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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目的苍黄之中,忽然闯入了一抹鲜艳的红色。沉静的河流,荒凉的河畔,那抹红色犹如陡然盛放的一株曼珠沙华——传说中开在冥界忘川彼岸,由亡灵前生的种种记忆化做的血一样绚烂鲜红的花。 少年拖着受伤的身体一路奔逃了三天三夜,虚脱地倒在了厚厚的芦苇丛中。恍惚间,那朵艳丽诡秘的红色花朵缓缓地飘到了他面前,那样绚烂耀眼的红令他睁不开眼。他要死了吗,所以曼珠沙华来引渡他的灵魂了? 就这样死了吗?疲惫孤独的少年挣扎着……就这样死了吧,就这样死了也好……意识渐渐模糊,满心荒凉的少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哥哥。”一只*的小手怯怯地拉住了他冰凉的手,稚嫩的嗓音轻轻地在他耳畔响起。 谁?是谁?少年在意识混沌中不安地扭动着身体。 蓦地,一片骇人的血红雪坡浮现,那些死去的族人的脸一一从红雪中凸现出来,每张脸都在悲愤绝望地呐喊,扭曲着无限扩展……惊天动地的哀号如狂风席卷而来,无数双手伸向他,拼命地伸向他,挣扎着不肯放弃。 “啊!”少年惊呼一声,猛然睁开了布满血丝的黑眸,然后如一只惊恐反击的小兽,一把抓住了那只拉扯着他的陌生的手臂,张口凶狠地咬了上去。 “啊……”稚嫩的声音痛呼,下一秒便哭喊起来,“哇……痛……痛……” 少年忽地怔住,惊愕地看着坐在他面前放声大哭的小女孩。 “哇啊……”小女孩瘪着粉嘟嘟的小嘴委屈地望着他,水汪汪的大眼睛扑腾着,不断地掉落着晶莹的泪珠。 少年低下头来才看清,被他抓住的竟是一截*的小手臂,如凝脂的皮肉上两排血红的齿痕蓦地刺痛了他的眼。他微微抽泣了一声,倏地松了手。 “痛,痛……”小女孩抱着被他咬伤的手臂一边哭一边吹气,那模样委屈得令人心疼。 少年怔怔地看着面前哭得极委屈的小女孩,微微动了动手指,最终却只是如石像般一动不动。 自顾自地哭了一会儿后,小女孩忽然止住了哭声,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他咬伤了她,但她却没有跑开,反而丝毫不畏惧地又往他跟前挪近了一些。 灰白的天空和苍黄的大地之间,一高一矮、一红一黑,小女孩与少年就那样仰望俯视。 “哥哥,给你。”小女孩忽然轻轻开口,将斜背在身上的一只红色的锦囊捧在手里,递到他面前。 少年面无表情地望着只及他腿高的小女孩,那张精致如瓷娃娃般的小脸天真地望着他,漂亮的大眼睛清澈见底,没有一丁点儿杂质,长长的卷曲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如两只轻盈的蝴蝶扑闪着。 仿佛受到某种魔力的蛊惑,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只小小的锦囊,里面竟然是满满的一袋蜜枣。 “甜甜的哦,呵呵!”小女孩忽然开心地笑起来,抖落了睫毛上的泪珠儿。 握着手中那一袋子金黄色的果实,少年木然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动容的神色,愣愣地看着小女孩脸上天真灿烂的笑容。 “小姐……”风中忽然飘来男子焦急的呼唤声。 “小姐,你快出来啊,小姐……” 小女孩闻声转过头,芦苇丛中出现了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影。 “啊呀,小姐,总算找到你了,可把奴才吓死了呀!”中年男子满头大汗地越过一人高的芦苇急忙奔过来,扑通一声跪到小女孩面前。 “我的宝贝小姐啊,你可不要再到处跑了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奴才可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中年男子跪在地上欲哭无泪,一连磕了几个头,百般无奈地说道:“我的宝贝小姐啊,你就行行好,赶紧跟奴才回去吧!将军就要回来了,看不到你那可不得了,奴才求你了!” 小女孩对着中年男子点了点头,一转头却发现身旁的芦苇丛竟已空无一人。她愣愣地立在原地,小脸上写满惊讶。 中年男子没有察觉到小女孩的异样,毕恭毕敬地站起身将她抱了起来,一脸如释重负的欣慰表情,带着她往芦苇丛外走去。 小女孩悄悄地将那只被咬伤的手缩到了宽大的衣袖里,趴在中年男子的肩头频频回头张望…… 苍鹰从静静流淌的达瓦河上空呼啸掠过,天际传来尖锐的长鸣,苍凉孤寂。荒凉的河畔,人影渐淡,只有苍黄的芦苇随着河流蔓延。 二、将父衣锦 象雄帝国东部最大的城镇苏毗城位居五代下穹地区王城之位,拥有两百年历史。没有北上穹帝都穹隆银城的大气恢弘,没有西中穹王城达郭城的雍容华美,青石垒砌的城池如一位铁衣素袍的将军,百年来静静地守护着这片神圣古老的雪山高原。 今日,宁静的苏毗城沸腾了起来。 威名赫赫的镇北大将军,今日衣锦还乡。全城上下,不论老孺妇幼全都挤在城内的官道旁,争相目睹这位传奇般的英雄——仅用五年时间,平定了西北六部三十五族,收服四座城池,为帝国开疆拓土十万余里。 三千精甲铁骑浩浩荡荡地驶入城内,全城一片沸腾欢呼。金戈铁马的将军威然端坐马上,一骑当先从容策马缓缓地驰过人群簇拥的官道。 面对离别多年的乡亲父老,桑吉冷硬的脸上渐渐浮出少有的一丝笑容。整整五年了,当初那个小小的副将如今战功累累,声名赫赫,终于实现了当年的雄心壮志。 离开官道转入偏僻小巷,热烈如潮的人声渐渐远去,一个简朴的小巧庭院出现在眼前。青石围砌的低矮院墙露出经年累月风雨侵蚀的斑驳痕迹,门庭朴素却相当整洁。透过虚掩的门板,依稀有嘈杂忙碌的人声传来。 桑吉翻身下马,怔怔地立在熟悉的门院前许久,伸出去的手迟迟不推门板。五年了,不知自己的妻儿如今会是什么模样? 就在他迟疑时,虚掩的门板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了一半,一抹小小的红色身影出现在门后。 “你找谁?”细白如瓷的小人儿一脸惊讶,歪着小脑袋倚在门边上下打量着他,黑宝石般的漂亮眼睛里满是好奇。见他不语,她又瞄了瞄他身后静静候立的一队人马,缓缓说道:“你是镇北大将军?”稚嫩的声音如蜜糖一般,却又透出超乎她年纪的睿智与淡漠。 他一时怔住,呆呆地看着那张眉目熟悉的漂亮小脸。 “珏儿,你在跟谁说话?”另一半门板也被拉开了,又一抹绿色的身影冒了出来。 两个女孩子有着相似的容貌,绿衣女孩却比红衣女孩整整高出了一个头,年纪大约七八岁的模样。一眼望见门外的高头大马和戎甲佩剑的众人,绿衣女孩霎时白了脸,下意识地将那个小小的红衣女孩护在怀中。 “珠儿!”桑吉微涩的喉间终于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声音。 绿衣女孩忽地一愣,抬眼望向他的脸。 “你是……”她惊讶地看着他,眼睛里的骇然神色渐渐被欣喜的光彩所取代,突然惊呼一声扑向他的怀抱,“爹爹!” 桑吉呵呵笑着,一把抱起雀跃如小鸟般的小人儿,任凭她抱着他的脖子又蹭又亲。 “真的是爹爹,爹爹回来了……”桑珠兴奋地大呼小叫,抱着桑吉的脖子回头冲仍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妹妹桑珏挥手喊道,“珏儿,快来啊,他就是我们的爹爹啊!” 抱着自己的大女儿,桑吉满心感慨,她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啊!他离开那年,她还不过刚刚牙牙学语,而如今……他望向门边那个一脸淡漠的红衣女孩,从未见过面的小女儿都已经五岁了。 他放下桑珠,缓缓蹲下身,对自己的小女儿伸出手,一脸慈爱地笑道:“珏儿,让爹爹抱抱!” 桑珏忽地退了一步,避开了他伸过来的双手,睁着一双清澈的眸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道:“你跟我想象中的爹爹一点儿也不像!”说完,她便转身跑进了院子。 “珏儿……”桑吉愣了愣,伸出的手尴尬地僵在原处。 吃晚饭的时候,桑珏被福伯半求半拖地从后院菜园带到了饭厅。一向冷清的饭厅里今夜格外热闹,半臂粗的雕花红烛分置在饭厅的各个角落,那是只有过年时才会拿出来的吉祥烛。就连伙房的胖阿婶也难得地换上了件干净整洁的枣红袍子候在饭厅,圆圆的脸上两只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儿似的缝儿。 看着满桌丰盛的菜肴,桑珏一脸的漠然。 “珏儿,快过来!”她的娘亲洛云坐在饭桌旁朝她招手。 她一愣,惊讶地看着那个端坐在桌旁,穿着一袭水蓝滚白裘衣裙,云鬓低绾,红妆淡抹的美丽妇人。 “娘亲?”桑珏第一次发现,她的娘亲竟然美得像仙女一样! 从她有记忆起,娘亲永远穿着一身青灰色的衣袍,扎着粗长的麻花辫子,一张脸素面朝天。娘亲永远是忙碌的,里里外外的大事小事总也忙不完,除了吃饭、睡觉,她从不会停歇。 她愣愣地盯着美得像仙女一样的娘亲,看得都痴了,完全没察觉那个坐在娘亲身旁一直盯着她看的男人——她的爹爹,人人称颂的镇北大将军。 “珏儿,来,让爹爹好好儿看看!”桑吉一把抱起发呆的桑珏,将她放到腿上。 “哎呀,瞧这张小脸粉雕玉琢的,我的珏儿还是个小美人儿呢!”桑吉眼中满是欣喜骄傲的神色,笑容满面,一副慈父的模样。 “来,珏儿,告诉爹爹你喜欢吃什么?” 桑珏皱着小脸,看了他一眼却不吭声。这时,一直在边上兴奋不已的桑珠大声嚷道:“珏儿最喜欢吃胖阿婶做的蜜枣肉饼了!” “是吗,那一定很好吃了?”桑吉笑着夹了一个炸得金灿灿的肉饼递到桑珏嘴边,“快咬一口,告诉爹爹味道如何,爹爹还没吃过呢!”桑吉对桑珏疼爱的模样看得屋子里其他人都笑得合不拢嘴儿。 “快吃啊,珏儿,你不吃爹爹可就吃了哦!” “你想吃就吃吧!”桑珏忽然出声,挣开桑吉的怀抱,从他腿上跳了下去,自顾自地坐到她平日里坐的位子上。 “珏儿!”洛云板起脸看向埋头吃饭的桑珏,有些不高兴地说道,“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跟你爹爹说话!” 饭厅里热闹的气氛忽然有些尴尬,福伯连忙打圆场笑道:“哎呀,珏儿小姐怕是饿了。小孩子嘛,不懂事,夫人别生气!” “对对对,这满桌子的菜都快凉了,将军好不容易回来,赶紧吃,尝尝我胖婶的手艺!”胖阿婶也笑着上前,帮桑吉和洛云夹菜。 “呵呵,好了,好了,吃饭!”桑吉不以为意地笑着,拍了拍爱妻的手,缓缓说道,“这也不能怪孩子,只怪我这个做爹爹的……”他没有说下去,看了看两个孩子,眼中溢满歉疚。五年了,他常年征战在外,保家护国,却从未尽到半分做父亲的责任啊! 三、志在千里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洛云就将桑珠和桑珏两姐妹从床上叫了起来。两个小丫头眼睛都没睁开就坐在床沿上任由娘亲给她们穿衣、梳头。 “娘亲,今天过年了吗?”桑珏口齿不清地边打哈欠边问。 “这丫头,是不是睡糊涂了?现在一年才刚开头呢,过什么年啊!”洛云给她系好腰带,一把将她从床上拉了下来按在凳子上开始给她梳头。 桑珏揉着眼睛看向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穿着一身崭新的红锦棉袍的姐姐桑珠,又低下头摸了摸自己身上同样款式、色彩的新袍子,奇怪地问道:“不过年,为什么要换新衣服,而且还要梳这么麻烦的辫子?” “咱们今天要跟你爹爹一起去穹王府拜见世子殿下和王爷,当然要隆重一些了。”洛云一边给她梳小辫,一边不厌其烦地解释。 “世子殿下是什么?”桑珏又问。 “世子殿下就是甬帝的儿子,也就是未来的甬帝!” “那甬帝又是什么?” “甬帝就是咱们象雄最高的统领,咱们都是他的属民,都得敬仰他、顺从他!” “为什么咱们都要听他的呢?” “哎呀,因为他是甬帝。”洛云终于编好了最后一根小辫,将桑珏从凳子上拉了起来。 “珏儿啊,你应该多学学你姐姐,女孩子就应该乖巧听话才惹人爱嘛!你怎么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呢?”她实在不明白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哪儿来那么多的问题。同样都是她生的,怎么两个孩子的性子就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桑珏不理会娘亲的唠叨,继续皱着眉头问道:“为什么我要跟别的孩子一样呢?我就是我啊,为什么……” “好了,好了,没有为什么。”洛云实在受不了她的“为什么”了,将两个小姐妹匆匆赶到饭厅里。 “快去吃早饭,别把衣裳弄脏了!” 早饭过后,桑珠和桑珏便随娘亲坐上了马车前往穹王府。桑珠乖乖地挨着洛云坐在马车里,而桑珏却像只小猴子一样趴在车窗上向外张望。 “快下来,珏儿,跟你说过不要趴在车窗上,很危险的。”洛云将她小小的身子拉到怀里,敲了敲她的脑袋,说道,“出门的时候就叮嘱过你,今天一定要守规矩,要像个女孩子的样子。” “我记得啊,可是……”桑珏嘟着小嘴,想要说的话被娘亲瞪了回去。她趴在车窗上只是想看她的爹爹,确切地说是看他骑马的样子,因为她觉得能骑在那么漂亮的大黑马上很威风。 “娘亲……”桑珏又忍不住开口了。 “又有什么问题?”洛云无奈地瞄了眼偷偷捂着嘴笑的大女儿桑珠,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女儿。 “为什么我们要坐马车?” “你想走着去吗?”洛云叹了口气,有点儿搞不懂这小丫头脑袋里头到底在想些什么。 桑珏摇了摇头,说道:“为什么我们不骑马呢?” 洛云愣了愣,听到大女儿桑珠说道:“珏儿一定也觉得爹爹骑马的样子很威风吧!” 桑珏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想要那么威风!” “等我们长大了就可以骑马了。”桑珠笑眯眯地看向她们的娘亲,说,“对不对,娘亲?” “嗯!”洛云失笑地点了点头,挑起窗帘望向队伍前那个威武挺立的背影,忽然叹息道,“可惜你们都是女孩子,要不长大了也可以像你们的爹爹一样,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女孩子就不可以做将军吗?”桑珏歪着脑袋,好像非常失望的样子。 “骑马打仗、保家卫国那都是男人们的事情!”洛云摸了摸她的小脸笑着说道,“女孩子啊,就该乖乖地待在家里相夫教子。” 桑珏皱着眉头,思索着娘亲的话,半天没再发出声音。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车外隐约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不一会儿,车帘便被人从外面掀开了。 “可我想做将军!” 桑珏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车内与车外的人同时怔住了。 “爹爹!”桑珠的叫声打破了空气中一刹那的僵滞。 洛云看了眼车外脸色惊讶的桑吉,重重地敲了下桑珏的脑袋说道:“这孩子,又在胡言乱语了!”说完,便将她拎出了马车。 穿过穹王府大门的时候,桑珏的眼睛始终都没有离开过门檐正上方雕刻的那只展翅冲天的大鹏鸟。 大鹏鸟又称为“穹”。城里的老人们说:“大鹏鸟展开双翅,宛如遮天的乌云;大鹏鸟扇一下翅膀,能激起海浪三千里;大鹏鸟乘着旋风狂飙盘旋向上,能飞出九万里。” 她一直觉得大鹏鸟是一种很神圣的鸟,每次经过穹王府门口,都会忍不住抬头盯着那只展翅欲飞的大鹏鸟看好久。 今日却是她第一次距离它如此之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只大鹏鸟身上雕刻的每一根羽毛。她小小的心脏在胸膛里如鼓般怦怦地跳动。 娘亲说大鹏鸟是象雄帝国的王族象征,“象雄”即为大鹏鸟之地。 一名锦衣老仆态度恭敬地立在门口,行了礼后便领着桑吉一行往王府内走去。桑珏和桑珠由她们的娘亲洛云牵着,缓缓地跟在父亲身后。 走过宽敞的院落时,桑珏回头望向王府门口,一路随着他们而来的铁甲士兵们并没有跟进来,一行十人分两列,扶剑而立,候在门外。 锦衣老仆将桑吉一行领至一间精致的花厅之后,奉了茶便退了出去。老仆刚走,桑珏便从椅子上蹦了下来,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花厅里的陈设。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间,上至屋梁门窗,下至红木桌椅全都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青灰色的地砖拼合得几乎看不出缝隙,像镜子一样光亮,更令她新奇的是屋子里的空气中还萦绕着一股好闻的沉香。 “珏儿,别乱动这里的东西!”洛云起身抓回凑在屋角的香炉旁摸来摸去的桑珏。 “一点儿规矩也没有,给我老实坐好。” 桑珏吐了吐舌头,重新爬到椅子上坐好,低下头偷偷对坐在边上的桑珠说:“姐姐,那个炉子里的东西很香哦!” “那个就是香炉吧!”桑珠其实也很好奇,可却又不敢随便乱动。 “咱们家为什么不放个香炉,那味道好好闻哦!” 桑珏刻意压低声音,捂着小嘴偷偷说话的模样看得桑吉笑出声来,“呵呵,香炉不稀奇,你们喜欢,日后咱新家里也放就是了!” “真的吗?”桑珠兴奋地喊出声来。 “嗯。”桑吉点了点头,笑道,“你们喜欢什么香味随便你们挑,呵呵!” 听到桑吉的话,桑珏的眼睛里也绽放出晶亮的光芒,却沉默着看向他没出声。 “瞧你们高兴的,呵呵!”看到女儿开心的样子,洛云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禁卫的问候声。 桑吉和洛云连忙起身迎向门口,桑珠拉着桑珏也站了起来。 “哈哈哈,许久不见了,桑将军!”爽朗的笑声响起,一名身着玄色狐裘华袍、头戴翠玉羽冠的老者缓缓地踏进门来。 “微臣拜见王爷!”桑吉屈膝行礼。 洛云拉着一双女儿也盈盈下拜,“洛氏拜见王爷!” “免礼!免礼!”老王爷上前一步扶起桑吉,连连笑道,“桑将军可是咱象雄的大英雄啊,都回到自个儿家了,可不要这么见外啊!” “王爷过奖,微臣实不敢当!”桑吉起身,谦恭回礼。 “哈哈哈,好了,别客套了,坐下,快坐下!”老王爷满头华发,精神矍铄,笑容可掬。 他将目光一一扫过在座数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两个小女孩身上,笑道:“这两个小娃娃就是令爱吧!” “回王爷,正是小女。”桑吉微点头,抬手招呼桑珠和桑珏两姐妹至跟前说道,“快去给王爷请安!” 桑珠连忙拉着一脸不情愿的桑珏,上前一步跪下行礼,“桑珠给王爷请安,王爷千岁!” “好好好,真是乖巧,快起来,到本王跟前来,让本王好好儿瞧瞧!”老王爷笑呵呵地直点头,看着两个小女娃甚是喜欢的模样。 “哎呀,瞧这两小娃娃一个比一个长得水灵,桑将军、桑夫人真是好福气啊!再过个几年,将军府的门槛怕是要给来登门求亲的名门公子哥们踩塌了啊,哈哈哈!” “呵,王爷说笑了!”洛云含笑谦恭说道,“这两个丫头成天野惯了,不懂规矩,还望王爷见谅啊!” “小孩子嘛,就应该活蹦乱跳的才好,呵呵!”老王爷笑着,忽地叹了口气道,“本王孤家寡人过了一辈子……这种福分想求都求不来啊!” 老王爷一席话说得桑吉和洛云都沉默了。天下皆知苏毗穹王桐柏乃是当今甬帝桐格同父异母的弟弟,当年与兄长爱上了同一名女子,也就是当今的王后,之后桐柏受封苏毗穹王离开上穹都城,如今年逾五旬,终未娶妻,无姬妾亦无子嗣。 短暂的沉默之后,老王爷又笑起来,拉过桑珏的小手说道:“小丫头,你干吗一直皱着眉头啊?” 洛云一惊,连忙站起身,却见桑吉微微摇了摇头,于是重又坐回椅子上,一脸担忧地看着小女儿,生怕她又惹出什么乱子来。 “嗯……”老王爷也皱起微白的眉毛,故作严肃地看着桑珏,“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桑珏看了看他,学着他皱眉的表情,忽地咯咯笑了起来,开口道:“我叫桑珏。” “桑珏,嗯……‘珏’者双玉合一也。”老王爷细细咀嚼着她的名字,缓缓问道,“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她犹豫着看了眼桑吉,然后小声说道:“娘亲说,是……爹爹取的。” “呵呵,一颗明珠,一块美玉。”老王爷颇为欣赏地笑起来,“明珠自是珍贵华美,美玉则尤为不凡哪!” “桑珏啊,本王欲收你做义女,你可愿意啊?”老王爷刮了下桑珏小巧的鼻子,笑眯眯地望着她。 桑吉脸色微惊,没想到老王爷会突然想要收义女。洛云则是喜忧交集,喜的是小女儿颇得王爷喜爱,忧的则是唯恐小丫头会说出让人意想不到的答案来惹怒了王爷。 洛云正坐立不安时,忽闻桑珏问道:“义女可以做将军吗?” 老王爷闻言,微微抬眼望向桑吉,似笑非笑道:“桑将军的这个小女娃,志向不一般哪!” 洛云只觉得胸口一颤,忐忑不安地看着老王爷莫测的神情,不待桑吉开口,她急忙起身辩解道:“小女尚且年幼,胡言乱语的话,王爷莫要当真!” “哈哈哈……”老王爷笑起来,将目光收回来对着桑珏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只要你想!” “真的吗?”桑珏漂亮的眸子里腾起了如星辰般耀眼的光芒。 “嗯!”老王爷摸着她的头微笑着说道,“桑珏啊,你要记住,人生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只要你想,你就可以飞得很高很高。” 听老王爷对一个五岁的孩子说出这样深远的一番话,洛云早已目瞪口呆,而桑吉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桑珏低头思索了半晌,问道:“像大鹏鸟一样吗?” 老王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四、冰玉少年 五岁的桑珏只知道自己新认的义父说她可以做将军便已欢欣雀跃,浑然不觉她自己的命运将从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老王爷命侍女领着她与桑珠到王府的后花园玩耍,大人们有些要谈的话自然与小孩子们无关,她们也乐得不用拘束地坐在椅子上。 “你数到三十,然后来抓我们哦!”桑珏一脸天真地对着蹲在地上的侍女说着,然后用一块锦帕蒙上了侍女的眼睛。 侍女点了点头,开始数数道:“一,二,三……” “不许偷看哦!” 桑珏冲桑珠扮了个鬼脸,两人捂着嘴偷笑,然后很有默契地一同往花园外跑去。 侍女乖乖地蹲在地上数着数,她看着两个小丫头长得一副乖巧的模样,以为她们也只是像一般的小孩子一样玩玩捉迷藏,不会到处乱跑,可她偏偏看走了眼,桑珏可不是一般的孩子。 桑珏拉着桑珠径直往花园后面的那座不起眼的院落跑去。刚刚经过花园外的回廊时,她就已经发现那座院子了。王府里大大小小的院落皆是一色的红墙绿瓦,唯独那一座院落是朴素的白墙青瓦,掩映在四季常青的松柏林中,独显一派悠然绝尘的味道,而那种高大笔直的松柏在下穹地区是十分罕见的。小孩子天性的好奇立即让她对那座院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一排排笔直的松柏如沉默的卫士守护着小小的院落。两个小女孩轻手轻脚地踏着九级青石台阶而上,对视一眼便推开了那扇雕刻着精美暗纹的木门。 门后是一个小巧整洁的院落,淡淡的清香若有似无的飘浮在空气中。院落正中间的空地上摆放着一方石桌和四只石凳,桌上有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一间很普通的青石屋坐落在院子的东边,门窗紧闭。西边则有一个丈余见方的水池,那丝若有似无的清雅幽香便是从那个方向飘来。 桑珠走向石桌欣赏着那套精致的茶具,而桑珏则被丝丝缕缕的清香吸引着走向水池。 鹅卵石铺砌的水池呈现出不规则的形状,水深不过膝,清澈见底,几尾红黑相间的小鱼悠闲自在地在池子里游荡,令她惊奇的是池子中间的水面上竟然盛开着一朵洁白如玉的睡莲。二月的苏毗城积雪还未融尽,这个时节应该是看不见睡莲开放的。 桑珏蹲在池边,稀奇地打量着那朵反季盛开的莲花,凑近了水面,忽然发现池水竟然微微冒着热气。她将手伸到池子里,池水温暖轻柔,细看之下才发现池底有一个不起眼的泉眼,这池水原来是温泉水。 “姐姐,快来啊,这是温泉哦!”桑珏兴奋地呼喊着,想要跟桑珠一起分享她的惊喜。 就在这时,院子东边那间屋子的门突然打开了。 一袭白衣胜雪的少年缓缓地从屋内走出来。轻风拂过,如墨黑发翩然若舞,衬得那一袭白衣恍若仙人。 桑珠猛然转身望见那个少年,忽地呆住了。 这屋里居然住着人!桑珏愣了一下,突然站起来跑到呆愣的桑珠身边,抓住她的手就往院门口跑,可才跑了两步她们便突然停了下来。前一秒还站在屋门口的那个白衣少年竟然一眨眼间便挡在了她们的面前,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桑珏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少年。突然这么近距离地看清他的脸,她发现他长得真好看,面如温玉,唇红齿白,那张脸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的脸都要出色。这个世界上居然有男人长得比女人还要美!不过,那张脸美是美,却美得令她觉得格外冷清,脸上的表情孤傲、疏离、漠然,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无法令那张脸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谁准你们进来的?”他开口,声音很轻很轻,没有一丝波澜,如风吹过冰面。 桑珏感觉到姐姐桑珠的手在微微战抖。她抬起头勇敢地迎向少年冰冷的目光,镇定地说道:“没人让我们进来,我们是自己偷跑进来的。” “珏儿!”桑珠突然惊呼一声,紧紧地将她搂在身前,怯怯地抬眸望向少年俊美却冷漠的脸,惶恐不安中又隐隐夹杂着一丝小女儿的羞涩。 少年的眼睛都没眨一下,始终面无表情。 “你是镇北大将军之女?”他忽然开口,声音仍旧没有丝毫起伏,目光却是盯着桑珏的。 桑珏清澈的眸子里掠过了一抹惊讶,却仍固执地与他对视,丝毫不退缩。她下意识地握紧姐姐桑珠冰冷发抖的手,却忽然听到桑珠猛地抽吸一声,突然朝着少年跪了下去。 “桑珠、桑珏不知此处是殿下所居之处,贸然闯入,惊扰了殿下,还望殿下开恩,饶恕我们的无心之过!”桑珠伏身跪拜,全身不住地战抖。 “姐姐……”桑珏莫名地看着桑珠的举动,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如此。 她看向少年,却见他只是沉默地盯着自己,神情不辨喜怒,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唯有那清冷锐利的目光,仿佛可以洞穿人心。 片刻的沉默之后,少年忽然说道:“你们走吧!” 桑珠抬头惊愕地看着少年,似乎不相信他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她们。 少年侧身让开,不再看她们,目光淡淡地落向水池里的那朵洁白的睡莲上。 “多谢殿下!”桑珠连忙行礼,起身拉住桑珠快步走向院门。 由于走得太急,在跨过院门的门槛时,人小腿短的桑珏跟不上她的脚步,被门槛绊了一下,整个人扑了出去。察觉到不对劲的桑珠猛然回头,想要扶住桑珏却已来不及。 “珏儿!”桑珠失声惊呼,眼看着桑珏就要跌到台阶上,她的脸都吓白了。九级的青石台阶,若摔下去,桑珏只怕就没命了。 倏地,一道白色的影子自她眼前掠过,千钧一发之际,少年抓住了桑珏的手臂。 “痛!”被少年拉回来的桑珏痛呼出声。 少年始终漠然的神情微动了一下,他一把将桑珏抱在怀里,伸手捋起了她左臂的衣袖——粉藕般的一截小手臂上两排红肿的齿痕令人心惊,新结的嫩痂由于刚刚的拉扯又破皮出血。 被吓呆的桑珠蓦然看到桑珏手臂上的伤,突然惊醒过来,“这是什么时候弄的?都肿成这样了,你怎么不吭声呢?”才刚承受了一次几乎绝望的惊吓之后,桑珠突然又看到妹妹桑珏受伤,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掉了出来。 少年微微皱眉,看了眼哭哭啼啼的桑珠,抱着桑珏折回院内,径直往屋内走去。 屋内的陈设相当简洁,除了日常所需的用具之外,并没有其他多余的装饰。黑紫色的木质家具质朴厚重,隐约可见雕刻得精美却并不张扬的暗纹,虽不及王府花厅红木浮雕家具的华美,但屋子里的一切却都隐隐透着一股尊贵沉敛的气息。 桑珏好奇地抚摸着桌面上雕刻着的那种奇特的暗纹,似鸟非鸟,似鱼非鱼。 “这个是圣檀木吧?”桑珠擦了擦眼泪,有些不确定地小声说着。 少年拿着一个同样质地的木盒从内室走出来,蹲在桑珏面前,从盒内大大小小的银瓶中挑出了几个,然后熟练地依次倒出一些粉末涂抹在她受伤的手腕上。 冰凉的粉末初沾上伤口时有些刺痛,令她下意识地缩了下手臂。少年抬眼看向她,面无表情地问道:“痛吗?” “不痛!”桑珏毫不犹豫地回答,咬紧牙将手臂直直地伸着,一直到上完药绑上纱布,她都没再吭一声。 处理完伤口后,少年一句话也没说,收拾好药瓶便往内室走去。 “多谢殿下!”桑珠感激地朝少年的背影福身行礼,见他并未回应便有些黯然地拉起桑珏准备离去。 “你就是世子殿下吗?”临出门的时候桑珏忽然回头问道。 桑珠一惊,睁大双眼不安地看着突然顿住身形的少年。 少年缓缓地转过身来,看向那双清澈得没有一丁点儿杂质的眼睛,清冷的眸子掠过了一丝细微的波动。 半晌,他忽然开口道:“我叫——桐青悒。” “桐青悒。”桑珏重复念着那三个字。 少年微微点了点头,转身步入了内室。 五、手握霜月 从穹王府回家的途中,气氛显得特别压抑。 桑珏跟桑珠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里低着头不敢出声,而她们的娘亲洛云则始终沉默着。 由于她们两个调皮,惊动了老王爷,闹得满王府的奴仆、侍卫们四处找她们俩。事后,老王爷并没有怪罪,还专门设宴盛情款待了他们一家人,可是傍晚从王府出来后,她们父母脸上的笑容就彻底不见了。 她们从未见过娘亲脸上的神情如此沉重,就连一向宠溺她们的爹爹也一语不发。早上出门的时候娘亲还千叮咛万嘱咐,可最后她们还是闯了祸,害得父母失了颜面。 两个小丫头愧疚不安地揣测着回家后可能会受到的惩罚,全然不知一场巨变即将来临。 晚饭时分,饭厅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到筷子偶尔碰到碗碟的声音。桑珏跟桑珠难得老实地埋头吃饭,桑吉和洛云则一直沉默地看着两个孩子不发一语。察觉到气氛有异的福伯和胖阿婶,虽然面带困惑却也不敢吱声,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吃饱了吗?”看到桑珏跟桑珠放下了碗筷,桑吉终于开口说出了回家后的第一句话。 “嗯。”两人点了点头,却不敢抬头看他。 “珏儿,”他唤了一声桑珏,然后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说道,“跟爹爹到书房来一下。” 桑珠一惊,下意识地护住桑珏说道:“爹爹,珏儿不懂事,都怪我……” “好了,珠儿。”洛云也站起身,拉过大女儿桑珠,叹了口气说道,“没事,你爹爹只是有话要跟珏儿说。” “去吧,珏儿。”洛云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眼神有丝酸楚。 桑珏怔怔地看着娘亲眼中不寻常的神情,然后平静地点了点头,跟着桑吉走了出去。 书房里,烛火在案台上摇曳着,投射出忽明忽暗的光影。 桑珏安静地站在烛火的阴影里,看着父亲的背影等待着,等待着他开口。而桑吉兀自对着案台上的一只黑木匣子出神,仿佛浑然忘却了小女儿的存在。 许久,一声低沉的叹息打破了沉静,桑吉缓缓地打开了那只黑木匣子,一抹银光豁然映射至他的脸上。 离案台有五六步的距离,桑珏看不见匣子里的东西,却被那抹寒冷的银光所震慑,心脏莫名地急跳。 “珏儿。”桑吉抬头看向她,示意她过去。 她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轻挪脚步。 黄色的烛火驱散了那一抹映射在桑吉脸上的寒光,使他原本刚硬的脸部线条柔和了许多。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小女儿,他的眼中凝满了深沉而内敛的情感。五岁的孩子,粉团一般的小人儿,一脸的稚气天真,然而,那毫无瑕疵的凝雪细肤映衬着的精致五官,却已隐约可见令人*的美貌。不出几年,面前的这个小女孩将会出落得怎样的亭亭玉立、倾国倾城……这样的一张脸蛋儿,本是上天对于女孩儿最美好的恩赐啊! 桑珏站定在他面前一步开外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异常的清澈、平静,令他心底划过一丝钝痛。 “珏儿,你怨爹爹吗?”桑吉的声音不复平日的清朗,异常低沉。不待她回答,他便又自语道:“我知道,在你的心里,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从未对你尽过半分父亲的责任,你该怨我……”他低头叹息了一声,伸手轻抚着那只木匣子。 屋内又陷入了沉默,桑珏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只是一个影子。 半晌,桑吉忽地抬目直视着她的眼睛,炯炯双目精芒闪烁,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道:“珏儿啊,你要知道,人的一生会面临无数的选择,站在不同的位置上,所面对的选择也会不同,或为自己,或为别人。每一个选择的背后有得亦有失,有对亦有错,得失孰重孰轻、是非对错也因人而异。” 桑珏微微怔了怔,清澈的眸子里星芒隐隐颤动。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终于下定决心般,一把拿起了木匣子里的那件物品递到了她面前。 新月形的弯刀长两尺半,牦牛骨制成的刀柄雕镂着繁复奇特的符文,柄端嵌有一颗罕见的九棱九面月光石,刀刃呈月银色,轻薄如纸,锋芒逼人,隐隐散发着幽冷的寒芒,映亮了桑珏惊讶的小脸。 “这把刀名叫霜月!”桑吉缓缓开口,“五年前,在去往北部征伐的途中,我偶然救了一位失足跌下山崖的苦行僧人……”他顿了顿,看着桑珏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息了一声说道,“他执意赠予我这把刀,并说这是送给我即将出生的第二个孩子的。” “送给我的?”桑珏终于开口,惊疑地看着他。 “嗯。”他点头。 桑珏愣了一下,垂首凝视着手中的那把弯刀,小脸上出现了一抹异常兴奋的神采,纤细雪白的小手细细地抚摸着刀身的每一寸,眼中璀璨的光芒与剑芒交相辉映。 桑吉蓦然一震,神情复杂地看着五岁的小女儿,她脸上的那种神情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许久,他终于回过神来,肃然地看着桑珏说道:“珏儿,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就是你人生的第一个选择,你可以选择收下这把刀,也可以不收!” 桑珏猛然抬头看向他,案台上的烛火忽地剧烈跳动了起来,眼看着即将熄灭。 “我从不后悔自己所做的每一个选择……”他沉声开口,石雕一般坚硬顽强的脸部线条在烛火下如铜铸一般,“因为人生不容许后悔,能做的就是勇敢地面对和承担!” 急遽跳动的光影中,父亲的话语如一道流星划过了桑珏波澜不惊的心湖,照亮了某些看不见的角落。她不禁抬眼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第一次,她如此清晰地将父亲的脸映在了心里。 “我要这把刀!” 烛火刹那间熄灭。 象雄列古格二十四年,二月十三,夜。 苏毗城镇北大将军故居突起大火。 火势凶猛未及扑救,宅院一夜焚毁,将军幺女于睡梦中葬身火海。 将军悲痛欲绝,七日后,举家迁往上穹帝都穹隆银。 六、采花情人节 象雄列古格三十二年,这一年的夏天来得格外的早。 阳光明媚,拂过苍松翠柏的山林,洒过奔腾不息的扎加藏布和波仓藏布江,将傲踞于亚丁高原上的那座雄伟辉煌的城池笼罩在一片金色迷离的光芒之中。 穹隆银城——象雄帝国名副其实的太阳宝座。 四月初,穹隆银城郊外已是一片百花争艳的绚彩海洋。十四日开始,象雄帝国所有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未婚女子,都开始了为期半个月的歌舞集训,为每年最美好的节日“*节”做准备。 *节是为了奠祭象雄的先神,祈愿民族兴旺,繁荣昌盛。每年五月初四这一天,上至王室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太阳升起前,每家每户至少派一男一女去拜敬位于帝都穹隆银城郊外的珠玛神山,适龄女子未到的将受到重罚。每位女子须由一位至亲的男子陪同,如兄弟、堂叔、母舅等。上山时禁止嬉笑,每至一处有神的岩、泉,男子要叩首焚柏香,少女则相聚跳舞,唱颂神吉辞。上山的人们,在向大神献祭之后,各家有血亲的男女就要分开。是夜,所有人员宿在山上,祭奠先祖。 隔日,人们晨起下山,沿途*,载歌载舞,姑娘们将采来的花赠予心仪的小伙子,表白情意。这一天,男女不分身份地位、不讲门第高低、不论富贵贫穷皆可自由相处,因此,“*节”也被称为“情人节”。 今年的“*节”上出现了一位特殊的少女——当今甬帝之女,格来公主。 虽说“*节”所有人皆平等,可王族之女却历来都与平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陪同的男子也是亲王贵戚,身边多有护卫随从跟随。 庄严的祭祀礼结束后已近正午时分,人群开始热闹起来,欢歌笑语和着烤肉和酒香渐渐弥散在花香扑鼻的暖风之中。 公主的辇舆便在一行五百人的禁卫队的保护下移至山腰处独辟出来的休息区。在一片白色的简陋帐篷之中,金色鹏纹的华顶帐篷,旌旗猎猎飘扬,彰显着王族独一无二、高贵神圣的地位。 一袭紫色的俏丽身影提着拖地长裙,匆匆奔入即将散开的禁卫队伍,紫色的锦缎罗裙如蝴蝶一般轻盈翩然,在众人惊羡的目光中,扑向为首的一名青衫银甲的少年怀中。 “缈,我要你陪我!”桐紫儿扑在僵立于人群前的少年怀中,双手紧紧地环着他的腰身,甜美的容颜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少年缓缓垂首,玄铁面具下半张轮廓清秀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紧抿着唇一动不动地盯着怀中娇柔的少女,清冷的目光无声地落在她脸上。 桐紫儿一怔,委屈地咬了咬唇,缓缓地松开了手,“缈……”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垂下脑袋,不安地绞扯着袖子,小声说道,“今天,今天是*节……你可不可以……陪着我?”她抬头看他,美眸中漾着几许期盼和羞涩。 少年漠然退后一步,屈膝行礼,沙哑的嗓音平板冷淡,“卑职此行的任务是保护公主和世子殿下的安全,身负重责,不敢渎职,望公主见谅!”语毕,他霍然转身,毫不犹豫地迈步离去。 “缈!”桐紫儿的眼中忽地浮起了一抹水雾,急切地伸出手,却只抓到了一缕空气。 看着那抹渐行渐远的冷漠背影,她眼中的雾气倏地化做水珠滚落面颊,无限伤心地跌坐在草地上,紧咬着唇默默流泪。 “公主!”一袭莹绿色的身影缓缓地走到哭泣的少女面前,蹲下身疼惜地摸了摸她如瀑的长发。 “珠儿姐姐。”桐紫儿抬起楚楚可怜的甜美脸蛋儿,望着面前眉目如画,柔美纤婉的女子,眼中的委屈越发浓烈,“珠儿姐姐……我是不是很讨人厌?”她的声音哽咽着,泪水如断线的珍珠。 “谁说的,格来公主是咱们象雄最可爱的小公主了,谁见着你都喜欢呢!宠你都来不及了,怎么会讨厌你呢?”桑珠笑着,拿出锦帕温柔地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痕。 “可是,缈不喜欢我。”桐紫儿委屈地瘪了瘪嘴巴,一脸的孩子气,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他……他不愿意理我。” 桑珠瞄了眼远处少年的身影,如水的眼眸中掠过了一丝隐痛。看着面前甜美纯真的少女,她幽幽叹息了一声,婉转安慰道:“你贵为公主,又是甬帝唯一的掌上明珠;而缈身为禁卫领军,只是一介卑微的臣子。你们的身份是不允许太过亲近的啊!” “我根本就不介意啊,而且……”桐紫儿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目光有些痴迷地望向远处少年的身影,缓缓地说道,“在他面前,我从来就不当自己是公主……甚至,甚至卑微到只期望他能多看我一眼,哪怕只是一眼,我都会觉得很幸福……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他啊!” 桑珠忽地怔住,桐紫儿忧伤的话语不经意间如针般刺中了她心底埋藏了多年的秘密。那是一份不为人知的情愫,在她心底整整埋藏了九年。是的,她比谁都能体会到那种卑微的期盼,哪怕那个人的目光能在她身上落下短暂的一瞥,便觉得天地间都亮了起来。 “他是那么的与众不同……”桐紫儿的声音在她耳边幽幽传来,“虽然他总是那般淡漠、疏离,默默地站在人群中,可他身上却有一种能够引人注目的气质,就像有一团无形的光芒笼罩着,让人看一眼就会被他吸引。” 她又是一惊,蓦然睁大眼看向桐紫儿,心脏在那一瞬间陡然狂跳起来。然而,映入她眼底的却只是一张纯真痴迷的甜美侧颜。 她缓缓地平复下情绪,顺着桐紫儿的目光看过去——远处,王公贵族的男子休息区内,一袭胜雪的白色身影负手立于金帐之前,金线刺绣的广袖鹏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及腰的泼墨长发自脸旁垂泻。在他对面,青衫银甲的少年垂首恭立,漠然冷清的脸在玄铁面具下越发显得白皙透明,衬得紧抿的红唇若樱。初夏的阳光清澈、纯净,薄薄一层如金粉洒将下来,为那两抹身影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泽。视线中,那幅画面如此完美! “珠儿姐姐……珠儿姐姐……”桐紫儿的声音蓦然将她恍惚的神智拉了回来。 “你怎么了?”桐紫儿一脸关切地看着她,轻扯着她的衣袖,“你的脸色怎么变得如此苍白,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了?” 桑珠闻言,仓皇抬手抚向自己的脸颊,手指冰冷的触感令她自己悚然一惊。 面对桐紫儿关切的目光,她勉强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摇了摇头,“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桐紫儿仍不放心地看着她。 “我真的没事,只是……只是有一些口渴,桑珠暂先失陪了。”她胡乱编了个借口,匆匆行礼后便往自己的帐篷跑去。 一口气冲入帐篷后,桑珠再也抑制不住心底那阵阵冰凉之意,紧依着帐壁滑坐到地毯上。阳光下的那幅画面仍旧清晰地在她眼前浮现,完美得令她觉得刺眼——同样的清冷疏离,同样的孤傲漠然,同样的光芒耀眼,那两人竟有着惊人相似的气质! 七、公主情事 是夜,歌舞声散去,山腰上一堆堆的篝火渐渐熄灭。一轮皎洁的明月挂上深蓝的苍穹,静静地俯望着珠玛神山上的人们。山上的气温入夜之后便骤降下去,空气中渗着冰冷的寒气。守夜的禁卫们举着火把在各处营区的帐篷外围巡视着,温热的气息在夜色中凝结成缕缕白烟。 王室贵族的男子营区外,一道高大魁梧的人影无声地立在月影下,等待着缓缓自夜色中走来的少年。巡视完营区各处的哨岗之后,已是子夜时分,人们已梦至正酣,夜色中只听得火把燃烧的声响,偶尔会有几声野兽的呜咽从遥远的黑暗中飘过来。 举着火把自夜色中走来的少年远远地看见那道人影,愣了一下,快步迎上去,恭敬地立在那人面前,低声道:“父亲,您怎么还没休息?” 火光的映射下,少年脸上的玄铁面具泛着一丝温暖的光泽。桑吉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半晌,将一件厚暖的长绒皮袍轻轻地披上了他瘦削的肩头,“山上夜寒,巡夜要多穿件衣裳。” 裹在皮袍下的瘦削人形怔了怔,面具下,那双如星子般清冷的眼眸中倏地闪过了一抹微光。 “阿缈……”桑吉的手搭在少年的肩头上僵了一下,张了张嘴却终是什么也没说,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夜色中,那一抹高大的背影竟显得有些弯曲,透着几许沉重和苍老。 次日,阳光明媚,暖风微熏,满山遍野的花儿争奇斗艳,开得眼花缭乱。 穿行在花海之中的纤纤少女们欢歌嬉闹,轻柔的衣袂裙带如彩蝶飞扬,多姿多彩,迷醉了无数双年轻炽热的眼睛。 “人是哪里来的哟……” “人本是猴子,会穿树皮,会用石打鹿,猴子就变成了人呀!” “人是靠啥为生的哟……” “那时没有粮食,人用石头,再用木棍,后来用了箭打鹿为生呀!” “粮食是从哪里来的哟……” “粮食原来是草籽籽、野果子,是珠玛(猴)采来的,才变成粮食呀!” “珠玛是谁哟……” “珠玛是我们的祖先神……” 少女们站在花丛中唱着千百年来流传的歌谣,少年们站在道旁一唱一和。蓝天白云之下,歌满翠微,情溢山泉。 桑珠与其他贵族的少女们一起跟随在公主桐紫儿身旁,随行的禁卫们远远地守护在花丛外。抛开了身份地位的束缚,这些金枝玉叶的少女们难得如此自由自在,一个个都如雀跃的小鸟在百花丛中嬉戏笑闹,采摘着最美的花儿,含羞带怯地望向自己心仪的男子。 桐紫儿采了一大束深浅不一的紫色花儿,一如她的名字,她喜欢紫色的花。 “公主采的花儿都好漂亮哦!” “这么美的花儿,一定是要送给最优秀的少年的喽!” 少女们纷纷围拢过来,嬉笑着逗得桐紫儿甜美的脸蛋儿上红霞尽染。 “你们的不也一样美吗?”她捧着大束的花朵,羞涩地笑了笑,然后跑向桑珠身旁。 “珠儿姐姐,你的花呢?” 所有少女的手中或多或少都捧了一些花朵,唯独桑珠两手空空地站在花丛中,沉默地望着嬉闹的少女们,柔美的莹绿身影仿佛不染烟尘的仙女。 桑珠看着桐紫儿手中那一大束紫色的花儿,笑了笑,问道:“这是要送给缈的吗?” 桐紫儿轻咬粉唇,羞涩地点了点头,一双美目转向花丛外那个青衫银甲的少年身上。 “珠儿姐姐……”她忽然小声地问道,“缈会喜欢我送的花吗?”她的脸上又是甜蜜又是期待,隐隐还夹杂着一丝不安。 看着桐紫儿纯真甜美的脸,桑珠犹豫了一下,不忍看到她失望的神情,缓缓点头道:“这么漂亮的花儿,谁会不喜欢呢?”话音一落,她牵起了桐紫儿的手朝花丛外走去。 看见公主走近,禁卫们立即屈膝行礼,铠甲佩剑之声引人注目。 “免礼。”桐紫儿捧着一大束花,满脸微红的羞色,朝着青衫银甲的少年走过去。 “缈……”她怯怯地微垂着头,将手中的一大束花朵递到少年的面前,“这是,这是送给你的……”她的声音紧张得有些战抖,双颊在无数双惊讶的眼睛注视下如火烧一般。 围观的人群惊呼四起,纷纷将目光聚集到那个少年身上。能得到公主的青睐,那可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啊! 看着静默僵立的少年,桑珠缓缓地走上前去,不着痕迹地拉了拉他的手臂,笑道:“阿缈,这是公主精心挑选采来的花哦,这么美的花,可不要让它白白枯萎了啊!” 桑缈侧脸看向她,玄铁面具下的那双黑眸浮上了一丝温暖的神色,但很快便又恢复了清冷。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一大束紫色的花朵,双手握拳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缈……”桐紫儿紧张不安地抬眼望着他,纯真的美目中已然有些泪光,捧着花束的手也微微战抖起来。 围观的人群开始小声议论起来,目光在公主和桑缈身上来回移动。 眼看着桐紫儿眼中强忍的泪光就要含不住了,桑珠的笑容中也透出些许焦急之色。然而,就在人们开始为公主的花感到惋惜的时候,少年却忽地伸手将那一大束花接了过去。 桐紫儿瞪大盈泪的双眸,似乎不敢相信手中的花儿终于被接受了,呆愣地看着捧花的少年,久久无法言语。 愣了一瞬,山坡上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喜悦的欢呼声、口哨声。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花蝶戏舞,芳心萌动的少男少女们眼波流转,情意绵绵。 下山的途中,桐紫儿一脸甜蜜地拉着桑缈的手慢悠悠地走着。她多希望这条下山的路能长点儿,再长点儿,永远不要走到尽头。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能跟她喜欢的人这样手牵着手,而今天,这个美梦终于成真了。痴痴地望着身边的淡漠少年,这是她第一次拉着他的手却没有被他拒绝,她觉得这一刻,她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可是,这份难得的幸福很快便被突然闯入的一阵嘲笑声打破了。 八、罗刹将军 “啧啧啧,好一对金童玉女的小情人。”花丛旁粗壮的松柏上忽然落下来一个红衣女子,乌亮粗长的麻花辫子被大红缎带松散地绑在身前,蜜色的皮肤,红唇贝齿,细长妩媚的单凤眼斜睇着两人,溢满嘲弄的笑意。 “你是谁?”桐紫儿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艳丽夺目的红衣少女,瞧她一身华丽的锦缎,气质不凡,应该是出自哪位王公贵族之家,只是她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一个女孩。 “哼,我是谁不重要。不过……”红衣少女把玩着胸前的一颗碧玉珠子,傲慢地睇着两人说道,“你们惊扰了本小姐的清静,本小姐很不高兴!” 红衣少女傲慢的态度令从小被人毕恭毕敬地捧在手心里的桐紫儿十分不舒服。她忽地上前一步仰起头说道:“你好大的口气,竟敢如此无礼!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哈哈哈……”红衣少女忽然放肆地大笑起来,眼角扫了桐紫儿一眼,不屑地说道,“我为什么要知道你是谁,本小姐对你可没兴趣,不过……”她缓缓地将目光转向一旁面无表情的少年,细长妩媚的眼中兴起了一抹浓烈的光芒。 “你!”她忽然伸手指向桑缈,“我对你比较感兴趣。” 桐紫儿惊呼一声,还未自少女大胆的言辞中回过神来,人已被桑缈推开。 红色的身影如火箭一般,倏地掠向沉稳如山的少年。 桑缈身形微动,轻点足尖跃开,轻巧地闪开了红衣少女的突袭。 “呵,身手不错!”红衣少女回身微眯着眼,上下打量着他,眼中的光芒愈盛。 “我要知道你的名字!”她忽然开口,微扬着头看着比她略高出半个头的少年,细长的凤眼中闪烁着高傲跋扈的神色。 桑缈漠然地看了红衣少女一眼,举步走向跌坐在一旁草地上的桐紫儿,拉起她往山下走去。 “站住!”身后蓦然传来少女愠怒的声音。 桑缈脚步未停,仿佛根本没听到。然而,憋了好半天闷气的桐紫儿却忍不住挣开他的手,转身怒道:“你实在太放肆了,本公主……” 红衣少女猛然将目光扫向她,冷叱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你……”桐紫儿怔住,脸蛋儿气得煞白,这种蔑视的侮辱令她王族的自尊备受打击。 桑缈一把按住她气得不住战抖的肩膀,抬眸看向气焰嚣张的红衣少女,语调平淡地开口道:“你想怎样?” 红衣少女看向他,一扫脸上的冰冷,笑道:“我要跟你比武,如果你能赢我,你们就可以走。如果你输了……” “好!” 她愣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我还没说你要是输了会如何,你就答应了?” “我根本不用知道。”桑缈淡淡开口。 “呵呵,若是你输了,从今往后你就得做我的随从!”她微扬眉挑衅地看他。 他面无表情,“规则。” “三局两胜!”话落,红衣少女拔剑而起。 “缈!”桐紫儿惊恐失色地看着闪电般袭向桑缈的利剑,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桑缈身形不动,凝目盯着那道如灵蛇般的剑影,在剑尖刺破空气直逼他咽喉的刹那,倏地侧转身形,剑影擦着他的颈项一掠而过。 红衣少女蓦然收转剑势回身一击,而他只是退后闪避,并未拔刀还击。少女手中的长剑光影如蛇,招招狠厉,直逼要害。一连数招下来,桑缈始终闪避,似乎没有还手之力。几番纠缠之后,少女倏然飞跃而起,旋腿踢在桑缈的背部,他的身影一顿,身体猛然向前倾倒。 “哼!”红衣少女冷笑一声,顺势举剑扑去。谁料身体眼看着就要倒地的少年忽然凌空转身,一手擒住了她握剑的右手,猛然一拉,勾起右腿扫向她的腰部,借着她的身体使力,整个人翻身而起。 “可恶!”红衣少女趴在地上愕然地瞪着稳稳站在她身后的少年,顿悟他是以退为进破她的剑招。 桑缈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伸出一根食指,意为第一局胜! 红衣少女倏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凤眼中凶芒大盛,怒喝一声挥剑再次扑上去。面对着少女更显凌厉的剑势,桑缈不避不闪,迎剑纵身而起,剑芒闪烁之间,身影如电掠至少女身后,一个力度适中的漂亮回旋踢瞬间将少女制趴下。 抖了抖青色长衫的衣摆,桑缈看也没看狼狈倒地的红衣少女,对惊呆的桐紫儿轻声道:“我们走。” “不可能……”红衣少女怔怔地望着桑缈的背影,神色震惊。 “等等。”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阴沉的声音。 桑缈身形一顿,蓦然回身将桐紫儿拉至身后。 正午炽亮的阳光下,一个阳刚俊伟的高大身躯自那棵粗壮的松柏后走出来,结实的肌肉裹在粗麻黑袍下迸发出令人震慑的力量,如豹般犀利阴鸷的眼神直射人的眼底。 空气中弥散着那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森冷煞气。 玄铁面具下清冷如水的眼眸中寒光一闪而逝,桑缈下意识地将身后的桐紫儿护得更严。 黑袍男子走到红衣少女身旁却并未伸手扶她起来,只是瞄了一眼狼狈的少女,便又将目光转向他。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五官轮廓如刀雕斧刻,下巴方正刚硬,紧抿的唇线也如石缝一般冷硬。 “堂堂禁卫军领军欺负一个柔弱少女,显得有些不光彩吧!”黑袍男子阴沉的语气中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桐紫儿身体一颤,紧紧地抓住桑缈的手臂贴在他背后,不敢看那个男人。 “我有欺负过一个柔弱少女吗?”桑缈扫了一眼红衣少女胸前挂着的那颗碧玉珠,忽然扯出一丝冷笑,“难道达郭穹王只教导郡主武艺,却从不教她礼仪修养?” “你敢说我没教养?!”红衣少女忽然愤怒,举剑指向桑缈。 黑袍男子倏地抬手。 “枭!”她恼怒地回头,挣扎了几下,最终颓然松开了手中的长剑,不甘地怒吼道,“他刚刚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枭?桑缈心下一惊,微讶地看着面前的黑袍男子,那枚戴在他左耳上的血石耳坠红得分外刺目。 黑袍男子不怒反笑,半讥半讽地说道:“不愧为镇北大将军之后,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桑缈不过无名之辈,担不起‘英雄’二字!”桑缈淡然开口,心下已然明了眼前男子的身份,“罗刹将军谬赞了!” 穆枭,达郭穹王穆昆的养子,两年前平定中穹地区日阿城与那打城六部叛乱,晋封罗刹将军。枭旗铁蹄过处,决不留活口,性狠,冷血,人称赤血罗刹。 风中隐约传来了阵阵马蹄之声,一直躲在桑缈身后的桐紫儿忽然抬起头,看向山坡上朝这边飞驰而来的人马,立即欣喜若狂地叫起来:“是二哥,二哥来找我们了。” 九、帝都皇城 一骑白马踏着白烟而来,背上一人胜雪白衣,泼墨长发,恍然若仙。 “二哥!”桐紫儿飞扑向跃下马背的俊美男子,眼中委屈的泪水如珍珠般坠落。 桑缈旋身屈膝行礼,听得身后阴沉的声音陡然响起,“微臣穆枭参见世子殿下。” 红衣少女望着那袭白衣有片刻的失神,愣了一下,方才福身行礼,“穆兰嫣参见世子殿下。” 桐青悒揽了一下桐紫儿的肩膀,缓步走到桑缈面前轻声道:“免礼。” 桑缈起身,听到淡漠如水的声音缓缓说道:“尼玛郡主与罗刹将军似乎来迟了些。” “世子殿下误会了。”穆枭抬首,目光咄咄直视桐青悒,“微臣替家父送了些礼物给甬帝,所以耽搁了上山的时辰,未能与殿下、公主同行。” “哦?”桐青悒一脸漠然,不咸不淡地说道,“原来还有比祭祀祖先神更重要的大事啊!” 穆枭不语,冷硬的唇角微微扯出一丝挑衅的笑意,与桐青悒目光相对。 随后而来的禁卫们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氛围,个个凝神警戒地候在世子与公主身旁。 “阿缈。”镇北大将军桑吉也随后赶来,瞄了一眼气势凌厉毫不收敛的穆枭,大步走到桑缈身旁。 桑缈微一点头,对父亲关切的目光表示回应。 桑吉脸色稍缓,刚一转头,蓦地被一道阴鸷的目光所惊。 察觉到父亲的异样,桑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幽深如潭的黑眸沉静阴冷,仿佛所有的光亮和温度都被吞没,无尽的黑暗深处,两簇冷冽的火焰疯狂跳动。 他下意识地挡在父亲桑吉身前,穆枭眼底那陡然腾起的冷厉凶芒令他震惊迷惑。究竟是怎样的痛,才能滋生出那般强烈疯狂的恨?那仇恨的目光令人窒息! “误会可以解释,就怕有些事情难免说不清、道不明,只怕会错怪了郡主和将军。”桐青悒牵了牵唇角,那一丝冷淡的笑没有温度却令人迷醉。 “二哥,”桐紫儿抹着脸上的泪痕,抬手指向一脸傲慢的穆兰嫣,“她刚刚……” “公主!”桑缈突然出声阻断了她欲出口的指责。 桐紫儿惊讶地看着他,眼中满是委屈,正欲再开口,却听到桐青悒忽然说道:“天色不早了,可不要错过了宫宴!”他翻身上马,清冷的目光扫向穆枭,“郡主与将军怕是还有要事吧,那咱们就不耽误二位了。”话落,不待穆枭回答,转身对身后停驻的贵族队伍扬鞭说道,“回城!” 人潮渐动,无数双神情各异的目光自凛然孤立的穆枭身上掠过。 桑缈最后看了一眼穆枭阴鸷的眼睛,转身走向禁卫牵来的坐骑。他正欲上马,突然看到一抹莹绿色的身影骑着一匹温顺的棕马朝他走来。 “你怎么一个人,公主呢?”桑珠勒马停在他面前,奇怪地看着他。 “在前面,和世子殿下在一起。”他说着翻身上马。 身后缓缓行来一群嬉闹的贵族小姐们,见到桑珠纷纷催促道:“快走啊,珠儿!” 原本转身走向穆兰嫣的黑袍身影突然顿了一下。 “咱们也快走吧,天色不早了。”桑珠踢了踢马肚子,策马跟上前面的队伍。 桑缈惊疑,侧首望向那抹黑袍身影。越来越多的平民百姓们从山坡上涌下来,人潮转瞬挡住他的视线,再抬眼,那片花丛中已没了人影。 他挥下马鞭,策马追向已行至远处的人马,望着前方即将沉落的红日,心中仍然挥不去那一瞥间的惊疑,隐约有种不安的感觉自心底掠过。 人群在珠玛神山脚下渐渐散去,王公贵族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亚丁高原上那座宏伟的城池前进。 亚丁高原其实是独立于扎加藏布和波仓藏布江之间的一座纵横不过五十里的长方形平坦山体,那独特的地势千百年来一直被人们尊崇。每当阳光普照,山体呈现出一片耀眼的金色,因此被称为“向阳之地”。 夕阳最后的一抹残辉终于被夜幕吞没,两江环抱的亚丁高原上灯火辉煌,密密麻麻的碉房自山体开凿而出,城墙蜿蜒盘旋而上。入夜后,山体被夜幕掩去,千家万户的灯火齐亮,远远望去,仿佛仙宇琼阁悬浮在半空之中。而位于高原之上的穹隆银城,城楼高筑,恢弘大气,独立于百丈之上,睥睨众生,如君临天下。 穹隆银城,十六代帝王之所,由象雄开国尊帝赤危甬帝建造,历经五百年沧桑巨变,终成今日的鼎盛辉煌。 扎加藏布江畔,巨大的吊桥自亚丁高原腰部的碉堡缓缓垂降下来,横跨逾十丈。急流奔腾的江面上,这座玄铁铸造的吊桥便是通往象雄帝都唯一的通道。 一队重甲佩剑的士兵随着垂降的吊桥从天而降,与栈道守卫分列两旁恭迎世子、公主及众位锦袍华服的贵族。所有人马鱼贯步上坚实冰冷的吊桥,士兵们随护在后,栈道守卫随即封锁栈道,至所有人进入碉堡后摇旗示意收桥。 沿着足够六匹马并行的弯道盘山而上,穿过第三座碉堡的大门时,夜色中传来了一阵轰然巨响,那是吊桥收回岩壁滑道的声响。 夜风自江面而起,越过城墙呼啸而过,带起众人衣袂飘飘,发丝飞扬。沿途,碉房内的黄色灯光连成了一片,照得蜿道内金碧辉煌,令行走在蜿道上的人有种步踏天路的错觉。 穿过第九座碉堡之后,眼前的蜿道突然展开,九十九级白玉石台阶直通向尽头那横踞亚丁高原之上的恢弘城池。 高大巍峨的城墙绵亘数里,夜色中望不见尽头。庄严肃穆的城楼下,闪烁迷离的光影与喧闹之声自敞开的城门内流泻而出。正是夜色微薄,华灯初上时,帝都穹隆银城迎来了一天里最为繁华热闹的时刻。 城内,人潮川流不息,或着华服,或裹素衣。林立酒楼高朋满座,街市摊位座无虚席,来往小贩的叫卖声与人群的嬉闹声此起彼伏。满眼所见一派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繁华盛景。 穿过城内宽敞笔直的官道,街市的喧哗渐渐远去,道旁的店铺、酒楼变成了高大林立的松柏。金质镂空的花灯沿途而挂,映得玉石官道雪亮如镜。玉道尽头,耸立的金色城堡宛如天神跃然出现在松海之中。 世子桐青悒一骑白马当先,率众行至城下,厚重的青铜城门发出隆隆巨响在夜色中缓缓开启—— “恭迎世子殿下、格来公主回宫!” 十、皇宫夜宴 帝王之所举世无双,金玉琉璃,宝珠奇珍尽收其中。镂雕彩绘富丽堂皇,金烛华灯流光溢彩,梁柱雕鲲纹鹏、镶金嵌玉,来往宫女、侍奴华服旖旎,巡守、禁卫银甲铮铮,处处昭显着王族奢华尊荣的地位。 护送王公贵族们平安入宫之后,桑缈一刻未歇,一一巡查过宫内各处岗哨之后,又匆匆赶至妙音殿。离开宴吉时尚早,妙音殿外的甬道上便已见各部族贵族子女们的华裳丽影,无论男女皆盛装打扮,争奇斗艳,力图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现在这非同寻常的一夜。 *节的第二晚,甬帝将率甬后、王子、公主在皇宫设宴款待所有参加*节的王公贵族。这样的宴会本意是感念祖先神的庇佑,为一年一度的*节画上完美的句号,祈望来年的繁盛兴旺。但是,历代甬帝都有在*节的晚宴上挑选嫔妃,或为王子、公主挑选婚配对象的惯例,所以*节的宫宴便成了所有未曾获封加爵的贵族子女们一年中唯一一次进入皇宫的机会,倘若能把握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博得帝王、王子、公主一顾,那将是一人得贵、全族皆荣的幸事。 漠然地从那些满怀期待的少男少女们身旁走过,桑缈微垂首掩饰唇畔一丝凉薄的笑意。如此争先恐后地想要踏入这高高在上的金色牢笼,只为冰冷的繁华富贵而放弃选择真爱的权利和一生的自由,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站在妙音殿外的玉石台阶下,仰头望着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月色如水,冷清地笼罩着帝王之家的繁华。 殿外走廊一角,一抹淡寞的身影不被人注意。桑缈定睛一瞧,微有讶色地朝那抹人影走去。 “姐姐!”直到他出声唤她,那抹人影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看向他。 桑珠惊愕地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的桑缈,眼中的落寞来不及掩去。 “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站着?”桑缈的语气不似平日的冷漠低沉,沙哑的嗓音罕有的柔软,在夜色中听起来竟别有一番*,“你怎么还是穿的这身衣裳?那些小姐们个个都是花枝招展的呢!” 她淡然笑道:“你以为我也像她们一样吗?” 桑缈瞟了眼殿门外络绎不绝的人影,正色道:“她们怎么能跟姐姐比呢?姐姐即使素衣裹身,脂粉不施,珠翠不饰也一样国色天香,天生丽质无人能及!” 桑珠扑哧笑出声来,伸手点了点桑缈的鼻尖,“哎呀,咱们的禁卫领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了。” 见她终于一扫方才的落寞,桑缈也咧开嘴笑起来,“姐姐还是换身漂亮点儿的衣裳吧!即使不为别的,也要为某人细心打扮一番啊!” 桑珠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绽放的笑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柔美的脸颊忽然浮上一抹嫣红。她慌忙垂下纤长的睫毛,掩饰眼中的羞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妙音殿上的金钟敲响了第一声,浑厚的钟声穿透无边夜色飘散开去。九重宫阙之上,薄雾缭绕的帝王寝宫——朝阳宫的大门缓缓开启,千万盏宫灯如盛开在云雾中的金莲花迤逦而下。 “咱们该去迎接甬帝了!”桑缈整了整身上的银甲,大步朝妙音殿门口走去。 “阿缈!”桑珠突然出声。 桑缈顿足,回身看向她。此时,妙音殿外已是人山人海,所有盛装华服的王公贵族们列队在妙音殿外的玉石台阶两旁,翘首恭候帝王的到来。 桑珠缓步走至他面前,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手抚上他的脸,细细描摹着那张冰冷的玄铁面具的轮廓,神色间透着淡淡的哀伤,轻语道:“我突然想起了珏儿小时候的模样,那张脸蛋儿……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桑缈的身形一僵,倏地别过头去,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声音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漠,“珏儿,永远都是你心里的模样!” 第二声钟声敲响,妙音殿前的广场上,两列手持宫灯的宫女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金质镂花宫灯透出的灯火将通往妙音殿的玉道映得雪亮,恍如白昼。 桑缈立于禁卫之列,桑珠则加入王公贵族之中齐声行礼。 整齐划一的礼颂声中,身着金丝狐裘紫锦鹏纹袍、头戴七彩琉璃金羽冠的象雄第十六代甬帝——桐格,缓缓步上妙音殿前的玉石台阶。甬后拉珍则在世子桐青悒、大王子桐青蓝、格来公主桐紫儿的簇拥下,紧随其后步入妙音殿。 第三声钟声响起,甬帝立于妙音殿上诵读祭奠祖先神的祭辞。礼毕,甬帝举杯邀众人同饮,宣布晚宴正式开始。 十一、妙音郡主 妙音殿内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偶有歌吟笑呼之声迭起。各部族的贵族妙龄少女纷纷献歌献舞,青春男儿舞文弄剑,一场胜过一场的表演精彩纷呈,令人目不暇接,引得喝彩声不断。 甬帝桐格笑逐颜开地欣赏着众人精心准备的节目,时不时看向自己的儿女们,那目光的暗示再明显不过:这么多的妙龄娇女与青年才俊之中可有中意之人? 然而,令他颇感失望的是,他的两个儿子和女儿似乎对眼前的景象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今日云集于此的皆是王公贵族之后,个个出自名门,美女、才俊不计其数,难道就没一个能入得他们眼的?想当年,他也是在*节的宫宴上对甬后拉珍一见钟情的啊! 甬帝桐格一生娶过两个女人,第一个妻子在他还是世子的时候便病逝了,未留下一男半女。登上帝位之后,他又娶了其弟桐柏的初恋情人拉珍为妻,立为甬后,对其恩宠备至,夫妻感情多年不减。拉珍婚后即为桐格相继生下两个王子,长子桐青蓝自幼身体孱弱,虽遍寻名医,却仍无起色。时隔十年之后,年逾三旬的拉珍又为桐格诞下一女,已近花甲之年的甬帝桐格大喜,认为此女乃是上天格外的恩赐,故取名紫儿,赐封小公主为格来公主,取其吉祥之意。列古格二十四年初,桐格下诏立年方十三岁的次子桐青悒为世子,将继承帝王大任。 他看向一脸病弱的长子桐青蓝,目光中满是怜惜,而看向桐青悒的目光既骄傲又无奈。 珊瑚羽冠、月色彩云绣金鹏纹缎袍,将桐青悒浑然天成的帝王之气烘托得淋漓尽致,那张与拉珍如出一辙的绝色容貌令无数人*。身为男子,那副绝色容貌不但未显出半分柔弱,反倒因他天生淡漠如水的清冷性子而越显得高傲,神般不容亵渎。如此优秀的帝王之子,如今已过加冠之年,却仍未娶妻立妃,甚至连姬妾也未纳半个,年复一年,种种有关世子不近女色的流言四起。 不知何时,殿内的丝竹之声渐淡。桐格抬头望向大殿中央,歌舞早已散去,但见一袭淡雅的莹绿纤影怀抱根卡徐徐步入大殿中央。 “镇北大将军之女桑珠……”祝司官唱报节目时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迟疑,“根卡独奏——《阿玛嘞火》!” 话落,妙音殿里一片哗然。 “根卡独奏?”甬后拉珍极是惊讶地开口问道。 “是。”桑珠抱着根卡欠身行礼,语调轻柔却肯定。 “呵,这倒是新鲜!”拉珍看了看身旁的丈夫,缓缓说道,“根卡历来都是与竹笛、扎木聂、扬琴、特琴、胡琴和串铃为宫廷音乐囊玛伴奏所用,至今还从未有人用根卡独奏。《阿玛嘞火》可是囊玛舞曲中节奏鲜明、曲调极其复杂的一首曲子啊!” “根卡独奏乃桑珠闲来自创而出,技艺不精,在此献丑了!”桑珠垂眸席地而坐,左手持琴按弦,右手执弓。 殿内寂静无声,所有的目光全都聚集在殿中央那抹纤婉的人影身上。 桑珠轻抬右手,弓弦轻触的刹那,低缓的琴声幽幽响起,似有一缕轻风自遥远的夜空飘来…… 《阿玛嘞火》分为引子、歌曲、舞曲三部分。短暂的轻弦引子过后,接着便是歌曲部分,歌曲部分通常只是低弦为歌者合音并无实质的音律。 桑珠手中的根卡在短暂的轻弦之后,在原曲本该转为低弦的时候突然提升到了五度。音色柔和清亮,曲调婉转悠扬,似女子低吟浅唱的缠绵,又似水流石上、风来松下的幽清…… 同样的曲调重复了一次后,节奏突然变快,全曲进入了最后的舞曲部分,和弦、跳弓、拨弦演奏技法交替拉奏,琴音一改之前的柔和,突如万马奔腾又如烈焰熊燃,恢弘响亮的曲调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上,久久不散…… 一曲根卡独奏博得了满堂喝彩,就连宫廷里德高望重的老乐师都连连拍手称赞道:“此女音律造诣之高,乃是百年难遇的音乐奇才。” 传统根卡的琴筒呈峻形,是用一整块木料车旋而成的。前口小,蒙羊皮或鱼皮,后口为一较大的出音圆孔,外壳绘有深色图案花纹。琴杆为上粗下细的圆锥体,无指板。琴头顶端和弦轴顶端都雕成葫芦形。琴头、琴杆和琴筒笔直相连,犹如一把带柄的宝剑插在琴筒上。根卡有三条琴弦,按四、五度关系定弦,有三个八度,根卡的缺陷是音量小,中间的弦发音也微弱,所以只适于与其他乐器合音,而且在室内演奏。 然而桑珠的这把根卡却有其独特之处,琴箱和琴杆是用色木制作,琴筒用十六块木板拼合车旋而成,缩短了琴杆,增加了指板。前口改蒙了蟒皮,增大了共鸣箱和皮膜面积,并在共鸣箱内近后口处设置内皮膜,以增加共鸣,使音量显著增大,三条琴弦发音均匀,便于下把位按弦和演奏技巧的发挥。 如此独具匠心的改良设计令一众宫廷乐师惊叹不已! 桑珠今日的这一曲独奏惊为天人,为镇北将军府争得的不仅仅是颜面,更赢得了令王公贵族们妒羡的尊荣! 甬帝桐格极欣赏桑珠的音律才华,当即赏赐金玉千两、锦缎万匹,赐封桑珠为“妙音郡主”。 如潮的恭贺声中,桑缈看到姐姐桑珠面颊微红,双目低垂,抱着根卡安静地立在父亲身旁,而父亲一贯沉凝冷硬的脸上也露出了少有的喜色。看着殊荣光环笼罩下的姐姐,玄铁面具后的清眸中隐约有点点温暖的荧光闪烁。 蓦地,三道黑影闪电般自人群中飞射而来。 十二、刺客惊情 “有刺客!”桑缈惊呼一声,话音未落,人已掠至甬帝身前。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一抹新月寒芒已横空破出。三声铿锵清脆的声响之后,妙音殿左侧金柱上赫然嵌入了三枚玄铁棱角镖。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宫廷行刺甬帝!”桑缈横刀挡在桐格与拉珍身前,一众禁卫也已护围上来。 大殿内热烈欢腾的气氛陡然消散,众人惊呼四起,慌乱逃散。 桑缈凝神扫视殿内四处逃散的人群,眼眸中锐芒如锋。 人群相互推挤之中,一名满头华发的老者跌跌撞撞地倒在殿门口,正欲进殿护驾的侍卫见状便伸手去扶。 “小心!”桑缈来不及提醒,就见那边倒地的老者突然蹿起来,一剑刺穿了那名侍卫的咽喉。 眼见刺客现形,禁卫们纷纷举剑冲上前,而就在大部分禁卫被引过去的瞬间,大殿金顶上倏地掠下了两抹森然的人影。 “阿缈!”桑珠惊呼,其中一道人影手中的利剑疾风闪电般劈向了桑缈的后颈。 颈后的寒气直逼而来,桑缈骤然俯身,反手挥刀。 银光掠过,血溅三尺。 身影甫定,便见另一名黑衣人直扑甬帝桐格而去,他一把抄起脚边刺客手中的短剑,凌空掷去,惨叫惊呼之中,短剑精准地贯穿了黑衣人的头颅。 就在三名刺客都被击毙之后,突然数道嗖嗖之声划破空气,自殿外呼啸而来。 “护送帝后退至玉屏之后!”桑缈蓦然回头大喝一声。 数十支利箭泛着森冷的寒光呼啸而至,众禁卫来不及阻挡只得纷纷躲避,站在门外的几名禁卫躲避不及,竟被强劲的利箭齐齐射穿了身体。 桑缈一惊,原本准备纵身跃至殿梁之上闪避的身形硬生生地收回,挥刀迎面劈向十支力量恐怖的利箭。 在连续挥挡了六支利箭的时候,他已然来不及挡开另外的四支箭。这些箭的箭头足有三寸长,具有极其强劲的穿透力,倘若四支箭不能挡开,退避在玉屏之后的人必死无疑!刹那的心念转动之间,他蓦然纵身而起,直扑向飞驰而来的利箭。耳畔箭羽呼啸,他听到了熟悉而惊恐的呼喊——那是姐姐和父亲的声音。 电光石火之间,眼前倏地掠过了一抹人影,铁器碰撞之声骤然响起。 桑缈惊愕抬头,落入了一个平稳的怀抱,鼻间萦绕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清雅幽香。 这一幕似曾相识…… “青悒!”甬后拉珍尖叫着冲过来,雍容高贵的姿态全无,一脸的惨白,似乎随时可能昏倒。 “来人,来人,快传太医!” 拉珍惊慌急切的叫喊令桑缈自一瞬间的恍惚中惊醒过来,刚动身体想要挣开那个怀抱,一股钻心的疼痛立即自他的右肩扩散开来,而抱着他的那人身体也猛然一僵。 “别动!”清冷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侧目一瞥间,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自桐青悒的胸口蔓延开来,整支箭已然穿透了他的身体,只有背后一小截白色的箭羽还未没入,被血染成了猩红色。 桑缈的脑中忽然一片空白。那张绝色俊美的脸近在咫尺,淡淡的清雅幽香将他包围,恍惚间,时光仿佛倒退到多年前……那张脸美得格外冷清,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无法令那张脸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一如那般孤傲、疏离、漠然。 桐青悒! 这三个字哽在他的喉间,惊得他发不出声音。映入眼底的是一双清冷深邃的眸子,无波无澜的眸子一如冰封的湖面,而潜藏的暗流悄然自冰层之下滑过…… 他一惊,倏地撇开目光。 这时,太医长老和太药长老满头大汗地赶了过来,检查了一下两人的伤口后,为难地说道:“此箭的箭头有三分之二没入了桑领军的右肩,可是还有三分之一却仍在世子殿下的胸口,玄铁箭头不可能折断……” 太医长老看了眼脸色苍白的甬后拉珍,又看了看同样一脸紧张的镇北大将军桑吉,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唯有一人冒险,先行将箭拔出!”话一出口,桑吉的脸色猛然一僵。 殿内的气氛忽地沉重起来,甬帝桐格拉着面色苍白的甬后拉珍,神色复杂地看向桑吉。所有人都明白,箭头上带有倒刺,倘若强行将箭头拔出来的话,会将伤口撕裂,伤势会变得更加严重。 就在所有人沉默的当下,桑缈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桑缈护驾不力,害世子殿下受伤,罪该万死!”话落,他突然抬手,一手按住桐青悒的胸口,一手固定住他后背的箭羽,右肩猛然向后使力。 桑吉神色大变,却听到桑珠、桐紫儿、甬后拉珍同时惊呼出声。 一声痛楚的闷哼,鲜血如泉喷涌而出,刺痛了在场每个人的眼睛。 看着喷洒了一地的血,甬后拉珍再也承受不住昏了过去。桑珠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倒在血泊之中的人影,浑然忘却了一切顾虑。 呆愕地看着那个倒在一地血红之中的人影,桑缈向来漠然的神情被难以置信的震惊取代。 当他准备强行拔出没入右肩上的箭头时,桐青悒却按住了他的身体,比他动作更快一步地将还未贯穿他自己身体的那部分箭头硬生生从胸前拔了出来。 瞬间,眼前一片血红,温热的液体喷溅在冰冷的面具上竟如火焰一般滚烫,阵阵灼痛透过皮肤渗入心底。 “快,赶快止血!”太医长老自一瞬间的惊愕中回过神来,急忙催促呆怔的太药长老拿出纱布与止血药粉。 “青悒……”甬帝桐格的呼唤声中,整座皇宫都乱做了一团。 十三、夏旭宫责 一年一度的*节在刺客的刀光剑影与世子桐青悒负伤的血色恐慌中落幕。 世子桐青悒的箭伤逼近心脏,伤势严重,血流不止,几度陷入昏迷。整夜,世子所居的夏旭宫内侍奴、宫女进进出出,梅里(药王)阁里大大小小的太医、太药均被召唤至此。 甬帝桐格年事已高,膝下只得两子,长子桐青蓝天生体弱,故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次子桐青悒身上,倘若桐青悒再有不测,恐在他百年之后象雄江山将后继无人。 帝旨下,若医不好世子,梅里阁上下一百众,皆当斩首。 禁卫领军桑缈护驾负伤,破例安顿在夏旭宫西侧的绿茵院,方便太医就近诊治。格来公主不顾众人劝阻,执意留在绿茵院,直至下半夜,太医告知桑领军伤势稳定,卧床休养半月即无大碍,桐紫儿方才离去。 彼时,夏旭宫内众人心悬吊胆,血染的纱布浸红了一盆又一盆清水,侍奴、宫女们不停地往返更换洁净的纱布和冰块。甬帝桐格一夜未眠,坐守在夏旭宫,等待着世子苏醒过来。 天空破晓之时,忙碌了一整夜的太医、太药们终于松下了紧提的一口气,禀道:“世子殿下福深命厚,利箭偏离心脏不足半寸,伤口虽深但未伤及脏骨,如今只是失血体虚,神志尚未清醒,但已无性命之忧。” “梅里阁每人赏黄金百两。”甬帝桐格一扫阴霾,重赏群臣。 傍晚时分,夏旭宫内传来惊喜之声,世子桐青悒终于苏醒过来。 “桑缈呢?”刚刚睁开眼睛的桐青悒开口的第一句话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桐紫儿未察觉到母后拉珍怪异的神情,单纯地接口道:“阿缈就在绿茵院,太医说他的伤势没什么大碍,只需休养些日子就没事了。” “桑领军的伤势比你轻多了,倒是你着实把我跟你父王吓坏了。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儿也不懂得爱惜自己呢?你要知道你可是世子,是象雄未来的帝王,你怎么可以去替一个奴才……”拉珍责备的话语说到一半便被桐青悒冰冷的目光截住。 “母后。”听到母后对桑缈不屑的措辞,桐紫儿也是一惊,心底隐隐有一丝窒痛。 “若不是阿缈,咱们现在也不可能丝毫未伤地站在这里啊……” “够了!”拉珍的脸色有些阴郁,她没想到自己的儿子跟女儿竟为了一个小小的禁卫而责备她这个做母亲的。 “身为禁卫领军,保护帝王一族本就是他的职责所在,难道我说错了吗?” 她忽然起身,神情冷冽地说道:“宫宴之上,竟有刺客混入,这本就是禁军的失职,而桑缈身为禁卫军领军自是罪不可怒。更何况世子因他而身受重伤,真要细细追究下去,恐怕还要罪加一等。若不是念在其父桑吉多年来为国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他现在还能舒舒服服地躺在皇宫里吗?” 一席话落,夏旭宫内寂静无声,宫女、侍奴纷纷垂首,噤若寒蝉。 桐紫儿脸色煞白,瞪大双眼看着自己的母后,轻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微微战抖。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桑缈在母后的心里如此的卑微,原来王族与臣民之间隔有如此遥远的距离。 “出去!”凝滞的空气中忽地划过一道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 桐青悒不知何时坐了起来,靠在床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拉珍轻声开口,“全都出去!”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极轻极缓,仿佛只是自言自语一般,然而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透出的清冷目光却如寒风扫过众人的心口。 拉珍猛然一震,在那目光的注视下脸色微变,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自己儿子那种淡漠如水的清冷性子她是知道的,无论何时,他的神情永远漠然,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可是今天,这样的目光她却是头一次见到! 她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眼花了。然而,那双清冷的眼睛里,分明多了一丝隐隐跳动的怒色! 叮嘱了宫女和侍奴几句之后,甬后拉珍便带着未平息的惊讶及满心的困惑与桐紫儿一起离开了夏旭宫。 甬后刚走,桑吉便领着妻子洛云和女儿桑珠来到了夏旭宫外。侍奴通报之后,很快就让他们进去了。 桑吉及其妻女一踏入桐青悒的寝殿,便朝着半卧于床榻之上的桐青悒俯身行大礼。 “桑将军,这是做什么?”桐青悒皱眉,示意侍奴将他们扶起来。 桑吉拒绝了侍奴的搀扶,执意跪在地上说道:“微臣今日是特来向世子殿下请罪的!” “将军何出此言?” “微臣无能,臣子桑缈身为禁卫领军却未能保护世子周全,反得世子挺身相救,害世子身负重伤。臣汗颜。”桑吉俯首在地,一字一句都透出无限感激和惭愧。 桐青悒沉默地看着桑吉,漠然的神情让人震动。这个戎马半生的铁血将军,从未因任何事情屈服,如今却为了桑缈弯下了铁骨铮铮的腰身。如此深沉内敛的温情,一如面具下的那双眼睛清澈得没有一丁点儿杂质,坚定而令人动容。 “将军请起!”他一如往日的淡漠,轻缓地开口,“桑将军战功卓绝,功高望重,是我象雄无人可及的一代功臣名将。虎父无犬子,桑缈领军如此年纪已胜过无数精锐强将,担得禁军重任,其才能亦可见一斑,将军何须汗颜?” 桑吉抬头看向桐青悒,眼底闪过了一丝光亮。 “时候不早了,宫门就要关了!”桐青悒淡淡地说了一句,便和衣躺下。 侍奴见状上前送客。 “多谢世子殿下,微臣告退!”这一次桑吉屈膝行礼。 洛云与桑珠一齐行过礼后,便如来时一般沉默地跟着桑吉离开。 走出夏旭宫,桑珠揽了揽母亲洛云的肩膀,相视而笑。天边一抹金色的夕阳驱散了三双眼睛里的阴霾。 望了眼绿茵院的方向,桑吉揽着妻子依依不舍地离去,对桑珠说道:“好好儿照顾阿缈!” “嗯!”桑珠点了点头,却看到母亲洛云的眼眶中溢满了泪。 “放心吧,娘亲。”她笑着安慰道,“阿缈不会有事了,您刚刚不是也听到世子殿下说的话了吗!” 洛云拭了拭眼角的泪,望向绿茵院的方向,“这么多年苦了那孩子了,只希望阿缈能平平安安地度过十三岁这道坎!” 暮色中传来了绵长低沉的号角声,桑吉和洛云又看了眼绿茵院的方向,转身往皇宫大门走去。 十四、洛姓医常 桑珠目送着父母的背景消失在宫门外,然后转身向绿茵院的方向走去。经过夏旭宫外时,她忍不住驻足望了眼适才进去过的那座殿堂。此时,皇宫上下的宫灯渐渐亮起来,团团金色的光芒透出精美的镂花宫灯,显得华丽而温暖。当夏旭宫内最后一盏宫灯点亮的时候,她才举步走向绿茵院。 一进院门,便看见两名宫女和太医站在桑缈居室的门外焦急徘徊。 “出什么事了?”桑珠一惊,疾步上前。 两名宫女和太医一见她连忙行礼。 她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脸色不安地问道:“你们怎么都站在外面,阿缈他怎么了?” “回郡主,刚刚太医来替领军大人换药,奴婢见领军大人刚睡着,不想惊动大人,便自作主张替大人更衣,谁知……”其中一名叫做小蓝的宫女说到一半,便看到桑珠的脸色倏地变了,惶恐地直磕头,“奴婢该死,奴婢只是怕耽误了领军大人的伤势,所以才擅作主张……求郡主开恩!” 桑珠强自镇定下心神,缓缓问道:“桑领军醒了吗?” “奴婢刚替领军大人解开衣带,便惊醒了大人,于是被赶了出来……”宫女小蓝说着,额角已冒出冷汗,“奴婢不知领军大人不喜生人碰触,触怒了领军大人,还望郡主开恩,饶恕奴婢这一次。求郡主开恩!” “你们退下吧,以后桑领军的起居由我亲自照料就好了。” “多谢郡主!”两名宫女感激地连磕三下响头,起身退下。 桑珠暗自松了口气,转眼看向一直沉默地立于门旁的太医,不觉一惊,“您是……”眼前身着太医常官服的竟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男子。 “卑职洛卡莫,昨夜替桑领军拔箭之人。”年轻男子垂首开口,谦卑有礼。 “是你?”桑珠相当惊讶,没想到如此年轻的男子竟是梅里阁里两大长老之后,身份最高的太医常。 “是!”他抬首。只见他五官清朗俊逸,眉宇之间透着一股宁和之气,一副温文尔雅的气质,目光温和地看向她。 她猛然一惊,瞪大眼看着那双轮廓熟悉的眼睛。 天底下会有如此的巧合吗?这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竟与她的母亲有着一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而且他也姓“洛”! 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桑缈披着一袭青衫站在门后,看了眼呆怔在门外的桑珠,很快便将目光落向门外另一个人身上。 “换药这等小事,就不劳烦太医常大人了,您只管每日将所需药具送来就好。”桑缈淡淡开口,面具下的脸色苍白透明,透着一丝冷然。 洛卡莫看了他一眼,微笑颔首,从药箱中拿出一干药具递到桑珠手中,然后谦恭地行礼,收拾药箱离开。 那抹人影消失在院门外后,桑珠回首看到桑缈清冷的眼底浮上了一抹不安的神色。 “阿缈?” 她惊疑地望着他,却听到他缓缓开口道:“我醒来之前,他替我把过脉。” “啊?”桑珠惊得出声,眼中满是恐慌。 桑缈突然叹了口气,退回屋内,坐在床沿轻轻摸着那把陪伴他多年的弯刀,抬首看向脸色惊恐的桑珠,神情不若之前的冷硬,缓缓地笑道:“其实我常常想,若是当初我没有选择留下它,也许你们会活得更幸福。” 桑珠一惊,眼中裂出一丝疼痛,“阿缈……” “假如没有我,你们也不用如此辛苦,不用担惊受怕。”他笑着,面具下的脸看不出真切神情,唯有沙哑的嗓音在光线昏暗的房间内如细沙揉过桑珠的心底,“这么多年来,我的存在就像是一个蛰伏在你们身边的暗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给你们带来伤害……” “别说了!”桑珠忽然扑过去将他紧紧抱住,心疼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说我有多么心疼。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只剩下最后两个月了,父亲不是说过了你人生的第一个凶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吗?我和母亲每天都会替你念经祈福,天神会保佑你的,你一定可以平安化解灾难。”桑珠急切地看着他的眼睛,希望从他眼中看到希望。 “嗯!”桑缈点了点头。 如果有一天,那份埋藏了多年的秘密被突然揭开,将会有怎样的波澜等待着他以及他的亲人……那时,他们真的不会受到伤害吗?他始终觉得父亲还隐瞒了一些更重要的秘密,而那些才是最终颠覆他们命运的东西。 而不论命运如何,他都不会逃避,因为——人生不容许后悔,能做的就是勇敢地面对和承担! 十五、血色裂殇 接下来的数日,洛卡莫每日傍晚必定准时出现在绿茵院,除了交代几句用药的剂量和注意事项之外便无他言。桑珠最初的担忧似乎在这样的沉默中渐渐淡去,可每每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时,她心底的疑惑却一日比一日加深。 第五日清早,桑缈穿戴整齐地前往朝阳宫向甬帝和甬后请安,感激数日来帝后的关怀备至,禀明如今伤势在太医的精心照料下已渐好转,不愿再居宫中打扰,恳请帝后恩准其回家休养。帝后关心地问了几句,便允了。 午后,桑珠收拾好了两人的衣物,随桑缈一同去了夏旭宫。这是自从*节宫宴当晚受伤后,桑缈第一次来拜见世子桐青悒。 太医长老刚刚做完例行的诊脉,换完药离开,偌大的寝殿里十分安静,侍奴与宫女全都被屏退了。桐青悒穿着一件素净的白色缎袍靠在软榻之上,及腰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俊美的脸颊两侧,微皱着眉头听完桑缈礼节性的一番言辞。 “你的伤完全好了吗?”桐青悒缓缓坐起身,目光扫过桑缈仍显苍白的面容。 “回殿下,卑职的伤已无大碍,只需再休养几日便可痊愈了。”桑缈垂首恭立,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殿下因救卑职而身受重伤,令卑职万分愧疚,只期望殿下身体能尽早康复,以安天下苍民之心。殿下对卑职的恩德,卑职此生不敢忘怀,他日卑职定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呵,即使我没有替你挡下那一箭,桑领军不也一样义无反顾、恪尽职守吗?”桐青悒的嘴角忽地扯出一丝冷笑,清冷的目光紧紧地盯在他那张冰冷的面具上,“若我不阻拦,桑领军现在怕是英名永垂不朽了,我象雄的史册上又多了一位忠贞护主的烈士啊!” 桑缈闻言愕然,抬首望向桐青悒清冷的目光,对他此番褒贬莫辨的言语一时无从应答。许久,沙哑的声音铿锵道:“世子殿下贵为千金之躯,乃是我象雄未来的九五至尊,命系江山社稷,而桑缈不过一介卑微臣子,臣子以身护主天经地义……” 啪!瓷器碎裂的声响突兀而决然地打断了桑缈的声音。 桐青悒倏地起身,冷面踏过一地的茶盏碎片走到他面前,突然一手狠狠地捏在他受伤的右肩之上。 桑缈身形猛然一僵,紧咬牙关未吭一声。 看着脸色因痛楚而惨白的桑缈,桑珠惊骇心痛,双眼含泪地望向一脸冷然的桐青悒。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痛吗?”桐青悒冷冷地盯着他苍白的脸颊。 “不痛!”桑缈咬牙回答,身体始终不曾动摇半分。 手掌下渐渐透出温热的湿气,看着脸色未有丝毫波动的桑缈,桐青悒眼底倏地掠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松手,转身冷笑道:“很好,桑领军果然是铁打铜铸之身。” “多谢殿下夸奖。”桑缈屈膝行礼道,“时候不早,不打扰殿下休息了,卑职告退。” 桑珠望了眼桐青悒冷漠的背影,走出两步后忍不住回身说道:“请殿下保重身体!”之后,才追上桑缈的脚步离去。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殿内的桐青悒才转过身来,垂眸凝望着掌心里那一缕血色,漠然的俊颜缓缓地染上了一抹忧伤。 桑缈一路肩背挺直地走在宫内的甬道上,过往禁卫无不驻足行礼,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之外,看不出丝毫异状。 沉默地并行在他身旁的桑珠时不时地将目光扫向他右肩处,青衫的衣色掩盖了那团隐约可见的阴影。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面具下已有细密冷汗自鬓角处渗出来。 她担忧地扶住他的手臂,替他擦拭鬓角处的细汗。 “阿缈!”她突然低声惊呼。他的手臂冰凉若铁,身体也在微微战抖。 “我没事。”他低声开口,脚步未停。 她一把拉住他,将手抚上他的右肩,一抹殷红赫然沾染上她的手掌。 “你的伤口……”桑珠倒吸一口凉气,将他拉至墙角想要察看他肩上的伤。 经这一阵拉扯,一直强忍着疼痛的桑缈身体蓦地虚软下来,背抵着宫墙大口喘息。 桑珠慌忙上前扶住他,陡然惊觉一股温热的液体自他的右臂衣袖内滑落。望着那一线血痕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洁白的玉石宫砖上,她脸上顿时血色尽失。 “来人哪……” 不待桑珠开口,空旷的甬道上忽然奔来一袭紫色的身影,边跑边对身边的宫女吩咐着:“快去请太医!” “快,快送桑领军回绿茵院!”桐紫儿帮助桑珠一起扶起虚软跌坐在地的桑缈,焦急地命令身后赶来的侍奴。 十六、隐情若现 刚打扫完绿茵院的宫女正要关门离去,没想到妙音郡主又返回来了,而更令她们惊讶的是之前离开时还好好儿的桑领军竟然是被侍奴抬回来的。 两名宫女连忙将门打开,在侍奴抬着桑缈进屋前将床榻重新铺上锦单。 “快去打盆水来,准备些干净的纱布。”桑珠焦急地对一名宫女吩咐着,然后转身对屋里其他人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侍奴和另外一名宫女行了礼,便沉默地退了出去。桑珠又望向一脸担忧的桐紫儿,轻声开口道:“伤口血腥,公主您也回避一下吧!” “我不怕,我要看着他好起来!”桐紫儿一脸坚持,似乎比桑珠还要紧张桑缈的伤势。 “公主……” 桑珠为难地看着她,正想着如何哄劝她,忽然听到宫女在门外传话道:“太医到了。” “啊,太医,赶快替桑缈看看伤口吧,他流了好多血。”桐紫儿急切地冲到门口将洛卡莫拉进屋。 看着桐紫儿拉着洛卡莫直奔床边,桑珠急得惊呼一声:“等一下!” 屋里屋外的人全都一愣。 桐紫儿诧异地愣在原地,看了看洛卡莫,又看看挡在床前的桑珠,“怎么了,珠儿姐姐?” “公主……”桑珠一脸焦灼,却说不出理由。 洛卡莫看了眼不知所措的桑珠,唇畔浮出一丝笑意,缓缓地开口对桐紫儿说道:“公主殿下请回避一下吧。男女有别,您在这里实在是有些不妥。” “我……”听到他一席意有所指的话,桐紫儿的脸红了红,只得无奈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再没有其他人之后,洛卡莫轻轻开口道:“现在可以让卑职替桑领军医治了吗?” 桑珠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日桑缈说过的话。 既然他替自己打发了闲杂人等,显然是他已经发现了秘密,而他却又不点破。桑珠不确定他究竟有什么意图。 “桑珠可以相信洛大人的医术吗?” 他抬眸迎向她的目光,笑道:“卑职行医多年,从未医死过人!” “那就拜托大人了!”她微笑着福身一礼,退开。 洛卡莫小心地揭开桑缈肩上的纱带,看到迸裂的伤口皱了皱眉,“这伤分明是人为的,莫非桑领军今日与人交过手?” 桑珠眼神闪烁了一下,面对他疑惑的目光开口道:“是桑珠不小心撞了一下,所以伤口才会裂开。” “原来如此!”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然后专心为桑缈上药。 许久,他忽然说道:“郡主以后可要注意,若是再不小心撞一下,桑领军这伤口恐怕就很难愈合了。” 桑珠愣了一下,点头道:“桑珠会注意。” “伤口,卑职已经重新包扎好了。”洛卡莫起身,整理了一下医药物品对她说道,“剩下的事情就麻烦郡主了,卑职告退!”说完,他笑着行了礼,拎着医药箱走了出去,离去时还特意把门带上。 桑珠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身走向床边,看着缓缓睁开眼睛的桑缈,两人沉默无语。 桑缈伤势复发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帝后那里。晚饭时分,御膳阁特地送来了甬帝特赐的一盅养血补汤,并派内侍总管布隆传达甬帝的关切之情,嘱其安心在宫内养伤。 是夜,夜巡的禁卫自绿茵院外经过之后,一抹白色的影子从院墙上一掠而过。 院子中央,老榕树繁茂的枝丫在月色下倒映出一团深浅不一的阴影,白色的人影无声无息地隐匿在那团阴影之中。 太医嘱咐,子正时分还要给桑缈喂一次药。为了不麻烦宫女,桑珠提前半个时辰起来,先到桑缈的房间将烛火点燃后,便将之前熬好的汤药拿到膳堂去加热。 桑珠前脚刚离开,那抹白色的人影便闪入了房间。 屋里的烛火在灯盏中发出微弱的光,只是为房间增添了一线光亮,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白色的人影在门口略微停了一下,然后无声无息地向着帐幔低垂的床榻走去。 灯盏中的烛火发出的光芒未及床畔,那抹人影如影子一般融入了床畔的黑暗中,隔着轻纱帐幔静静地望着床上熟睡的人,黑暗中的眸子如星辰一般明亮。 许久的静寂之后,黑暗中忽然逸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床上的人影倏地一惊,“谁?” 桑缈翻身而起,刷地掀开了帐幔。 “啊!”桑珠吓了一跳,手中的药碗险些掉落。 “姐姐!”桑缈愕然地看着呆立在床边的桑珠。 “哎呀,你快躺下。”桑珠自惊吓中回过神来,连忙将药汤放到矮几上,拉他躺下。 “我已经尽量轻手轻脚的了,可还是惊动了你。”桑珠一脸自责,小心地检查着他肩上的伤,“要是伤口又裂开了怎么办?” 看着她咬着唇自责不已的神情,桑缈暂时甩掉了心中的疑惑,笑了笑说道:“放心吧,我没那么脆弱,壮得像头牛呢!”说完还夸张地捶了捶胸膛。 “你这家伙!”桑珠被他逗笑了起来,摸了摸他苍白的脸颊,心疼地说道,“你要真壮得像头牛倒好了!” 他一把端过汤药仰头咕噜一下就喝下去了,瘪了瘪嘴,说道:“珠儿姐姐亲自为我熬汤药,我想不壮都不行啊!” 看着他瘪嘴吐舌的样子,她又好笑又好气,“你的表情与你说出来的话还真是言不由衷。” “呃,好苦……”他吐着舌头,显出一副少有的孩子气。 “给你。”桑珠赶紧将事先准备好的蜜枣塞进他嘴里。 香甜的蜜枣汁很快便冲淡了汤药的苦味,桑缈惊喜地睁大眼,“蜜枣!” “嗯。”桑珠点头,笑着又塞了一颗给他。 接连吃了十颗蜜枣之后,桑缈舔了舔嘴,终于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躺下,“好久没吃到这个了!” “就知道你嘴馋,这些蜜枣是娘亲前些日子特地托人从苏毗城带来的呢!”桑珠将剩下的蜜枣装在一个红色的锦囊里,放在他枕旁说道,“这些是明天的,睡觉前可不许偷吃哦!” 桑缈看了眼那个锦囊,神情有些恍惚。就在桑珠准备吹灯离去的时候,他忽然幽幽地开口道:“我们离开苏毗城已经好多年了,突然很想回去看看。” 桑珠愣了一下,沉默半晌,最后只是轻声说道:“很晚了,睡吧!” 房间里那一抹微弱的烛火熄灭,一切都归于平静。 许久,榕树上落下一抹白色的身影,看了眼漆黑静寂的房间,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掠出了院墙。 十七、世子请巡 半月后,世子桐青悒忽然奏请甬帝,欲赴下穹地区看望多年未见的叔父桐柏。 由于桐柏与帝后之间那段天下皆知的三角恋情,桐柏离开帝都之后一生未娶,也没有子嗣。甬后拉珍曾想过要将其中的一个儿子过继给桐柏,当做对初恋情人的一种精神上的慰藉,所以桐青悒的童年都是在下穹王城苏毗城度过的,桐柏对桐青悒的疼爱远远胜过了甬帝桐格对他的疼爱,而桐青悒对桐柏也比对生父桐格亲近。然而在他十三岁那年,甬帝桐格突然下诏册封桐青悒为世子,将他迎回了上穹帝都,从此再也未踏上下穹的土地。 甬帝桐格神色复杂地看着伤势刚刚痊愈的桐青悒,这么多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提出这样的要求。 虽然当年是以长子桐青蓝身体状况不适,难以承担帝王重任为由,将桐青悒接回帝都册封为世子的,但在内心里他其实是有私心的。桐柏虽是自己的亲兄弟,可作为当年与他争过同一个女人的男人而言,他是无法容忍自己的儿子认其为父的,更何况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是九五至尊,他不能让天下人耻笑。桐青悒是个聪明的孩子,十三岁那年重回帝都穹隆银城之后,便再未提过下穹和桐柏,他明白即使开口也决不可能得到他所期望的答复。 “叔父孤寡一生,如今年事已高,怕是越发孤寂。儿臣幼年毕竟曾得叔父照顾,于情于理都该去探望,以慰当年的恩情。望父王恩准!”桐青悒垂首恭立,语调平淡却字字发自肺腑。 甬后拉珍最初的惊讶也渐渐被感慨取代,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桐格,说道:“就让青悒去看看他吧,毕竟他也是你的兄弟。这么多年了,咱们都老了,怕是以后也没有多少相见的机会了。”回想着当年桐柏因她而离开上穹,这一去就是几十年,离乡背井了一辈子也不得落叶归根,她内心不无愧疚。 “嗯。”甬帝桐格沉吟半晌,终于开口道,“难得你这有这份孝心,去看望看望也是应该的,就让镇北大将军带队护送你去下穹吧!” “多谢父王!”桐青悒倾身行礼后开口道,“只是,儿臣此番前往下穹不想劳师动众,何况镇北大将军肩负守护上穹安危重任。所以,儿臣此行只带几名贴身近侍,轻车简装即可。” 甬帝桐格皱了皱眉,有些犹豫,“轻车简装固然是方便,可是安全……” 忽地,他眼前一亮,开口道:“那就让禁卫领军桑缈与你同行吧,有他跟在你身边朕比较放心。再挑上几名精锐的禁卫,如此一来也就差不多了。” “谢父王!” “让人准备一些礼物带去吧……”起身前他又补充道,“也替朕问候一下你叔父。” “是!”桐青悒再次行礼,目送帝后离开。 桑缈回到家时,桑吉、洛云以及桑珠早已等候在饭厅里,每日全家一定要等着所有人到齐后才开晚饭,这是镇北将军府多年来的习惯。 见到少主人回府,老管家福伯连忙叫丫鬟通知东厨掌事胖阿婶上菜开饭。洛云和桑珠则张罗着替桑缈洗手、换衣服。其实这些事情本来可以由丫鬟们来做的,可多年来她们却一直坚持镇北将军府少主的一切都由她们亲自照料,这些行动里包含着不为人知的隐情,更饱含着深沉的亲情。 “累吗?”桑吉简短的两个字为每日晚饭时分难得的一家团聚增添了几许温暖。 “不累!”桑缈永远都会笑着回答两个字。 胖阿婶和福伯亲自替他们盛好饭端上桌后,桑珠便会给桑缈的碗里夹上第一口菜,洛云则会替桑吉斟一杯酒。 “吃饭吧!”桑吉开口。 “今天有你最喜欢吃的东西哦。”桑珠笑着冲正要端碗吃饭的桑缈眨了眨眼睛。 他微愣了一下,就看见胖阿婶端着一盘子刚出锅的蜜枣肉饼放到了他面前。 “哎呀,好久没做这个了,手忙脚乱的。”胖阿婶擦了擦手,笑呵呵地看着他,“人老喽,手艺怕是不如从前了。呵呵。” 桑缈拿了一块饼放到鼻尖前,深吸了一口气,半是激动半是陶醉地说道:“嗯,还是这么香啊!”话落,便在胖阿婶笑意盈盈的目光下咬了一大口,“好吃,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就是这个味道了。” “呵呵,少主人就是会逗老奴开心。”胖阿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好吃那就多吃点儿,上次夫人托人带来的蜜枣就只够做这么几块饼了。” “胖阿婶偏心哦,都给阿缈吃,那我呢?”桑珠嘟起嘴,故作委屈,眼巴巴地望着那一盘肉饼。 “小姐当然也有份了……” 胖阿婶刚要夹一块给她却听到桑缈说道:“你就闻闻香吧,你那份我替你吃好了!” “爹!”桑珠一脸委屈地看向桑吉,眼中却满是笑意。 桑吉笑了笑,搂了搂身旁的洛云,一脸认真地说道:“那不如你们俩吃,我跟你娘亲闻香好了。” 话音刚落,饭厅里顿时笑声四起。 就在这份难得的幸福晚餐进行得正欢的时候,奴仆领着一名禁卫匆匆来到饭厅门外。 “卑职参见镇北将军、领军大人。” “出什么事了?”桑缈的脸色倏地一紧,放下刚吃了一半的蜜枣肉饼,大步走到门口。 “启禀领军,世子殿下有令,请领军即刻进宫,明日一早护送殿下起程前往下穹苏毗城。” “啊?”在众人惊讶声中,饭厅里的欢快气氛顿时一扫而光,每个人脸上都凝上了一抹沉重和不安。 重新披上银甲,桑缈沉默地看了众人一眼,便与侍卫一同离去了。 餐桌上那一盘金黄的蜜枣肉饼仍散发着温热香甜的气息。 十八、不夜之城 天未亮,宫门在晨钟敲响前缓缓开启。四骑轻骑飞快驰出宫门,悄然掠过沉寂的都城官道直奔城外。 天际泛起鱼肚白时,四骑身披黑色斗篷的人马自吊桥而下,其中骑白马的男子将马交给守卫栈道的侍卫,然后钻入了早已候在扎加藏布江畔的一辆简朴的马车。一名男子弃马驾车,另两骑紧随其后,在黎明的曙光中向东而去。 仲夏时节,正午的阳光分外灼人,一行车马在郊外的树林边停下休息。 桑缈吩咐随行的两名禁卫贝竺、贝叶分别去林间的湖泽打水,摘些野果,自己则在林边找了块阴凉的空地,将随行而备的毡毯铺好,准备好四人份的干粮,然后走到马车旁恭敬地对马车内的人说道:“殿下,下车休息一会儿,吃点儿东西吧!” 车帘从里面掀起,一袭素白色的衣袍在阳光下耀眼夺目。桐青悒站定,看了眼垂目而立的桑缈,然后走向林边简易的临时休息地。 待桐青悒坐下后,桑缈从马背上取下了一个牛肚水囊,用特制的银杯倒了满杯水递给他,然后拿了自己的那一份干粮走至五步以外就地而坐。 两名禁卫去林间还未回来,他一边吃着手中的干粮,一边警惕着四周的状况。拖车的马儿悠闲地在林边吃着草,而他的坐骑则去林间的湖泽饮水去了。林边就只有他和桐青悒两个人,各自沉默着。没有风,树叶儿一动不动,异常静谧。 “你刻意疏远我?”静谧的空气中,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侧头,看向一脸冷然的桐青悒,然后放下手中的干粮,起身道:“卑职愚钝,不知殿下所指何意?” 他盯着他,目光中没有丝毫温度,“如果没有这次出行,桑领军是打算一辈子也不出现在我面前了吗?” “卑职不敢!”桑缈突然屈膝俯首道,“殿下对桑缈有救命之恩,桑缈没齿不忘。只要殿下需要,桑缈定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呵,好一个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他忽然笑起来,那笑容*迷人,眼底却冷若冰霜,“我不需要!” 桑缈面具下的脸色微僵,抬头迎向那道冰冷清澈的目光,坚定道:“殿下有何吩咐,桑缈此生自当倾尽全力,决不推辞。” 桐青悒冰冷的眼底忽然掠过了一丝复杂莫测的神色,沉默地看着他。 林间传来了阵阵脚步声。在两名禁卫出现前,桐青悒忽然开口道:“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 两名禁卫装回了满满四袋水和一包野果,草草地吃过干粮之后,一行人便又上路了。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都在野外露宿,除了随行携带的干粮之外,偶尔也会打两只野兔作为晚餐。 一路上,桐青悒再未开口说过话。世子生性冷漠,在宫中多年的两名禁卫也早已习惯了,并未觉得有什么奇怪。只是桑缈自那日和他一番对话之后,心底总是隐约地有些莫名的恍惚。 第三日的傍晚,他们终于到达了上穹边境城市那曲。那曲城处于上、中、下三穹地区交接的中间地带,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自古以来便是各地客商云集之地。整座城市繁华非常,更甚帝都王城。那曲城没有白昼黑夜之分,城里所有店铺皆是通宵达旦地营业。无论何时城里的大街小巷都是人山人海,喧嚣热闹,因此,那曲城又叫“不夜城”。 桑缈骑马先行,进城找了家客栈,定了两间位置清静的房间,吩咐掌柜的备好热水和饭菜。那曲城里的客栈也与别处的不同,一色的三层小楼,院落连着院落,每家客栈的房间都不少于百间,而且家家客源不断,多是南来北往的客商。 掌柜的见多识广,对于戴着玄铁面具的桑缈也并不觉得诧异,这里南来北往的什么部族的人都有,再奇怪的装扮他也见过。可是,当桑缈领着另外三个人进来的时候,偌大的店堂里忽地安静了下来,前一刻还喧哗嘈杂的人们异常默契地噤声,纷纷将*的目光落向走入店堂内的那抹白色身影。 桐青悒抬眼扫视了一圈店堂内目瞪口呆的众人,最后将清冷的目光落在呆若木鸡的掌柜身上。这一瞥,令年过半百的掌柜老脸上立时泛起一阵异样的潮红。 掌柜愣了愣,慌忙垂眸尴尬地笑道:“客官这边请,您的房间在三楼。” 数十双*的目光目送着桐青悒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半晌,人们才自呆怔中回过神来。都是走南闯北的人,什么人没见过,可如此绝色的男人倒真是天下罕见。 掌柜领着桐青悒来到三楼背对着走道的房间门外,推开门领着他进去。房间的陈设虽然简朴却相当整洁雅致。 桐青悒点了点头,然后掌柜便退出房间将桑缈与贝叶、贝竺领至隔壁的房间,“这间便是三位的房间了。” “这间房够宽敞。”掌柜的指了指房间内的两张床说道,“若是不方便的话,待会儿我再叫小二给你们加床铺盖。” “行。”桑缈毫不挑剔,将随行的物品堆放到桌上,转身说道,“麻烦您将饭菜送上来吧,我们就在房间里吃。” “好的,我这就去。”掌柜的退出门口又热情地说道,“客官若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嗯!”桑缈礼貌地回礼点头。 “等一下!” 掌柜正要离去,回头看向从隔壁房间走出来的桐青悒,立刻顿住身形,连忙上前恭身道:“呵,客官还有什么吩咐?”面对着那张俊美的脸,老掌柜有些不好意思正视,而阅人无数的他更是一眼便察觉这人决非凡夫俗子,那一身贵气令人不敢轻慢。 “再加一间房!”桐青悒淡淡地开口,目光越过掌柜看向桑缈说道,“咱们的行李物品都交给你了。” 桑缈微愣了一下,立即点头道:“是,少主!” 此番出行,各自的行李都很简单,除了路上所需的盘缠之外,稍微贵重点儿的也就是要送给苏毗穹王的一箱补品药草,也不占多大地方。这一路上,荒郊野外也不曾小心看管,可现在却为了这些行李要单独开个房间存放。虽然心有困惑,但没有人开口质疑。 桐青悒转身折回房间后,桑缈便收拾好桌上的物品随着掌柜到桐青悒另一侧的房间。 十九、那曲斗酒 清晨,桑缈被雨声惊醒。推开窗,大雨迷蒙,那曲城变成了一片水的世界。 大清早的,客栈店堂里的客人比平日多了好几倍。雨势太大,人们不便出行,都聚集在店堂里边吃早饭边打发无聊的时间。 桑缈也不多停留,吩咐了掌柜送四份早饭便上楼去了。 桐青悒已经洗漱完毕,两名禁卫也已收拾好了行李。 桑缈犹豫了一下,上前对桐青悒微微行了礼,说道:“外头雨势甚猛,城里的街道都被水淹了,郊外恐怕更难行,不如今日就在客栈再待一天吧。” 桐青悒沉默地看了眼窗外的雨势,点了点头,“吃早饭吧!”然后举步走向楼梯。 “少主……”桑缈跟上一步,开口道,“掌柜的会把早饭送上来!” 桐青悒回头看了他一眼,脚步未停,步下楼去。 贝叶和贝竺愣了愣,然后问道:“那咱们……” 桑缈看了眼放在桌上的那箱补品草药,对贝竺说道:“你留在上面吧。” “是!” 贝竺重新将背在身上的行李取下走进房间,桑缈便与贝叶下楼去。 看到桐青悒下楼来,掌柜的愣了一下,连忙迎上前,“客官早,您的早饭我正要让小二送上去呢,您怎么下来了呢?” 桐青悒瞄了眼人满为患的店堂,然后举步朝靠窗的一张视野甚好的空桌走去。 掌柜的一惊,连忙追过去伸手拦住他,“哎呀,不好意思,这张桌子……”他的手还未碰到那袭白衣,便被眼前突然掠过的一张冰冷的面具震住了。 “我们就坐这张桌子。”桑缈面无表情地看着目瞪口呆的掌柜,抬手将一锭银子放到了他僵在半空的手上。 银元宝的重量令掌柜的手一沉,他自惊愕中回过神来,慌忙开口道:“哎呀,不是……”他刚开口就见桑缈的眼神倏冷,已到唇边的话立即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店堂里那些原本打量着桐青悒的人们察觉到桑缈脸上冷冽的气息之后,纷纷收回了好奇的目光,各自埋头吃饭。 “尽快把吃的端过来,再送一份到楼上去。” “呃,是,是……”掌柜的颤颤地捧着那锭银元宝,脸色骇然地瞄了桑缈一眼,连忙奔向厨房。 很快,掌柜与小二便端着三碗肉粥、一笼热腾腾的包子还有一碟卤牛肉出来了。 “呵,三位客官请慢用,不够的话尽管开口。”掌柜的堆着笑脸,有些僵硬地冲桑缈笑了笑,然后说道,“我这就去给楼上的那位客官送早饭上去,三位慢用!”说完,他抹了抹额上的冷汗,恭敬地退开。 桐青悒坐在靠墙的位置,桑缈坐在他对面,而贝叶则坐在靠走道的一边。与世子同桌而食,贝叶显得有些拘谨,匆匆吃了四个包子,就着碗一口将肉粥喝光了,然后便站了起来。 外头的雨势未有转小的迹象,哗哗的雨声如潮水一般,城里的街道上积满了水,雾蒙蒙的一片白色,分不清天与地。 “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的。”桐青悒不知何时放下手中的汤匙,望着窗外轻声开口。 桑缈抬头正好撞上他的目光,听他说道:“不如多待几日好了,难得出来一趟,只当是观光游玩。” “一切听从少主安排!”他垂目,声音没有起伏地回答。 店堂一角忽然起了一丝骚动,隐约听见少女骄横的声音与掌柜低三下四的讨好声传来。 脚步声正朝他们靠近,桑缈并未回头,轻抬手示意贝叶莫动。 “你们给我让开。”似曾相识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这张桌子是本小姐包下的。” “桌子上有写不让人坐吗?”桑缈缓缓起身,转头看向骄横跋扈的少女。 穆兰嫣一愣,细长妩媚的凤目上下打量着一身青色长衫的清秀少年,那副特殊的玄铁面具下不可能会有第二个人,“是你?” 她惊讶地看着桑缈,凤目中飞快地掠过无数情绪,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曾令她狼狈不堪还出言羞辱过她的人。 “哼,真是冤家路窄啊!”她忽然冷哼一声,作势就要拔出手中的长剑。 “世子面前,不得放肆!”桑缈纹丝不动,冷冷地盯着她低声开口。 她抽出一半的剑蓦地僵住,转眼望向他身后那个旁若无人、凭窗赏雨的人。 温玉俊颜*如仙,泼墨云丝柔曼若水,即使只看一眼,便令人终生难忘。穆兰嫣有些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桐青悒绝美的侧脸,神情有丝迷蒙。 “穆小姐若不嫌弃,就与咱们同坐一桌好了!”桐青悒淡淡开口,目光仍望向窗外的雨雾。 桑缈退开一步,让出了自己刚才所坐的位置,与贝叶站在一起。 穆兰嫣愣了愣,犹豫地看着桐青悒。 “既然桐公子开口,不妨坐下来聊聊!”楼梯口忽然走下来一抹高大魁梧的身影,黑袍阴沉,豹目犀利,血石耳坠鲜红欲滴。 穆枭的出现,令店堂里的空气陡然冰冷了下来。所有人都噤声不语,目光随着他的身影移动。 他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桐青悒对面的位置,抬头扫了桑缈一眼,说道:“居然能在这里遇到熟人,不知道算不算是缘分?” “不过巧遇罢了。”桐青悒淡然一笑。 穆枭笑了笑,伸手夹了块牛肉,“嗯,这肉味道不错,好肉自然要配好酒才是!”说罢,扬手冲掌柜喊道,“来坛酒!” “穆公子,好兴致!”桑缈似笑非笑地开口,“不过,大清早的喝烈酒可是很伤身的。” 穆枭瞥了他一眼,随手又夹了块牛肉放到嘴里,边嚼边看向桐青悒笑道:“穆某我是一介粗人,不比娇贵的千金之躯,常年烽烟血雨地打打杀杀,烈酒金戈不分离,这身子骨反倒比常人硬朗强悍啊。” 掌柜的将一坛酒送上了桌,不待动手,就见穆兰嫣动作娴熟地将酒坛开封,然后依次摆好四个碗,倒满酒。 “他乡遇故人,高兴!”穆枭不由分说,端起碗一口喝尽。 穆兰嫣随后端起桌上的一碗酒,看向桐青悒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也是一仰而尽。 桌上的四只碗空了两只,桑缈立时了然,二话不说端起桌上剩下的酒碗,接连喝下两碗。 烈酒从喉咙滑入,**如火烧灼着他的胃,他强忍着不适,面不改色地回视穆枭锋锐的眼神,“的确是好酒!” “哈哈哈……”穆枭朗声大笑,拿过酒坛再次将四只碗倒满,举碗说道,“难得遇知己啊!”说罢,又是一口而尽。 桑缈未有半分犹豫,再次端起桌上的酒碗,虽然胃里灼痛难受,可此刻他不能有一丝退缩。穆枭是故意的,明知世子桐青悒向来滴酒不沾。 店堂里的客人们全都侧目看着穆枭与桑缈之间的这场没有刀光剑影的较量。 当掌柜抱出第五坛酒的时候,桐青悒倏地站起身,一把夺过了桑缈手中的酒碗,几乎是愤怒地搁到桌上,瞪着穆枭冷冷说道:“酒不是用来这么浪费的。” 外面仍旧大雨不歇,店堂内的气氛也是暗潮汹涌。陈年烈酒的醇香弥漫在空气中,久久萦绕不散。 许久,店堂内没有一丁点儿声响。 桑缈一动不动地站着,身体里似有一团火在燃烧,令他皮脂欲裂,而眼前穆枭的身影也变得模糊,周遭的一切在来回晃动。他咬牙硬撑着,伸手扶住桌角,他不能倒下,不能倒…… 二十、旅途冷情 迷迷糊糊中,有一些模糊的光影在黑暗中飞快地掠过。 苍鹰在灰白的天空盘旋,清澈碧幽的河畔,枯黄的芦苇如潮水蔓延至天际。灰白的天空和苍茫的大地之间,红衣小女孩仰头望着面容模糊的少年,将一只红色的锦囊捧在手里,递到少年面前。满满一袋的蜜枣,色泽金黄金黄的如阳光一般,越来越耀眼。 …… 玄色狐裘华袍,头戴翠玉羽冠的老者满头华发,笑容亲切地摸着小女孩的头,“你要记住,人生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只要你想,你就可以飞得很高很高。” …… 睡莲池畔,一袭白衣胜雪的少年缓缓地转过头来,那张脸美得冷清、孤傲、疏离、漠然。他说:“我叫——桐青悒。” …… 霜月弯刀隐隐散发着幽冷的寒芒,映亮了小女孩惊讶的小脸。 “我从不后悔自己所做的每一个选择……”石雕一般坚硬的脸部线条在烛火下如铜铸一般。 “因为人生不容许后悔,能做的就是勇敢地面对和承担!” 烛火熄灭,所有的光影骤然消失。 黑暗,仿佛无止境的黑暗…… “珏儿……”温柔的呼唤自遥远的虚空中轻轻飘来。 桑缈蓦然睁开眼睛,黑暗令他有片刻的怔愣,还未自梦境中醒来吗?那些尘封多年的记忆为何会突然苏醒过来?而且如此清晰! “醒了?”伴着突然亮起的烛光,一抹白色的人影渐渐清晰。 他一惊,连忙坐起身,却在突然袭来的剧烈眩晕中又倒了下去。 “世子……”他抚着头想要撑起身体,却感觉脑袋似有千斤重,头痛欲裂,怎么也使不出一丝力气。 桐青悒伸手将他挣扎着起来的身体轻轻压回床上,静静地立在床边看着他,面容因为逆光而有些模糊。 那道沉默的目光令桑缈有些不自在,更何况他现在如此狼狈,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他不记得他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但足以说明他输给了穆枭。 “为什么要逞强?”低沉没有起伏的声音突然响起。 桑缈一怔,抬眸望向那张模糊的脸,心底竟莫名地有一丝慌乱。他看不清桐青悒的神情,却清晰地感觉到灼亮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仿佛能穿透他脸上冰冷的面具一般。 他移开视线,不去看他,“卑职无能……” “明知道是陷阱,为什么还要跳?” “对不起,殿下……” “我说过,我不需要你为我赴汤蹈火,不需要你的牺牲,更不需要你的自以为是!”他不重不缓的声音如风掠过寒冰。 桑缈将目光落向房间黑暗的一角,沙哑平静的声音缓缓响起,“不管殿下需不需要,桑缈只是恪尽职守,履行身为禁卫领军的职责罢了。” 桐青悒一动不动地沉默着。 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有些僵硬,烛火发出微弱的毕剥声,犹如他平静冷清的眼底隐隐跳动的火花。 许久,他忽然叹息一声,声音中透着一丝无奈,“我真想看看面具下的那张脸……是不是也如铁一般冰冷。” 桑缈的身体蓦地一僵,昏暗的光线隐去了面具下半张脸上的一丝僵硬。 桐青悒又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抬手挥灭烛火,离开了房间。 梦境一般的黑暗再次笼罩。 再次醒来的时候,桑缈发现他居然是在马车上。天空仍旧下着淅沥的小雨,路上一片泥泞,马车行驶得有些颠簸。 车帘上映着两名禁卫的身影,他探身望向窗外,竟看到桐青悒披着蓑衣、戴着笠帽骑马走在雨中。他愣了一下,倏地掀开了车帘,“停车!” 专注驾车的两人被他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赶紧收紧缰绳。不等车停稳,桑缈便跳了下去,“卑职该死,让殿下淋雨实属不该,请殿下上车。” 桐青悒面无表情地瞄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上车!” “请殿下上车!”细雨中,桑缈拉住马缰拦在马前。 “我再说一次——”桐青悒冷冷地开口,“上车。” 桑缈抬目望向他,清冷如水的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最终却仍旧垂首,一动不动地说道:“多谢殿*恤,卑职现已无碍,还是请殿下上车避雨吧!” 蓦地,一阵劲风迎面而来,桑缈敏锐地退后一步,下意识地出手格挡直袭他咽喉的掌风。 “啊!”他一惊,在看到桐青悒漠然清冷的面孔时倏地收手。 “殿下!”贝叶、贝竺惊呼一声跳下马车冲过来,跪求道,“请殿下息怒!” “带他上车。”桐青悒掐着桑缈的咽喉,将他甩开,然后回身上马,瞥向两名禁卫淡淡说道,“不要再有第二次。” 两名禁卫的脸色微僵,连忙应道:“是。” 贝叶扶起跌倒在泥水中的桑缈,关切地看了他一眼,垂首恳请道:“领军,请上车!” 贝竺已经掀开了车帘,站在马车边等着。 桑缈站起身,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一身青衫沾满了污泥。虽然狼狈,但他却挺直着肩背,缓缓地走到桐青悒的马前,躬身行礼道:“谢殿下!”话音落后,默然转身踏上马车。 梅雨季节,天空总是阴沉沉的,一场雨接着一场雨。 朦胧的细雨一路伴随着他们,从那曲城郊到下穹东境的城市孜托城,再一路时落时停地陪着他们到达苏毗城。整整七天,天空没有放晴过。 二十一、苦行僧伽 天色渐亮,苏毗城青石垒筑的城墙缓缓地在晨雾中浮现。下穹的气候远比上穹、中穹寒冷,此时已是六月,清晨的雾气仍然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当一行人马停在穹王府门外时,正值侍卫交岗。看到风尘仆仆的人马,侍卫们有些惊讶,这个时间会有谁造访呢? 正待上前询问,就见马车上走下来一名面戴玄铁面具的青衫少年,虽然衣着朴素却难掩那一身清冷孤傲的出众气质。侍卫略微一怔,原本有些嚣张的态度立时放缓了下来,“此乃王府禁地,请问公子有何贵干?” 桑缈抬头望向王府门檐上那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大鹏鸟,眼底浮现出些许感慨。时光荏苒,鹏鸟依然如故。 许久,他才将目光挪开,看向面前一脸疑惑的侍卫,开口道:“麻烦通知你们王爷,世子殿下来访。” 那一声低哑的嗓音在宁静的清晨如闪电般传入王府门外的每一名侍卫耳中,所有人皆是一脸惊疑,纷纷望向说话的少年。 站在桑缈面前的侍卫愣了一下,然后有些犹疑地点头,转身走进府内。 很快,王府内便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侍卫们连忙上前将大门拉开,但见一位身着灰蓝常服的老者由奴仆搀扶着,神情急切地跨出门来。老者满头华发若雪,身形略微佝偻。 桑缈怔了怔,目光惊愕地盯着那名老者,直到听到苍老亲切的声音低唤道:“悒儿!”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卑职禁卫领军桑缈,参见苏毗穹王!”他上前一步,两名禁卫也随之屈膝行礼。 那名之前进去报信的侍卫听到桑缈自报身份,脸上流露出极其惊讶的表情——统领帝国最精锐的帝都禁军的,竟是如此年轻的少年! 苏毗穹王桐柏目光炯炯地看着半跪于地的少年,似有千万情绪齐集于心,最终却只化做一丝轻浅的笑容,缓缓开口道:“免礼!” 这时,谁都未曾注意到的马背上那一身蓑衣、笠帽的男子翻身下马,缓缓走上前来,微倾身向桐柏轻语道:“叔父,青悒来看您了。” 笠帽取下,一张温润如玉、清冷如冰的绝色俊颜显现于众人眼前。 穹王府门外一众侍卫、奴仆皆面露*之色,瞪大眼看着俊美如仙、尊贵不凡的桐青悒。怔忡了片刻,众人方才急忙跪拜,“恭迎世子殿下!” 桐柏怔怔地看着九年未见的桐青悒,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苍老的双眼中隐有泪光。当年那个清冷、孤傲的少年,如今已显王者之气,越发沉敛漠然。 他缓缓地举步走近桐青悒,身体有些战抖,刚要伸手,脚下却突然一个趔趄。 “王爷!”奴仆惊呼一声,奔上前。 桐青悒更快一步地扶住了他。离得如此之近,桐柏的苍老越发清晰地袭入他眼底。漠然的脸上忽然涌起了一丝淡淡的悲伤,他不自觉地握紧了那双战抖的老手。 “呵呵,人老了,身子骨越来越不听使唤了。”桐柏笑着,稳住身体后抬头望着已然比他高出半个头的桐青悒,感慨道,“都长这么高了啊!” 桑缈沉默地看着桐柏苍老佝偻的背影,蓦地感觉到有一道异样的目光从他背后射过来。 “眼看又要下雨了,王爷还是请世子赶紧进府再叙吧!” 一名衣衫褴褛的老僧人自门后走出来,“小民拜见世子!”双膝双手及地,额头轻触地面,那是苦行僧人的跪拜之礼。 桑缈蓦然一惊,当僧人再次抬头,那双炯亮有神的眸子如明镜映入他的眼底,令他心底莫名一颤。 仿佛察觉到他的异样,桐青悒忽然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对对对,进府再叙,瞧我激动得竟然让你在门外站了这么久!”桐柏笑呵呵地拉着桐青悒的手,边走边对管家吩咐,“赶紧去准备准备,设宴替世子接风洗尘。” “是!”管家立即领命而去。 一时间,王府上上下下因为世子驾临而热闹忙活了起来。 虽然世子轻车简驾低调而至,但下穹地区苏毗城、静雪城、穹保城、黄牛城、孜托城、昌都城,六部三十九族大大小小的官员们还是闻风而来。从第二天开始,来穹王府登门拜访的官员便络绎不绝。 下穹王府,人丁稀薄,一向清静。即使是逢年过节,王府里也不似一般达官贵族家里那么铺张热闹。可世子到来,一连数日,穹王府却是歌舞喧哗,丝竹欢乐不绝。 直至第七日夜幕降临,众人散去,桐柏才终有机会坐下来与数年未见的桐青悒好好儿说说话。 窗棂上灯影绰绰。桑缈立于书房外的走道上沉默驻守,隔着门板,偶有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传来。 无月,无星,夜色深浓。 越过重重夜色,桑缈将目光投向记忆中遥远的时空。书房对面的花园里,仿佛又见两个天真无忧的小女孩嬉闹的身影。那时的天空阳光明媚,正是春风融冰,万物苏醒,百花含苞的美好时节…… 忽地,眼前的树丛边晃过一抹黑影。他下意识地将手握上腰侧的刀柄,目光凌厉地盯着黑暗中的那一抹人影。 “终于又见到‘霜月’了!”那个人影隐在黑暗中,低沉苍老的声音却清晰地朝着他的方向传来。 桑缈一惊,这个声音来自王府门外的那个僧人,而更令他意外的是他居然说出了“霜月”二字。 “桑将军好吗?”那个声音再次传来。 “您认识家父?”他暗自心惊,记忆深处似乎有些模糊的片段缓缓浮出来。 “呵,救命恩人,怎敢相忘?”人影渐动,老僧人自黑暗中走出来,炯亮有神的眸子在夜色中出奇的明亮。 “您就是‘霜月’原本的主人?”他竟是当年赠予父亲“霜月”的那个苦行僧人! 老僧人笑着摇了摇头,在他诧异的目光中说道:“你才是‘霜月’的主人!” “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你的命运便已注定……”老僧人低沉苍老的声音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巨石般落入桑缈静如幽湖的心底,“美人,倾国倾城,狼烟四起;英雄,志在千里,尊长九天!” 此时,书房的门突然开启,烛光泻了一地,照亮了老僧人沧桑恬静的脸。 “这便是当年你父母保守的秘密,珏儿!”桐柏低沉的叹息令桑缈全身一震。 二十二、旭日之光 夜色中的达瓦河,水声潺潺,芦苇丛投下团团阴沉的影子在夜色中轻微颤动。 空寂漆黑的河面看不见水色,潮湿的水汽弥散在河畔的空气中,随着夜风自河面扑面而来。 她静静地蹲在河边,望着漆黑的水面出神。河水浸湿了她的衣摆,她却浑然未觉,只是专注地垂首望着漆黑水面那一团模糊的倒影。 没有星光月色的夜晚,水面漆黑如幕,哪里还辨得清自己的影子呢? 她伸手轻触水面,指尖上冰凉的湿意窜入心底,竟是那般的惊心。这夜色,这河面,这倒影,犹如她的心,一片漆黑。她突然发觉,其实她早已经看不清自己的模样了。 当年那个五岁的小女孩手握“霜月”,选择了她的将军梦,因为她相信命运是可以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九年的时光,她一直努力地扮演着“他”,为了成就自己的梦想,身边所有亲人都背负着欺君的危险,她始终觉得愧疚。 如今,当一直困惑自己的秘密揭开的时候,她却只觉得可笑。 她用掌心掬起一捧水,用力握住,再摊开,手中什么也没有。 “所谓命运,原来是早已设定好的方向。”她轻笑。 “桑缈”原来始终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她依然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只不过,从她握住“霜月”的那一刻起,她便成就了别人给予的命运。 起身看向那抹站在芦苇丛中的飘然身影,她眼底的凄迷早已封上了一层薄冰,没有波澜,没有温度,越发清冷。 桐青悒沉默地看着那瘦削冷然的身影缓缓走至面前,阴沉的夜色中,那张冰冷的玄铁面具闪烁着丝丝寒光,却掩不住面具下那双如冰的眼眸。 “世子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沙哑的嗓音自他耳畔飘过,没有片刻停留。 “桑珏!”他忽然开口,不轻不缓的两个字令那抹人影蓦地顿住。 “不论这个命运是你自己选择的还是天已注定的,你都无法逃避!”伴着利剑出鞘的铮然之声,一道夺目的金芒倏然划破夜色。 桐青悒手中的金色长剑直指苍穹,剑柄末端一颗九棱九面的日光石微微流转着旭日般的光泽,牦牛骨柄,镂雕着符文。 那剑竟与“霜月”如出一辙! “当年,你选择了‘霜月’,而我选择了‘旭日’,这便是命!” 穹幕之下,她震惊地抚着“霜月”柄端幽光流转的月光石,眼前那抹长身挺立,丰神俊秀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唯有“旭日”金红色的微芒,令她觉得刺眼。 次日,一切依旧如前。在众人眼里她依然是那个年轻冷俊的少年禁卫领军“桑缈”,可悲的是“桑缈”其实从来就不存在,她只是桑珏,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再次面对桐青悒和她的义父桐柏的时候,心底隐隐的悲哀之中竟还有一丝解脱,再也不必伪装,再也不必自欺欺人。因为,从来就只有她一个人在卖力表演而已。她就像一个入戏多年的戏子,突然在某个曲终人散的夜晚惊醒,原来她只是她,谁都不是。 然而桐青悒手中那柄从未见他使过的“旭日”也让她明白,这一切远远不是那么简单,真正的谜底还未解开。 那名苦行僧人,就像出现时一样,又突然消失,她再也没有在王府里见过那个奇怪的老僧人。她没有开口去问义父桐柏,尽管她相信他知道得远比她以为的多。是他让她相信“命运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也是他让她终于明白,她不过是命运早已选好的棋子。 九年后,重新回到苏毗城,突然发现这里再也没有了期待,唯一还有所留念的便是她五岁前那短暂的童年回忆,至少那段时光,她是真的自由自在,真的随心所欲。 站在当年故居的旧址前,早已找不到故居昔日的影子。当年的将军故居已在九年前那场埋葬她童年的大火中彻底地消失了,眼前的是一幢简陋的学堂木舍。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走进了那片木篱围成的空旷院子。阳光自头顶暖暖地洒下来,让她的全身有股温柔的暖意。她站在院子中间,情不自禁地闭上眼,微仰着头呼吸着空气中不再熟悉却依然亲切的气息。 忽然,一阵孩子们的嬉闹声自木篱外传来。 她转过头,看到一大群年纪不等的孩子笑闹着冲进来,在看到院子里她这个陌生人的时候,全都愣住了。 看着那一张张惊讶好奇的小脸,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正要举步离开时,忽然一个脸蛋黑黑的小男孩从孩子群中站了出来,仰着一张憨厚的脸望着她,从怀兜里抓出几颗金黄的果实递到她面前,笑呵呵地说道:“尝尝,我们刚摘下来的,很甜的哦!”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一脸憨笑的孩子,许久,接过他手中的蜜枣,嘴角不自觉地浮出一抹温暖的笑容。 孩子们忽然一阵惊呼,纷纷睁大眼望着她。而她面前的那个小男孩则大张着嘴巴,一条鼻涕几乎流到嘴里,傻愣愣地说道:“你笑起来好好看哦,我……我从没看到过有人笑起来这么好看!” 她愣了一下,看向那一双双天真的眼睛,脸颊染上了一抹微红。她已经多久没在人前这样会心地笑过了,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呢?”那个傻愣愣的男孩忽然开口,指了指她的脸,说道,“如果没有这个,你笑起来一定更好看。呵呵!” 听到他天真的话语,她忍不住笑着逗弄他,沙哑的嗓音竟出奇的温柔,“因为我长得很可怕哦!” “不!”小男孩忽然直摇头,一脸认真地说道,“我娘曾说,笑起来好看的人,一定长得很好看,所以我长大了也要娶一个像你一样笑得这么好看的娘子。” 桑珏脸上的笑容蓦地僵住了。 在一群孩子惊讶的目光下,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二十三、世子亲征 青柏院内轮值上夜岗的贝叶奇怪地看了看石桌上的漏刻,迎向轻声踏入院内的桑珏低声道:“领军,现在离换岗还有一个时辰啊。” “反正我也睡不着,你去休息吧。”桑珏拎着一壶茶走到院内的石桌旁,示意贝叶可以交岗了。 贝叶沉默地瞄了眼只着一件单薄青衫的桑珏,将自己的披风解了下来,“夜里凉,大人用得着。”说罢,便将披风放到桌上,然后行礼离开。 看到青柏院的门重新关上,桑珏脸上的漠然渐渐被迷茫所取代。她缓缓地坐到石凳上,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清雅的茶香缓缓弥散在夜晚微凉的空气中。望着茶杯中浅浅的旋涡,困扰了她一整日的纷乱思绪越扩越大。 白日里,那个憨傻的小男孩说的话一遍遍地在她耳边回响。她从未感到过如此慌乱,竟然为了一个孩子的天真话语而吓得面容失色。这些年,她以为已经伪装得很好了,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他”。甚至为此,当年八岁的她不惜忍受极致的痛苦吞下火炭令自己的甜软嗓音变得沙哑。从小到大,她遇到过无数的人,从没人看出破绽,为何今日却被一个孩子无心的一语道出了真相? 她起身走到莲花池边,就着月光低头审视着自己在清澈池水中的倒影。冰冷的面具下那半张脸难辨容貌,青巾束发一丝不苟,瘦削挺拔的身姿,长年不变的青衫黑靴,水中模糊的倒影分明是一个清俊的少年。 “为什么……”她无意识地抬手抚着自己有些冰冷的脸颊,无法摆脱心中纠缠不清的困惑,还有莫名的不安。 寂静的夜色中忽然飘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她猛然转身,一袭白衣翩然的身影披着如水的月光站在她身后不到两步的距离。 “第一次,离你这么近了,你居然都没有发觉。”桐青悒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你还不明白吗?” 桑珏愕然,听到他开口说道:“‘桑缈’的伪装几乎是天衣无缝的,不过……”他抬步缓缓地走到她面前,高出她一个头的身姿将她笼在他的阴影里,“再完美的伪装也无法抵挡时间的雕琢。当年难分性别的孩童如今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蜕变,那份属于少女天生的纤巧柔美正在一点点地清晰。” 她仰头望向那双清冷的眸子,看到了自己惊讶的脸。震愕间,她突然发觉自己在他的面前竟然如此脆弱。什么时候开始,她与他的差异变得如此明显? 当脸颊上传来温柔轻微的触感时,她蓦然一惊,慌张地向后退开。谁知脚下一空,身体失去平衡地向莲花池中倒去,她下意识地伸手,左手倏地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抓住。 满池的莲花开得楚楚动人。 一股熟悉的若有似无的清雅幽香将她包围。她惊讶地瞪大眼,望见了一泓温柔的清泉。 脸颊蓦地涌起一阵潮热,她倏地挣开桐青悒的怀抱,有丝慌乱地说道:“殿下早点儿休息,我……卑职去院外值守。”话落,逃也似的奔向院门。 黎明前,天色最黑暗的时刻。一骑快马飞奔而至苏毗穹王府,王府上下皆被惊醒。 风尘仆仆的信使背着火漆木匣,手持红头烫金铜符一路畅通无阻地直入穹王府,十万火急的军情奏报送递苏毗穹王桐柏手中。 “三日前,下穹地区以北,嘉朗二十五部举兵进犯边城黄牛城,四万守城驻军不敌嘉朗二十万铁骑,黄牛城失守。嘉朗铁骑继续向东入侵,东部静雪、穹保两城郡守请求军力支援。” 下穹六城,各有守军四万。苏毗城乃王城要地,另设驻军十万,由安东将军统领,直接受命于甬帝,若非危及王城不得擅自出兵。苏毗穹王桐柏连夜派人将军情急送上穹帝都,然后召集将领入府紧急协商援兵事宜。穹王府通向书房的道路,灯火全都点燃。 “孜托城和昌都城距离遥远,即使调兵东征最快也得两日。在帝都下达军令调动驻军前,第一时间能调动的只有苏毗城的四万守军。”桐柏愁容满面地看着各级将领,苍老的脸庞更显憔悴。 “世子殿下!”门外侍卫的惊呼声中,书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众将领惊诧回头,桐青悒手执世子银丝鹏纹金印走了进来,下令安东将军调派十万驻军东征。 安东将军斯图连忙屈身行礼,面有犹豫却依然昂首坚定道:“不见帝王金印概不出兵!请世子恕臣难以从命。” 桐青悒并不意外,只是微点头,一抹疾如闪电的人影倏地掠至斯图面前。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虎背熊腰的斯图便被撂倒在地。两名禁卫立即闪身上前将其擒制。 书房里其他的大小将领全都惊呆了,怔怔地看着那个一招撂倒安东将军的冷俊少年。 桑珏自斯图腰间摸出玄铁虎头令符交给桐青悒,然后沉默地退至他身后。 扫了眼书房里的众人,桐青悒最后将目光定在神色复杂的桐柏身上,缓缓开口道:“一切后果,自有我来担当。” 清晨,号角金鼓齐鸣。 世子桐青悒执虎头令符号令苏毗城十万驻军,亲自挂帅东征。 二十四、穹保请命 位于穹保雪山下的静雪城与穹保城比邻而建,两城相距不过二十里。穹保雪山有六峰,穹保城位于孜珠峰下,山上有座苯教古寺孜珠寺,百年来香火旺盛,是僧侣信徒们年年必来参拜之地。 静雪城则位于静雪峰下,建城于象雄第十代甬帝达朗司年间,此后历经两百年一直为象雄前皇族亭葛氏部族禁地,自主管辖。象雄十六代甬帝列古格二十四年,亭葛氏部一夜被灭,静雪城收归桐氏象雄皇权管辖。 越往东地势便越高,空气也越稀薄寒冷。翻过穹保山脉,一道仿佛神斧劈裂的笔直峡谷直通穹保雪山脚下。 十万大军长途跋涉三天三夜,雪山高地稀薄寒冷的空气令军士们感觉疲惫不适。 桐青悒下令大军在峡谷入口的空旷之地稍事休息。此处峡谷两旁崖壁嶙峋,谷道狭长,易做兵家暗藏埋伏之地。 入夜之后,桐青悒下令派一队人马先入峡谷探察情况,接连三队人马进入峡谷后都顺利返回,一切看来平静无异。将领们猜测嘉朗军队急于攻城,更未料到世子会亲领十万驻军前来援救,因此暂未在此处设伏阻挡。世子建议大军全速通过峡谷,在天明前抵达穹保雪山脚下,杀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就在所有将领赞成此计之时,一直沉默的桑珏却突然提出异议,“卑职以为,这是敌军早已设下的圈套。黄牛城失守距今已有八日,嘉朗部集结二十万铁骑入侵,自然是野心勃勃,怎么可能会如此掉以轻心,对我军必经之地毫不设防?” 桐青悒终于将目光自地图上抬起来,看向桑珏缓缓说道:“依你之意,我军该如何行动?” “先夺黄牛,再救静雪、穹保!”话落,将领们皆瞠目结舌。 虽然所有将领都曾亲眼目睹这位年纪轻轻的少年禁卫领军的精湛武艺,可领兵打仗靠的不光是武艺本事,更需要多年身经百战的经验,区区一个从未打过仗的十三四岁的毛头少年怎能与他们相比? “哼,桑领军自己都说黄牛城失守距今已有八日,如今十万大军长途跋涉三天三夜至此,几乎已是兵临城下了,却又要掉头赶往黄牛城,而弃眼前情势危急的两城不顾,这不是劳兵伤众、得不偿失吗?” 桑珏面无表情地瞥了眼那位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老将军,然后看向皱眉不语的桐青悒说道:“卑职之计,无须劳师动众,只需两千人马,三日之内黄牛城必取。” “此去黄牛城,最快也得两日,两千人马一日之内怎可能攻取一座城池?简直是笑话!”众将领纷纷鄙夷侧目。 “是不是笑话,三日后,各位将军再下定论也不迟。”桑珏冷冷地说完,面向桐青悒屈膝跪道,“请世子给卑职三天时间,若此去失败,桑缈自当以死谢罪。” 桐青悒霍然起身,眼神复杂地盯着一脸坚定的桑珏,沉默许久忽然开口道:“五日后,穹保雪山之下,倘若你未来复命,将以误国重罪论处,镇北将军府也将满门入狱。如何?” 桑珏的脸色倏僵,猛然抬头看向桐青悒冰冷的眼神。 世子的营帐内一片死寂,所有将领全都屏息望向全身僵硬的少年禁卫领军。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忽地,一声铿锵沙哑的声音答道:“遵——命!” 当夜,桑珏带领两千铁骑精英悄然绕道直奔北部黄牛城,禁卫贝叶、贝竺紧随其左右同往。 桐青悒下令大军退后十里扎营,每隔一个时辰便派出小队士兵入谷探察谷中虚实,及至天明时分,仍未发现谷中有异。一干将领认为桑领军的判断毫无经验,白白浪费了援救静雪、穹保两城的最好时机。 闲逸休息了一整日,将领们有些按捺不住。山谷的另一端,静雪、穹保两城正陷于危情之境,而十万锐气十足的精兵铁骑却无所事事,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一分分地从眼前流走。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一干将领在老将军的带领下来到了世子桐青悒面前,请求世子下令大军即刻动身通过峡谷。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桐青悒居然没有反对。他对那名老将军下令,调出一千匹战马,将每匹马尾后都绑一串碎石,马身用树枝伪装,然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下令,将战马两两赶进峡谷之中。 夜幕笼罩的狭长峡谷阴森诡谲,一千匹战马拖着串串碎石冲入峡谷,远远望去马背上载着的捆捆树枝形如模糊的人影晃动。狂奔的马蹄混着碎石发出的隆隆声响回荡在寂静空旷的峡谷之中,犹如千军万马奔腾。 “一刻钟后,若谷内无异常状况,全军即可通过山谷。”说完,桐青悒转身步入了营帐。 众将领面面相觑。 时间在惊疑中一点点流逝,山谷中的隆隆马蹄之声清晰地自夜色中传来。老将军下令全军将士整装待发,只等最后时间一到,军队立即通过峡谷。 忽然,渐行渐远的隆隆马蹄声起了一丝变化。在一阵纷乱之后,夜色中忽然传来了阵阵战马的惨嘶哀鸣。 峡谷入口处的军阵中一片寂静,数万双惊骇的眼睛盯着黑黢黢的峡谷中如流星雨般划过的火光箭影。 二十五、智取黄牛 午后骄阳似火,黄牛城外一队数十人的商队小心翼翼地沿着商道绕过城门向西而行。大白天的,黄牛城城门紧闭,方圆十里不见人烟,战后留下的硝烟残血未褪,城墙附近仍可见战死的士兵和被屠杀的平民百姓的尸体。 忽然,紧闭的城门轰然开启,一纵手持刀剑、体貌粗蛮的嘉朗骑兵来势汹汹。商队登时一片惊慌,立即快马加鞭催促着车马奔逃。 嘉朗位于格拉山脉以北,土地贫瘠,生存环境恶劣,饱受饥寒的民族期望扩张自己的领土,迁徙至水土丰饶之地,故自古以来便与象雄争战不休。嘉朗的军队不同于象雄的正规军,太平年代他们大多是游牧而生的平民,只求饱暖。一旦遭遇旱地灾年,他们便披上陋盔,拿起武器,为了生存而成为侵略者。黄牛城被占不过数日,过往此地的商队已遭嘉朗士兵洗劫无数。 看着挥舞着刀剑追赶而来的嘉朗骑兵,商队人马乱作一团,慌不择路地直冲入城郊的树林。 持刀在后追逐的嘉朗士兵们发出阵阵嘲笑,仿佛玩弄猎物一般,呼喝着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商人东逃西窜。 满载货物的马车卡在树林边上,商人们顾不上货物,纷纷弃货逃命。嘉朗士兵们哈哈大笑,也不追赶,全都停驻在被丢弃在林边的马车旁。 一名满嘴暴牙的大汉迫不及待地掀开了一辆马车上蒙盖货物的油布,五只半人高的红木箱子整齐地码在车上。大汉举刀一把劈落了木箱上的大铜锁,箱盖打开,在场二十名士兵全都傻了眼,满满一箱金银珠宝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瞪着那金光闪闪的一整箱珠宝,士兵们全都一副垂涎三尺的呆愣模样。这时,城门方向吹响了号角,久不见他们返回,城内又派出了一队人马朝他们的方向赶来。 很快,那些满载着货物的马车便被拖入了黄牛城内。 看着满载而归的人马,城楼上的士兵们纷纷大声吆喝欢呼,很快马车旁便聚满了人。每次劫掠到商队,便等于发了一笔横财,不论多少,士兵们总能分得一点儿好处。 城楼上走下来一名将领模样的大胡子男人,咳嗽了一声,众人立即散开,退至离马车两三步的距离。 “将军!”那名满嘴暴牙的大汉面红耳赤,兴奋难抑地冲到大胡子男人面前说道,“这回咱们可发财了!” 大胡子将领眼睛一亮,大步走到马车边上,抬手掀开了那只半掩的红木箱。 士兵们一片惊呼,个个瞪大了眼,那闪闪发光的满箱珠宝是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的。 大胡子将领的脸上亦是震惊万分,珠宝的光芒将他黝黑的脸映得发亮,眼神发直地瞪着那些珠宝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啪!他猛然将箱盖合上,清了清有些干哑的嗓子,抬头对那些面露期待的士兵们说道:“大家各自回岗位上去,这些东西晚些时日,自当平分给大家。”话落,他对身旁呆愣的侍卫使了个眼神,马车上的货物立即被搬进了他的房间。 士兵们的脸上全都显出抑制不住的欣喜,离去时仍不舍地频频回首。 是夜,大胡子将领巡视完城楼各岗之后便回房休息了。步入房间后,他立即将门闩搭上,然后急忙走近堆在屋角的那十只红木箱子。他没有点灯,就着自窗口射入的月光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那只箱子。箱盖打开,珠宝的闪耀光泽跃入他的眼底,化做贪婪的目光。他随手抓起一串红得晶莹剔透的珊瑚项链塞入怀中,想了一下似乎觉得不妥,于是转身回到内屋拿出了一只布袋,将箱子里的珠宝大把大把地往袋子里装。 就在他准备开启第二只箱子的时候,一抹寒光悄然掠上了他的脖子。他倏地一惊,手中满袋的珠宝撒了一地。 “你……你是谁?”他骇然瞪着黑暗中缓缓走出来的人影。 蓦地,房间里的其他几只木箱迅速开启,每个木箱里都跳出来一名戎甲铁剑的士兵。 看着那一个个身着象雄军服的士兵,大胡子将领的脸色一阵惨白,冷汗如雨自额角滑落。 “不想让你的脑袋立刻搬家,就照我说的去做。”桑珏冷笑着在他耳边低语,“让所有人到城楼下集合,告诉他们,你要分发这些珠宝。” “是,是……”大胡子将领连连应声,立即照她说的对门外的侍卫吩咐下去。 侍卫显然十分意外,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声问道:“将军是说现在吗?” “废话,还不快去!”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令他又急又气。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飞快跑远后,屋里的其他几名士兵动作迅速地闪身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很快,那名士兵再次返回,在门外回报道:“所有人都至城楼下集合了。” 大胡子将领眼底算计的精芒一闪而逝,眼下只剩一人,以一对一他还是有胜算的。正想着,听到身后沙哑的声音说道:“开门。” 他心下大喜,连忙将门打开,在门打开的刹那,忽然反肘击向身后的铁面少年。感觉到身后的牵制一松,他立即扑向门外。 “来人……”他的话喊到一半,蓦然看到门外那名侍卫的头颅朝他飞来,那张面目恐怖的脸在他眼前快速放大。 “你忘了所有人都在城楼下等着你吗?”桑珏挥落刀刃上的残血,面无表情地站在神色僵硬的大胡子面前。 他猛然一颤,颓然地松开还未拔出的剑,全身僵硬地转身往城楼的方向走去。 当大胡子将领出现在城楼上方的时候,底下的两万士兵一阵骚动,无数双热切期盼的目光向城楼上射过来,没有人察觉到他的惊骇和僵硬。 背后,紧贴在他披风下的寒刃混合着血的冰凉气息直入他的骨髓。之前离去的几名士兵披着黑色的披风掩藏住军服,将两只红木箱子抬上了城楼。 桑珏侧头望向走至她身侧的贝叶。 “一切就绪!”贝叶轻语。 “说几句好听的话吧!”她笑着,推了僵硬的大胡子将领一把,沙哑的嗓音在夜色中犹如鬼魅般低喃。 大胡子猛咽了口口水,紧张得声音不住地战抖,结结巴巴地对着城楼下热切的士兵们说了一番言不由衷,词不达意,勉强算是鼓舞人心的话。 城楼下的士兵们纷纷诧异,终于感觉到他们的将领有些反常。然而,当整箱整箱的珠宝从天而降,天女散花一般地被倾倒下城楼的时候,所有人都疯狂了。 城楼下士兵们惊呼四起,争先恐后地涌向珠宝撒落的地方,如蝗虫一般黑压压的一片。 看着城下人头攒动,桑珏唇边的那一丝笑意越来越冷,轻声开口道:“该你了。” 大胡子将领猛然回头,神情绝望地跪在她面前,“求您……饶了我,我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才从军的……我只想活命……” 看着跪在她面前泪涕纵横的男人,她握刀的手有了一丝犹豫。 “求求您……放我一条生……” 噗!鲜血喷射而出的诡异声响,惊得她瞪大了双眼。月色下,那一抹血色泛着妖异惊心的红光。 一把寒光闪烁的短刃,随着大胡子将领倒下的身体掉落在她脚边。 她怔怔地看了眼尸体,缓缓转头看向长剑回鞘、默然立在她身侧的贝叶。 “把尸体扔下去吧!”她轻叹一声,走向城楼的另一端。 从天而降的重物砸在人潮涌动的核心地带,疯狂的人群突然静止。大胡子将领的尸体掉落在城楼下的官道上,鲜血混着迸裂的脑浆洒了一地。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数万双眼睛惊恐呆滞地望着那个血肉模糊的尸体。 无形的恐怖瞬间笼罩下来。 嘉朗士兵们蓦然抬头望向城楼上方,密密麻麻的人影布满了城墙,无数支冰冷锋利的箭矢瞄准了他们。 一阵轰隆的声响突然在夜色中响起,瓮城出口的城门骤然关闭。 “象雄的军队!” 恐惧的惊呼犹如死神的催魂令,霎时,无数的利矢如铺天盖地的黑雨交织落下。 城楼上,桑珏神情漠然地看着那些在箭雨下惨叫哀号,绝望涌向城门的嘉朗士兵。没有人察觉,面具下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隐忍的悲悯与挣扎。深吸了一口充斥着血腥味的空气,她蓦然握紧手中的“霜月”,撇过头,闭上了双眼。 二十六、少年英雄 桐青悒带领的象雄大军在通往穹保雪山下的峡谷入口按兵不动整整两日,此间埋伏在峡谷中的嘉朗军队偶有挑衅,他也只是令将士只守不攻。 第三日清晨,桐青悒突然下令大军撤退。 一干将领沉默了两天,终于再次惊讶出声,“殿下不是答应五日期限吗?” 在亲眼目睹了那夜山谷中的箭光火影之后,他们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无计可施。谷道狭长,敌暗我明,纵有兵力十万也无力施展。正面强攻是不可取了,他们也只得将信将疑地等待着那个少年领军创造“奇迹”。 “如今撤兵,莫不是要放弃静雪、穹保?” “我有说过要放弃吗?”桐青悒瞥了眼面色惊疑的老将军,明示道,“传令下去,大军后撤五十里隐蔽,派出十名探子暗中监视敌军动向,每隔一个时辰回报一次。” 第五日,天刚泛出鱼肚白,探子回报,半个时辰前峡谷内有大批嘉朗军队撤出,往静雪城方向而去。 整夜未眠的桐青悒当即下令,大军全速通过峡谷。 静雪城西面十里之外,天地灰蒙,滚滚烟尘卷天席地。 漫天的灰尘中,一骑人影飞奔而来。 前去打探军情的士兵行至桑珏马前,翻身下马,一脸凝重道:“启禀大人,三日前,穹保雪山峡谷入口我方十万大军不知为何突然撤离,如今嘉朗军队已有所防范,将埋伏在峡谷的五万兵力撤回了大半,准备全力迎战。” 听完士兵的禀报,她轻扯唇角,远远地望向静雪城下迅速集结的嘉朗军队,对身旁的贝叶、贝竺说道:“传令下去,所有人马继续在原地来回奔跑,将灰尘踏得越浓越好。” 等待…… 第一缕阳光破云而出的时候,穹保雪山上,从山顶一直蔓延至半山腰的终年不化的冰雪泛出了奇异的银光,点点光芒如星辰般耀眼。 “吉祥的天母撒下祝福了!”桑珏忽然开口,面具下的眸子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 突然,东边的地平线上腾起了一片翻滚的烟尘,脚下的大地隐隐为之震颤。 桐青悒率领着十万大军顺利通过了峡谷,一路气势汹涌地直奔静雪城下。 面向西面准备全力迎战的嘉朗军队被这支如神兵突降的十万象雄军队惊呆了。这突生的变故令人措手不及,来不及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象雄军队便已冲杀了过来。 静雪城下一片混乱,嘉朗军队阵形大乱,狼狈应战。 眼见世子亲率援军到来,静雪城上下一片欢呼,军民士气大振,坚守了十天十夜的守军开城出兵,浴血杀敌。 当桑珏领着仅仅两千骑兵冲破漫天的烟尘自西而来时,嘉朗军队方才醒悟中计。 在桐青悒带领的十万大军与静雪、穹保两城守军的合围之下,嘉朗十八万铁骑死伤近十五万,三万残部杀出重围,逃回格拉山脉以北。 静雪城头,桐青悒一身戎甲血迹斑驳,昂首握剑接受两城百姓的敬仰。 城下,千万震呼如潮水一般。他缓缓抬手,军民立即安静下来。 “我军今日能击退嘉朗,取得这场胜利,最大的功劳应该属于——” 桑珏一愣,看到他忽然回首望向自己,金色的夕阳在那张俊美冷漠的脸上勾勒出一抹坚毅的轮廓。 他突然一把将她拉到了身前,面向城下无数双惊讶的眼睛,朗声说道:“带领两千士兵一夜歼灭嘉朗两万守军,夺回黄牛城;巧计诱敌撤出伏兵,使我十万大军顺利通过峡谷,得以击退嘉朗敌军,解救静雪、穹保之急的英雄——桑……” 她蓦然回头,右肩忽然一沉,他的手正好搭在她曾受伤的位置。 “桑——缈!” 话落,城下的百姓与守军将士一片惊讶,难以相信站在世子身前的那个瘦削的少年竟会有如此能耐。 在千万双质疑的目光中,十万苏毗驻军里突然响起了一声呼喊:“英雄桑缈!” 老将军策马上前,望向城楼上的桑珏举手高呼,那张倔犟执拗的脸上满是崇敬。 “英雄桑缈!”两千名跟随桑珏同赴黄牛城的士兵们也齐声高呼。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了他们。当十万大军整齐地发出同一个声音时,天地都为之震撼——英雄桑缈! 夕阳落在那张玄铁面具上,暖暖的色泽融化了面具的冰冷。 那震撼山河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她的心里。 二十七、雪山狮子 三日后,十万大军在静雪、穹保两城百姓的热烈欢送下班师返回苏毗王城。百姓们一直跟随着军队送至穹保雪山下的峡谷口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军队整齐有序地缓缓进入峡谷,天空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穹保雪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反射着刺目的光芒照射在阴暗的峡谷崖壁上。 桑珏的心底莫名地掠过了一丝不安。她抬头望向镜子般雪亮的穹保雪峰,眼睛蓦然被那雪亮的光芒灼痛。 笔直的峡谷一眼便可望见尽头,穿过这道峡谷后,翻过穹保山脉便是苏毗城的领地范围了。 由东至西绵亘千里的穹保山脉自古便是下穹区域内的一道分界线,穹保山脉以北是高寒的雪山牧场,而穹保山脉以南便是气候相对温暖的广袤平原。 距离峡谷另一端的出口不过百丈,然而越往前走,桑珏心底的不安便越浓。 “怎么了?”领头的桐青悒突然停马望向她,身后缓缓行进的十万大军也随之停下来。 她怔怔地看着他担心的眼神,感受到身后投来无数道惊讶的目光,面具下的脸颊忽地一阵火热。她慌忙垂目,不知该如何解释心底那种不安的感觉。 “我……卑职只是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尴尬地说着,下意识地看向前方的谷道。 忽然,一抹巨大的白影从崖壁上飞跃而下。 身后的将士一阵惊呼,只见一只通身毛发如雪、体形巨大如牛的雄狮横挡在道路前方。 那只体形巨大的白狮突然跃起,张大血盆大口朝着队伍正前方的桐青悒直扑过来。 “殿下!”将士们惊呼,弓弦之声纷纷响起。 谷道狭窄,后方的人马难以上前。距离桐青悒最近的桑珏倏地立马横挡在他身前,拔刀迎向巨狮。 半月寒芒掠过,一抹血痕赫然划上白狮的胸口。接着,箭雨呼啸而至。 白狮负伤怒吼一声,庞大的身形异常敏捷地闪身躲过凌厉的箭矢,纵身跃上崖壁。 “后退,全部后退!”桑珏护在桐青悒身前,急声喝令全军后退。 立于崖壁上的白狮瞪着血红的双目,忽然仰天发出一声如雷咆哮。那声咆哮惊得所有人都呆住了,诡异的安静过后,脚下的大地开始战抖,轰隆隆的声响如闷雷自头顶传来。 桑珏猛然抬头,只见穹保雪山顶上那面如镜子般的千年冰层裂出了数道狰狞的裂痕,登时,翻滚的冰雪如汹涌的白色巨浪自天顶倾泻而来。 “雪崩!”峡谷内一片骇人的惊呼,人马惊恐失色。 惊愕间,桑珏看到那只白狮凛然不动地立在崖壁上,昂首睥睨着峡谷下惊慌失措的人马。 十万大军在一刹那的惊恐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掉转马头。 “大人!”贝叶、贝竺与几名将士冲上前护着桐青悒向后撤退,却看到桑珏呆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头顶隆隆的巨响已越来越近,无数的碎雪冰屑砸落下来。桑珏猛然回过神,却见头顶一片巨大的阴影急速涌来…… 地动山摇的轰然巨响过后,一切重又归于平静。 所有的感观仿佛突然都失去了知觉。安静,如此的安静,安静得仿佛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 她睁着眼,眼前却一片黑暗。 许久,她一动不动地睁着眼,屏住呼吸倾听着黑暗中的声响。她从没感受过如此的安静,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 背后一片冰冷,冷得彻骨。她忍不住动了一下,却突然发觉脸颊上传来了一丝温暖。她又僵住,一动不动地感觉着那丝如幻觉般的温暖,随着那丝温暖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她听到某种声响,平缓的、沉稳的、有节奏的声响。 死一般的黑暗,安静中,那清晰的心跳,一声声震着她的耳膜。 哗的一阵雪落的声响,刺眼的光线陡然驱散了眼前的黑暗。 她缓缓地睁开有些不适的眼睛,一个模糊的人影渐渐在她眼前清晰起来。 “你有没有怎样?”熟悉的声音传来,她所有的感观终于重新恢复。 惊讶地看着桐青悒苍白而焦急的脸,她怔忡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沉默地盯着她的脸,清冷的眸子倏地掠过一股狂风般的怒色,却在下一秒突然将她紧紧地拥在了怀中。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几乎令她窒息的拥抱来得突然而狂烈,她瞪大着双眼,如一个僵硬的木偶不知所措。 蓦地,一声狮吼自身后传来。 她一惊,感觉身体突然一松,整个人便被桐青悒护到了身后。 白狮从崖壁上跳下来,庞大的身形,粗壮的四肢踏得地面为之一震,巨大的脚掌在地面上留下了四个一寸深的脚印。它龇牙咧嘴地瞪着凶目,全身的肌肉绷紧,随时准备扑咬。 山顶崩落的冰雪将峡谷中间一段淹没了,积雪的另一端,十万大军被堵截在靠近穹保雪山的那一边,而桐青悒与桑珏则与白狮同处在通往苏毗的这一端。 愤怒的狮吼声中,桐青悒倏然拔剑纵身袭向飞扑而来的白狮。“旭日”金色的剑芒宛如游龙,气势磅礴、锋芒凌厉。白狮挥舞着厚重的脚掌,利如铁刺的长爪与“旭日”剑身碰撞,发出触目惊心的火花。 白狮庞大的身形纵然力大无穷,行动迅敏异常,但几番缠斗下来,白狮渐渐显出劣势,身上几处都被桐青悒划出深长的伤口,全身雪白的毛发皆被伤口流出的鲜血染红。 桑珏怔怔地看着那只白狮,那双血红愤怒的双眼令她无法挪开视线,这样疯狂的眼神……是被无尽的伤痛灼烧而成的仇恨。 白狮忽然怒吼一声,带着满身的伤痕再次扑跃而起,不顾一切地扑向桐青悒手中的长剑。 她蓦然一惊,拔刀而起,奋力挡下了桐青悒欲刺向白狮胸口的致命一击。 桐青悒那一剑的巨大冲击令她整个人被弹开,撞上飞扑而来的白狮,铁刺一般的狮爪硬生生地刺入了她的后背。 谷道里突然死一般的寂静。桐青悒怔住了,白狮也怔住了。 血从桑珏的背后缓缓流下来,渗透入积雪之中,渐渐晕染开。她用“霜月”撑着身体,缓缓地走向白狮之前站立的崖壁之下。半人高的岩缝之中有一团血迹斑驳的白色毛发露出了一截,被尘土掩埋了很难注意到。 她伸手轻轻拨开尘土…… 看到她的举动,白狮猛然低吼一声,冲了过去。 “它们……是你的孩子?” 举剑挡在桑珏身前的桐青悒突然听到她开口,惊讶地看向僵立在他面前的巨大白狮。 “它们被人杀死了,所以……你才会这么伤心、这么愤怒吧?”她轻轻地抚摸着那一团已经僵硬的幼狮的尸体,看向面前的白狮轻声低语,仿佛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人类的父亲。 白狮低吼一声退后了一步,一双凶暴的吊目倏地溢满了痛楚,一瞬不瞬地盯着桑珏。 “你一定很痛……很恨……”她伸出手想要触摸遍体鳞伤的白狮,手中支撑着她的“霜月”突然松脱,整个人虚软地倒了下去。 “桑珏!”桐青悒骇然惊呼,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扯了自己的衣袍压住她背部血肉模糊的伤口,眼底的疼痛如冰裂开。 二十八、狻猊将军 雪崩之后,十万大军有五千人马来不及撤出峡谷被冰雪掩埋。世子桐青悒与禁卫领军桑缈生死不明。 老将军下令士兵们挖掘十丈深的积雪,不论生死一定要找到世子。 就在所有人奋力挖掘了近一个时辰的时候,一抹巨大的白影赫然出现在积雪上方。全身血迹斑驳的雄狮驮着受伤的英雄少年出现在众人眼前,积雪反射着阳光将那只巨大的白狮笼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一人一狮仿佛天神一般。 将士们自一瞬间的惊愕中回神纷纷举箭。白狮岿然不动,昂头嘶吼将所有人都震住。 随后,世子桐青悒的身影缓缓出现在积雪之上。 那令人震撼的一幕,永远地烙在了所有人的心里。 象雄列古格三十二年,七月初七,甬帝桐格在金穹殿上迎接自下穹伤愈回帝都的少年英雄桑缈。军中流传的那只巨大的雪山白狮亦随之出现在金穹殿上,满朝文武皆为之震动。 世子桐青悒私调苏毗驻军东征,虽有违军规,但当日情势所迫,军情火急不容耽搁,故不予追究。 禁卫领军桑缈智取黄牛城,平定嘉朗,功不可没,少年英雄浩气震天,天赐雪山神狮,故晋封为狻猊将军,赐赤金虎头令符,掌管帝都二十万驻军。 接过将军令符时,桑珏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战抖。 金穹殿上恭贺之声如潮,她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只是紧紧握着手中那枚承载着九年苦泪的将军令符,望向默然立在群臣之中的父亲桑吉。 那一刻,任何语言也无法表达彼此的复杂心情。 桑吉静静地望着那个站在金穹殿中央,身着绣金虎纹绛袍、手执赤金虎头令的瘦削挺拔的身影,眼眶一阵阵酸热。 视线模糊间,他恍惚又看到了当年那个一脸睿智天真的小女孩,昂着头,清脆稚嫩的声音认真地说道:“我想做将军!” 整整九年过去了。 今天是她十四岁的生日,而她的人生将从今日开始真正地掌握在她的手中,是非艰辛、苦乐哀愁只由得她一人,谁都无法左右。 幸与不幸都从她五岁那年握住“霜月”的那一刻起,一切无法回头。 七月初七是桑珏的生日,也是一年一度的嘎玛日吉(金星)节,即沐浴周的第二天。 关于嘎玛日吉节的来历有一则美丽的传说:在很久以前的一年秋天,象雄发生了少见的特大瘟疫,于是吉祥的天母指派七仙女去玉池取来七瓶神水,倾倒在象雄的每一条河中。这一晚,全象雄的僧人都做了一个同样的梦:梦见一个面黄肌瘦、遍体鳞伤的象雄姑娘,跳进一条清明透亮的河水中,待她慢慢从河里出来,一下子就病态全无,变成了冰肌玉肤、容颜照人的少女了。于是,人们就按照梦的启示,去河里洗浴,驱除了瘟疫。 从此,每当嘎玛日吉出现的七天里,城市、村庄和牧区的男女老少全家出动,纷纷走向江、湖、河、溪畔,从五六岁的小孩到六七十岁的老人都要下河洗澡。大家搭起帐篷,围上帷幕,铺上卡垫,在水中嬉戏、游泳。妇女也毫无顾忌地在水中沐浴。洗净身子后,又把带来的被褥、衣裳浸在水中洗涮一新。青年男女们则在河滩上起舞歌唱,中午一家人在外野餐。每天日升而出,日落而归,尽情欢度这吉祥的七天。年年如此,也就形成了象雄一年一度的嘎玛日吉节。 僧人们说,七月上旬,象雄的水一甘,二凉,三软,四轻,五清,六不臭,七饮不损喉,八喝不伤腹。因此,七月是沐浴的最佳时间。 唯有夜深人静,当所有人都进入梦乡之后,桑珏悄然一人,择一处隐蔽的湖畔,卸去身上终年的伪装,做回最真实的自己,纪念她每一年的生日。 月色清冷,银辉洒满幽寂的湖面,宛如明镜。 纤足踏入湖水时激出了一圈轻浅的涟漪,随着人影的深入一圈圈漫开去。站在及腰的湖水中,她拆开发髻,一袭如瀑的长发垂泻而下,轻柔地覆在白玉般光洁的身体上。 她静静地立在水中,直到轻波微荡的水面重又恢复平静,清如明镜的水面下显出了一个纤瘦白皙的少女身影。她抬手梳理及腰的长发,水中的少女亦轻轻垂首,纤纤玉指拂过云丝。她蓦然怔住,盯着水中少女那神情清冷,却如莲花般美丽绝尘的容颜,水中的少女亦惊讶地看着她。 她下意识回首望向湖畔那一堆男装衣履上的玄铁面具。那张漠然冰冷的面具就像她的第二张脸,日夜陪伴着她,不知不觉间那张脸反而深深地烙在了她心里。她以为她本来就该是那副模样,而面具下的这张脸却犹如陌生人的脸。 “美人,倾国倾城,狼烟四起……”脑海里忽然响起了那个奇怪的苦行僧人的声音。 她猛然挥散水中的倒影,哗哗的水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因手中的动作太过用力,她竟气息不稳地跌坐到水中。 水从她的口耳鼻中突然灌入,令她剧烈地咳嗽,挣扎着浮出水面。 一双如猎豹般的眼睛隐没在对岸湖畔的丛林之中。 湖中那一抹纤影如天工巧匠以美玉雕成,及腰的长发湿漉漉地如海藻一般黏在身上,令那抹纤影看起来既狼狈又脆弱,仿佛一枝纤尘不染的莲花。当那抹纤影转过头,白皙清冷的面容蓦然映入幽深阴鸷的眼底,恍如雪莲绽放,美得令人无法呼吸。 嗖!水珠化做的一道凌厉光影直袭湖畔的丛林之中。 一阵轻微的树枝声响飞快掠过。 转瞬间,湖中已没了人影。 空寂的湖面,只有几圈涟漪轻轻地荡漾着月光的碎影。 二十九、中穹求珠 自郊外回到穹隆银城的镇北将军府,换下一身湿漉漉的衣履,重新整理好妆容之后天色已亮。 “伽蓝!”沙哑的嗓音轻唤一声,一只身壮如牛的大白狮赫然跃至将军府门口。 桑珏唇边浮出了一丝温暖的笑意,走下台阶抚了抚大白狮脖子上那一丛蓬松如雪的鬃毛,轻巧地翻身跃至它宽厚的背上。 白狮伽蓝微仰起头,四肢猛然发力,利箭一般弹跳而起,载着她在清晨的薄雾中朝着城南的驻军大营飞驰而去。 桑珏刚刚离去,镇北将军府外便来了一辆马车,玄色的车帘上有一团金线刺绣的鹏纹图腾。 嘎玛日吉节期间不用进宫早朝,桑吉难得悠闲地在家与妻女一同享用早饭。正欲走入饭厅便见一侍卫匆匆奔入院内,屈膝行礼急声说道:“将军,达郭穹王驾临,马车已至门外。” 他一惊,转头望向朝自己走来的妻子洛云和女儿桑珠,一行人立即往大门迎去。 刚走出中庭,达郭穹王穆昆的身影已自将军府门外进来。 桑吉与妻女连忙疾步上前跪地行礼,“不知穆王爷驾临,有失远迎,还请王爷恕罪!” 达郭穹王穆昆眉目深沉,一双眼角微吊的细长凤眼精芒慑人,深不见底。年过五旬却鬓无华丝,面无皱纹,风采卓然,仿若三十左右年纪。 穆昆一脸优雅的笑容,微抬手扶起桑吉,“桑将军无须多礼,本王今日是特地带义子穆枭来拜访将军的。” 话音一落,所有人便将目光齐集于他身后年轻高大的男子——一袭黑袍显得阴沉冷俊,高大俊伟的身材竟然比身材相当的桑吉还高出一截。他阴鸷冰冷地看了桑吉一眼,然后微微倾身行礼。之后,那双如豹般犀利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盯在温婉地立于洛云身后的桑珠身上,仿佛盯着一只懦弱无知的猎物。 那道锋利的目光令桑珠一惊,慌忙垂首,只觉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心里一阵恐慌。她不安地靠近母亲洛云身边,抓紧了母亲的手。 桑吉不动声色地瞟了眼紧盯着桑珠的穆枭,笑着将穆昆迎入正厅。福伯早已派人沏了好茶,适时奉上。 穆昆端起茶盏细细品了品,忽然笑道:“这帝都的‘玉露金针’就是味道不一般啊!” “王爷喜欢的话,微臣家里正好还存有一些今春的新茶。” “呵呵,这帝都的金针可是黄金难求啊。”他笑了笑,忽而皱了皱眉,缓缓说道,“可是……这金针茶虽好,不过没有珠玛神山的雪水怕也泡不出这种清醇甘甜的味道了,缺了玉露,这金针也不过是普通茶叶罢了。” 桑吉亦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笑道:“确实,微臣家里的这点儿金针茶哪能入得了王爷的尊眼哪,中穹王城达郭四季如春、气候宜人、万物丰润,好茶又何止一二?王爷品的好茶怕是数不胜数了!” “哈哈哈……”穆昆朗声大笑,眼底隐有傲慢,缓缓抬眼看向端坐于洛云身旁的桑珠,话锋一转,“不知令爱今年几岁了?” 桑吉端着茶盏的手僵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却依然从容,“小女今年底便满十七了。” “哦,十七岁了啊。”穆昆一脸惊讶,“亲事怕是也早已定好了吧?能配得上妙音郡主的不知是哪位贵族公子啊?” “呵呵,因为小犬桑缈今年正逢第一个凶年,全家都格外小心,小女爱弟心切,自愿行苦行僧人之行,替桑缈祈福,所以这婚事也就暂时耽搁了。” “呵呵,此女难得啊!”穆昆面露欣赏之色,复而笑道,“妙音郡主品性端庄贤良、德才兼备,谁若有幸娶其为妻当是福气!”话落,他望向沉默地坐在一侧的穆枭忽然叹息道,“本王这个义子,真是让人操心哪!” “王爷过谦了,罗刹将军年轻有为、气宇不凡,岂是凡夫俗子能比?”桑吉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言辞极为谨慎。 穆昆抿唇笑而不语,端起茶盏深吸了口茶香,然后漫不经心地说道:“这天下的好茶何其多,只不过还得看品茶之人是否懂得欣赏啊。将军以为呢?” 桑吉愣住,半晌,有些不自然地笑道:“王爷所言甚是。” “哈哈哈……”穆昆笑着将茶盏放下,起身说道,“本王就不打扰将军一家共度嘎玛日吉节了。” 桑吉一家将其送至门外,临走前,穆昆回头笑道:“希望改日还有机会,能品到将军府里的‘玉露金针’!” 桑吉连连赔笑,倾身目送,“恭送王爷!” 车马之声渐渐远去。 桑珠猛然深吸一口气,终于在那道迫人的目光消失后抬起头来。 她忽地愣住了。父母眉头深锁,神色凝重的脸双双映入她的眼底。 傍晚时分,桑珏一进门便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 房间里,桑珠苍白的脸和微红的眼眶令她心下猛然一沉,“发生什么事了?” 桑珠抬头看向刚从军营返回、还来不及换下盔甲的桑珏,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姐姐?”桑珏连忙坐到她身旁,困惑地看着伤心落泪的桑珠,“别哭……” “珏儿!”桑珠忽然一把抱住她,像小时候一样叫着她的小名。 桑珏愣了一下,感觉到桑珠的身体在微微战抖。她紧紧地抱着桑珠,就像小时候每次她明明害怕却依然想要保护她一样。 “姐姐……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她焦急地一把拉开桑珠,替她拭去泪痕。 桑珠悲戚地看着她,却不肯开口。 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她怔怔地看着桑珠半晌,倏地起身,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外。 三十、血色之吻 暮色四合,夏旭宫内的晚膳刚上,侍奴自门外传话道:“狻猊将军求见世子殿下。” 桐青悒伸手接过宫女递上的银箸,品尝了一口刚上桌的新鲜虾仁,轻声道:“传!” 不一会儿,橐橐靴声自殿外传来,行至殿门口突然停住,“卑职参见世子殿下!冒昧打扰殿下用膳,实有要事,望殿下恕罪!” 桐青悒抬头扫了眼跪在门外的桑珏,转头对候侍在侧的宫女说道:“替狻猊将军备一副餐具。” 宫女领命,立即将备用的餐具摆上桌。 “卑职不敢,多谢殿下好意……” “坐!”他随意地说着,顺手夹了一些菜放至宫女摆好的碗里。 桑珏愣在门外,犹豫了一下,起身缓缓走入殿内。 “戎甲都来不及换,确实是挺急的。”桐青悒似笑非笑地睇着她说道,“不过,再急,吃顿饭的时间总还是有的吧!”话落,宫女已端着洗手盆走到她身旁。 看着满满一桌子精致的菜肴,丰盛程度非同寻常,而且对于她的冒昧求见,桐青悒自始至终未有半分惊讶。这一切,令她觉得他似乎是专门等着她而来的。 这一顿饭吃得格外漫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焦急而导致她格外敏感,她觉得今天的桐青悒与往常不太一样, 他的唇边始终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令那张一贯冷清的俊颜透着一丝令人紧张心跳的*。 终于,他放下银箸,拍手示意宫女可以撤膳了。 桑珏连忙起身,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大殿。 天幕繁星点点,新月如钩。 桐青悒屏退了所有的侍卫及侍奴,花园里只余他与桑珏二人。 空气中隐隐浮动的幽香令她惊愕不已,这座隐藏在夏旭宫内的小小花园竟与下穹王府的那个院落一模一样。 “你是为了你姐姐桑珠而来的吧!”他忽然开口。 她脸上掠过一抹惊讶,垂首答道:“是。” “你希望我怎么做呢?”那样直接的问句倏地如箭击中她的心头。 她怔住,面对显然已洞悉一切的他,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并未等到她回答,径直走到青石屋的门口,推开门轻语道:“我一直清晰地记得那一天……”他缓缓地转身看向她,清冷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流逝的光阴,“当我推开门的一刹那,看到一个红衣小女孩蹲在莲花池边,池里的睡莲第一次盛开……洁白如玉,惊煞人心。” 青石屋、石桌凳、紫砂茶具、鹅卵石铺砌的水池,还有池中盛开得楚楚动人的睡莲。眼前的一切,忽然让她有种错觉,时光仿佛倒退到九年前的那个午后……她惊讶地站在池边,看到那个白衣胜雪、长发翩然、俊美如仙的少年缓缓自屋内走来。 “她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清澈得没有一丁点儿杂质,仿佛尘世间的一切尘埃都能在那双眼睛里被净化……”他站定在她面前,一字一句仿佛烧红的铁般烙在她心上,“看过那双眼睛,便再也无法忘却!” 在那道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她忽然觉得胸口一阵莫名的窒息。她惊慌地撇开眼,想要逃开他带给她的窒息感,却又僵硬得动弹不得。 “殿下……”她猛然深吸口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您忍心眼睁睁地看着珠儿姐姐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吗?” 那道令她窒息的灼灼目光陡然变冷,一阵沉默之后,冰冷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你是否忍心眼睁睁地看我娶一个我不爱的人呢?” 桑珏的身体猛然一僵,抬起头,面具下的脸骤然苍白。 怔怔地看着一脸冷然的桐青悒,她忽然双膝跪地,“卑职……”刚一开口她便哽住,缓了缓,重又开口道,“桑珏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替殿下决定终身大事,只是……珠儿姐姐寄情于殿下多年,痴心一片,桑珏恳请殿下看在这份痴情的份儿上,救救珠儿姐姐……” 肩膀上落下一阵猛力,她整个人蓦然被提了起来。映入她眼底的是布满怒意的俊美脸庞,那是她从未在桐青悒的脸上看到过的愤怒。 他抓着她的肩膀,逼近她的脸,冷冷地低吼道:“那你愿意救我吗?” 四目相对的一瞬,他蓦然低头,将他冰冷的唇压向她因惊讶而微张的唇瓣。 挟带着疯狂怒意的吻,冰冷而狂烈,粗暴地啃噬着柔嫩战抖的红唇。 她反手想要挣开他的钳制,却被他圈住腰身紧紧箍进怀中。凌厉的舌尖强势地窜入她的唇齿之中,缠绕挑拨着惊慌的丁香小舌,肆意在她生涩的唇齿间攻城略地。 唇齿间的侵略令她心底被从未有过的恐慌充斥,她下意识地将手握向腰侧的刀柄,猛然拔刀挥向侵略者。 刷地一道银芒掠起,桐青悒倏然放开她,侧身闪过。 桑珏握着“霜月”站在三步之外,气息紊乱地看着缓缓转过身来的桐青悒,一道半尺长的血痕赫然出现在他手臂上。 她骇然地看着他手臂上的刀痕,红肿战抖的双唇衬得面具下的脸苍白若纸。 他沉默地看着她,抬手抹了把手臂上流出的血,忽然笑了。 那笑容仿佛阳光下的冰雪,美得令人目眩,却又冷得刺骨。 三十一、怒挑罗刹 镇北将军府门外,桑吉焦急地来回踱步,时不时地仰头望向皇宫的方向。 “都去了两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回来呢?”洛云拉着胖阿婶的手,忍不住担心,“这孩子这么贸然进宫去求世子,万一惹怒了世子……”说到这儿,她的手骤然冰凉。 “都怪奴才没用。”福伯一脸愧疚,怪自己没能拦住桑珏。 “没事的,夫人不用担心……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胖阿婶安慰着洛云,脸上却也掩不住担心。 夜色中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所有人都将目光看向自黑暗中飞奔而来的一骑快马。 桑吉大步上前,不等侍卫下马便急急问道:“少将军呢?” 侍卫翻身下马,连声说道:“启禀将军,卑职从守卫宫门的禁卫口中打听到,少将军半个时辰前便已出宫了。” “半个时辰前?”洛云惊声低呼,“那人呢?怎么还没回来呢?” “回夫人,守卫宫门的禁卫只确定少将军已经离开皇宫了,至于去哪儿就不知道了。” 得知桑珏已平安离开皇宫,所有人心里不觉松了口气,可又不免担心,她为何离宫后没有回家呢? “她会去哪儿呢?”桑吉喃喃低语,忽地脸色一变,惊呼起来,“糟了!” 这一声惊呼,惊得洛云、胖阿婶和福伯都变了脸色。 帝都穹隆银城西郊,鲁朗行馆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 门外的侍卫纷纷屈膝行礼,一个高大的黑袍身影大步迈过了门槛,棱角分明的刚毅脸庞带着一分笑意望向行馆门外等候的人,“什么风把狻猊将军吹来了啊!” 桑珏侧头看向负手立在行馆门口的穆枭,他脸上分明带着笑,然而周身散发出的冷厉之气却令白狮伽蓝竖起了毛发。 轻轻拍了拍伽蓝,她冷笑道:“罗刹将军不知道是什么风吗?” “哈哈哈……”穆枭扬了扬眉,举步走下台阶,一双如豹眼眸渐渐凝起肃杀之色,瞄向她身旁的白狮伽蓝,“久闻雪山神狮英武不凡,今日难得有幸得见……”说话间,一道劲风倏然袭向伽蓝。 伽蓝低吼一声,身形一跃而起,化做一道白色的闪电掠至院墙之上。 “反应够快!”穆枭冷哼一声,霍然纵身跃起,翻掌为刃劈向伽蓝。 白狮瞪目怒吼,铁刺一般的狮爪铮然伸出,弓身迎向穆枭。 “伽蓝!”桑珏轻唤一声。 白狮忽然收回利爪,翻身跃下院墙,退至她身侧,有些恼怒地瞪着墙头的那抹人影。 桑珏足尖轻点纵身跃上墙头,冷言道:“罗刹将军为何总要挑无辜的人下手?一定把人逼上绝路才甘心吗?”话落,她身形一闪,利箭般袭向墙头另一端的人影。 穆枭侧头,反手挡开她的攻击,身形不退反进,抬腿扫向她的腰腹,身手迅捷如电。 劲风掠过,桑珏旋身而起,双手成拳不断变换招式。在她数番攻击之下,他连连后退,却每每在最后关头化解了她的招式。相较于她招式的灵活多样、变幻莫测,他每一次出招都极为谨慎,却招招凌厉狠毒,而且出手极快,若非她身手敏捷,稍有一丝失误便可能重伤毙命。 近距离与他交手,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阴冷煞气。这个人是在无数次烽烟战火中踏着数不尽的尸体和鲜血走出来的,那股渗入骨血甚至灵魂的戾气强烈得令人窒息。 “除非你有本事杀了我……”冰冷的笑声在她耳畔响起,“否则,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一惊,抬眼望向那双阴鸷的眼睛,那里分明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他,并未使出全力!就在这一瞬的惊愕失神间,一股阴冷的掌风蓦然袭向她的颈侧。她疾步抽身后退,却已闪避不及,眼看着那一掌掠过颈项朝她胸口袭来。 那一瞬,树枝缝隙间落下来的月光,正好落进面具下那双眼睛里。 “住手!”忽然响起的呵斥声中,桑珏中掌跌下墙头。 白狮伽蓝迅速掠至墙下,在她落到地面之前接住了她。 达郭穹王穆昆缓缓自行馆大门内走出来,微皱着眉头看向仍站在墙头的高大身影,责备道:“枭,不可无礼!” 桑珏强压下胸口翻腾的血腥气息,自伽蓝背上直起身,回眸望向高墙之上的穆枭,清冷的眼底有一丝错愕。穆枭那狠厉的一掌,在击上她胸前的一刹那突然被硬生生收回了半成的掌力! “狻猊将军没事吧?” 她闻声看向站在行馆门外的台阶上,一副居高临下姿态的穆昆,那一抹关切的语气与他的神情极不搭配。 端坐在伽蓝背上,她冷冷开口道:“多谢王爷关心!” “呵呵,狻猊将军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啊?”见她并未行礼,他亦不见怪,反倒显出一派亲切之态。 “没什么要事,桑缈只是久闻罗刹将军的威名,今日特来讨教的。”她扯出一丝笑意,瞟了眼走至他身后的穆枭,淡淡说道,“罗刹将军果然技艺不凡,桑缈甘拜下风。” “呵,狻猊将军少年英雄,如此年纪便已手握赤金虎符,本王亦为之汗颜。将军此言实在是太过谦虚了。” “王爷谬赞!”桑珏冷然道,“夜已深,不敢打扰王爷休息,桑缈告辞!” “狻猊将军慢走,本王就不远送了!”穆昆说完,笑着转身步入行馆门内。 许久,夜色中还隐约传来他的朗朗笑声。 当白狮伽蓝的身影出现在镇北将军府门外的时候,桑吉正欲上马。 眼见着担心半晚的人终于回来,门外所有的人都急急迎上去。 桑珏自伽蓝背上翻身而下,看了眼眉头深锁的父亲桑吉,低声开口道:“对不起!” 洛云红着眼,将她抱进怀里,哽咽了半天,缓缓说道:“傻孩子,你这又是何苦呢?”原本,她为了桑珠而进宫求世子就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事情。 “事已至此,我跟你爹也认命了,可我们不希望你再受到任何伤害啊!” 桑珏的身体有一些僵硬,半晌才拉开母亲洛云,替她拭了拭脸上的泪痕,脸色苍白地说道:“是我不好,害你们担心了!” “没事就好!”始终沉默的桑吉忽然开口,叹息了一声,说道,“很晚了,大家都去休息吧!” 桑珏点头,揽着洛云往府里走去。 白狮伽蓝跟在她身后低低呜咽了一声。她回头看向它温顺的眼睛,摇摇头,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去睡吧!” 它犹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向后院走去。 没人察觉,伽蓝肩颈雪白的毛发间有一缕血色。 三十二、甬帝赐婚 连数日,桑珠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哭不闹,也不说话。 达郭穹王穆昆派人送来了提亲的帖子,只等着桑吉回帖商定正式登门提亲的日子。那一纸薄薄的烫金红喜帖却如千斤巨石压在所有人的心上,没有丝毫的喜色。将军府上下无比沉重。 桑吉素来与达郭穹王穆昆没有任何交情往来,这突如其来的结亲之请并无表面上的那般单纯。他身为镇北大将军,手握上穹兵马大权,而桑缈又掌管赤金虎符,统领帝都二十万驻军,如此一来,上穹地区的命脉等于掌握在桑家手中。虽没有显赫家势、爵位加身,但如此兵权便足以令人忌惮。 正所谓树大招风,达郭穹王以王爷之尊向将臣提亲,这一屈尊之举表面上看来是镇北将军府的荣幸,实则隐含着威胁之意。他是接受亦难,拒绝亦难。他心里十分清楚,即使今日没有达郭穹王,他日亦还会有其他的王公贵族,就算他不想巴结却也得罪不得。 深深叹了口气,他将写好的回帖合上,抬头看向妻子洛云,“如今,我终于庆幸当年珏儿的选择。” 洛云看了眼案台上的那张红帖,神情有一些凄切,“自古红颜多薄命!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生的是一双儿子,哪怕战死沙场也好过如今的委曲求全。” 桑吉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双双沉默。 许久,他终于出声说道:“把帖子送去鲁朗行馆吧!” 早在书房门外守候多时的福伯愣了一下,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书房,却迟迟不取案上的红帖。 桑吉看向跟随他多年的老管家,神色有些动容,“我知道她们在你心里就好比自己的孩子一样,你是看着她们长大的,比我这个做爹的与她们相处的时间还要长……”他忽然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摆了摆手,转身道,“去吧!” 福伯低垂着头,双手战抖地将案上的帖子拿起来,弯腰行礼后缓缓退向门外。跨过门槛的时候,脚下一个趔趄,他差点儿扑倒在地。 看着福伯僵硬地朝大门走去,洛云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滑出眼眶。 福伯拿着帖子走至大门后,伸手偷偷擦了擦眼角的泪,然后整了整衣衫,跨出大门,朝早已备好的马车走去。 奴仆掀起了车帘,正欲扶他上车,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福伯看清那一行人马为首的藏蓝锦袍绣银线彩云纹样的人影,神色大惊,立即跪地行礼。 内侍总管布隆勒马停在将军府门外,微扬着头一字一句肃然道:“甬帝有旨,传镇北大将军桑吉、狻猊将军桑缈、妙音郡主桑珠即刻进宫!” 朝阳宫的花园里一片歌舞之声,内侍总管布隆领着桑吉一行走入花园的时候,甬帝正与达郭穹王穆昆把酒言笑。 桑珏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一身玄色绣金虎纹袍的穆枭,扶了把脸色苍白的桑珠,跟在父亲桑吉身后上前向甬帝桐格行礼。 甬帝桐格笑容满面,命人赐座、斟酒。 桑吉受宠若惊,谦恭入座,与帝王同桌饮酒。桑珏则与桑珠落座于穆枭对面。 阳光明媚,花香四溢。甬帝的心情似乎格外好,笑语不断,花园里一派轻松愉悦的美好氛围。 桑珏悄悄地握住桑珠冰凉的手指,冷眼看着对面的穆枭。 “没想到又有机会与狻猊将军同桌饮酒,果真是有缘哪!”穆枭起身亲自替她斟上酒,然后又将酒壶移至桑珠面前的酒杯。 桑珏倏地伸手挡住,抬眸说道:“她从不喝酒!” 他瞄了桑珠一眼,嘴角扯出一抹笑意,端起酒杯说道:“在下冒昧了,自罚酒一杯!”话落,一仰而尽。 看着他将酒杯再斟满,桑珏亦起身,端起酒杯,“这一杯,桑缈代姐姐敬罗刹将军!” 看着她仰头一口将满杯酒喝下,桑珠惊得瞪大了眼,嘴唇嚅动了几下,却终是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紧紧地握住她垂在桌下的手。 就在桑珏准备斟上第二杯酒的时候,花园入口响起了一声清亮的通报声:“世子殿下到!” 甬帝桐格抬首望向花园入口,其他人纷纷屈身行礼。 桐青悒坐到桐格身旁的位子,宫女立即奉上了专为他准备的蜂蜜特制清酒。 “替妙音郡主与狻猊将军也满上!”他开口,宫女立即捧酒而去,将她们面前的空杯倒满。 穆昆与桑吉的眼底各有一丝诧异,脸上却不动声色。 “哈哈哈……”甬帝桐格忽然笑道,“来来,都满上,大家干杯!” 一巡酒后,甬帝桐格终于切入正题。 “今日召穆兄与桑爱卿进宫,一来是难得穆兄来帝都,朕想好好与穆兄喝喝酒;二来有件事情朕一直放在心里,今日正好有机会与二位商量一下!” “承蒙甬帝厚爱,臣愿替甬帝分忧!”穆昆连忙恭敬而立,极为感激诚恳。 桑珏冷眼看着穆昆虚伪深沉的模样,举杯轻啜了口清酒,再抬眸时不期然撞上了桐青悒清冷的目光。她一怔,握杯的手微微僵了一下,然后极不自然地撇开目光。 她神色间的不自然全都落在了对面那双阴鸷犀利的眼睛里。 穆枭自斟自饮,不经意地抬起头望向桐青悒。甬帝身旁那一袭白衣优雅地喝着清酒,偶尔抬眸看向桑珠的方向,然而那目光却是越过了桑珠落在她旁边的人身上。 阴鸷的眼底闪过了一丝迷惑,转目若有所思地盯着对面那张阳光下银光闪耀、神情漠然的面具。 “哈哈哈……穆兄不必如此拘谨。”桐格笑着拉穆昆坐下,缓缓说道,“朕要说的这事儿啊是件好事,不过最后能不能变成喜事儿呢,就得看二位的意思了啊!哈哈哈!” 甬帝一席话落,在座所有人皆是一惊。 桑珏猛然抬眸看向桐青悒,却见他唇角含笑别具深意地望着她。 “哎呀,这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咱们都老喽!”桐格捋了捋胡须,看向身旁的桐青悒,感叹道,“看着这些年轻人哪,真是让朕又羡慕又操心哪!本想让他们自个儿做主找个良人美眷,可一个个到如今都还没着落啊,朕这心里急啊,实在是等不下去了,所以干脆还是让朕做主赶紧给他们把终身大事定了,朕还想早点儿抱孙子呢。哈哈哈!” “呵呵,两位殿下生得仪表堂堂、天资不凡,都如甬帝一般风采卓然,只怕是能配得上二位殿下的名门闺秀难寻啊!”桑吉心底惊疑复杂,小心谨慎地接着话。 达郭穹王穆昆却朗声笑了起来,问道:“不知哪家的千金有此福分能得甬帝钦点为儿媳人选啊?” 桐格笑了笑,“今年的*节宫宴,穆兄未能来参加真是可惜啊!”他笑着,将目光看向一直垂首安静地坐在下座的桑珠说道,“当日一曲根卡独奏令朕大开眼界,惊为天人!呵呵,这妙音郡主可是天下无双的啊!” 桑吉神色大惊,难以置信地看着面露欣赏之色的甬帝。莫非……他下意识地看向一脸漠然的桐青悒,又将目光瞟向惊疑不定的桑珏。 穆昆倏地抬眸看向桑吉,脸上笑容依旧,“哎呀,那可得恭喜桑将军了啊!” “呃,小女不才,承蒙甬帝错爱了!”桑吉连忙跪地行礼,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呵呵,桑爱卿快快请起!”桐格笑着扶起桑吉,转而看向穆昆说道,“其实朕一直都惦记着兰嫣那孩子啊,伶俐懂事甚是讨人喜欢!”他说着端起酒杯示意众人喝酒。 穆昆神色微变,喝酒的动作迟疑了一下。 “哎呀,这女大真是十八变哪!”桐格将酒饮下,接着说道,“当年那个成天跟在你身后的小丫头,如今已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节那日随罗刹将军入宫,朕还差点儿没认出来啊!呵呵!兰嫣今年也有十五岁了吧?” “呵,是啊,小女比公主年长一岁。” “听说兰嫣那孩子从小习武,身手不错!” “只是些三脚猫的功夫,闹着玩儿的,不值一提啊!哈哈哈!”穆昆摇头笑道,“都怪臣管教无方,刁蛮任性得不得了,实在是让人头疼啊!” 桐格忽然大笑起来,说道:“依朕看哪,兰嫣的性格还真适合做将门之妻,不知道穆兄可有亲家人选哪?” 穆昆端起酒杯,不着痕迹地掩去眼中的一丝惊惶,轻啜了口酒说道:“甬帝说笑了,兰嫣这丫头我还得好好儿管教几年才能将她送出去,否则闹得别人家头疼,就是罪过了。哈哈哈!” “呵呵,我看是穆兄舍不得,想把掌上明珠多留在身边几年吧!”桐格玩笑似的说着,扬眉瞥了眼桑吉,说道,“这样看来,朕替桑爱卿选的儿媳怕是一年半载没着落了!” 桑吉心下一慌,正欲开口,却听桐格又说道:“不过尼玛郡主与狻猊将军年纪尚小,两位也不必着急。呵呵!不像朕啊,盼着抱孙子白头发都急出来不少了,桑爱卿可不能让朕再等下去了啊!”这话已经是再明白不过了。 没想到事情会突然有了如此大的转机,桑吉心里顿时有点儿忧喜难辨,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愣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连连谢恩。 甬帝钦点桑珠为儿媳,这个消息令镇北将军府上下一片惊喜。镇北将军府摆脱了达郭穹王的威胁,桑珠不用嫁给那个以冷血出名的罗刹将军,摇身一变成为皇族王妃。这可是件荣宗耀祖的喜事!而更重要的是,能嫁给自己心仪的人更是难得的幸事! 福伯高兴地将早上来不及送去达郭穹王处的帖子撕碎了,在一家子的喜色欢颜中又忍不住抹了抹泪,只是,这一次的泪水是甜的。 从皇宫回来后,桑珠一直处在一种恍惚的欣喜当中,不敢相信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珏儿,我没有做梦吗?”她拉着桑珏的手重复地问着。 桑珏含笑看着她一次次地点头,“嗯,是真的!” 桑珠脸上带着一抹潮红,温柔如水的眸子里漾着动人的光泽,喃喃说道:“我真的要嫁给他了吗?真的吗……” 从她八岁那年见到他的第一眼起,爱情的种子便悄悄种在了她心底,一年一年,根深蒂固。他就像一株高大孤傲的树深植在她心底。她一直痴痴地仰望着他,整整九年。她从不敢奢望有一天能与他比肩,只是默默地仰望着他,爱恋着他,哪怕他只是偶尔给她垂眸一瞥便觉幸福满足。可当有一天她不得不嫁作他*时,她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己竟已无法自拔,原来自己从未满足,原来自己一直期待着…… “很晚了,早点儿睡吧,等明日早朝之后,一切美梦就会成真的!”看着既兴奋又疲倦的桑珠,桑珏脸上溢着心疼,连日来的抑郁令她憔悴了许多,幸好一切都过去了。 安抚着桑珠上床后,桑珏才起身离开。临出门时,忽然听到桑珠唤道:“珏儿!” 她在门边回头,看向床上的桑珠。 “谢谢!” 她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了一抹微笑,轻轻步入门外。 穿过院落的时候,她仰头望了眼天空,黑幕一般,没有一丝星光。 白日里,桐青悒唇角那抹别具深意的笑突然浮现在眼前,一丝阴影倏然自心底掠过。 明日,真的会一切美梦成真吗? 为期七日的嘎玛日吉节过后,群臣恢复早朝。 金穹殿上,文武大臣们一一奏报近日来需要处理的事宜。直至近午膳时分,累积了多日的公务才基本上奏报完毕。 桑珏忐忑不安的心在甬帝桐格起身的那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今日众爱卿都在,朕有一件喜事要宣布!” 群臣恭立殿下,翘首以待。 “镇北大将军之女,妙音郡主桑珠德才兼备、文雅端庄、灵秀动人,朕特将其赐婚——” 桑吉的脸上流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垂在身侧的双手下意识地握了握。 短暂的停顿之后,殿上威严的声音缓缓传来,“赐妙音郡主予长王子桐青蓝为妃。十月初十举行大婚。” 大殿上一片惊讶的目光,众臣纷纷望向神情愕然僵硬的桑吉。 殿上威严的声音继续道:“另,镇北大将军桑吉荣尊镇国公,其妻洛氏荣尊镇国夫人,赐银丝鹏纹徽,食邑三千户!” 威严的声音落下,大殿内响起如潮的恭贺之声,“恭喜甬帝,恭喜镇国公!” 桑珏如石像一般僵立于俯首恭贺的群臣之中,看着父亲桑吉脸色苍白地走到大殿中央,跪拜行礼并接过内侍总管布隆递呈的金线丝锦诏书。 眼前金碧辉煌的金穹大殿忽然扭曲模糊,耳边阵阵热烈的声音变得无比讽刺。恍惚间有什么东西破灭的声响自她心底传来,姐姐桑珠那期待而幸福的笑脸忽然间裂成了无数的碎片,震得满天满地,扎进她的眼里、心里…… 她不知道周遭那些大臣们是什么时候散去的,当她再次看清眼前的金穹大殿时,只剩下父亲桑吉无比沉重地握着那卷诏书站在她面前。 她看到他的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放弃了,只是沉默地揽着她的肩膀走出金穹殿。 天空阴沉沉的,厚厚的乌云仿佛要压向地面一般,强烈的压抑感令人胸口窒闷得透不过气。 当桑吉将诏书当着全府的人宣读完后,阴沉的天空忽然响起了一声惊雷,倾盆暴雨随之而来。 哗哗的雨声仿佛抱着吞灭一切的决心将屋子里所有的人声掩去。桑珏一瞬不瞬地盯着桑珠由惊讶转为苍白,再由悲伤变得绝望的脸,然后看到她缓缓地走到父亲面前,拿过那卷诏书怔怔地看了许久。母亲走过去好像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却看到桑珠脸上的绝望之色渐渐平静下去,那样淡然的平静令她心底陡然生出了一丝冰凉。 窗外,一朵栀子花在大雨中凋落,洁白的花瓣散发着缕缕清香浮荡在湿冷的雨雾之中。清丽温婉的花朵即使凋零,却依然动人,只是,那美丽的背后却是渐渐枯萎的悲哀。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日一大早,内侍总管布隆送来了甬帝亲赐的“镇国公府”匾额以及十马车丰厚的聘礼。长长的红绸装饰的车马队伍自城内的官道一直延伸至镇北将军的府门外。 桑吉率全家出门迎候。爆竹烟花,唢呐花鼓,将军府门外好不热闹。城里的百姓纷纷围观,争相目睹未来王子妃的风采,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众人眼中的桑吉可谓是春风得意,短短几天里,喜事接二连三地落到镇北将军府。子封将军,女封王妃,将军府荣尊镇国公府,这等幸事真是福星高照,羡煞旁人! 可是,在这一切的风光喜庆背后,又有谁能知其中的酸苦? 府里上下全都忙碌不停,张灯结彩,大摆宴席款待前来登门道贺的达官显贵。桑珏冷眼看着那些虚伪的面孔,在席间停留了片刻便借故离开了。 前院的喜庆喧哗渐渐远去。穿过后院的门廊,桑珠房间里的烛火自敞开的房门倾泻出来,在清冷的院落中显得格外寂寥。 守候在外屋的婢女听到声响抬头看向她,然后会意地点点头,安静地退出了房间。 轻轻跨过门槛,一抹纤弱的背影映入眼底,那般孤寂,透着凄凉的悲伤,仿佛世间的一切温暖都无法抵达。铜镜里的脸苍白平静,那是一张美丽温婉的脸,那是一个令人想要疼惜的纤柔女子。她值得拥有幸福,拥有美好的一切,可上天却给了她无尽的悲苦,一次次将她的美梦粉碎,残忍地在她纯真柔弱的心上剜出一个又一个窟窿。 看着呆坐在镜前的桑珠,桑珏心底的悲伤像深幽的死水一般令人窒息,她知道那便是桑珠心里的感受。 “姐……”她轻声开口,缓缓地走进内屋。 桑珠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睡着了一般。 桑珏走近她,看了眼铜镜里平静苍白的脸,温柔地揽紧她的肩膀。 “珏儿?”桑珠的身体轻轻地战抖了一下,转过头看向她,眼神有一些恍惚地盯着她脸上的面具,“你怎么哭了?” 桑珠冰凉的手指触上她的脸,湿湿的。她是什么时候流泪的,自己竟然都不知道。 有多久了?她早已不记得上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了。从她戴上面具变成桑缈的那一天起,她就再也不曾落泪了。 桑珠轻轻地拭着她脸上的泪,那双被悲伤侵蚀得黯淡无光的眼睛凝望着她,一遍遍地说道:“珏儿乖,不哭……” 那一刹那,她心底的悲伤再也抑制不住,湿热的泪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地漫出眼眶,她紧紧地抱着桑珠,痛得说不出话来。 她以为她可以保护桑珠,保护那个从小到大都一直用柔弱的身影挡在她前面、以姐姐的身份保护着她的人。然而,最后她才发现,她空握手中锋利的刀剑,却什么也不能为她做。 如果可以,她愿意替姐姐桑珠承担所有的痛苦! 三十五、青珏斥情 尽管压抑的氛围始终笼罩着镇国公府,但妙音郡主桑珠与大王子桐青蓝的婚事却丝毫不得马虎。此后的三个月,桑吉与洛云为桑珠的婚事而忙碌准备。甬帝赐予的聘礼名贵丰厚,而他们要为桑珠准备的嫁妆自然也不能逊色。虽然女儿的心事,做父母的十分清楚,可有些事情并不是身为人臣的他们所能左右的。 时间在忙碌中飞快流逝,距离婚期还剩下十天了。 头天,宫里派人来传话,让桑珠今日进宫试穿结婚喜服。一大早,洛云便到桑珠房里,亲自动手为数月未踏出房门的桑珠精心打扮一番。 已入深秋,清晨的雾气透着刺骨的寒意,洛云特地拿了件厚披风替桑珠披上,再三叮嘱护送桑珠进宫的桑珏一定要好好儿照看姐姐,千万不能出任何岔子,婚期将近,万一有个伤风病痛或是其他意外可就麻烦了。 一行五十人的铁衣禁卫护卫在桑珠的马车两旁,桑珏骑着白狮伽蓝领头缓缓地向皇宫而去。府门外,洛云与胖阿婶久久凝望。 入宫后,桑珠由宫女领着去锦绣阁试穿嫁衣,桑珏则被安排在西厢的花厅等候。宫女奉上茶水和一些精致的点心后,便退下了。 桑珏在花厅里坐了会儿,闲来无事走到回廊上,正好看到两个年轻的宫女在池边喂鱼。 宫女将鱼食抛撒到水里,一群色泽鲜艳的锦鲤纷纷游聚池边,活蹦乱跳地激起阵阵水花,惹来宫女们一阵欢喜的惊呼。 她饶有兴味地站在回廊上看着,似乎感染到宫女们的欢乐,嘴角不自觉地轻轻上扬。 忽然,一声兴奋的惊呼自她身后响起,她猛然回头就见一袭淡紫色的身影朝她扑过来。 “缈!”桐紫儿纯真甜美的笑脸放大在她眼前,“真的是你!天哪,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呢!” 一旁的宫女听到公主的声音才发现狻猊将军在旁,连忙放下鱼食上前行礼问候。 “好久都没看到你了……”桐紫儿的脸上有一片浅浅的红霞,望着她的目光既兴奋又羞涩,微微垂下头嗫嚅道,“我……好想你呢!” 桑珏怔了怔,看向桐紫儿身后的人,轻轻挣开桐紫儿的手,退后屈膝行礼,“卑职参见世子、公主殿下!” 面对桑珏的冷淡,桐紫儿的眼底有一丝失落,却仍然笑望着她,“起来吧,起来吧!缈,你很久都没进宫来了呢,最近很忙吗?” 桑珏起身,垂首恭立在侧,忽略那道直射而来的灼灼目光。 “紫儿,你不是要去看看桑珠的喜服吗?”桐青悒在桐紫儿又欲开口前出声提醒了她此行的初衷。 桐紫儿愣了一下,有些犹豫,其实她说要看桑珠的喜服只是借口。自从桑缈从下穹回来后,她便很少见到“他”了。今日她听说桑珠要进宫试礼服,便拉着二哥桐青悒来锦绣阁,说是想一睹未来大嫂的婚嫁喜服,实则是期待能见到“他”。 “缈……”她开口,眼巴巴地望着桑珏。 “快去吧!迟了,可就看不到了!”桐青悒一语切断了桐紫儿的乞求,转而对沉默无语的桑珏说道,“狻猊将军多日不见,陪我聊聊吧!” 桐紫儿百般不舍地在原地磨蹭,直到看着桐青悒与桑缈走进花厅后才叹了口气,失落地朝锦绣阁走去。 两人走入花厅后,宫女重新奉上了热茶,桐青悒打发走了侍奴便坐下兀自品茶。桑珏面无表情地坐在对面的位子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小巧精致的花厅里气氛沉闷,香炉里飘出的沉香令人感觉有些压抑。 虽然她始终低垂着目光,但桐青悒的一举一动却清楚地窜入她的感观。那道灼灼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未曾从她脸上挪开。 茶盏轻微的磕碰声在安静的花厅里格外清晰,茶盏搁在桌上,清冷的声音忽然自对面飘来,“不问我为什么?” 她沉默,一动不动。 “做王妃与做将军夫人比起来,可是天差地别啊!”清冷的声音透着一丝冷冷的笑意继续道,“你难道不想感谢我吗?” 面具下的脸倏地变得僵硬,紧抿着唇,仍旧保持着沉默。 “我替镇北将军府摆脱了达郭穹王的威胁,又给了桑氏一族无上的荣耀,成为皇亲国戚。你该怎么报答我呢,狻猊将军?”冰冷嘲讽的声音如毒蛇一般噬入她的心里。 “殿下不觉得这样很残忍吗?”她猛然抬眸看向桐青悒平静地开口,眼中隐忍着愠色。 “残忍?”桐青悒忽然扯起唇角,盯着她冷笑道,“我以为,这一切正如你所愿啊!” “我的确是为了姐姐求过殿下。”桑珏搁在椅把上的手蓦然握紧,身体紧绷得有一丝战抖,冷眼看着他说道,“可是……你既然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伸手拉了她一把,却又为何亲手将她推入另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你明知道你在她心里有多么重要,这比让她去死更残忍!”话落,花厅里陡然一阵沉默。 桐青悒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俊美的脸上那一抹笑容如冰般冷冽。沉默过后,他霍然起身走向她,神情喜怒难辨。 “如果你觉得我残忍,那么你自己呢?”他站在她面前,俯身与她平视,“你不是也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有些苍白的唇,脸上始终带着笑意,声音轻柔得仿佛呢喃,只是那眼神冰冷得触目惊心。 她全身一阵冷战,下颌被他狠狠地捏住。 “我曾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冷漠无情地拒绝了。”他的脸上浮现一丝痛楚的神情,盯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你,才是那个真正将桑珠推入深渊的人,桑珏!” “啊!”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惊讶的叹息。 桑珏蓦然转头,看到桐紫儿一脸骇然地呆愣在门口。 三十六、桑珠被掳 她匆匆从锦绣阁赶至宫门的时候,侍卫说妙音郡主的车马队伍刚刚离开。桑珏一惊,急忙唤来白狮伽蓝追赶。 她从锦绣阁的宫女那儿得知,桑珠试完嫁衣后是和公主桐紫儿一起离开的。桐紫儿当时站在门外的震惊神情分明是听到了她与桐青悒的对话,她来不及细究会有怎样的后果,唯一担心的是姐姐桑珠,她不敢想象桑珠若是当时也在…… 帝都穹隆银城的街道上,一抹人影骑着白狮飞逝而过。虽然狻猊将军的坐骑尽人皆知,可每每出现仍是引来不少惊奇的目光。 官道上的人影渐多,来往商贩络绎不绝,车马难行。桑珏示意伽蓝拐入一旁的小巷,跃上屋顶抄近路追赶桑珠的马车。 伽蓝的速度远远快过笨重的马车,很快铁衣禁卫队伍便出现在桑珏的视线中。川流不息的过往人群之中,车队行驶得十分缓慢。桑珏自屋顶上超过他们,在前方的路口等着。 眼看着马车越来越近,她的心里突然忐忑不安起来。 她迎上前,靠近马车低声问道:“姐……你怎么不等我呢?” 马车里沉默了一会儿,缓缓传来细柔的声音,“我只是突然有些头晕,所以等不及……” 桑珏一惊,连忙凑近窗口紧张地问道:“你身体不舒服吗?刚刚就该传太医看看啊!” “我没事!”桑珠的声音忽然有些急切,顿了顿又说道,“嗯……我现在好多了!” 桑珏神色变了变,察觉到马车里桑珠的声音有些异样。 “你没事就好!”她悄然退离马车一些距离,不动声色地抬眸扫向一行沉默的铁衣禁卫。 玄铁头盔遮住脸,很难辨清那些人的面目。刚才她一心担忧桑珠并未注意到,现在细看之下才发觉,这批人似乎并不是之前与她一同护送桑珠进宫的人! 前面再过一个路口向右便是镇国公府了。她瞥了眼街边的店坊,忽然开口道:“停!” 一行人马愣了一下才停住。 “姐姐,你不是说想要挑一盒胭脂吗,咱们现在就在胭脂坊的门口!”桑珏说着,不等桑珠回话便一手掀开了车帘。 桑珠瞪大双眼,脸色惨白的模样倏然跃入桑珏眼底。在所有人怔愕的一瞬间,桑珏突然出刀,动作快如闪电,将车内那名宫女模样的持刀女子一刀毙命。 惊呼声中,桑珏将桑珠拉出马车,白狮伽蓝撞开靠近桑珏的几名刀剑出鞘的骑兵,昂头怒吼一声,吓得所有的人马一阵惊叫嘶鸣。 “伽蓝,带桑珠回去!”桑珏将桑珠抱至伽蓝背上,反手挥刀挡下自她身后袭掠攻来的剑影。 顷刻间,数十名铁衣禁卫一拥而上。 “珏儿!”桑珠情急之下,唤出了她的小名,惊恐地看着她被一群铁衣禁卫的刀剑包围。 刀光剑影顿起,街道上的人群四散逃开。桑珏握紧手中的“霜月”,面如寒霜,厉喝一声迎向周身密集攻来的锋芒利刃。 绣金虎纹绛袍在一众黑水般的铁衣禁卫围攻下毫不示弱,翻飞的身影如灵雀轻盈敏捷,半月弯刀发出寒冷的微弱光芒穿梭游走在黑水之中,月光幻影掠过,血溅三尺! 片刻工夫,铁衣禁卫倒了一片,血溅街头。那身绣金虎纹绛袍半分未损,光亮洁净,只有那一抹半月弯刀的刀尖处沾有一丝血色。 店铺、街巷内躲避的平常百姓们近距离地亲眼目睹了狻猊将军的不凡身手,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少年英雄果然是名不虚传! 桑珏瞥了眼地上全都没了气息的铁衣禁卫,纵身跃至屋顶,朝着镇国公府的方向飞奔而去。 在距离镇国公府不过百来步之处,她看到了伽蓝——一团雪白的庞大身影倒在通往镇国公府的官道上。 她怔怔地看着几乎奄奄一息的大白狮。它身上没有一丝伤痕,仅嘴角处有一摊喷洒状的血渍。谁能有如此能耐,竟然徒手一招将伽蓝击成重伤? 桑吉领着一众侍卫闻讯赶来,在看到孤身一人的桑珏和受伤的伽蓝后,脸色顿时煞白。 桑珠被人掳走了! 妙音郡主被掳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震动了帝都。 当日,甬帝下令封锁穹隆银城各个城门出口和亚丁高原的唯一通道吊桥,任何人不得进出。 狻猊将军率两万驻军连夜彻查城内各个角落。三天过去,整个亚丁高原的每一寸土地几乎都被翻遍了,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妙音郡主就像突然从空气中消失了一般。 直到大婚之日到来的前一天,众人不得不放弃了继续搜查的希望。 甬帝下旨,婚典取消! 第二卷 皇城阴霾 三十七、新年酬神 希望有一天,当你想要重新选择的时候,能看到我所在的方向。 新年将至,穹隆银城下了第一场雪。 清晨推开门,屋外白茫茫一片,空气中渗着雪花纯净清冽的味道。上穹的雪比下穹来得晚,每年这个时候,东部下穹地区早已是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了。 府里的婢女、奴仆们早已起床打扫。按照传统,十二月二十九日这一天,要把内屋外室、院内院外、厨房各处彻底打扫干净,然后举行“古恰”仪式——即在家院中燃起一堆桑烟,让烟雾弥漫整个宅院以祛疾避邪。 桑珏看到府里大小厅堂的梁柱、门壁和木斗拱上都已用加了色料的土碱画上了宝伞、金鱼、宝瓶、妙莲、右旋海螺、吉祥结、胜利幢、金轮等八吉祥图。 胖阿婶的声音自厨房那边传来,指点着婢女做年初一敬神用的供品、竹素切玛,酒新、茶、人参果等。 福伯则分别安排着一干奴仆、杂役们打水洗吉祥头。因为传说男人们在十二月二十九日洗头,家里会吉祥,工作会如意,头发会长得又黑又长。与此相反,这一天女人是不能洗头的,否则会不吉利。 每年的这一天,是所有人最忙碌的一天。 也因为新年即将到来的缘故,镇国公府里笼罩了多时的阴霾暂时散去。 服侍洛云的婢女端着刚熬好的热粥自厨房走出来,看到桑珏连忙行礼。 “给我吧!”桑珏伸手接过婢女手上的粥碗走向母亲的房间。 自从桑珠失踪后,洛云便一病不起,终日卧床,日渐虚弱。 桑吉想尽一切办法,找来各种名贵药材,仍丝毫不见起色。大夫说,洛云是悲极伤神,郁结于心。 药能补身,却难以补心啊! 心疼地轻抚着母亲苍白的脸,桑珏不忍唤醒她。不过数月,母亲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昔日光滑细腻的脸变得憔悴枯黄,鬓角的发丝竟现出些许花白。 洛云轻微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眯着眼望着坐在床畔的人许久,终于虚弱地发出声来,“珏儿?” 桑珏微笑着点头,伸手小心地将她扶起来,拿来一件毛裘披风披在她身上,“娘亲今日看起来气色好了一些呢!”她说着安慰的话,舀起热粥递到洛云嘴边。 洛云抿了口粥,抬眸望向窗外,“下雪了啊?” “嗯!”桑珏笑着应声,“昨天夜里下的,今儿外面就白了呢!瑞雪兆丰年,这可是吉祥雪啊!” 愣了一会儿,洛云忽然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后天就是新年了!”桑珏拢了拢她身前的被子。 “要过年了啊……”洛云忽然叹息一声,转目看向坐在床畔的桑珏,目光忽然有些恍惚,开口道,“珠儿跟珏儿的新衣我还没做呢!” 桑珏舀粥的手忽地顿了一下,听到母亲喃喃续道:“珠儿跟珏儿最喜欢过年了,因为可以穿我为她们做的新衣服,呵呵……” 怔怔地看着母亲微笑恍惚的神情,桑珏心里像是忽然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 自从那一年她们举家迁来上穹后,父亲桑吉心疼母亲多年操持家务,磨粗了双手,便再也不准身为将军夫人的母亲动手做活了! 洛云神志恍惚的模样在她的眼前突然有些模糊。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哽咽着,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傍晚时分,桑吉点燃了桑烟,府里上下六十余人全都聚集在院子里,仰望着袅袅桑烟在一片白雪中漫散在将军府的上空,默默在心底祈福。 “古恰”仪式结束后,胖阿婶拿了一小团揉好的面放到洛云的手心里,握住她的手捏了一下,将她的手印清晰地印到面团上,捏成一个瘦瘦的圆形,然后神情严肃地闭着眼祈祷着,“一年十二个月三百六十天,鬼魔、波折、病痛、战争、灾荒、霜冻、冰雹等灾害一个不留地全部消除。” 一切完成后,胖阿婶才笑道:“好了,新年里,夫人一定会健康平安的!” 年三十的夜里,穹隆银城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城里的大街小巷满是欢乐的人群。皇宫前的广场上空,绚丽多彩的烟花一朵接一朵地在天空绽放,将天穹映得五彩纷呈。 广场上人山人海,男人们身穿色彩鲜艳的节日礼服,女人们戴上漂亮的首饰,大家围成圆圈跳锅庄舞、弦子舞。在六弦琴、钹、锣等乐器的伴奏下,手拉手,人挨人地踏地为拍,欢歌而和。 孩子们则嬉闹着在街头燃放鞭炮,整个帝都沉浸在欢乐、喜庆、祥和的气氛之中。 子时一到,桑珏便捧着用鲜花和彩色酥油装饰的“竹素切玛”依次献给父亲桑吉、母亲洛云以及福伯和胖阿婶,祝福家人吉祥如意,圆满昌盛,贵体安康,长长久久获得安乐! 深夜,所有人睡去后,她悄悄捧着一份“竹素切玛”来到桑珠的房里,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道:“吉祥如意!” 隔日,大年初一。帝后率群臣至贤泽寺酬神祈福。 每年这一天,贤泽寺内要举行由八十名僧人参与的酬神大会,为人间芸芸众生祈福降祉。 甬帝与甬后分别在众神像面前焚三炷香,默念祈祷祭文,寺内高僧诵唱六字大明咒,群臣与帝后同拜神像行叩首大礼三次。礼仪毕,接下便是传统的舞蹈——酬神大舞。 得道高僧面南而坐,帝后身份尊贵亦面南而坐于首位。王子、公主与群臣入座帝后左右,依身份高低排开。深红色的帐幕隔开前后台,十位执鼓击钹的僧人在红幕前就座。十面直径一丈左右的大鼓竖起,一字排开。两位老僧人盘坐在显要位置,以鼓钹指挥,并自始至终唱诵经文。 围观的百姓十分默契,会场没有一丝多余的嘈杂之声。 两个戴着裸露着牙齿的白色面具的白衣少年出场,做演出前的净场等准备工作。 开场舞由一位眉目清秀的青年僧人扮演,他面无表情,矜持缓慢地舞蹈着。他也是全套节目中唯一不戴面具者。 青年僧人退场,随着坚定硬朗的咚嚓的鼓钹声,降魔镇妖的“鹿神”上场。鹿神戴着模拟的鹿头面具,上有两枝树杈形的鹿角。鹿舞刚劲有力,动作幅度大,体现了与妖魔搏斗时的浩然正气。 正剧开场,是法号的仪仗。双人合抬的两管镶金长号呜呜作响,与唱诵经文的人声高度和谐,融为一体,在蓝天与白雪之间回荡。 仪仗后紧随着寿星老人和几位童子。那老人头戴前额突出的硕大面具,喜眉笑眼,颤颤巍巍。 那些童子们不断地向老寿星头脸上撒青稞逗乐,老寿星迟钝地左躲右闪,招引来围观者的阵阵哄笑。轻松的剧情令所有人脸上的肃然之色减缓。 随后,十四位大神陆续出场。四位身穿红白条纹服装,手指、脚趾套有铁爪的骷髅跳起了舞。舞蹈轻松、诙谐、欢快,令观众眼睛一亮。 这不是桑珏第一次看酬神舞了,可她的内心仍然一次次地被震撼。 三十八、神秘药方 晚上的新年宫宴依然隆重丰盛。王公大臣、达官显贵们争先恐后地在帝后面前献礼,传颂祝福吉辞,歌功颂德,唯恐天下美词难抒其意。 桑珏庆幸的是每当这种时候,她只需跟随在父亲桑吉身边行礼就好,一切祝福之言皆由父亲代表足矣。 上前敬酒的时候,她始终低着头,面无表情地自桐青悒和桐紫儿面前走过。因为桑珏不愿面对桐青悒,因为“桑缈”不敢面对桐紫儿。 退至席间,身边充斥着热烈沸腾的欢乐之声,年轻妖媚的舞姬扭动着婀娜的身姿吸引着无数火热的目光。妙音殿内四处摆放着暖炉,殿内的温度一如阳春温暖,桑珏却忽然觉得身体越来越冷,仿佛体内有一块寒冰在凝聚。 她倏地起身,惊得身旁的其他官员一阵错愕。 愣了一下,她略微颔首表示歉意,缓缓沿着墙角退出殿外。守候在殿外的侍卫见她出来便垂首行礼,她神色镇定地点了点头,然后顺着殿外的廊道,朝屏侧的方向走去。 在廊道尽头拐角之后,她突然蹲下身,脸色发白冒出一层冷汗。深呼吸了好几次,她才痛苦地直起身,跃下殿廊,在夜色中急急朝宫门方向跑去。 眼看着宫门就在前方不远处了,她却突然脚下一阵虚软,跌倒在厚厚的雪地上。体内的寒意越来越深,腹部的绞痛令她直冒冷汗。她太粗心了,竟然忘记了这个特殊的日子,以前有姐姐桑珠在,总会帮她计算着日子,事先提醒她的。 剧烈的绞痛令她眼前阵阵发黑。她努力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站起来,眼前忽然晃出一抹人影,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声朝她奔来。 “你怎么了?”温和关切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一双温暖的手将她从雪地上拉了起来。 桑珏靠着墙站稳,抬眸看清面前的人后蓦地一惊。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洛卡莫微皱了皱眉,清朗俊逸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之色,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腕就要替她把脉。 “我没事!”她下意识地转动手腕挣脱了他的手,连带着将他推出了好几步。 不等他自惊愕中回过神来,她便抬脚朝宫门走去。 洛卡莫呆愣在原地,望着那抹步伐有些不稳的倔犟身影叹了口气,准备转身离去,忽地,雪地上一抹异样的颜色跳入眼底。 他神色一惊,倏地看向朝宫门走去的那抹人影。 “等等!”他急忙奔上前去,边跑边解自己的披风。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一阵急掠的风而来,桑珏猛然转身挥手挡开不明物体,这个动作牵出了腹部一阵剧烈的绞痛。眼前一黑,她的手失了方向,身体虚软地朝一旁倒去。 洛卡莫一把揽住她的身体,迅速地将披风裹在她身上,然后冲宫门口的侍卫喊道:“备车,送狻猊将军回府!”话落,不顾她的挣扎,一把抱起了她。 清早出门还好好儿的人,晚上竟被太医常亲自送回府,福伯都被吓得变了脸色。来不及问清缘由,他赶紧领着洛卡莫疾步奔往桑珏的院落。 “快去烧热水,准备浴桶!”洛卡莫将桑珏放上床后,转身吩咐惊慌的福伯。 福伯连连点头,急忙奔出去。 福伯刚走,胖阿婶便冲进门来,看到一身医常服饰的陌生男子愣了一下才问道:“我家……少将军出什么事了?” 洛卡莫盯着一脸焦急的胖阿婶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书桌上的纸笔写了两张方子递到她手中。 胖阿婶疑惑地接过,第一张上写的是一些药材的名称,而另一张上写的是…… 她低呼一声,瞪大眼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沉默的年轻医常。 洛卡莫温和地笑了笑,开口道:“放心好了!” 听他如是说,胖阿婶眼中的惊恐稍稍减少了一些,迟疑了一会儿才转身出去准备他开的“方子”上所需的物品,临去时仍有些不放心地留下了两个小婢女在门外守着。 疼痛让桑珏全身冰冷无力,冷汗浸湿了她身上的衣衫。她觉得自己仿佛掉入了冰湖里,全身的血液都凝固般疼痛。 痛,漫无边际的痛…… 她一直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壮坚韧,可是却怎么也逃不过身为女子每月必经的疼痛折磨。每当这个时候姐姐桑珠就会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给她温暖和安慰。 “珠儿姐姐……姐姐……”她在疼痛中无意识地喊着桑珠的名字。 迷糊中,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那自掌心传来的丝丝暖意令她全身的冰凉得到了慰藉。她紧紧地抓着那只手,生怕那股温暖会消失。 胖阿婶很快便带着一大包东西回来了,福伯也叫奴仆准备好了满满一浴桶热水,然后打发走了所有的奴仆和婢女。 洛卡莫对胖阿婶交代了哪些药材里用来泡浴的,哪些是服用的,然后退出房间与福伯一起守在院子里。 院子里,两人各自沉默不语。对于洛卡莫,福伯虽心存感激,但更多的还是不信任的防备。 大约半个时辰后,房门打开,胖阿婶从房间走了出来,忽然朝洛卡莫跪下道:“多谢大人!” “大婶无须如此!”洛卡莫连忙伸手将她扶起来,面对着两双神色复杂的眼睛,笑了笑,说道,“狻猊将军没事,在下也就放心了!”说完,他朝桑珏的房间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去。 福伯与胖阿婶欣慰地对望一眼,连忙趋步跟上,“老奴送大人出去!” 洛卡莫笑笑亦不推辞,在经过一处院落外时,忽然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咳嗽声。 他停下脚步,望向声音传来的院落,问道:“府中有人生病吗?” 胖阿婶忽然眼前一亮,有丝期盼地望着他说道:“回大人,我家夫人卧病在床已有数月,老爷请了好多大夫来医治都未见有起色。” “镇国夫人生病了,怎么不请太医来看看?”他皱了皱眉。 “老爷说梅里阁的各位大人们日常事务繁忙,不想给各位大人添麻烦,所以……” 说话间,咳嗽声越来越剧烈,洛卡莫忽然说道:“若是不嫌弃,不妨让在下替夫人看看!” “啊,那真是多谢大人了!”胖阿婶面露喜色,连忙谢礼领着他往洛云的院落走去。 房里服侍洛云的婢女见到胖阿婶领着一身太医袍服的人进来连忙行礼。 “夫人,医常大人来给您看病了。”胖阿婶上前,替靠坐在床上的洛云介绍来人。 “医常大人?”洛云有些虚弱地眯着眼打量站在屋里的年轻男人。 洛卡莫缓步走上前,微倾身道:“下官洛卡莫,刚巧经过镇国公府,得知夫人身体染恙,不知可否让下官为夫人诊断一番?” “大人也姓‘洛’?”胖阿婶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这么巧,这个年轻的医常竟与夫人同姓。 他点头微笑不语。 “你娘叫什么?”洛云忽然开口,令胖阿婶和福伯均是目瞪口呆。 “夫人!”胖阿婶赶紧上前扶住欲挣扎而起的洛云。她以为洛云病糊涂了,居然开口问出这么唐突的问题。 洛云像是突然受了刺激一般,瞪大双眼盯着洛卡莫急切地问着:“你娘叫什么?” “夫人莫急,先让下官替您看病吧!”洛卡莫握住洛云挣扎的手,柔声安抚道,“夫人有何问题,待下官医好夫人的病后,自然一一回答。” 洛卡莫的一番言语奇迹般地令洛云的情绪平复了下来,她不再挣扎亦不再开口,只是瞪大着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 洛卡莫仔细替洛云诊断过后,让福伯拿来纸笔,简单地在上面写了两个字,然后笑着交到洛云手中说道:“七日后,下官会再来拜见夫人!” 送洛卡莫到门口后,福伯终于忍不住心底的疑问,“大人,您不给咱家夫人开个药方吗?” “呵呵。”他扬眉笑道,“我已经把药交给你家夫人了啊!” “啊?” 福伯一头雾水,有些摸不着头脑,愣愣地看着洛卡莫的马车消失在夜色中。 三十九、云烟之亲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大亮,桑珏爬起床匆匆着装冲出房间。 看到前院大厅奴仆婢女们来来往往,忙个不停,她一时有些错愕。突然想起来,今日是大年初二,不必早早去军营。 “少将军吉祥如意!” 奴仆的问候声令正在忙着布置桌席的胖阿婶回过头来,看到呆愣在厅外的桑珏连忙迎上去,瞟了眼她的腹部,低声关切地问道:“今天没事了吧?” 面具下的脸有些微红,点了点头,说道:“嗯,没事了,只要过了第一天就好了!” “来来来,我特地给你准备的。”胖阿婶笑着拉着她往厅里走去,从桌上的一只大瓷盅里拿出一小杯还冒着热气的东西递到她手里,“快喝了,对身体有好处的。” 她看了看手中那一小杯淡红色的清香液体,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洛太医给的方子熬出来的滋补药茶,里面除了一些珍贵的药材之外,还有好几种干花呢!”胖阿婶小声地说着,催促着她快喝。 听到“洛太医”三个字,桑珏的脸忽地一僵,脑中蓦然闪过一些片段,是那个人送她回来的? 看到她脸上异样的神色,胖阿婶了然地说道:“你不用担心,洛太医人还不错,他应该会保守秘密的,而且他昨天还替夫人看过病呢。” 桑珏又是一惊,却见胖阿婶面带喜色地说道:“哎呀,瞧老奴这记性,忘记告诉你了,夫人今早起来气色好多了呢,也不知道那个洛太医给夫人开的什么方子,夫人看了之后居然精神就好起来了!哎呀,那个洛太医真不简单哪,这么年轻,医术就这么了得了。” 胖阿婶感叹了半天,突然发现桑珏还捧着那杯药茶,赶紧催促道:“快喝啊,都凉了!” 在胖阿婶的催促下,桑珏一口将药茶倒进了嘴里。顿时,一股清雅的花香充斥口腔喉间,味道微甘带甜,入腑舒暖,令人精神一振。 胖阿婶接过空杯子,笑呵呵地说道:“洛太医说了,每日喝上这么一杯药茶,以后啊,你就不会再腹痛了,还能美容养颜呢!” 桑珏脸上倏地又浮起一层红云,匆匆啃了几口肉饼就着粥吞下后便去母亲洛云的院落。 还未踏进院门,她就听到了母亲和父亲的说笑声。 她顿住脚步,停在院门处。远远地看着父亲桑吉扶着母亲洛云的手慢慢在屋前的回廊上散步。父亲在望着母亲时总是特别的温柔,刚硬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笑容。两个人影相互依偎着一边聊天,一边欣赏着院子里的雪景。 不忍打扰父母间难得的亲昵温存,她含笑悄然离开。 此后,洛云的病奇迹般地迅速康复着,精神一天比一天好。 年初八一大早,桑珏与桑吉出门的时候洛云特地嘱咐晚上早些回来吃晚饭,说是家里要来一个重要的客人。 虽然是过年期间,可军营里的事务依然怠慢不得。监督完士兵们的各项操练之后,桑珏又亲自带队巡视帝都的各处守备岗哨,一切事务处理完后天色已黑,这才想起母亲的叮嘱。 骑马匆匆往家里赶,远远地就看到了白狮伽蓝的身影。自从伽蓝几月前受伤,她便一直让它在家里休养,可它却坚持每天都到她回来的路口等她。看到她回来,伽蓝高兴地跳起来,绕着马前后转了好几圈,然后跟在马的一侧陪她一起回家。 府门口停着了一辆普通的马车。桑珏好奇地瞥了一眼,心里思索着究竟是什么样的客人? “少将军回来了!”福伯眼尖地瞄到了她,连忙迎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头盔。 饭厅内围坐在桌旁的人影纷纷侧头望向门外,桑珏踏入饭厅的脚在看到坐在父亲右侧的那个人时蓦地愣在了原地。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不是跟你说要早点儿回来的吗?”洛云一边示意婢女替桑珏端洗手的水盆和毛巾,一边语带责备地招呼她快快入座,“咱们都等着你呢!” 洛云嘴上虽有一丝责备,神色却是心疼不已。她拉着桑珏坐到她身边,将自己面前盛好的一碗汤递到她面前,“大过年的,还这么辛苦!” “好了,可以开饭了。”洛云对胖阿婶吩咐着,转头对洛卡莫笑道,“莫儿,第一次来我们家吃饭就让你等了这么久,真是过意不去。” 桑珏喝汤喝到一半猛然呛到,连连咳嗽起来。 “呵呵……”洛云笑着替她拍了拍背,脸上喜悦的笑容像花儿一样,“娘以前不是跟你提过,你有一个小姨吗?” 桑珏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不明白母亲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洛云笑着看了眼洛卡莫,缓缓地说道:“莫儿就是你那个小姨的孩子啊!” 桑珏愣愣地看着洛卡莫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睛,突然想起那时候桑珠曾说他的那双眼睛与她们的娘亲洛云很像,而且他也是姓“洛”。 愣了半天,她忽然说道:“可是,您不是说小姨早就死了吗?”她实在不能接受这个姓“洛”的男人跟她们家有半点儿关系。 洛云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悲伤,低低叹息了一声,才开口道:“那时候你们还小,有些事情,娘不好跟你们讲得很清楚。”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封有些泛黄的信递到她面前。 她犹疑地打开那个信封,一块半圆形的黄玉从信封里滑出来。她一惊,抬眸看向母亲颈间挂着的那块同样款式的玉佩。洛云点点头,才将那封信摊开。 看完整整三页的信后,桑珏的脸上露出了震惊而又悲叹的神色。没想到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小姨竟有那般凄婉的一段经历。 信尾落款处的那个“烟”字有被水晕开的痕迹,令那个灵秀的字体更显飘零。她突然了悟:洛卡莫给母亲的那个神奇的方子上的字就是——洛烟! 她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洛卡莫,眼底有些难以置信的挣扎。 洛云轻轻地抚摸着那与她脖子上的黄玉正好拼合的半块黄玉,眼中有些湿意。桑吉揽了揽她的肩膀,无声地给她安慰。 “呵,瞧我……”洛云用手绢拭了拭眼角的泪,绽开笑容看向洛卡莫说道,“虽然现在少了一个女儿,可又得到了一个‘儿子’,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而且若不是莫儿,我的病恐怕也好不起来了,莫儿可是我的福星啊!” “姨娘身体健康,本来就没病。倒是卡莫有愧,应该早点儿来见姨娘。”洛卡莫说着站起身朝洛云躬身欲拜。 “你这是做什么?快坐下!”洛云伸手拦住他说道,“在我有生之年能够见到你,我就很感激了。这么多年,真是苦了你了。以后啊,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再不许这么见外了!” “是啊,你姨娘与你娘失散这么些年,一直惦记着啊,如今能与你相认也算是老天的恩惠。你孤身一人这么多年,也没人照顾,不如搬来跟咱们一起住吧,省得你姨娘天天挂念。”桑吉开口正好说到了洛云的心坎上。 洛云感激地看了丈夫一眼,期盼地望向洛卡莫。 桑珏闻言,脸有些僵硬,亦抬眸冷冷地看向他。 “呵,姨娘、姨父对卡莫如此,真的令卡莫十分感动。”洛卡莫眼底有一些动容,瞥了眼桑珏犹豫道,“只是……” 洛云瞄了桑珏一眼,笑着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你就收拾收拾,搬过来吧!” 桑珏倏地看向自己的母亲和父亲,不敢相信他们这么轻易就让一个陌生人住进家里来了。 “莫儿比你年长,以后他就是你哥哥了。”洛云好像根本没看到桑珏不满的表情,继续说道,“你们要好好儿相处啊!” 桑珏冷着一张脸愣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沉默地埋头吃饭。 “多谢姨父、姨娘!”洛卡莫优雅礼貌地行礼,满眼笑意地瞟了眼神情僵硬的桑珏。 四十、金玉呈祥 隔日一早,福伯便领着一众奴仆将桑珏住的院落对面的一个院子打扫干净了。 洛卡莫的行李也够简单的,除了四季的衣物之外就是两箱医药书籍。奴仆们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将他的物品收拾摆放妥当了。看着显得有些空荡的院子,洛云特地命人搬来些花草奇石装点了一番,之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命人赶紧去张罗一顿丰盛的午饭。 众人散去之后,桑珏站在院门口面无表情地瞥着两袖清风的洛卡莫说道:“以医常大人的官阶和俸禄在穹隆银城里买一幢大宅子,再请一批奴仆服侍,那不是绰绰有余吗?” 洛卡莫捡起一本不小心掉落到花坛里的书,转头望向她,笑了笑说道:“狻猊将军对我有意见吗?” “不敢!”她扯出一丝笑意,不冷不热地说道,“只是有丝困惑罢了。” 他始终笑望着她,抖了抖书上的泥土,开口道:“之所以这么多年一直住在梅里阁的公舍里,是因为那里人比较多。虽然简陋,但至少不会觉得寂寞啊!” 她忽地愣住了,那脸上的笑容依然温柔宁和,却令她心底有了一丝伤感的触动,之前对他的强烈排斥似乎一下子被他那句话冲淡。 她撇了撇嘴,掩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尴尬,然后漠然地转身走进自己的院落。 “我想住在这里应该不会寂寞的。”身后忽然传来洛卡莫温和带笑的声音,“虽然你现在不太喜欢我,不过我会努力和你好好儿相处的……珏儿表妹!” 桑珏猛然停下,回头瞪了一眼笑逐颜开的洛卡莫,然后大步走进屋内,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梅里阁的太医常从公舍搬出去了,本来是件小事,可他搬去的地方太不寻常,因此就变成了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 谁也没想到太医常居然是镇国公的外甥! 早朝之后,甬帝桐格特地找桑吉聊了会儿,问及这其中的来龙去脉,“这太医常洛卡莫入宫为官多年了,怎么到如今才与镇国夫人相认?” 桑吉按照洛云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回道:“内子还未过门之前便与其妹在战乱中失散多年,一直杳无音信。正好前日里,洛医常到臣府上来替内子看病,内子看到了医常挂在身上的一块玉佩与内子父母当年赠予她们姐妹俩一人一块的玉佩一模一样,问及来处,才知洛医常的生母竟是内子的妹妹。” 甬帝桐格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接着说。 “说起来也有十几年了,当年洛医常还未懂事父母便去世了,就留给了他一块玉佩,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所以他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亲人。咱们也以为小姨子早已不在世上,更未想过她还会有后人。要不是那块玉佩,恐怕这一辈子就这么错过了啊!”桑吉一脸的感叹,看起来无比真切。虽然欺君是大罪,但其中的真相却不能透露丝毫。 听完他的一番话,甬帝桐格也有些感慨,笑了笑说道:“这说明老天是厚待你们一家的啊,要好好儿珍惜!” “这也是托甬帝的洪福。若不是同朝为甬帝效力,臣与外甥也不可能相遇,更不可能相认了。臣应该感激甬帝啊!”桑吉说着,躬身行礼。 “哈哈哈……”甬帝桐格笑容满面,伸手扶起桑吉说道,“看到爱卿能寻得亲人朕亦感安慰啊!老天是厚待你的,所以朕相信,桑珠也一定会平安回到你们身边的。” 感觉到甬帝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传来的一丝安慰的力量,桑吉刚硬的脸上缓缓浮现一抹感动之色,“臣谢甬帝吉言!” 次日,甬帝命内侍亲自送了两箱名贵药材与十匹锦缎至镇国公府,为镇国夫人与太医常亲人重逢表示恭贺。之后,文武百官纷纷送上礼品道贺。 自妙音郡主与大王子婚典取消后,冷清了许久的镇国公府突然又热闹了起来。接连数日,镇国公府门庭若市。 傍晚,白狮伽蓝刚迎接桑珏回来,突然又掉头出府,蹲在府外仿佛在等待着谁。这一反常的举止,令原本准备开饭的桑吉一家皆感错愕。 桑珏换好衣服之后到大门口唤伽蓝,不料竟看到了身着便服的桐青悒正好踏上镇国公府的台阶,贝叶亦是一身便装跟随其后。府外守门的侍卫跪了一地。 世子桐青悒突然微服来访,着实让桑吉一家惊动了一番。 洛云、洛卡莫随桑吉急忙迎至门口。 行礼后,桑吉欲将桐青悒引至正厅上座,然而桐青悒却笑道:“不知我可有赶上镇国公府的晚饭啊!” 桑吉愣了一下,突然会意,立即将他引入饭厅。 “不知殿下驾临,也没有准备,都是粗茶淡饭……” “不妨!”桐青悒笑着入座,缓缓说道,“今晚我特意为镇国公府准备了一桌盛宴。” 话落,贝竺领着皇宫里的三名御厨出现在院子里,十名厨侍分别将做膳食的各种材料、工具甚至连餐具也一并带来,一一搬入镇国公府的厨房。 这等阵势让所有人都惊讶不已。胖阿婶更是眼睛发亮,兴奋地盯着那些她从未见识过的宫廷厨具。 看着三名御厨走向厨房,胖阿婶有些期待地看向坐在首座的世子,跪下怯怯地说道:“殿下,老奴有个请求,能不能恩准老奴去厨房帮忙?” 桑珏看向一脸期待的胖阿婶,明白她心里的期待,可皇宫御厨的菜谱和厨艺向来是不外传的呀! “准!”世子干脆的应允令所有人都感到震惊。 桑珏倏地看向桐青悒,不敢相信他竟然如此轻易就答应了。 “啊,多谢殿下!多谢殿下!”胖阿婶几乎是从地上蹦起来的,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欢天喜地在跟在贝竺身后奔向厨房。能亲眼目睹宫廷里御厨的绝顶厨艺,恐怕是所有热衷做菜之人的最大梦想了,更何况还是在自家的厨房里! 婢女将桌上的饭菜撤去,然后按照桐青悒的要求换上了大宴桌。侍厨将宫里带来的银质餐具按宫宴的规格摆放好。 桐青悒拍了拍手,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贝叶又领着十名宫廷乐师走了进来。 古乐伴奏响起,侍厨捧着银质雕花的宫廷茶壶为桐青悒和在座的桑吉、洛云、桑珏、洛卡莫一一敬献白玉奶茶。 桑吉神色微惊,抬眸看向桐青悒。 随后,侍厨又奉上点心茶食——刀切、杏仁佛手、合意饼、蜜枣酥。 “各位请啊,在自个儿家里不必拘束,就当我今天是个普通客人就好了!”桐青悒微笑着说完,拿起银箸夹了一块蜜枣酥十分自然地放到了桑珏面前的银碟里。 洛云一脸诧异地瞄向桑吉,却见他笑着接口道:“多谢殿下一番盛情,臣等就不客气了!” 洛卡莫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桑珏,然后笑着端起奶茶,起身敬道:“卑职先敬殿下,感谢殿下如此厚待。” “呵呵!”桐青悒亦起身,清冷的眼中带有一丝莫测的笑意盯着洛卡莫举了举杯,开口道,“今天这里没有世子,只有桐青悒!” 这时,侍厨又奉上了蜜饯、桂圆、青梅、樱桃这些宫宴中常有的蜜饯,可最后一碟竟是蜜枣! 用白玉奶茶开宴是只有皇亲国宴中才会用到的,这足以令人震惊惶惑!然而在看到那些同等宴制规格的点心和蜜饯中均有一道蜜枣后,桑吉与洛云的额头不觉惊出一层冷汗。 桑吉强作镇定地笑着举杯,邀大家共饮,众人品尝后均称赞难得吃到的宫廷点心、蜜饯,气氛倒也显得热闹轻松。 丝竹笙乐轻柔舒缓,刚好一刻钟,侍厨将点心和蜜饯撤下,奉上刚出锅的春燕竹荪汤。为众人各盛了一小碗,随后撤下,奉上主菜——红梅珠香、宫保野兔、佛手金卷、金丝酥雀、绣球干贝、炒珍珠鸡、奶汁鱼片、干连福海参、五彩牛柳、生烤狍肉、山珍刺龙芽、莲蓬豆腐等,一应菜式均以富贵华丽的宫廷银器盛装,区区五人享用如此奢华的盛宴真是令人咋舌。 最后一道菜式由御厨亲自奉上。银光闪闪的雕花银盘里趴着一只两掌大的海蟹,蒸得红彤彤的蟹壳在灯火银光闪烁中色泽格外鲜艳诱人。御厨绕桌一周,最后停在桑珏身旁,倾身将银盘放至餐桌上最后留下的空位。 桑珏怔怔地看着那道刚好放在她面前的重头菜,眼底有丝复杂的神色。 御厨用一把银勺将蟹壳轻轻掀开,顿时,蟹肉的香鲜味溢满饭厅。他用银勺舀了一勺水晶一般晶莹剔透的蟹肉放至她的碗中,示意请她品尝。 如此色香美味令她不自觉地拿起银箸尝了一口。白细的蟹肉没有一丝腥腻,入口即化,鲜嫩可口,入喉的一瞬间,一丝清甜的味道蓦然滑过。 她惊讶地抬眼看向桐青悒。与那道灼灼含笑的目光碰撞的一刹那,一股异样的感觉伴随着惊慌自心底掠过。 “这道菜是殿下特地为狻猊将军准备的,以活鲜海蟹配以蜜枣汁清蒸而成。”御厨继续说道,“殿下将此道菜命名为‘金玉呈祥’!” 四十一、上元灯会 世子桐青悒以恭贺之名在镇国公府摆了那一桌“宫宴”之后,桑吉与洛云都看出了些许端倪。那道“金玉呈祥”更是令他们惊惶不已,别人听不出来,可他们却心里明白,那个“玉”就是“珏”! 也因为那道“金玉呈祥”,原本关于世子桐青悒不近女色的种种传言,又因狻猊将军而被传得越发暧昧。 生得英俊绝色的世子殿下原来是有异于常人的喜好! 这话传到了甬帝桐格的耳中是令他又惊又怒,当即下旨:象雄郡守级别以上官员家中凡年满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未婚女子,均于圣寿节前进宫,甄选世子妃。 桐青悒以距离圣寿节不过一个月,时间太过匆忙、诸多事情来不及准备为由,请求桐格暂缓为其选妃之事,被桐格毫不犹豫地驳回。 “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做正妃也好,做侧妾也罢,反正你都得娶个女人回来。”桐格铁青着脸看着自己的儿子,“咱们帝王之家绝不能允许如此不堪的传言流落民间。你别忘记了,将来你可是一国之主,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绝不能有半分差错!” “如果要娶妻,我一定要娶自己喜欢的女人!”沉默了许久的桐青悒忽然开口。 桐格一愣,有些不确定桐青悒刚刚说的那句话。倒是甬后拉珍惊喜地看向自己的儿子,急切地问道:“那你看中了哪家的姑娘?” 桐青悒看了拉珍一眼,然后抬眸对桐格说道:“选妃之事,儿臣不再有异议,不过父王要答应我一个要求。”那一脸的清冷傲然之色丝毫不输于身为帝王的桐格。 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桐格心中百般感叹,倘若桐青悒不愿意之事,怕是谁都无法强迫的。 “若是你真心喜爱的女子,朕可以不计较她的身份!” 拉珍惊讶地看向桐格,未曾想到他会做出如此让步。为世子立妃可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不计较任何身份还是十分不妥的。 “青悒,那女子到底是哪家的姑娘?”她忍不住追问,“你喜欢固然是最重要的,可你也要考虑一下,将来这女子是否有母仪天下的能力啊!倘若不然……” “母后难道不相信儿臣的眼光吗?”桐青悒笑望着一脸担忧的拉珍,缓缓说道,“父王与母后之间的恩爱深情,乃是象雄皇族几百年来的一段佳话,令儿臣亦十分羡慕。所以,儿臣立誓此生定要娶一个天下无双的女子为妻,一生只得一人,与她携手到老,不离不弃!” 一席话落,桐格与拉珍都怔住了。 世子选妃的诏书一下,象雄一片轰动,有人惊讶,有人欢喜。关于世子与狻猊将军的暧昧流言很快被平息下去,人们更多的注意力都转到了谁家女儿会成为世子妃的这个话题上。 正月十五上元节,天未亮,城楼上就挂起了花灯。商贩们更是一开门就早早地开始为夜里的酥油花灯会做准备了。 中午时分,桑珏提前自军营返回。 福伯与胖阿婶拎着大大小小的花灯指挥着奴仆们挂在每个房间的门口。 洛云则在一堆花灯中犹豫不决,不知道该选择哪两个挂到大门口,看到桑珏进门连忙冲她招手,“哎呀,你回来得正好,看看哪两盏花灯最好看!” 几十个大小不一的花灯形态各异,图案亦不相同,色彩斑斓看得人眼花缭乱。 “您年年都会遇上这个难题!”她好笑地看着母亲左右为难的样子。 “谁让你福伯跟胖阿婶的手巧呢!每年做的花灯都好看,真的很难取舍啊!”洛云笑着叹口气,拎起一盏圆鼓带流苏的花灯和一盏八角的花灯问道,“这两个哪个更好看?” 桑珏认真地看了看两盏花灯上的图案,圆鼓流苏灯上绘的是孔雀花团富贵图,八角灯上绘的是彩云妙莲吉祥图。两种图饰,论色彩前者更为鲜艳喜气,后者则清雅灵动。 “就这个吧!”洛云左手拎着的那盏彩云妙莲吉祥图的花灯突然跑到了另一个人手上。 “呵,莫儿喜欢这盏?”洛云回头看向突然出现的洛卡莫。 “莲花出污泥而不染的品质被视为开悟烦恼的菩萨德行的象征,它的清艳绝尘亦象征着圣洁神圣的最终正果。”洛卡莫点了点头,含笑地望着桑珏说道,“珏儿应该也喜欢这个。” 桑珏沉默不语,洛云则连连点头,“嗯,不错,孔雀花团富贵图虽然更加喜气,不过未免有些俗气。”她将圆鼓流苏灯放下,然后拎起另外一盏彩云妙莲吉祥图的花灯递给桑珏笑道,“你跟莫儿一起去挂吧!” 桑珏接过花灯冷眼扫了洛卡莫一眼,径自朝大门口走去。洛卡莫则一声不吭地笑着跟在身后。 看着两个一前一后拎着花灯朝大门口走去的身影,洛云的唇边悄然泛起一丝笑意,一转头就看到了满脸笑容的胖阿婶正拎着花灯站在她身旁。 胖阿婶自然明白洛云的想法,笑了笑,说道:“卡莫少爷温柔的好脾性不管娶了谁家姑娘,都是那姑娘的福气呢!” “珏儿的性子从小就与一般孩子不同,过分冷静、淡漠了些。其实她也有热情、率真的一面,只是能让她完全敞开心胸的人太少,如今珠儿又……”洛云脸上的笑意渐渐被一层悲伤淹没。 看到洛云想起珠儿又伤心,胖阿婶连忙岔开话题说道:“今晚的酥油花灯会不如让卡莫少爷陪着她一起去参加吧!” 洛云眼睛忽然一亮,顿时笑道:“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酥油花灯会有一个传统的节目——送神舞会。入夜后满街搭起花架,上面用酥油堆塑成各种人物、花木、鸟兽等吉祥图案。人们全都拎着花灯,戴上各式神魔面具走上街头,将自己的心愿写在花灯上,挂在自己喜欢的花架上,然后聚集在一起为新年的最后一天而狂欢起舞,彻夜不眠。 晚上沐浴后,看着母亲洛云手上捧着的一套崭新的红色锦缎裘边衣裙,桑珏呆愣了好半天才发出声音,“娘,您怎么……” 洛云笑而不语,将她拉进里屋,拿来干毛巾替她擦头发。胖阿婶让奴仆将浴桶抬出去后,便将房门自内闩上了。 “好了,先把衣服穿上!”洛云笑盈盈地将那套红色的衣裙抖开,不等桑珏反应过来便套到她身上。 “娘……”桑珏一脸惊疑地看着洛云,想要挣扎却又不敢太用力。 “小姐,今天是上元节啊!夫人每年都要亲自给您打扮一番,让您漂漂亮亮地去参加酥油花灯会的呀!”胖阿婶抱着首饰盒走进里屋,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冲她使了使眼色。 桑珏惊讶地看着满脸笑容的洛云,难道母亲因为想念桑珠而触景伤情又开始犯糊涂了? 她怔怔地坐在凳子上,任凭洛云替她将半湿的长发梳成儿时过节常梳的满头小辫,饰以珊瑚、松耳石合串的巴珠,胸前戴一个精致小巧的嘎乌和五串珊瑚项链,两耳前面挂一对银质双鱼形耳饰,左右手腕各套一只雕花银镯,最后将一副用珍珠和银丝线制作的精美面具覆在她脸上的玄铁面具上。一切装扮完成后,铜镜里出现了一个艳丽的红衣少女,肤如凝脂,红唇若樱。面具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却依然掩不住那倾城的绝色之姿。 当洛云拉着她起身的时候,她全身僵硬得如木偶一般。近十年未曾着女装,突然一下子她感觉很别扭,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 看着面前令人*的娇俏少女,胖阿婶的眸子里渐渐凝出些许雾气。她看了眼同样眼眶微微发红的洛云,连忙掩去脸上的感慨之色,握着洛云的手说道:“夫人,咱们的珏……珠儿小姐是越来越漂亮了呢!” “嗯嗯。”洛云含笑点头,看着长大后第一次着女装的桑珏,喉间有一丝哽咽,半晌才平复下来,清了清嗓子故意开口道,“时候不早了,卡莫该在门外等急了。” 房门打开,洛卡莫在月光下转过身来。 天色将黑,城里大街小巷里的花灯纷纷亮了起来,五彩缤纷的花灯串起了一片彩色的海洋。暖暖的灯光驱散了夜里的寒气,将树梢、屋檐上未融的积雪也映成了金色,仿佛镀上了一层华丽的金边。 官道两旁的店铺灯火通明,喧嚣热闹。长长的街道上架满了造型各异的花架,人潮涌动,嬉笑不断。 桑珏一手拎着胖阿婶给她的一盏小小的八角花灯,一手拎着长长的裙摆极不自然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我帮你拿花灯吧!”洛卡莫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不自然的走姿,“你看起来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摔倒。” 当身旁的那个人不存在一般,她加快脚步往前走,与来来往往的那些满脸欢喜的人群有点儿格格不入。 洛卡莫含笑跟在脚步匆忙的桑珏身后,温和明亮的眼睛始终追随着那抹美丽的背影。身边许多诧异的眼睛在看清那袭艳丽红衣下轻盈纤巧的身影和半掩的绝色容颜时无不*驻足。但凡与她擦身而过的人都会忍不住频频回首,好奇那样一抹美丽的身影会是谁家的女子? 满街的人群戴着各式的面具,彼此猜测着,越显神秘。 在街市一隅的转角,那袭红衣突然停下了脚步,然后急切地挤出熙攘的人群之外,消失在街角。 洛卡莫一惊,疾步追过去。当身后人群的喧嚣声渐渐远去,他在街角的僻静处看到之前消失的红色身影。原本他以为她是想故意甩开他,却没想竟看到桑珏怔怔地站在街角的一株百年松柏之下,仰着头看着什么。他好奇地抬头,看到了一颗星辰在松柏顶端的枝头上静静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凝眸细看,原来是一盏小小的花灯。他不觉惊奇,谁会将花灯挂上高逾十丈的松柏顶端? 就在他惊讶的当下,桑珏倏然如灵燕一般跃起,轻踏着树枝眨眼间掠至树顶,将那盏小小的花灯摘了下来。 洛卡莫愣了半晌,回头看向身后不远处人群熙攘的大街。桑珏刚才的动作很轻很快,并没有人注意到。 “你在干什么?”他还是忍不住对她贸然的举动感到担心,“难道你不怕被人看见……” “姐姐……”她盯着手中的花灯喃喃低语。 他皱眉,不解地看向她手中那盏自树顶摘下来的花灯,“这盏花灯?”普通的绿色绢绸制成的花灯造型,并没有特别之处。 “她一定在这里!”桑珏忽然转身望向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然后疯了一般冲向人群,急切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 “珏儿!”洛卡莫惊呼一声追上去拉住她。 桑珏一把挥开他的手,拎着裙摆冲进人群,就那样不顾一切地在人群中拼命地找寻,急切的模样令满街的游人纷纷侧目。 头一次看到一贯冷漠的桑珏如此失控的样子,洛卡莫内心亦十分震惊。他紧紧地追在她身后,来往的人群阻挠了他急切的脚步,他始终无法靠近她,只能焦急地跟着她跑。 桑珏手中紧紧攥着那盏自树顶上摘下来的绿色小花灯,这是只有她和桑珠才知道的秘密——每年的“上元节”,她们会将许下心愿的花灯挂到街角的百年松柏顶上。 她相信桑珠就在这里! 蓦地,人群中有一抹绿色的身影自她眼角闪过。她猛然转身,伸手推开在她面前交错的人群追上去,脚尖却踩在了长长的裙摆上,身体突然向前倾倒。“姐姐……”沙哑的呼唤自喉间逸出。 那抹绿色的身影缓缓地转过头来,与旁人一样惊诧地瞥了她一眼,很快便又淹没在人群中。 不是! 她顿觉颓然无力,闭上眼任凭自己跌向地面。 然而,在她扑倒在地前,有一只手拉了她一把。她猛然睁开眼睛,转过头却只看到了一个戴着恶鬼黑羽面具的高大背影在人群中渐行渐远。 “你怎么了?”洛卡莫有些喘息地靠近桑珏身边,终于抓住了她。 桑珏将目光拉回,看了眼神色担忧的洛卡莫,轻轻地挣开了他的手。 洛卡莫的手僵在原处,望着她冷漠的背影,唇边掠过了一丝自嘲的浅笑。 皇宫前的广场上,送神舞会欢快的歌舞已经开场。穹隆银城里的男女老少们戴着各式的面具,穿着艳丽的盛装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 陌生的人们互相牵起手,极有默契地围成了一个又一个圈,在欢快的乐曲中欢歌起舞。各式色彩艳丽的裙袍在火光映衬中,和着音乐的节奏如彩蝶翩然翻飞。 面具遮住了人们真实的脸,彼此陌生却又彼此亲近——面具让灵魂重拾了最初的单纯,没有尊卑,没有贫富;面具让时光回复了最初的美好,没有岁月的沧桑,没有生活的艰辛。 送神舞表达的是人们对神灵的崇敬和对美好人生的向往。 桑珏与身旁的女子牵着手,随着人们的舞步而舞。不知不觉间,广场上大大小小的圆圈渐渐融合成了两个百人的圆。以广场中央的大型花架而分,一个圆是女人,一个圆是男人。 欢快的舞曲渐渐变得柔和温婉,两个圆圈中突然各自舞出了一男一女,翩跹的舞步含着似水的柔情蜜意、欲语还休的羞涩。随着乐曲的节奏,一男一女跳着轻快的舞步缓缓靠近,终于牵手而舞,引来人群的欢声祝福。 她恍然顿悟,原来这是情人舞。看着越来越多的男男女女朝着彼此舞动着靠近,她随即松开与旁人牵在一起的手,悄悄向圆圈外围观的人群移动。 忽然,广场上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她诧异地停下脚步回头,只见皇宫的大门缓缓开启,一群身着金色裙袍、头戴金色面具的男女踩着轻盈的舞步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中。舞会顿时到达了一个**,人们欢呼着,显得格外兴奋。 原本想要退出圈外的桑珏被热烈的人群推挤着,又回到了圈子里。身边的女子再次牵起了她的手,拉着她朝广场中央靠近。 禁卫将兴奋的人群与广场中央那一群金色的男女隔开,短暂的混乱之后,舞会恢复了秩序。情人舞再次跳起来,只是这一次更多的男女大胆而热情地朝着广场中央那个金色的男女圈子走去。 男男女女们各自用最优美、热烈、深情的舞姿,替代语言倾诉着爱慕。情人舞只是送神舞中的一种形式,表达了人们对美好爱情的向往。舞会结束,各自散去。但自古亦有很多男女,在舞会结束后,取下面具,彼此倾心,成为真正的情侣。 虽然金色圈子里所有的男女都着同样的金色服饰和金色面具,桑珏却一眼就辨出了那圈中隐藏的一男一女的身份。 就在她盯着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有些失神的时候,一抹热烈的人影晃到了她面前。她一惊,不知何时身边的女子松开了她的手,她竟然独自站在两个圈圆之间的空地上,身边围绕着三个跳着情人舞的男子。围观的人群兴奋地叫闹着,引来越来越多注视的目光,不知不觉间,她竟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在旁人看来,送神舞会上能同时引来数名“爱慕者”的人是有令人惊羡的魅力的。然而对桑珏而言,这样的魅力却是让她相当困扰而又不知所措的东西。她本不想引人注意,特别是在她着女装的情形下。 面具下的冷漠容颜有些僵硬,白皙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拽着红色的裙摆,看起来那般不知所措。第一次身处如此热情尴尬的境地,她往日冷静敏捷的思维突然停滞,她不知道作为女孩子应该怎样去应对!如果她现在的身份是桑缈,她大可以漠然地推开众人离去。 这一刻,她发现,她竟不知道要如何扮演她本来的角色——桑珏,这个身份对她是如此的陌生和茫然! 思绪翻转之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朝她走来。戴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白脸面具的洛卡莫挪动着轻柔的舞步缓缓地来到她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她愣愣地看着那只伸在半空中的手,抬眸望向那张面具下温和明亮的眼睛。情人舞曲在广场上甜蜜悠扬地回荡着,眼前另外三名男子来回舞动,人群的笑闹声刺激着她不知所措的思维,片刻的犹豫之后,她终于抬臂伸向那双手。 蓦地,全场人声沸腾。 她的手在落上洛卡莫的掌心前一刹那,竟被握在了另一个人的手掌里。她错愕地转头,只见眼前晃过一抹金色的影子。 广场上四周人群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向天空,被数名“爱慕者”围绕的红衣女子竟然在最后一刻被一名金袍、金面具的男子“抢”去,这出意外的剧情令人群格外兴奋。所有人都停下了舞步,将目光对准广场中央的那一男一女身上。 原已成为焦点的桑珏此刻越发备受瞩目。她并不擅长跳舞,也从没跳过这种舞步,她的身体完全是被金袍男子的手臂带动着舞动。所有人都戴着面具,人们不知道面具下的她与他究竟是谁,然而牵手共舞的两人却是彼此明白对方的身份。 头顶上方的那道目光,即使隔着面具,依然令她觉得如火灼一般。那一丝熟悉的淡雅幽香将她包围,她想挣开他的手却被他不着痕迹地揽得更紧。她越是想要摆脱他,越是被他纠缠,两人舞动的身体几乎完全贴在了一起。 “你究竟想怎样?”在意识到挣扎是徒劳之后,她终于冷静下来,毫无温度地开口。 他带着她转了个圈,忽然在她耳畔低语道:“你是今晚舞会上最美的女子……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等这一天。” 桑珏的身体僵了一下,这句异于平常的温柔轻语令她心底一阵强烈的惊慌。 沉吟许久,她缓缓说道:“这句话,是那个痴恋了你十年却被你狠心推开的人最想听到的!” “那么,你知道我最想听到的是什么吗?” “只要世子殿下开口,这天下还有什么事不能如殿下所愿呢?”桑珏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他忽然轻哼一声,毫无预警地抬起了她的下颌,令她不得不直视他的目光。 “我只想从你嘴里听到三个字,那也是我一直希望留在你心里的三个字。” 不知不觉间,他带着她舞到了广场中央由巨型花架搭成的舞台上。那群金色服饰、金色面具的舞者手牵着手将他们围绕在中央。 皇宫城楼上的烟火被点燃,绚丽多彩的烟火将黑色的苍穹点缀得五彩缤纷,每一个都在天空绽放出绝美灿烂的花朵,然后化做五彩的星光落进千万双欢乐仰望的眼睛里。 就在第十朵烟花绽放的一瞬,她看到那张金色的面具也随之被抛向天空。 广场上忽然爆发出了一片震天动地的惊呼和尖叫。她怔怔地看着那张俊美如仙的清冷脸庞缓缓地在她眼前放大,星光倒映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仿佛宝石的光芒。 “世子……世子……世子……”人群疯狂般激动地呼喊着。 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她看到他的唇语。 一瞬间,她的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发出了轰然巨响,淹没了所有的声音,唯有“桐青悒”三个字自心底浮现上来。 五岁那年初见,他也是这么对她说:“我叫——桐青悒。” 她只是在那时念过一次这个名字,从此便再未有机会开口。在过去九年的光阴里,他与她的交集只是世子与臣属,那个名字在时光的河流中渐渐沉淀。 当所有的声音再次传入她的耳中,她已被纳入了那具曾为她挡过箭矢的胸膛。 蓦然抬头,她惊愕的目光落入了一泓温柔的清泉。 “桐青悒的愿望,从来就只有你,桑珏!”那一句话仿佛只是一缕不经意间掠过的晚风,消散在他的唇畔。 人群在一阵疯狂的惊呼之后,陡然安静了下来,仿佛时间在那一刻停滞。 洛卡莫一动不动地站在人群中。广场中央的花架上,世子桐青悒拥吻桑珏的那一幕定格,停留在他惊讶的眼底。背景的烟火太过绚烂,令他的眼睛感觉有一丝涩痛。 唇上温热的触感带着淡淡的清雅幽香渗入唇齿间。睁着眼,桑珏看到天空中的烟花如流星雨一般坠落,每一颗都带着倾尽韶华的美。那样的美令人心生悲凉,那样的美令人铭记一生。 刹那的静寂之后,她猛然推开了那一温柔的胸膛,在千万双怔愕的目光中仓皇逃离。跃下花架搭成的舞台时,她撞倒了站在舞台下方的一名金袍女子。只是那匆忙的一瞥,她看到了女子眼中混合着震惊和受伤的复杂眼神,那是一双曾无数次带着羞涩和期待望向她的纯真眼眸。 伸手拉起那名女子,她带着满心的愧疚和纷乱掉头而去。隐约间,她听到人群中有人唤她的名字,她再也无法承受四面八方聚射而来的目光,提起裙摆纵身而起,在人群的惊呼声中飞掠过广场上空,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中。 黑夜,在远离喧嚣之后越来越浓。 她从没像此刻这般期待夜能再黑、再浓一些。她希望黑夜能将她隐匿,阻隔人群,阻隔目光,阻隔那陌生的情潮…… 从何时起,那双如冰湖般始终沉凝清冷的眸子竟开始令她觉得慌乱,令她不敢再如儿时初见那般勇敢地直视?她不想去看清那双冰湖般的眼睛里深藏着的暗流,可那暗流却一日比一日灼热,一日比一日汹涌,仿佛随时会将她淹没,令她无处可逃。 她的唇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仿佛无形的手将她缠绕,提醒着她他对她说过的那些令她惊心动魄的话语。 她与他究竟谁更冷漠?谁更残忍? 冷,莫名地从心底升起的寒冷,令她控制不住地浑身战抖。 他说得没错,是她亲手葬送了桑珠的幸福。是她的懦弱、她的自以为是,伤害了她最爱的人! 缩在屋顶的角落里,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体不住地战抖。桑珠那张绝望而苍白的脸不停地在她脑海里掠过,那样绝望悲哀的眼神,比死亡还要令人窒息…… 紧闭着双眼,她看到黑暗中有无数蛰伏的森冷眼睛盯着她,那些眼睛闪动着刀刃一般的寒芒,散发着血腥的气息冷冷地盯着她。 她猛然睁开眼,倏然旋身而起,手中一道冷芒飞射向屋顶另一端的黑暗之中。 静寂。 诡异的静寂之后,一缕阴森的鬼影缓缓自黑暗中浮现出来。狰狞的鬼脸上,黑色的羽毛在夜风中无声地飘动。 桑珏绷紧的身形在看清那张鬼面之后愣了一下。 屋顶两端,一红一黑两道身影仿佛石化一般纹丝不动。夜风掠过,衣袂飘飘,锦帛发出的猎猎声响打破了诡异的静寂。 许久,那人缓缓挪动脚步朝她靠近。她蓦地握紧掩在衣袖里的短刃,却看到那人在走了两步之后忽然停住,然后将背在身后的手缓缓伸向前来——隐约的光线之下,一串泛着珍珠独有的莹润色泽的东西摊开在他的手上。 她一惊,下意识地抬手抚向自己的脸。 那张珍珠面具居然不知何时掉落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脸上的玄铁面具等于象征着桑缈的身份。面前的这个神秘人,却明目张胆地拿着她掉落的珍珠面具出现在她面前。他,究竟有何目的? 就在她惊疑不定、心生杀意的时候,那人却将珍珠面具轻轻放到了屋顶上,然后默然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夜,深浓,寂静。 屋顶上独剩一抹红色的身影久久地对着黑暗凝望。 洛卡莫匆匆回到镇国公府的时候,府内大小院落的灯火早已熄灭,几个守夜的奴仆在打盹,一切看来平静如常。 走到自己所居的院门前,他看到对面院落的屋子里亮着烛光,一缕模糊的人影静静地映在窗棂上,他心底的担忧终于平静。驻足站了一会儿后,他才转身走进自己的院落。 在回身关上屋门的一瞬间,望着对面院落里那一抹烛火,他忽然发觉自己内心的某一处似乎塌陷了一角。 四十四、幽魂迷香 热闹的新年过后,很快便迎来了象雄帝国又一个重大的日子——圣寿节,即象雄十六代甬帝桐格七十大寿。 按惯例,圣寿节当天,象雄所有郡守以上级别官员都要赴帝都为甬帝贺寿。圣寿节的前十天和后十天,帝都穹隆银城的欢庆活动更是通宵达旦。 距圣寿节还有三天,穹隆银城里的大小客栈已全部爆满。往年,这些客栈的客房用来接待各地官员和南北客商绰绰有余,而今年,城里上百家客栈的数千余间客房全部被预订一空不说,好多晚来的人找不到住处,就连城郊的民舍都有人出高价寄居。 为了确保各地官员和众多前来甄选世子妃的名门千金的身家安全,维持帝都的正常秩序,驻守帝都的二十万精兵被调出五万专门负责官侯们的安全,白天黑夜不间断地在城内巡逻。另外,帝都各城门要调派成倍的兵力以加强各处的戒备。连接亚丁高原的吊桥栈道更是守备严密,凡通过者皆要细查身份名符,详诉入城缘由,登记在册之后方可通行。 身为掌管帝都驻军的将领,接连数日,桑珏都是忙到深夜才归。 当白狮伽蓝载着疲惫的桑珏自黑夜中奔向家门时,天空飘起了细雨。 夜风冰凉,值夜的侍卫披着厚披风站在门外,见她回来忙将大门打开。 一名侍卫迎上前来,提着灯盏为她引路。她抚了抚白狮伽蓝的脖子,示意它去休息,然后挥退了提灯的侍卫,独自往后院走去。 夜深人静的府邸,细雨落在树叶上的沙沙声响格外清晰,令她疲惫的身心平添了几许寂寞和感伤。在转向自己院落的回廊处,她竟不知不觉地拐向了另一个方向。 院落里,花草修剪得整齐,地上没有一丝杂草,整洁干净。她轻轻地推开房门,屋子里一片漆黑。 她闭上眼,在黑暗中步伐平缓地走进房间,手指轻轻抚过桌椅。每一件物品的位置她都熟记于心,没有一丝凌乱。屋子角落的香炉里依然残留着熟悉的余香,仿佛在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坐在梳妆台前,盯着面前黑暗中的铜镜,她的眼前缓缓浮现那张美丽温婉的脸,那个纯真纤柔的女子…… “我好想你,珠儿姐姐……” 屋外的雨声细密低沉,仿佛婉晦的叹息,又如忧伤的低泣。 这样的夜,冷清、寂凉。 骤然自寒冷的睡梦中惊醒时,窗外的天色已亮。她缓缓起身,借着微弱的天光环视了一周房内的陈设,然后退出房间,轻轻地关上门。 昨夜的细雨不知何时离去的,黎明的天空有些阴沉,晨风中透着冰凉的寒意。拢了拢身上的军袍,踏着地面上浅淡的水渍,桑珏未曾惊动任何人,径直出了大门。 晨光中,白狮伽蓝早已等在门外。 正午时分,出门订购府里日常所需物品的福伯一进门就直抱怨。 胖阿婶连忙吩咐奴仆们去帮忙把马车上的物品搬下来,然后递了杯茶水给满头大汗的福伯,笑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一进门就嚷嚷的,出门撞着霉头了?” “哎哟,今天出门可真是不容易啊,差点儿没把我这身老骨头给累散喽!”福伯接过茶水一口气喝完,舒了口气才又接着说道,“你不知道啊,这几日城里到处都是人,马车在大街上走得就跟蜗牛爬似的,没把我给急死。咱们平常去采购的那些店铺里的货物差不多都被抢购一空了,要不是看在咱们府里是多年的老主顾的面上,店老板有心给咱预留着,今天恐怕就买不到了。这段日子啊,想买足这些东西还真不容易呢!” 这至于吗?又不是闹荒年,抢购什么啊?”胖阿婶皱着眉,一脸奇怪。 “不是闹荒年,是生意太好了,供不应求啊!”福伯拉了张椅子坐下来,一边盯着奴仆搬卸物品,一边对胖阿婶感叹道,“这往年的圣寿节期间,各地的官侯云集而来为甬帝贺寿,多半都是轻车简行。可今年不同啊!那些前来甄选世子妃的官侯家的小姐们哪个不是侍卫、随从一大帮子的,多了这么些人,帝都一夜之间就变得人满为患了啊!” 听完福伯一番话,胖阿婶了然地笑了笑,“这也难怪,世子公开选妃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啊!哪家的小姐不想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呢?更何况,当今的世子长得那个俊俏,全天下都没几个姑娘比得上啊!” “哎,要是世子选妃早半年多好啊!”福伯忽然叹息一声,“说不定,珠儿小姐……” “哎呀,我说你老糊涂了吧!”胖阿婶急忙打断他的话,瞟了眼四下忙碌的奴仆们,轻声责备道,“这种话可别乱说!” 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福伯连忙噤声,起身去清点物品。 胖阿婶站了一会儿也转身往东厨走去,经过通往后院的回廊时,心里莫名地心神不宁。她抚着胸口停下脚步,一抬眼,正好透过廊壁上的花窗望见了桑珏所居的院落。 上元节送神舞会上被世子拥吻的神秘女子一直在人们口中流传。那一袭消失在夜色中的红衣似真似幻,在人们心里留下了一抹*的惊鸿艳影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没有见到她的真面目,谁也不知道她身居何处。 关于那个神秘女子的来历众说纷纭,甚至有人说,那个红衣女子是传说中的曼珠沙华化做的女子,是在送神之夜前来引领冥界众神走向归途的使者…… 可是,谁也不会猜到,那袭神秘的红衣会是名震帝都的“少年将军”! 胖阿婶心绪复杂地望着那座小巧清静的院落,那一缕不安无影无形却又仿佛无处不在。 距离圣寿节正日越来越近,穹隆银城里的欢腾气息也在急骤暴涨。各郡的官侯早已聚齐,只等待着最后盛典时刻的来临。 城里的街道上人流密集,为了避免引起人群的恐慌,桑珏将白狮伽蓝留在了军营,自己则与其他士兵一道徒步在城内巡视。帝王的寿诞不光聚集了各地官侯,更吸引了天南地北无数的商客蜂拥而至,这种赚钱良机谁都不愿错过。 专为外来客商设置的临时市集人山人海,各种稀罕物件无奇不有,琳琅满目。平常百姓看稀奇,贵富宦仕挑珍罕,从早到晚市集内的热潮不散。 这种场合也正是人心最无防备的时候,热闹的声色背后往往有潜伏的阴影如影随形。 在市集周围值守的士兵见到将领亲巡现场,大步迎上前来屈膝行礼。 桑珏负手立在市集的入口,一边沉默地听着士兵汇报当值的情况,一边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逡巡。 士兵汇报完情况后垂首等待将领的指示,却久久得不到回应。 “将军……” 站在桑珏身旁的副将巴赤见她久久不动,上前一步低声提醒。谁知他刚开口,便见眼前人影一闪而逝。 霎时,人群中爆出一阵惊恐的呼声,如受惊的蚁群四下散开。众将士惊愕愣住,只见那抹绣金绛袍没入人群之中,疾风般掳起一名跌倒在地的瘦弱孩童。 两人高的瓷仙轰然倒地,碎裂之声过后,细白的碎片撒了一地。 桑珏抱着吓得全身战抖的孩子,抬眼望向自人群外涌上来的士兵。正欲举步,忽闻一股浓郁的异香自孩子的身上逸散而出。 幽魂香! 她倏地放开怀中的孩子。瞬间,四道寒芒闪电般破空而至。 刚刚落下的惊恐声再次响起,人群争先恐后拼命往市集的各个出口逃散,将欲冲进市集内的士兵阻截在外。 四名蒙面黑衣人团团围住桑珏,手中利刃隐隐透着幽绿微芒,狠厉的攻势不留一丝空隙。 幽魂香的毒性很快开始发作,在四名黑衣人密如织网的攻势之下,桑珏挥舞“霜月”的手已开始微微战抖,眼前交替掠过的人影越来越模糊。如此下去,意识很快便会被毒性侵蚀! 就在接连挡下四名黑衣人的数波攻势之后,她蓦然抬起左手握住“霜月”的刀刃,用力地拉过掌心。血腥气息和疼痛暂时抵制了幽魂香对她意识的侵袭,但这份清醒只会持续很短暂的时间,她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就只有死! 疼痛窜入大脑的一瞬间,她毫不犹豫地挥刀纵身而起,用尽全力冲破四名黑衣人的剑阵,然后借着身体的惯性突然凌空翻身倒立而下,握刀的手腕飞快翻转,半月刀芒顿时织出莲花般的光影向四周绽开…… 血,沿着轻薄如纸的刀刃缓缓渗入尘土之中,晕出了一团状如莲花般的血迹。牦牛骨制成的刀柄上那一颗月光石闪烁着幽冷的银光,斜映在面具下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 冲破人群的士兵被眼前的诡异场面怔住,看着一动不动地蹲在四名僵立的黑衣人中间的那抹绛袍身影,没有人再往前靠近。 锵!刀尖拔出的轻微声响令所有人的心蓦地一颤。 四名黑衣人的头颅忽然齐齐掉落! 桑珏缓缓起身,在四名黑衣人的尸身倒地之后抬起头来——面具下的脸苍白冰冷,与地上的那抹诡异的血莲形成鲜明的对比,令在场所有人触目惊心。 “将军!” 人们脸上骇然的表情陡然变得模糊,她依稀看到副将巴赤领着士兵惊慌地朝她跑来。所有的感觉突然间全都消失了,力气也仿佛被抽干了一般。 仿佛陷在无底的泥沼之中,身体没有一丝挣扎的力气,不断地陷落,不断地沉沦。 没有尽头的黑暗,吞噬了所有的光线和空气,压迫、窒息、恐惧……令人绝望! 身体在烂泥中慢慢地淹没,腐烂腥臭的气息浓重黏稠,如蛆虫钻入她的皮肉、她的筋骨,吸食着她的血、她的灵魂。 血,到处都是血,从她的双手涌出,将泥沼染成了红色,还在疯狂地蔓延……血色深浅不一,她分不清哪些是她的,哪些是别人的,但却都是一样的狰狞、一样的疼痛! “珏儿……” 一声遥远的呼唤忽然传入耳朵,羽毛一般温柔的声音顿时化做一道闪电撕裂了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挣扎着想要睁开眼,想要寻找那个温柔的声音。黑暗却固执地如一座大山挡在眼前,山的那一边闪烁着光团,有许多模糊的影子在光团中晃动,忽远忽近。她看不清,却听到那个声音渐渐地变成了悲伤的低泣,揪痛了她的心,看不见的泪颗颗如针刺在她的心上。 “娘亲……” 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喉间却发不出丁点儿声音。 “珏儿!”洛云蓦然睁大眼,盯着床上紧闭着双眼的桑珏,“珏儿,娘在这儿,你听到了吗……珏儿……” 胖阿婶心疼地看着洛云憔悴伤神的模样,轻声劝慰道:“夫人,您也累了一整晚了,先去休息吧!” “不,我刚刚好像听到珏儿叫‘娘’,我听到了!”洛云不肯离开床边,紧紧地握着桑珏的手。 胖阿婶叹息了一声,走到床边看了一眼昏迷中的人儿,轻轻地揽住洛云的肩膀,说道:“您的身子才刚调养过来,不能太过劳累。要是珏儿醒来,看到您这样不眠不休,她一定会心疼的,所以您千万要保重身子。去休息会儿吧,这儿有老奴守着。” “不,我要守着珏儿。”洛云坚决不肯离开,神色间带着一丝惶恐,紧紧抓着桑珏的手不肯松开,“我要守着她,我一定要守着她,我要守着我的女儿……” 寂静的夜里,隐约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房门忽然被人推开,惊得屋里的人同时回头。 看着门外站立的那道挺拔孤清的身影,胖阿婶瞪大了双眼,愣了许久,才慌忙跪下道:“世子殿下!” “姨娘,”洛卡莫跟在桐青悒身后进来,走到床边微倾身对洛云说道,“世子是特地来看望……珏儿的。”虽然从未公开挑明,但他们彼此都清楚,秘密在他们之间早已不是秘密。 洛云怔怔地看着桐青悒,仍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紧握着桑珏的手一动不动,神情中透着一丝异样的平静。 “夫人!”胖阿婶有些着急,跪在一旁低声提醒。 可洛云仍然一动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桐青悒,一点儿想要行礼的意思也没有。 桐青悒沉默地看了洛云一眼,开口道:“免了。” 胖阿婶谢了礼,连忙搬来椅子,然后出门吩咐婢女赶紧泡茶。 洛卡莫坐到床边替桑珏把了把脉,用手背试了下她额头的温度,转头对洛云说道:“姨娘放心吧!珏儿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最近太累了,好好儿调养就没事了。” “真的吗?” “嗯,难道您不相信莫儿的医术吗?”洛卡莫笑看着她,像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说道,“现在很晚了,您早点儿休息吧。明天您睁开眼睛,珏儿也就醒了。” 听到他的话,洛云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轻轻地把桑珏的手放到被子里,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颊,然后又问道:“明天我睁开眼睛,珏儿真的会醒吗?” 嗯,是的。明天您睁开眼睛,珏儿也就醒了!”洛卡莫耐心地又重述了一遍。 这一次,洛云脸上的神情终于轻松下来,拉着他的手叮嘱道:“那我就把珏儿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儿照顾她!” 这句话令房间里的每个人心底都惊起了一丝波澜。 胖阿婶不确定洛云说这句话究竟是有心还是无心,是清醒还是糊涂?她下意识地瞥了眼沉默的世子,又看向有些微愣的洛卡莫。 虽然她人老眼花,但心里却跟明镜一般。那看不见的情丝,早已纠缠不清,千丝万缕地缠绕在桑珏与他们之间。 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她禁不住暗自叹息:这样的情,是幸还是不幸? 胖阿婶扶着洛云离去后,洛卡莫脸上的笑容转瞬消失,眉目间显出凝重之色。 “说实话吧!”桐青悒忽然站起身,大步走向床畔。 “幽魂香!” 简短的三个字,令桐青悒漠然的脸上闪过一丝惊颤。 “卓仓族的密制迷香,异香浓郁,具有毒性。吸入者,轻则身体虚乏,神志模糊;重则筋脉受损,深度昏迷,甚至死亡。”洛卡莫平缓无波的声音徐徐传来,“她吸入的毒香并不多,就算是普通人也早该醒来,可因为连日来过度的劳累,加之又感染了风寒,她的身体已是极其虚弱。如此状态下再经过一番生死武斗,体力严重透支,致使幽魂香的毒性侵入身体而毫无抵抗之力,故至今仍昏迷不醒,虽然性命无忧却有可能留下难以预料的后遗症!” 他说的每一句都只是陈述,却在最后一句时话锋陡转,“那些刺客为何想置她于死地?” 烛火的光影为相对而立的两道人影勾勒出了明暗不定的阴影,沉默间似有无影的锋芒在空气中碰撞。 桐青悒冷然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是沉默地凝望着那张掩藏在面具下的苍白面容。纤长卷翘的睫毛伴随主人轻微的呼吸微微颤动着,如蝶翼一般美丽而脆弱。这一刻的她如此纤弱,仿佛细瓷一般,随时都会被碰碎。 狻猊将军,掌管帝都二十万精锐驻军,她的职责便是保卫帝都的安全,守护象雄的心脏,随时随地为皇族做好牺牲的准备! “只要她一天还是桑缈,便要时刻面对本不属于她的致命危险!”这句话如一根无形的利芒刺入了桐青悒的胸口。 他蓦然抬眸,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太医常目光中隐隐透出的一丝冷锐。 门外低低传来禁卫贝叶的声音,提醒桐青悒时候不早该回宫了。 “近日城里人多混杂,夜深了恐不安全,世子还是及早回宫吧!” 洛卡莫微倾身,语调谦卑平和,“世子千金之躯,身负象雄未来社稷之重,万不可有半分损伤,否则身为臣子的会格外忧心难安啊!” 桐青悒始终沉默,漠然冷清的神情似乎对于洛卡莫话语中的暗示无动于衷,只是看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桑珏便转身走出了房间。 洛卡莫站在门外目送着桐青悒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清朗俊逸的面容在昏暗的灯影下凝结了一层淡淡的阴霾。 黑幕一般的天空,月牙被厚重的云层掩盖了光华,疏星寥寥,黯淡无光。 四十六、钦点入宴 圣寿节正日清晨,太阳从地平线上射出的第一缕光芒照耀在穹隆银城皇宫内的金穹殿门上的时候,皇宫厚重的青铜城门在一片鼓乐齐鸣声中缓缓开启。 来自象雄各地的官员身着华彩锦袍盛装,各自的随从抬着进献的贺礼,按官阶等级依次进宫向甬帝朝贺。 鲜艳的红锦地毯自宫门一直延伸向金穹殿上,高高在上的金穹殿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中恍如仙山琼阁,华美庄严,无处不彰显着睥睨天下,万人景仰的帝王之气。 须发皆白的甬帝桐格头戴七彩琉璃金羽冠,身着紫锦金丝鹏纹织彩福寿袍,腰束盘丝碧玉带,佩挂金锦织彩腕套、纯金臂筒,足蹬九九如意牛皮靴,仪态威严地端坐于鹏舞九天金雕宝座之上,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 金穹殿上,恭贺的吉辞如雷轰响,震颤了雕梁画栋的殿堂。 “恭祝甬帝福寿双全,长乐永康!” 银甲禁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把守在金穹殿内外。重甲佩剑的驻军精锐也被调派至宫中,严密警戒,以防混乱之中刺客偷袭。 朝贺的官员一拨又一拨,川流不息。祝寿的吉辞千篇一律,即使穷尽心思也只是有些微的变化,少有新鲜。如何能博得帝王欢颜,关键还是在这进献的寿礼上。因此,自古以来,为官之徒多有收藏之好,甚至不惜一切财力、物力,不择手段网罗天下间的至宝。历代帝王的寿诞庆典,便是一次奇珍异宝争相媲美的盛典。天下间的宝物汇聚一堂,各展*之处,令人目不暇接,惊叹不绝。 金穹殿外,那一道绛袍重铠的身影一刻未停地在殿外四周来回巡视,瘦削的身形在那一身黑沉的重铠之下略显吃力。 得了片刻的空闲,桑珏靠着殿外僻隅的一处白玉石栏稍稍休息。身体还未自伤病中恢复,仍然觉得疲乏,披着沉重的铠甲令她喘不过气。 看了看天色,离正午时分不远了,朝贺的官员已陆续自殿内退出来。 调整了一下呼吸,她强打起精神准备重新走上岗位。甫一转身,便见一抹人影悄然出现在她面前。 看了眼来人,她漠然地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那你呢?”他不动声色地挡住她的去路。 “医常大人不待在梅里阁反倒跑到这里来质问我,不是很可笑吗?”她扯出一丝冷笑,举步上前绕过他。 “你明明就是在勉强自己。”他蓦地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回来。 惊愕地盯着面前温文尔雅的男子,她似乎不敢相信他竟能轻而易举地将她擒制。 “狻猊将军连一介手无寸铁的平常人都挣脱不了……”洛卡莫嘲讽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响起,“不是更可笑吗?” “走开!”她猛然发力一掌将他推开,苍白的脸上有一丝恼怒。 洛卡莫连退两步撞上了宫墙,却看到桑珏倚着玉栏喘息。 “你这样强撑着坚持,又能换来什么?”他抬眸望向她,眉宇之间透着深深的愠色和痛惜,“你摧残自己的身体,轻薄自己的生命,你没有一天是为你自己而活,你所做的这些牺牲值得吗?” 她怔怔地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年轻男子,那清俊的五官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下冷冽得刺眼却又无法回避地闯入她的眼底。他说的那番话亦如锋刃划过她的心底,不小心撕开了一道裂缝,揭开了她人生中从未思索过的一面。 她的人生究竟是为什么?她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想要的又是什么? “帝王江山从来都是由数不尽的白骨和鲜血堆砌而成,生命的意义对于登上帝王宝座的天子而言不过是蝼蚁、尘埃。那些冲入刀山剑林,一路腥风血雨为帝王打下江山的功臣良将一如最初镶嵌在帝王宝座上的宝石,曾经荣耀,曾经辉煌,可是宝石再璀璨珍稀,也永远是宝座上那一个人的陪衬。当天下珍宝尽聚帝王手中,王座上的宝石便失去了光彩。那些伴随在帝王身边的汗马功臣与红颜美人的命运一样悲凉,荣耀与辉煌不过云烟幻境,最终仍逃不过弃之如敝屣的命运。” 她看到洛卡莫站起身,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里充斥着她从未见过的悲悯。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却又恍惚,他眼底的那个影子究竟是谁? “做回你自己,珏儿。”他缓缓地走近她,伸手抚上面具下苍白的脸颊,温柔的声音带着疼惜,“你可以选择另一种人生。” 那双手掌传来的温暖一点点渗入她的心底,仿佛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令她不忍拒绝。 “离开这里,卸下命运套在你身上的枷锁,做回真实的你,寻回属于你的自由。”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望着巍峨绵延的皇城宫阙,所有的记忆如风影一般倒退,越过崇山峻岭,跨过平川旷野,重又回到了那片雪山草原。静静的达瓦河在金黄色的芦苇丛中流向远方,苍鹰在天空中翱翔,儿时的自己穿着最爱的红衣在河畔的草地上迎着风奔跑…… 她……还可以选择吗? 记忆的画面中,忽然闪过了一道银月光影。 她倏地回过神来,右手下意识地紧握住腰间的刀柄,神情恢复了平素的冷漠。 “我的人生,不需要任何人来指引!”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洛卡莫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闭上眼感受着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清冷的体温,伸出的手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举在空气中,仿佛她依然站在那里。 睁开眼,他眼底的失落一如举在半空的手掌。 各地官侯朝贺献礼完毕,内侍总管会宣读一份入宴名单,获得甬帝钦点的王公官员方可入宴。 圣寿宴是象雄帝王的寿诞宴,是宫廷最盛大的宫宴之一,后妃王公、文武百官,无不以参宴贺寿为荣,其间名食美馔不可胜数。如今又逢世子选妃之际,庆典更为隆重盛大,系派专人专司,衣物首饰、装潢陈设、乐舞宴饮一应俱全。为圣寿宴特制的绘有“万寿无疆”字样和“吉祥喜庆”图案的各种彩碗、碟、盘等瓷器银皿,整整九千九百九十九件。寿宴将从正午时分开始一直持续到午夜时分。 内侍总管布隆尖细的嗓音不疾不徐地自金穹殿前的玉石阶梯上方传来。九十九级台阶下,王公贵族、文武百官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无不竖着耳朵细心倾听着台阶上方传来的声音,待那尖细的嗓音念出自己的名字后,立即喜上眉梢上前谢恩。 自上穹边境巡察月余归来的桑吉还未来得及回府便直接进宫贺寿,与一众官员同跪于金穹殿下。 镇国公的名字排在第八个,能被排在百人寿宴的前十位就意味着在帝王心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从镇北大将军荣尊镇国公,桑吉能获得这样的排名并不意外。 谢恩之后,桑吉起身跟随宫女前往专为入宴官员预备的院所沐浴更衣。 在大司马之后,前十位的最后一个名字缓缓地被那尖细的嗓音念出,“狻猊将军——桑缈。” 满朝文武一片震惊。 桑吉错愕回头,望向玉石阶梯上方的内侍总管。 “狻猊将军——桑缈。”尖细的嗓音又重复了一遍。 霎时,数百双惊愕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怔愣在驻军侍卫之后的少年将军。 四十七、世子选秀 金穹殿上,百名钦点入宴的官侯将相依次而坐。帝后并坐于鲲鹏金案之后,丹墀左案为王子公主之席,右案为十位重臣之席。左右各设珍珠玉帘两卷,隔开丹陛之下八十官侯之席。 席间,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喜庆的笑容,相互敬酒笑谈。桑珏沉默地坐在宴案之后,隔着珠帘,目光淡淡扫过殿下张张笑脸,眼底却分明看见那些人各怀心思的复杂嘴脸。她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只是不知道是该笑他们还是笑自己? 分明是被人玩弄的小丑,却还那么自以为是地扮演着最完美的角色! 父亲与身旁的大司马低低的笑谈声隐约传入耳中,大抵也都是些互相恭维的客套话语。她不屑,也懒得参与,装作全神贯注地欣赏着舞姬们的表演。 宫女穿着轻柔飘逸的绮罗宫裳穿梭于宴席之间,撤换着宴案上的菜肴。圣寿宴的菜肴道道精致,山珍海味已不稀奇,做工讲究,色香味绝无半分挑剔。摆在面前精雕彩绘的餐具之中,早已不只是食物,每一道菜都堪称艺术品。 举箸望着餐盘中的佳肴,桑珏只觉得可惜,如此精美绝伦,反倒失去了它们本身的意义。 膳汤撤下之后,舞姬们的表演告一段落。掌管宫廷礼仪教学的尚仪领着二十名妆容精致、衣着华美的少女,仪态款款地步入金穹殿。二十名花儿一般娇柔可人的少女是从上千名前来甄选世子妃的千金小姐中精挑细选出来,无论家世、才貌都是百里挑一。 二十名世子妃的候选少女分别为甬帝寿宴精心准备的贺寿节目是今日圣寿宴的重头戏,亦是她们各自展现才艺的绝佳机会。 浅抿了口清酒,桑珏意兴阑珊地眯了眯眼,隐约有些倦意。 宫外已是暮色四合,此刻母亲在家中应该也在吃晚饭了。父亲桑吉从边关回来都没来得及回家探望便直接进宫贺寿,月余未归家,母亲定是很想念的。胖阿婶跟福伯这时候一定还在忙着府里上下繁杂琐碎的事情,晚饭过后怕是才有空闲停下来。入宴之前她曾吩咐驻军士兵备好伽蓝的肉食,也不知道它有没吃饱。那家伙现在应该是在哪个角落里打盹,等着晚宴结束跟她一起回家……想到这儿,她的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那一抹轻浅的笑容悄然落入桐青悒的眼底。绣金虎纹绛袍下的身姿飒然随意,面具下眼波微醺,慵懒的神态不经意间隐隐透出一丝蛊惑人心的妩媚。殿下千挑万选的金贵少女,个个仪态万千、娇柔似水、貌美如花,却不及那一抹轻浅笑容半分。 “青悒?”甬后拉珍的低唤声缓缓传入耳中。 他蓦然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自己的母后。 “这些女孩儿之中,可有中意之人?”拉珍带着些许期盼,笑望着自己最骄傲的儿子,“刚刚抚琴献歌的是太傅家的千金,淑性茂质,通文达艺,是帝都有名的才女呢!” “是吗?”他微点头,清冷的目光淡淡扫过殿下专为甄选少女们辟出来的席位。 桐青悒冷淡的态度令拉珍有些尴尬,她笑了笑,说道:“呵,不急,后面还有十名女孩,是得慢慢挑。”话落,她轻叹一声,无奈地看向甬帝桐格。 虽然明知道桐青悒对这场选妃秀没有兴趣,可她还是希望他能从这些经过层层筛选而出的贵族少女中选中一个。毕竟世子妃将会是日后的一国之母,关乎皇室的尊荣,不能由着他任性而为。她实在不明白,为何身为帝王的丈夫会给他那样草率的允诺。 看到妻子埋怨的眼神,桐格只是沉默地笑看了她一眼,然后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柔缓的琴乐之声散去,大殿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节奏雄壮的战鼓之声,众人精神一振,但见一抹红衣舞剑的女子身影翩然而出。 天宝定尔,以莫不兴, 如山如阜,如岗如陵, 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少女清脆嘹亮的歌声配合着剑舞的节奏在雄壮的鼓声中徐徐传来: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桑珏惊讶地抬眸望向大殿中央以御剑歌舞的形式演绎“九如”祝词的红衣少女——蜜色皮肤衬着一袭夺目红衣,全身上下散发出烈日般的蓬勃生气,令人眼前一亮。 鼓点落,剑舞毕。 少女执剑福身行礼,“穆兰嫣恭祝甬帝福寿双全、长乐永康!” “好一段绝妙的‘九如’祝词!”甬帝桐格面露惊喜之色,细细打量半跪于大殿中央的红衣少女,然后转眸望向穆昆,笑道,“久闻尼玛郡主善武,未料歌喉舞技亦斐然不俗。如此天生丽质又多才多艺,达郭穹王真是好福气啊!” 甬帝桐格的欢喜之色溢于言表,立时引来金穹殿上下众人的应和之声,官侯将相莫不对穆兰嫣惊赞不已。 “来人,赐赏!”甬帝一时高兴,唤来内侍总管布隆打赏黄金珠宝。 穆昆连忙起身揖礼,对甬帝的赞扬恩赏受宠若惊。 就在桑珏若有所思地盯着穆兰嫣出神的时候,忽闻少女的声音再次惊人响起,“兰嫣斗胆恳请甬帝能满足兰嫣的一个小小要求作为赏赐,不知甬帝可否应允?” 话落,金穹殿内一片愕然。 桐格略微一怔,沉吟片刻,缓缓笑道:“呵呵,说来听听!” 穆兰嫣从容抬首,恳求道:“兰嫣自幼习武,却因天赋平凡,武艺不精。虽素来仰慕将门英雄,却无机会切磋讨教,今日斗胆恳请甬帝恩赐,以偿兰嫣多年夙愿。” 桐格脸上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朝座下谦卑垂首的穆昆瞄了一眼,问道:“不知尼玛郡主仰慕的英雄是哪位?” “兰嫣久仰狻猊将军威名,望能得其赐教!” 百双惊讶的目光再次齐射向丹墀右案的桑珏。 满堂沉默之中,桑珏从容自若地抬首看向大殿中央的红衣少女,对于这个非常的要求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 “承蒙尼玛郡主错爱,在下实在惭愧。”她轻抬冷眸,扫了眼席间斜依椅背而坐的绣金虎纹黑袍男子,沙哑的嗓音平板无波,“论武艺造诣,在下恐不及罗刹将军;论战功威名,更不及在座的诸位老将军。如此,桑缈又怎敢贸然以英雄自居呢?” 穆兰嫣的脸蓦地涨得通红,凤目怒视丹墀之上从容冷定的身影。 “狻猊将军所言甚是,论武艺造诣,罗刹将军确是难得的奇才,有这么一个良师在身边,郡主为何视而不见呢?” 世子桐青悒漫不经心的一句疑问令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大殿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达郭穆昆的脸上优雅的笑容渐渐僵硬,蓦然面向甬帝跪道:“请恕微臣管教无方。小女任性无知,冒犯了诸位将军大人,还望甬帝恕罪!” 甬帝桐格不动声色地看着诚惶诚恐跪于座下的穆昆,缓缓地笑道:“达郭穹王何须如此认真?尼玛郡主天真可爱,朕一向对她十分喜爱,又怎会怪罪于她呢?” 内侍总管上前亲自将穆昆搀扶起来,这一看似细微的举动却令所有人心底皆是惊疑——中穹王之女穆兰嫣公然在世子选妃大典之上声称仰慕年轻将军,分明是置世子于无视之境,而令人惊讶的是甬帝竟然丝毫不以为意,似乎还对穆兰嫣偏爱有加! “尼玛郡主开口,朕实在不忍让她失望。”桐格笑望着跪在大殿中央神色尴尬的红衣少女,言语中溢满宠爱之情,“只是郡主毕竟是娇柔女子,与铁血男儿比武怕是难免受伤。” 略微沉吟,他忽然望向远远坐在众臣席间的穆枭开口道:“这样好了,就让罗刹将军代替郡主与狻猊将军来场切磋比武吧!” 桐青悒神色一震,目光复杂地盯着桐格脸上深沉的笑意。 四十八、王子暴薨 道锋芒般的目光倏地自宴席间直射而来。 斜倚在椅背上的那袭绣金虎纹黑袍缓缓起身,刀雕斧刻般的冷硬脸庞透出丝丝森然的味道,却又恍惚带着笑意。 桑珏抬眸,冷然迎向那道森冷挑衅的目光,垂在绛袍衣袖内的双手用力紧握,“微臣遵旨!”沙哑的声音铿然响起。 笙乐之声渐渐落下,殿内鸦默雀静,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当今象雄威名颇盛的两位年轻将军身上——罗刹,狻猊。 同样的绣金虎纹袍,一黑一赤。两道凛冽身影分立大殿两端,沉寂的殿堂隐隐充斥着一股寒冷的肃杀之气。 远远坐在角落的洛卡莫神色忡忡地望着步下丹墀的绛袍身影。尽管步态昂然沉稳,可面具下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泄露了她真实的身体状况。以她目前的状况,根本不可能应付这场比武,万一受伤…… 他蓦然起身,张口欲语,“甬帝……” “咳咳——”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惊破了大殿内的肃寂。 大王子桐青蓝忽然伏案剧咳,满脸通红,胸前的衣襟上隐有点点血渍,似乎随时都会昏厥。 “啊!”甬后拉珍惊呼一声,顾不得是在金殿之上、群臣面前,急急奔向儿子身旁。 内侍总管尖细的嗓子带着颤音急唤太医、太药长老,一应宫女侍奴顿时慌成一团。 洛卡莫呆愣了片刻,回过神后,连忙随梅里阁四位长老上前。 有太医长老把脉看诊,他只是随候在侧,暗自观察大王子桐青蓝的面色。虽然大王子天生体弱,患有多年咳喘顽症,但近来按照太医、太药长老新研制的药方调补之后,他的身体状况已渐渐有些起色,精神也比从前好多了,为何今日却又旧疾骤发? 大王子殿上病发,众臣惶惶不安。甬帝也无心寿宴,交代了寿宴司仪几句之后,留下世子桐青悒主持大局,然后撇下贺寿的群臣与甬后一同离去。 帝后离开之后,众臣各自入座。桐青悒下令寿宴按照规制继续。 笙乐歌舞再次响起,宫女井井有条地穿梭席间奉上道道精美菜肴。缺了主角的寿宴依然热闹喜庆,群臣把酒言欢、谈笑风生,却都一致默契地不提及之前的比武之事。 品尝完宫女们呈上的龙须长寿面后,寿宴暂且告一段落,众人陆续离席至皇宫花园休息活动。 桑珏远远避开人群,挑了个幽静的角落闭目休憩,不一会儿,便觉察一阵熟悉的脚步朝她走来。睁开眼,看到父亲桑吉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 “我一回来就听说有刺客当街伏击。”一整日都未有机会说上一句话,难得现在得到一丝清闲。 看着脸色苍白疲惫的桑珏,桑吉低沉的语调中透着关心和担忧,“有没有受伤?” “没有!”她坐正身姿淡淡开口。 桑吉沉默地盯着她,目光敏锐,半晌,忽然道:“你该好好儿休息一阵子。” 她迎向父亲的目光,唇角轻轻上扬,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真的没事,您不用担心。” “我希望你坚强,但不希望你逞强,你明白吗?” 宫灯昏黄光影下的那张脸,依然如儿时所见那般硬朗坚毅,只是额头、眼角纵横的道道沧桑痕迹,叙述着时光的流逝无情。 “嗯!”她轻轻点头,掩去心底那一丝哀伤,再抬首,脸上绽开一抹轻松的笑容,缓缓说道,“娘亲现在一定在想您呢!好不容易回来了,却连回家看看的时间都没有。” 一提及洛云,桑吉眼底立即流露出难得的温柔,叹息道:“这一晃都二十年了,可我陪在你娘亲身边的日子屈指可数,总是让你娘亲等,我这心里真是愧疚啊!” “日子还长着呢!您还可以用下半生的悠闲时光与娘天天相守。” 桑吉闻言沉吟片刻,忽然说道:“其实爹早有打算,这次回来后就向甬帝请辞!” 桑珏怔怔看着父亲的侧脸,听他低低叹道:“在马背上征伐了大半辈子,也累了……” 抬首望去,夜空明月高悬,云淡风轻。高高在上的金穹殿灯火辉煌,恍若仙宇楼阁。人们低低的笑谈之声在弥散着花香的夜色中徐徐传来,一派祥和平静。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喜庆的夜晚,却陡然响起了突兀沉重的钟声。 花园内所有的声音倏地消失,仿佛一瞬间寒流来袭,气温急剧下降,将所有人都冻住。 大王子所居的冬日宫方向哭声一片,伴随着森然的丧钟从夜色中传来,每一声都如冰寒的巨石砸入皇宫上下每个人的心里。 象雄列古格三十三年,二月二十八(圣寿日),大王子桐青蓝因疾暴薨。 列古格甬帝七十大寿盛宴未毕,皇宫上下的金丝红绸一夜间换成了白绫黑纱。帝都的喜庆氛围瞬间消失殆尽,大街、城楼四处都挂上了白绸宫灯,悲哀沉重的气息如阴云笼罩着亚丁高原。列古格甬帝桐格吉祥的寿诞之日从此变成了长王子桐青蓝的祭日! 甬帝桐格大寿丧子,精神受到沉重打击。甬后拉珍号恸崩摧,一夜白发,宛如老去数十岁。甬帝令内侍总管布隆传旨道:“由世子桐青悒代为主持大王子桐青蓝的祭仪,象雄各级官员举丧。地方官员不能亲临举丧,也必须服丧。世子选妃暂缓。象雄全境一律禁屠宰,停音乐祭祀,停嫁娶,服丧三个月。” 被宫女搀扶着从甬后拉珍的寝宫出来,桐紫儿整个人像是失了魂魄的木偶一般,呆呆地看着一夜之间变得死气沉沉的皇宫。宫女、侍奴全都披着丧服,沉默无声地忙碌走动,仿佛缕缕鬼魂一般。放眼望去,皇宫里皆是一片令人压抑的黑白之色。 看着自己的母后恸哭了一整晚,好几次哭昏过去,她只觉得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耳边充斥着悲怆的哭声,空气沉闷得窒息,竟令她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 明明是在为父王庆寿,明明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明明一切看来都是那么的幸福美好,为什么转眼之间全变了? 美丽高贵的母后不见了,神采奕奕的父王不见了,她看到的只有头发雪白的陌生妇人和面容憔悴的老翁。而那个从小总是温柔地对她笑、温柔地对她说话的大哥也不见了。那座常年弥漫着药香味的宫殿,如今变成了冰冷的灵堂,没有了笑容,没有了声音…… “公主!”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低低传来。 她缓缓地转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清冷少年,那是被她在心底默默镌刻了十年的身影。那张玄铁面具依然如十年前一般,冰冷地隔开她与“他”的距离。 心底的悲伤突然四溢而出,潮水般淹没了她,令她痛苦得窒息。她反而笑了起来,“一切都变了呢!” 桑珏沉默地看着桐紫儿脸上苍白的笑容,所有安慰的话语都哽在喉间。 “阿缈,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桐紫儿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纯真的双眼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黯淡凄然,“我很想把这一切都当做是一场梦,可我又知道这个梦永远也不会醒。你说我该怎么办?” “公主,这世上所有的事物不是只有美好的一面……”虽然心疼、愧疚,虽然不忍心,可她不得不残忍地告诉她,“你能够享受幸福和快乐,也要学会承受痛苦和悲伤。人生不是梦,永远也不能逃避。” 桐紫儿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眼底的悲伤更浓,眼神却明澈了起来,怔怔地看着她许久,忽然喃喃开口道:“你们真的很像……” 桑珏怔在原地,看那一袭淡紫色的身影如幽魂一般,在皇宫长长的甬道上渐渐飘远。 四十九、昏厥落马 禁军卫队着白袍黑甲护送大王子的棺椁出皇宫至贤泽寺。送葬的队伍绵延数里,黑白幡幢如林。哭灵宫女、侍奴悲哭断肠,沿途百姓默哀祈祷。 世子桐青悒身披白绫黑袍主持葬礼,王侯百官依次在灵位前上香跪拜。贤泽寺的得道高僧率众僧人诵唱九九八十一遍《往生经》,超度大王子的亡灵得以往生极乐净土,免受轮回之苦。 诵经完毕,八名红衣僧人抬着大王子的棺椁登上升天台,侍以象雄皇族的最高葬仪——火葬。 整个火葬过程中,所有人闭目跪拜祈祷,不得睁眼,以免牵绊住亡者灵魂升天的步伐。 焚尸完毕,红衣僧人将骨灰整理装入金龛,再由高僧亲手递交世子桐青悒手中。 浩荡的送葬队伍出贤泽寺,前往穹隆银城郊外的珠玛神山。世子独自捧着金龛至珠玛山,将骨灰顺岩倾撒。至此,亡者的灵魂彻底解脱人世。 送葬的队伍返回途中,少了宫女、侍奴的哭灵声,越发沉闷,入城的道路显得格外漫长。 从圣寿日那夜开始,桑珏与驻军禁卫们三天三夜剑甲未卸,亦未曾闭眼,紧绷的神经在大队人马平安入城之后,终于松懈下来。 城门关上的沉闷巨响之中,眼前的视线忽然一片模糊,缓缓行进的人马影影绰绰,仿佛被浓雾淹没一般,她猛地甩了甩头。再睁眼,周遭模糊的人影陡然扭曲,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忽然朝她袭来,她慌忙想要拉住马缰,身体却蓦地失去了平衡,一头栽下马背。 靠近桑珏身侧的一名禁军侍卫惊呼出声,匆忙伸出手想要拉住她,但还是慢了一步。 狻猊将军跌落马背,侍卫纷纷下马,禁军卫队一阵骚动。 “散开!”一声厉喝蓦然自举丧的官员中传来。 侍卫们一愣,看清迈出官员队伍的高大身影,连忙向四周散开。 桑珏趴在地上想站起来,可眼前的一切依然旋转着,挣扎了好几次仍是徒劳。 忽地,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拉了起来,二话不说,揭掉了她的头盔。 头上的重量减轻之后,她顿觉轻松了许多,抬眼想看清眼前模糊的人影,却始终像隔了一层浓雾。 “拿水来。”穆枭头也不抬地对一旁的侍卫说完,又迅速熟练地卸掉了桑珏身上沉重的铠甲,然后伸手欲解开她的军袍襟扣。 “传太医常!”一袭黑缎鹏纹广袖挡开了他的手。 桐青悒傲然清冷的身影横挡在穆枭面前,侧头对身旁的贴身禁卫贝叶说道:“速送狻猊将军回镇国公府!” “是!”贝叶与一众禁卫立即领命而去。 侍卫捧了水壶过来,看了眼离去的一队人马,于是默然退至卫队之中。 “给我!”穆枭拍了拍衣袍的下摆,忽然朝捧着水壶的侍卫伸出手,“正好我也有些口渴。” 侍卫愣了一下,连忙将水壶递给他。 仰头一口将水壶里的水喝光后,他随手将空壶扔还给侍卫,然后笑着瞥了眼面色冷然的桐青悒,转身走向官员的队伍之中,翻身上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队伍重又恢复秩序,缓缓地向皇宫行进。 达郭穹王穆昆眯眼看着队伍前方的那抹人影,忽然低声对身旁的人开口道:“世子对狻猊将军的确很不一般啊!” “帝都上下都有在传世子有特殊的喜好。”穆枭唇角噙了一丝笑意,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 “那你刚刚的举动呢?”穆昆转眼瞥向自己的养子,细长的双眼精芒闪烁。 穆枭转过头,猎豹般犀利的眼神坦然迎向他的目光,不急不缓地反问道:“义父以为呢?” 沉默了一瞬,穆昆的眼中忽然掠过了一丝笑意,微点头,似是赞许地低语道:“对待你的敌人,最残忍有效的方法便是对他最在乎的人下手。” 皇宫金色的城门已然出现在队伍前方,穆枭沉默地抬头望向天边。夕阳最后一抹余晖鲜红如血,转瞬消失在他阴鸷的眼底。 镇国公府,人影忙碌。 洛云心疼地抚着桑珏苍白瘦削的脸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自圣寿日开始,一连数日未见,再回到府中,好好儿的人竟是这般虚弱。 “没事的!”桑吉揽着妻子的肩柔声劝慰,心中亦有愧疚。 瞥了眼巡守边防数月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又直奔皇宫而去的丈夫,洛云心中的委屈和难过越发浓烈。若不是桑珏突然病倒,只怕到今日桑吉都难踏进家门。 她一把推开他的手,强忍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掉了下来,“我已经没了一个女儿了,要是珏儿再有个三长两短……”她哽咽着,紧紧握着桑珏的手,全身不安地战抖,“你让我怎么活啊?” 桑吉叹了口气坐到妻子身边,望着刚刚睡着的桑珏沉默不语。 “自从她十岁跟着你进宫开始,我就没过过一天安稳的日子。每次看着她不是伤痕累累就是奄奄一息地被人抬回家,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洛云的胸口起伏着,情绪越来越激动,“你常年不在家中,每次出征就是数月半载,长则几年。你一出门我就开始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就怕哪一天,你再也回不来……我担心你就已经很累很累了,可如今你又带着她踏上你走过的路,终日与刀剑为伍,过着以命相搏的日子……虽然这十年来我们一直把她当做男孩儿养大,可……可她终究还是女儿身啊,怎么承受得了?” 听到桑珏的房间里传来洛云的哭诉,洛卡莫的步伐略微迟疑,端着药汤悄然退至廊下。 “珠儿出事之后,我常常在想……若是当年你没有将那把刀交给珏儿,是不是现在我们全家的生活会更安定、更幸福?”洛云眼中的泪渐渐干涸,神情有一丝恍惚,抚着桑珏的脸颊喃喃道,“当年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对不起……”桑吉将妻子揽进怀里,轻抚着她不住战抖的背脊低低说道,“我知道这么多年难为你了,我欠你实在太多太多……等大王子的丧期过去,我就向甬帝请辞,解甲归田,好好儿地陪着你过下半辈子。” 洛云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惊讶,“你……” “呵呵!”他搂着她,认真肯定地点了点头,“你没听错。以后啊,我就天天在家陪着你,你可不能嫌我烦哟!” 看到丈夫一向硬朗严肃的脸上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怪异表情,她终于破涕而笑。 “不如,让珏儿也回家吧,不要做什么将军了。我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就好。” 话落,屋内和屋外的两个男人同时一震。 桑吉垂眸看着妻子不安的眼神,内心挣扎着,久久沉默。 轻微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洛卡莫端着药汤缓缓走入房间。 “姨父,姨娘。” “啊,你怎么亲自把药送过来了?”洛云起身迎上去,伸手欲接过他手中的药碗。 洛卡莫扬了扬眉,笑道:“姨娘这么说,是把我当外人了?” “怎么会?莫儿有这份心,姨娘高兴还来不及呢!”洛云笑逐颜开地看着洛卡莫,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样,她坚持接过他手里的药碗,然后拉着他坐下,“只是为了珏儿的伤病总让你这么辛苦,姨娘真的很过意不去。” “是啊,以后熬药这些事交代给胖阿婶去做就好了。梅里阁的大小事务每天也够你忙的,在家里就好好儿休息。”虽然与洛卡莫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桑吉对于这个侄子亦是十分喜爱。 “我答应过姨娘要好好儿照顾珏儿表妹的呀!”洛卡莫笑了笑,然后望向床上沉沉睡着的人儿,缓缓说道,“而且,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辛苦……因为珏儿的安康,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 洛卡莫平日对桑珏的关心和紧张,洛云都看在眼里。今日,听到他对桑珏的一番真情流露,她更是欢喜不已。 如此,她更加坚定了心里的念头——女子,终究还是找个好的归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才是最幸福的! 这一觉睡得很沉,无梦无魇。 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竟然是一张眉头深锁、略带疲倦的清朗俊颜。 看着靠坐在椅子上睡着的洛卡莫,桑珏有一丝惊讶、一丝感动,更多的却是漠然。 她轻轻地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未料手臂却牵动了洛卡莫的身体。她一惊,恍然发现自己的右手居然被他握在掌心。 尽管她的动作很轻,那只手掌的主人仍被惊醒了。 “珏儿!”洛卡莫略显惺忪的睡眼顿时溢满喜悦。 他顺手拉过她的手腕,凝神为她把脉后,舒开了眉头,“醒了就好!” “我睡了很久吗?”她轻轻地挣开被他握在掌心的右手,淡淡开口。 洛卡莫微愣了一下,收回手,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笑容,“整整三天!” “三天?”她竟睡了那么久?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沉得她不愿醒来。 “常年的紧张劳累加之伤病未曾得到休养,已令你身体的负荷到达了极限。”他扶她坐起来,目光温柔怜惜,神情却异常严肃地望着她,“再不懂得好好儿爱惜你自己,就是有神仙药草都难换回你的命!” 她怔怔地看着他脸上严肃的神情,隐约间,似乎有一丝阴影自心底掠过。 “是吗?”她淡然应声,回避他温柔关切的目光。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自己的身体状况。” 他说完沉默下来,盯着她的眼睛一语不发。 五十、莲华暗香 过惯了紧张繁忙的生活,桑珏突然闲下来,日子反而过得特别的漫长难受。被洛云严令在床上老老实实地躺了五日之后,她再也憋不住了。 一大早,喝完胖阿婶送来的补药之后,她便穿戴整齐,偷偷溜出门准备去军营复职,刚走到前院便看到福伯拿着烟袋坐在大门口。 “夫人早就料到你会偷溜!”福伯挡在大门口,冲她咧嘴笑道,“老奴现在年纪大了,不能像你小时候那样跟在你后头跑了,所以就只好在这里守株待兔喽!” 桑珏状若平常地瞄了眼门外的侍卫,然后走上前将福伯拉至门后,一改之前冷漠的神情,低声软软开口,“福伯啊,我已经在家躺了好久了,您知道我从小就坐不住的……” “不行!”福伯毫不犹豫地拒绝,然后拉着她往回走。 “夫人叮嘱一定要看好你的,你还是乖乖地待在家里休养吧。其他的事情,老爷和卡莫少爷都会替你安排好的。” “您说什么?”她猛然停住,一脸惊疑地看着福伯。 福伯愣了一下,正欲开口,忽闻洛云的声音传来,“福伯是说莫儿建议你多休养一些日子,所以这期间,你爹会替你去处理军营的事务,你就放心在家休养好了。” “呵呵,是是是,老奴就是这个意思!”福伯连声点头。 洛云走至她面前,像儿时一样牵起她的手,边往屋里走边数落道:“你呀,就是不能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乖乖地听话,什么时候你才能让娘不再替你操心啊!” “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身体还没养好就急着往外跑,哪个做将军的像你这么辛苦啊?”洛云嘴上数落着,手上也不闲着,亲自端着刚熬好的燕窝喂到她嘴边。 “有啊!”桑珏笑着伸手去接洛云手中的碗。 “是啊,全象雄最辛苦的两个将军都在咱们家了。”洛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将盛燕窝的碗搁到桌子上。 看到洛云板起脸生闷气的样子,桑珏连忙赔笑脸说道:“那是因为将军家里有一个最最贤惠的妻子和最最好的母亲啊!” “可那两个将军,一个是最最不尽责的丈夫和父亲,一个是最最不听话的孩子。”洛云叹息一声,仍然板着脸。 “好嘛,以后我乖乖听您的话就是了。” “要真的听话才可以!” 桑珏连连点头,像哄小孩一样哄着自己的母亲,“嗯,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娘的话一定要听的。” “嗯,知道就好。”终于云开雾散。 洛云笑眯眯地重又端起碗,一口一口地喂她吃燕窝。 “这燕窝啊,是莫儿特别从宫中梅里阁拿回来的上品血燕,不但对你身体的恢复有极大的功效,而且还是滋阴养颜的珍品。” “哦!”桑珏随口应了声,刻意忽略母亲话中隐含的深意。 喂完最后一口燕窝,洛云忽然说道:“今年七月你就满十五了,要开始为你选成年礼的吉日了。” 桑珏愣了愣,缓缓开口道:“现在还早啊!”女子十五岁行成年礼,但在外人眼里桑缈应该是在二十岁才到加冠之年。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我的小女儿都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了呢!”洛云自顾自地说着,忽然看向她笑道,“我的女儿若是穿上嫁衣,一定会是全天下最美的新嫁娘。” 怔怔地看着母亲脸上的笑容,桑珏半天未吭声。末了,她瞟向自己身上的军袍借故说道:“娘若没别的事,我就先回房去换衣裳了。” “嗯!”洛云点了点头,笑道,“在家待着,穿成这样确实不太合适。” 走到院落门外的时候,桑珏忽然停下脚步看了眼对面的院子。婢女刚打扫完院落关门离开,见她立在院门口连忙行礼问安。 她点了点头,走进自己的院落。待脚步声远去之后却又忽然停住,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转身朝对面的院落走去。 院落的地面上有些湿意,刚洒过的水还未完全被泥土吸收。踏上房前的台阶时,她小心地注意着脚下,避免将泥土带入房间。 推开门,淡淡的书香混合着药草的气息迎面而来,一整面墙的药柜赫然闯入眼底。 站在房门外,惊讶地看着宛若药房般的房间,桑珏愣了半晌才举步走进去。 小小的花厅俨然成了一间药房。抬眼看去,药柜的每格都贴上了标签,清楚地标注着不同药草的名称。屋子正中间的红木书案上摊开着未写完的药注笔记,字体隽秀娴雅,工整落于纸上。书案的右手边连接着一排堆码得整整齐齐的书架,各种医药典籍分门别类地摆放。绕过书架便是内室,除了一张床和一间衣柜,靠墙的地方竟然也堆满了书籍。 不过数月,这里居然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书斋、药房,难怪房间里会弥漫着书香和药草的气息。 从内室退出来的时候,身体不小心撞到了书架,一摞书籍从架子上掉了下来。她低呼一声,连忙蹲下身去捡。 待所有书都捡起来后,她却抱着书不知所措。看着书架上零乱的空当,她不知道那些书原本该放在哪个位置。 叹了口气,她随手将书塞进每个空当里,决定快快离开。 可越急越乱,最后一本书塞进去的时候,她连带着将自己的衣袖也夹到了书与书之间的缝隙里,结果收回手的一瞬间,整排书全都被带了下来。 望着散落了一地的书籍,桑珏开始懊恼自己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走进这个房间。 再次蹲下身去捡散落在地的书籍的时候,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书案与书架相连的角落里有一个竹筒状的东西。她愣了一下,想着大概是随着书一同从书架上掉下来滚到角落里的,便顺手将那个东西捡了起来。 拿到手中之后,她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卷用牛皮套封的画轴。 重新瞥了眼书案下的那个隐蔽的角落,桑珏顿时明白这卷画轴本是被放在那里的。显然,房间的主人刻意不想让人发现。 想到这儿,她立即蹲下身,准备将东西放回原处。 忽然传来一丝细微的声响。 她惊觉回头,但见一抹俊雅修长的身影不动声色地站在门外。 洛卡莫缓缓地踏入房间,脸色平静如常地扫了一眼散落一地的书籍,然后极其自然地蹲下身去将那些书一一捡起来,仿佛没看到房间里另一个人的存在似的。 桑珏僵在那里,手里握着还来不及放回去的画轴显得有些尴尬。虽然她并不是存心想要挖掘他的秘密,但此刻她根本没有辩解的余地。此情此景,换任何一个人怕是也很难相信她是无意的吧。 她等待着,等待着洛卡莫开口。然而,他只是沉默地收拾着书籍,将其一一放回原位。 这样的沉默反而更令人难堪。 罢了,总归是越辩越黑。她深吸了口气,将手中的画轴轻轻地搁到书案上,然后转身走向门口。 “既然来了,又何必走得如此匆忙?” 桑珏跨出门槛的脚蓦地顿住。 “难得你有兴趣来我这里逛逛。”洛卡莫平缓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语调一如平常,“不如坐会儿再走吧!” 她倏地转身,目光泰然冷定地看向站在书架旁的洛卡莫,“如果我说没兴趣呢?” “就一盏茶而已,珏儿表妹不会不赏脸吧!”一抹温文尔雅的浅笑浮上洛卡莫清朗俊逸的脸。 话落,他自书案后的药柜里拿出了一套紫砂茶具,然后兀自走到院落里,将茶具摆放在石桌之上。 桑珏一怔,目光定在那套看来并不起眼,却十分精致的茶具上。 “好茶不光要配好水,还要配好壶。”洛卡莫抬眸瞥了她一眼,唇边凝着淡淡笑意,“以活水、深水煎茶,味道会更加清醇清远。而以紫砂壶泡茶,茶味隽永醇厚,用的时间愈长,泡出的茶水味道就愈好。” 空气中渐渐飘起萦萦茶香,阳光下那一抹优雅的身影忽然跟记忆中的某一个画面重叠,不经意地淌过一丝温暖。 “喝茶能静心、静神,去除杂念,致清导和,中澹闲洁,韵高致静……” 桑珏下意识地接过递到她面前的一只小巧圆润的紫砂杯,顿时一股清甜香气沁人肺腑。杯中汤绿水澈,叶底嫩绿,匀齐成朵,栩栩如生。细品一口,滋味醇甜,齿间流芳,回味无穷。 细细地摩挲着手中紫砂杯上金粉纹饰的蝶恋花纹,桑珏眼中掩不住惊讶。 “这套紫砂茶具叫做‘春意盎然’。”洛卡莫忽然轻声开口,“乃是茶圣曼陀铃留下的两套传世珍品之一,而另一套……”他顿住,目光深幽地看向她。 第一眼,她便看出,这套紫砂茶具与桐青悒的莲池院落中石桌上的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那套紫砂茶具上的纹饰是以银粉描绘的清荷莲花。 “莲华暗香。”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洛卡莫含笑点头,忽而缓缓开口道:“今日难得能与你一同品茗,不知下次是否有机会再与你一同赏画?” 她一震,抬眸望向那道深幽的目光,心底一阵轻微的颤动。 五十一、柔情暗涌 大王子薨于圣寿日,甬帝桐格一度悲痛难抑,无心打理朝政,终日陪伴在甬后拉珍身边,一切政务交由世子桐青悒打理。 文武百官暗自揣测,甬帝有意退位,世子不久将获冕登基。 半月过去,甬帝桐格终现金穹殿上,却是对暂缓的世子选妃之事做出决定——大王子的丧期未过,按礼制,服丧期间忌婚娶之事,故,世子选妃大典在大王子丧期满后举行。 帝旨下:当日参加金穹殿选的二十名女子暂居皇宫,由典仪阁司管。选妃大典前,不得擅自离宫。 群臣闻之愕然。 傍晚时分,帝都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世子选妃大典的话题。 年前,万众期待的大王子的婚典在准王妃桑珠被掳失踪后黯然落幕。 年后,举国欢庆的圣寿节适逢世子选妃,大王子又在圣寿日突然暴薨而终,一时间亚丁高原上空阴霾沉沉。 如今,将世子选妃大典仓促地安排在阴霾未散之时,难免有些人心惶惑。 “甬帝是不是太心急世子的婚事了?”饭桌上,洛云就着街头巷尾议论得热火朝天的话题开口。 “大王子才刚刚……”她省掉了那个忌讳的字眼,接着道,“在这个时候急着安排世子的大婚似乎有些……不吉利吧!” 侍候在旁的福伯和胖阿婶也纷纷将困惑而又好奇地目光看向桑吉。街头巷尾的百姓讨论得再激烈也是没个谱的,究竟有啥内幕没人知道。 桑吉慢条斯理地啜了口酒,抬眸看向妻子,轻笑道:“你这算不算是在向我打探‘宫中情报’?” “哦,将军是不肯泄露‘机密’了?”洛云笑着夹了一块肉糕到他碗里,然后迎向他含笑的目光。 “再不吃,饭都凉了!”桑珏轻咳了一声,打断了父母含情脉脉的眼神。 洛卡莫笑望了眼面无表情的桑珏,然后替洛云盛了碗汤,缓缓开口道:“真要有什么‘机密’,还用得着姨娘开口问吗?” “啊,对啊,莫儿应该也知道的。”洛云得意地瞄了桑吉一眼,转而看向洛卡莫,“那些参加选妃的女孩子真的都要住在皇宫里?” “你们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桑吉好笑地看着妻子。 “咱们象雄自开国以来还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呢,怎么能不让人好奇?”洛云说罢,看向连连点头的福伯和胖阿婶,然后又说道,“咱们这也算是出于对世子殿下的关心嘛!” “姨娘是想知道世子妃的人选会花落谁家吧?” “还是莫儿最懂姨娘的心思了。”洛云笑眯眯地替洛卡莫夹了只鸡腿。 “要是知道是谁,还用得着将所有的人都留在宫里吗?”对于妻子洛云今日过分地关心世子选妃之事,桑吉心底隐有一丝狐疑。 “世子妃是哪家的姑娘,不是咱们操心的问题,好好儿吃饭吧!” “姨父说得是。”洛卡莫笑了笑,说道,“谁是世子妃的最佳人选,怕是只有世子殿下心里最清楚了。” 话落,桑珏手中的筷子微微顿了一下。 洛云和桑吉同时抬眸看向洛卡莫,饭厅里突然一阵沉默。 “我吃饱了。”桑珏放下碗筷,抬眸看向桑吉和洛云道,“爹娘慢用。”说完便起身离桌。 “我也吃好了。”洛卡莫随后起身,行了礼便跟随桑珏而去。 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福伯和胖阿婶对视一眼,也默默地退了下去。 饭厅里只剩下桑吉和洛云。 沉默过后,桑吉忽然叹息一声道:“你是在担心珏儿吧?” “世子是知道珏儿的身份的,他对珏儿如何,咱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洛云一扫方才的轻快,言语间有些沉重。 “既是如此,他更不会轻易揭穿桑缈的身份,他应该清楚那样对珏儿是没有好处的。”相对于洛云的担忧,桑吉显得镇定得多了。 “难道你真的以为,珏儿能够一辈子都扮作男子吗?” 桑吉一怔,看向妻子忧心忡忡的眼神。 “有些天生的东西是掩饰不了的……”洛云幽幽叹息着,“即使刻意隐藏,依然引人注目,随着时间的累积反而会越发明显……” 妻子的话蓦然如惊雷击中了他心底隐隐不安的角落。他真的未曾发觉吗,还是他下意识地自我安慰? 珏儿小时候的模样依然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细瓷一般无瑕的脸蛋儿,精致完美的五官,十年后会是什么模样。 “当年,若是带着她们姐妹俩找个隐僻的角落平平静静地生活,如今也不会有这么多的是是非非……”洛云看向自己的丈夫,坚定地说道,“尽早让珏儿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后院,白狮伽蓝眯着眼趴在院落中央,享受着每日晚饭后桑珏用鬃刷替它梳理颈间鬣毛的幸福时光,偶尔抬起眼皮瞅一眼回廊上那抹闲淡的人影。 “你是在逃避吗?”洛卡莫靠在回廊上轻声开口。 桑珏专心地梳理着伽蓝的鬣毛,面色沉静如常,任凭他兀自说着。他仿佛自言自语般,“是不想接受,还是不敢面对?” 院落里只听到伽蓝鼻间发出极其享受的咕噜声。 “你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你也知道他不会轻易放弃!” “那又如何?”沙哑的嗓音在夜风中淡然响起。她不曾抬眼,手中的动作亦未有片刻的停顿。 “上一次牺牲的是桑珠,这一次会是谁?”洛卡莫平静的声音透着一丝沁凉,如一柄钝刃,毫无预警地在她心底割开了一道血口。 她倏地抬眸看向他,清冷的眼底裂现一丝疼痛和怒色,目光犹如寒冰一般。 面对她眼底的冰冷,他的脸上却漾起了一抹温柔的笑容,“我喜欢看你生气的模样……至少,那是真实的你。” 桑珏脸上闪过一丝愕然,未料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说你的人生不需要任何人来指引,可我只是希望你能做回本来的自己,希望你能卸下身上的枷锁,希望你自由,也希望……”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目光柔软得仿佛可以化出水一般。 回廊上的灯光将洛卡莫那张清朗俊逸的脸照亮,仿佛有阳光照耀一般温暖。那样的温暖总令她不忍拒绝。 怔了怔,她移开了视线,不再去看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睛。 伽蓝起身瞄了一眼回廊上的人影,然后跟随桑珏往夜色中走去。 身后,执著的声音在夜风中传来,“希望有一天,当你想要重新选择的时候,能看到我所在的方向……” 五十二、密旨辞官 深夜,一辆黑色的马车悄然停在了镇国公府后门。 车帘撩起,只露出一截裹在黑色斗篷里的手。 侍卫戒备地瞄了一眼那只自车内伸出的手,借着门廊的灯光,隐约可见那只手里握有一封火漆封印的书信。 侍卫神色一惊,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封信,匆匆奔入府内。 很快,急促而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自镇国公府内传来。 门开,两抹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闪出,迅速登上马车而去。眨眼间,黑色的马车便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 深夜寂静的穹隆银城内,只听得急促的马蹄,黑影一闪而过。 车帘再次撩起,马车已然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宅院之外。 车夫敲了三声门板,紧闭的院门自内而开。 宅院里漆黑一片,树影森森,并无明晰的道路,一行三抹人影沉默地穿行其间。 大约半盏茶的工夫,树影之中出现了一抹灯光。领路的黑衣人放缓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人,然后轻轻推开了房间的木门。 “微臣参见甬帝!”黑色的斗篷揭开,桑吉与桑珏齐身跪拜屋内负手而立的素服老者。 “无须多礼。”桐格摆了摆手,对二人说道,“两位将军请坐。” 内侍总管布隆将屋内的油灯拨亮了些,然后沉默地退至门外候着。 “深夜急传两位而来,是有重任所托。”桐格直接切入正题,面色凝重,“二位是朕最信任和器重的人,所以此事交由二位,朕才能放心。” “甬帝所托重任,臣自当全力以赴。”桑吉回答得干脆利落,低垂的眼底却悄然掠过一抹隐忧。 “桑爱卿从来就没有让朕失望过。”桐格凝重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然后看向桑珏说道,“相信狻猊将军也不会例外。” 桑珏沉默地望向甬帝桐格那张傲然却格外诚挚的脸,不动声色地答道:“臣亦当全力以赴,不辱圣命。” “好,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话音落下,桐格将一本墨绿色的册子递到了桑吉手中。 当天夜里,梅里阁突传噩耗,曾司职为长王子调药的太药长老在梅里阁上吊自尽。 翌日早朝,人心惶惶。 金穹殿上,众臣奏报完毕之后,镇国公桑吉突然请辞,以年事已高,病痛缠身,无法再胜任镇北大将军之职为由,恳请告老还乡。 群臣一片惊讶哗然。 甬帝桐格几番挽留,无奈桑吉心意已决,只得遗憾应允。甬帝赐金银万两,以慰镇国公数十年为国效命之功,另特别调派五万人马护送镇国公荣归故里。 如此,镇北大将军之位悬空,紫金虎头令符移交何人之手成了众人目光聚集的新焦点。 得闻桑吉突然请辞,洛云没有半分的喜悦。虽然之前桑吉曾答应她要解甲归田,终日与她相伴,但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突然得令人深感不安。 “为什么事先都没听你说? “给你个惊喜啊!”桑吉笑望了她一眼,然后重又埋首清点自己的武器、铠甲。 “真的是惊喜吗?”洛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言语间充满疑虑,“还是另有隐情?” 桑吉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东西拉她在床边坐下,“你就不要多心了,咱们开开心心地一起回乡养老,这不是你一直期望的吗?” 沉默看了他半晌,洛云忽然开口道:“那珏儿呢?” “珏儿的事情,过段时间再提。如果咱们‘父子’俩同时请辞,那不是更让人多疑?” 虽然桑吉的话不无道理,但她心中仍觉得不妥,“咱们要是走了,留下珏儿一个人在这里,叫我如何放心?” “这里还有莫儿呀!” “莫儿?”洛云一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呵呵,”桑吉瞅着她笑道,“这不正如你所愿吗?” “可是……”她仍有犹豫。 桑吉故意挑眉说道:“你是不放心莫儿?” 洛云立时瞪了他一眼,嗔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可能会对莫儿不放心!” “这不就好了。”桑吉搂了搂她的肩膀,劝慰道,“放心吧,珏儿不会有事的。” “那珏儿什么时候能和咱们在一起?”洛云将头靠在他的怀里轻声低语。 “不会很久的……”他柔声回应,脸上的笑容悄然淡去,露出几分沉重。 桑吉离开帝都归乡之日,甬帝亲率文武百官将其送下亚丁高原,表达对一代功臣良将最高的尊敬。亚丁高原上所有百姓亦都自发列道两旁为其送行,感谢这位保家卫国,驰骋沙场半生的老英雄。 如此场面,令这位铁血刚硬的老将泪湿衫襟。 拜别帝王、百官,桑吉含泪挥手告别前来为他送行的百姓,然后偕同妻子登上返乡的马车。 五万铁骑早已列队候在城外,奉旨护送这位声名威赫的老英雄返回故里。送别的号角响起,浩荡的队伍在无数双依依不舍的目光中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渐渐远去。 站在群臣之中的桑珏沉默地凝望着渐渐消失在朝阳中的车马队伍,一脸平静,未见半分情绪的流露。只是在所有人都转身后,她才最后一个转身离开。 人群在进入穹隆银城之后相继散去。 官员们上前与桑珏客套了几句,便各自离开,最后只剩下洛卡莫一人沉默地守在她身边。 两人一前一后往家的方向走去。 待走至熟悉的府门外,桑珏忽然停住了脚步,抬首望着府门上方悬挂的崭新牌匾——狻猊将军府,几个醒目的大字倒映在她清冷的眼底,竟是黯然模糊。 她一怔,闭了闭眼,重又睁开。金漆的大字光亮鲜明。 “怎么了?”洛卡莫轻声开口,觉出她神色间那一丝细微的异样。 “没什么。”她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意,开口道,“只是有些不习惯。”话落,举步走入府内。 当她漠然的背影消失在门内,洛卡莫却仍久久驻足在原地,盯着门匾上的金漆大字,眉头深锁。 不过少了四个人而已,府里却陡然冷清了许多。 胖阿婶和福伯随父母一同回下穹去了,府里上下的管理事务便交给了婢女中资历最久的金花。 金花十三岁进府,十年来一直跟在胖阿婶身边当帮手,性格乖巧伶俐,不光学得了一手好厨艺,而且熟知桑珏的生活习性。 忙活了一下午,金花特地备好一桌子丰盛的饭菜,桑珏却只是草草地吃了几口,便早早地回房休息了。 看着满桌几乎未动的菜肴,金花暗自叹了口气,脸上有些失望的神色。 “这些菜的味道很好。” “表少爷是在安慰奴婢吧。”金花尴尬地看向坐在饭桌旁的另一位主子,“这些菜虽然全是按照少将军的口味来做的,只可惜奴婢的厨艺不精……” 洛卡莫轻轻地放下碗筷,一脸温和地笑看着她,说道:“同样的菜肴,只是品菜之人的心情不同而已。” 金花愣了一下,清秀素净的脸上浮出一丝淡淡的红晕,然后感激地对洛卡莫点了点头。 五十三、鬼士突袭 雕花宫灯如金色的莲花在夜色中渐次盛开。 晚膳后,候选世子妃的二十名少女按规定要到典仪阁学习宫廷礼仪。一群青春俏丽的少女低低笑闹着由侍奴领着,结队往位于皇宫东南角的典仪阁方向走去。 行至后花园外的走廊时,侍奴回身警示各位千金小姐们不得喧哗。 自大王子病逝之后,甬后拉珍悲伤过度,满头乌丝皆白,精神萎靡不振,再不复往日的光鲜风采。甬帝对其关怀备至,每日晚膳后便会陪甬后在后花园散步。 帝后的恩爱情深是象雄的一段佳话,寻常百姓中尚难有如此专注的爱情,而身为帝王独钟一人又是何其难能可贵。 “啊,是世子。”少女群中忽然传出了一声惊呼。 侍奴猛然回头瞪向那名发出惊呼的黄衣少女,却已然阻止不及。那一声惊呼不但惊动了其他的少女,更惊动了花园里的人影。 刚步入花园的桐青悒忽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之处。 那*的一瞥,令春心萌动的少女们又惊又喜。 穆兰嫣沉默地站在走廊的后方,与那群兴奋羞涩的少女们隔开了一两步的距离。她是这群少女中唯一个对世子妃的头衔没有兴趣的人,亦不止一次见过桐青悒。但即便如此,在望见那个男人不经意的回眸一瞥时,她也忍不住心跳。天下间,怕是再难找出能与之媲美的绝世容颜! 看到世子回头的一瞬,侍奴的脸都白了,额上冷汗直冒,恨不能立刻让那群不知死活的天真少女们消失在原地。 “奴才该死……请殿下恕罪!”侍奴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声音有些战抖。 桐青悒缓缓地走到那名侍奴面前,抬眸扫了眼面带羞红的少女们。顿时,走廊上安静了下来。 清冷的目光宛若寒风扫过,令那群天真的少女们一阵惊惶,再没有一丝兴奋和欣喜,除了彻骨的冰寒。 “我不想再在这里看见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低沉的声音淡若轻风,却令跪在地上的侍奴全身一颤。 “奴才知罪!”侍奴连磕三个响头,立即起身将那群呆愣的少女们往回赶。 “那个穿鹅黄衣裳的……”淡漠的声音再次响起。 所有人又是一惊,纷纷将目光落向一群人中唯一个穿黄色锦裙的少女——太傅千金。 侍奴同情地看了眼脸色僵硬的太傅千金,忽然开口道:“尼尔小姐,请。” 话落,走廊上的侍卫毫不迟疑地左右架起惶恐失色的少女,将她拖往宫门的方向。 声名显赫的太傅千金,深得甬后欣赏的帝都才女竟如此被逐出了宫门! 看着那抹缓缓步入花园内、俊美得恍若神的冷漠身影,所有少女的眼中都充满了绝望和骇然。 与众少女一同被赶离皇宫后花园外的走廊时,穆兰嫣又回眸望了眼花园内帝王一家融融的温情画面,细长的凤目中悄然闪过一丝阴鸷的冷芒。 偌大的将军府邸在夜色里空荡荡的。 仆从们早已睡去,偶尔会有夜巡的侍卫在廊道上走过。微弱的灯火在夜风中忽明忽灭,仿若渴睡人的眼。 桑珏一个人坐在屋顶上,仰望着苍穹之上的点点星辰。微凉的风、寂静的夜,心绪也格外寂凉。 她想念桑珠,想念那一抹温婉的笑容,想念那双从小牵着她的温柔双手,想念那个最懂她的人。 当桑珠从她的身边离开,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痛和自责。即便是她的父母,也未曾见到她脸上的悲哀。 她是“桑缈”,是众人皆知的狻猊将军,是生性冷漠的少年。“他”不该在人前表现出懦弱,再痛也要面不改色地昂起头。 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足够勇敢,却未想到有一天形单影只会如此寂寞! 夜露微凉,风中隐隐渗出丝丝寒意。 猛然收回飘远的思绪,她起身跃下屋顶,缓步迈入屋内,轻轻关上门,挥灭了桌上的烛火。 片刻之后,对面院落里那一抹沉默陪伴的灯火,终于安然熄灭。 黑夜没有了缝隙,唯有风无声无息地飘荡。 一室的黑暗中,“霜月”柄端的月光石隐约流转着微弱的银芒,透着冰冷的寒气。 漫长的寂静之后,夜色中终于传来了细微的声响。如猫般轻浅的脚步悄无声息地自四周而来。 屏息坐在床沿,桑珏清冷沉凝的目光渐渐腾起杀气。 夜风自窗外掠过,激起树叶的沙沙声,随后是异常的寂静。 铮的一声,“霜月”倏然出鞘划过一道银色的光影掠向半掩的窗口。夜色中传来一声还未来得及出口的呜咽,便见一抹人影颓然自窗外倒下。 同时,黑影破门而入,空气里杀气陡增。 桑珏一惊,翻身跃出窗外。身后寒芒随之袭来,她就地滚了一圈,倏地跃起挥刀迎向扑杀而来的黑衣人。 铁器碰撞激出阵阵火花,映照出黑衣人头上的面具犹如厉鬼狰狞。 “呵!”她忽然冷笑出声,手中“霜月”疾如闪电掠过黑衣人的面门。 瞬间,血腥气息在夜风中散开,黑衣人脸上狰狞的面具裂开了一道血痕。 回身抹了抹刀刃上的残血,桑珏抬眸望向屋顶上的黑暗处嘲讽道:“桑某好大的面子,要劳烦‘鬼士’来动手!” 话音一落,屋顶缓缓浮现三道鬼面黑影。 鬼士——赏金杀手,皆以鬼面示人,行事隐秘,手段狠毒,以重金受雇于人,极少失手。赏金轻则黄金千两,重则价值连城,普天之下能请得动鬼士杀手的必定非富则贵。 “哪位金主这么阔气,看上桑某的脑袋?”她冷笑,将一张带血的鬼面掷向屋顶。 黑暗中,一枚暗器疾射而出,将那张鬼面在半空击成碎片。 “我等只管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三道鬼影倏然掠下屋顶。 月影寒芒乍起,数枚暗器与刀刃碰撞发出森寒刺耳的脆响。不过眨眼之间,那一抹立在院中央的瘦削身影突然消失无踪。 “人呢?”三名鬼士错愕地怔在原地。 夜,出奇的静,风中弥散着死亡的气息。 忽地,似有水珠滴落的声响从黑暗中传来。三名鬼士迅速聚拢,同时望向院落里的那株青柏。水珠滴落的轻微声响依稀可闻,夹杂着丝丝血腥之气飘散在空气中。 “在树上!”一名鬼士突然提剑而起,朝着树梢上的某一处疾刺而去。 暗器疾发之声蓦然划破空气。 沉闷的惨叫突起,两名鬼士骇然看向树干之上痛苦挣扎的同伴。一枚长镖不偏不倚贯穿了那名鬼士的喉咙,将他生生地钉在树干之上,汩汩的血流之声自喉间发出,在寂静的夜色中分外惊心。 腥浓的血气扑面而来,熏红了两双杀气腾腾的寒目。 剩下的两名鬼士猛然转头,操起手中寒光森森的长剑扑向不知何时立于他们身后的瘦削身影。 不过片刻之间,三名同伴便相继死在这个看来并不起眼的“少年”手中,令他们不免愤怒、骇然。五名鬼士杀手竟灭不了一个半大的“少年”? 面对两名鬼士杀手凶狠凌厉的进攻,桑珏的身形不见一丝凌乱,沉然挥刀应对,瘦削身影在眼花缭乱的剑影寒芒之中游刃穿梭。 刀剑交锋的铿然声响惊动了府里的巡侍,夜色中阵阵急促的脚步往后院的方向奔来。 匆匆一瞥间,对面院落里的灯火忽然亮了起来。桑珏心下一沉,手中“霜月”蓦然急转刺向侧头望向灯火方向的一名鬼士。 那名鬼士闪身疾退数步,手中欲发的三枚长镖掉落在地。 就这一眨眼的工夫,桑珏的背后出现了一丝空当,再转手挥刀时,勉强挡下了直劈而来的剑势,却避不开迎面而来的凌厉掌风。沉重的一掌击在她的胸口,将她整个人击出数丈之外。 以“霜月”撑地而起,桑珏半蹲在地,胸口一阵气血急涌,顿时喷出一口猩红。 两名鬼士杀手毫不迟疑,双剑合一,身影闪电般移动。 未及喘息,桑珏挺身拔刀,硬生生地接下那力道凶猛的一击。刀剑相抵的瞬间,巨大的冲击力将她逼退至墙角。借着惯力,她蓦然侧身蹬上墙角,身体飞跃而起。 待两名鬼士收剑回身再击,桑珏手中的“霜月”弯刀已然化做银月光影劈空而至。 两名鬼士左右仰身闪开,“霜月”刀身的微弱银芒如幽冷的月光擦面而过。眼见“少年”的刀势劈空,两人迅速挺身抓紧时机反击。 然而,任谁也未曾料到,那一击看似已去的刀势竟在刹那间再次回击。 身体落地前的一瞬,桑珏蓦然将未落的刀势猛然收回,凌空旋身反手挥刀…… “啊!”两名鬼士同时惊呼,眼睁睁地看着月影回掠而来。 刷地银芒闪过,夜色中喷涌出两股妖异的红雾。 五十四、皇宫失火 门开的刹那,洛卡莫被眼前所见惊得脸色微白。 庭院中央,那一抹瘦削的身影半身浴血,蹲在地上捂着胸口喘息,手中的弯刀滴血成线。 “珏儿!”他惊呼一声,疾步向她奔去。 “别过来!”沙哑的声音蓦然响起,喝止住洛卡莫急切的脚步。 侍卫长带着众侍卫冲进院门,看到横躺在地的数具尸体,愣了愣,便朝桑珏跪道:“属下失职,请将军责罚。” 桑珏瞥了眼对面院落里那一抹脸色苍白的人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对侍卫长说道:“我没事,把这里清理一下就好。” 侍卫长一脸愧色,沉默地跪了一会儿才领命而起。 管家金花披了件单袍匆匆赶来,看到一地血腥顿时面露骇色,倚在院门处掩面欲呕。 洛卡莫走过去将她扶至自己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金花休息了一会儿缓过气来,羞愧地垂首对他说道:“金花只是担心少将军……没想到……给您添麻烦了!” 洛卡莫闻声将目光自对面的院落收回,微微露出一丝笑容,说道:“那麻烦你去准备一桶沐浴的热水来,当做回报好吗?” 金花一愣,脸上微染红晕,连忙点头,“奴婢这就去。” 待侍卫们清理完杀手的尸体相续离开之后,洛卡莫终于疾步朝桑珏走去,不由分说地一把拉过她握刀的右手,“你受伤了?” 他脸上的急切和担心令她愣了一下。之前不小心被一枚暗器击中右臂,伤口流出的血早已与那两名杀手的血混成一片,若不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所有人都未察觉,而他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小伤而已,死不了。”她轻描淡写地说着,想要收回手却牵动了手臂上的伤口,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他脸上的关切渐渐显出一丝愠色,“你身上还有多少‘小伤’?” “我自己清楚。”她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屋子走去。 “接受别人对你的关心就那么难吗?”隐约透着忧伤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什么时候你才愿意卸下蒙在你心上的那张面具?” 桑珏的步伐顿住,沉默了许久,忽然回身看向他道:“这个世上,会有一个更值得你去关心的人,但不是我!”沙哑的声音平淡如水,明白而不留一丝余地地拒绝。 奴仆抬着浴桶缓缓走进院来。金花上前向桑珏行了礼,然后亲自领着奴仆进屋,安置好浴桶,备好更换的干净衣裳之后便退出房间,恭敬地说道:“一切已经准备妥当,少将军可以沐浴更衣了。” 瞥了眼垂首立于一旁的年轻管家,桑珏重又将目光转向沉默不语的洛卡莫,神情依然漠然,只是语气中微微有了一丝温度,“谢谢!” 直到门板合上的声响传来,金花才缓缓抬起头来,一直紧绷拘谨的神情终于缓和。她转头看向身旁俊雅沉默的身影,刚要开口说话,忽地愣住了。 洛卡莫看着合上的门板,唇边挂着一抹异样的笑容。那样的笑容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反而令人觉得莫名的悲伤。 “表少爷……”她小心翼翼地开口,眼中带着一丝不敢张扬的关切。 “嗯。”洛卡莫看向她,脸上的神情恢复如常,开口对她说道,“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也下去休息吧!” 金花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迟迟不愿离去。 “过不多久就该天亮了!”他温和地笑了笑,催促她赶紧回去休息。 她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垂首行礼,轻轻说道:“表少爷也早点儿休息吧。” 洛卡莫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去。之后,他回眸看了眼身后紧闭的门扉,幽幽叹息了一声,独自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温水洗去了身上的血渍,却洗不掉渗入空气里的血腥气息。 简单地处理包扎好右臂的伤口后,桑珏换上了洁白柔软的睡袍,然后推开窗子让夜风驱散屋里残留的血腥之气。 血迹斑斑的“霜月”静静地躺在桌上,刀柄处那一抹流转的月光衬得刀身上的血色分外猩红。她伸手抚向刀身,宽大的衣袖不小心碰到刀身上的一抹残血,转眼间袖口处晕开了一朵妖艳的红色。她的手蓦地僵住,怔怔地看着雪白衣袖上的那抹红。 纯净的白是圣洁的,容不得一丝污点。 纯净的白是脆弱的,经不起一丝考验。 那一朵血红,即使褪尽了颜色,也还不了衣袖最初的洁白。 她忽然淡笑起来,索性用整只衣袖去擦拭“霜月”上的斑斑血迹。 一朵朵猩红的花在洁白的衣袖上绽开。红与白的鲜明对比,狰狞的血色竟是那般的妖艳夺目! 许久,直到“霜月”的刀身上再也找不出丝毫污迹,她才心满意足。 桌上的烛火微微跳动着,屋里的光线有些晃动。 将“霜月”放至床头后,桑珏重新换上了常年不变的青色长衫,转身正欲上床,蓦地一阵眩晕袭来。 身体倒落在地的一瞬间,烛火的光亮突然消失,屋内一片漆黑。 地下冰凉的寒气缓解了她头部的眩晕感。睁开眼,一室的黑暗仿若死亡一般,她下意识地望向窗口的方向,黑暗,依然是无尽的黑暗! 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睁着眼倾听黑暗里偶尔传来的毕剥声。 许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惊觉而起,黑暗中额头撞上了桌角,吃痛的刹那,视线陡然清晰。 “将军!”侍卫急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她一把拿过“霜月”,开门而出。 “宫里出事了! 穹隆银城的夜变成了红色,血一般的红色。 火光自皇宫的方向直冲上天,染红了寂静的夜空。疯狂蔓延的火苗和滚滚浓烟如妖冶的鬼舞者在夜空下狂舞。 哭喊声、惊呼声、奔跑声,一片嘈杂,皇宫如开锅的水一般沸腾。所有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奔去,一桶又一桶的水被泼向被大火吞没的布林院——世子妃候选少女们的居所。 皇宫禁卫披着层层湿透的棉被冲入火海救人。数不清的宫女、侍奴将布林院围住,密密麻麻如蚂蚁一般来回传递着水桶,不停地将水泼向燃烧的火焰…… 正是火势最猛烈时,漫天的黑烟熏得人睁不开眼,只听到惊恐的哭喊声自大火中隐隐传来,却看不清人影。 “快快快,动作快点儿!”内侍总管布隆焦头烂额,全身的衣衫都湿透了,一边揉着被烟熏得不停流泪的眼睛,一边拼命扯着尖细的嗓子催促着宫人运水。 布林院外乱哄哄的,全是提着水桶的人。 忙得晕头转向的布隆一回身,被迎面而来的人影撞个正着,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哪个没长眼的……”他恼怒地骂到一半,猛然看清面前的人,慌忙跪道,“哎哟,奴才不知是世子殿下,该死!该死!” 桐青悒瞥了眼满脸黑烟的布隆,对身后一众禁卫说道:“你们也去帮忙!” “殿下!”贝叶有些犹豫地看向他,“此刻人多混乱……” “去帮忙!”清冷的声音又重复一遍,贝叶倏地噤声,然后领着一众禁卫冲进布林院。 看了看四下忙乱的人影,布隆跟在桐青悒身旁低声劝道:“殿下还是回宫去吧,这儿火大烟浓……” “谁第一个发现起火的?” “啊?”布隆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茫然,沉默半晌,方才诺诺开口道,“奴才……奴才也不知道。” 桐青悒闻言,忽然转头看向他。 布隆一颤,倏地跪到地上连声道:“奴才该死,奴才没用……” 面对着生性漠然、喜怒难辨的世子,纵是随侍在甬帝身旁数十年的内侍老总管也不免有些惶惶。 “今夜正好轮到奴才在朝阳宫值夜,等奴才收到消息赶来时,布林院已是一片火海。宫女、侍奴早已乱作一团……”尖细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微不可闻。 烈火狂燃的火红光影在桐青悒绝色冷漠的脸上跳跃着,忽明忽暗的光影令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阴晴不定。如此的沉默更教内侍总管布隆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忍不住频频用衣袖擦拭额上的黑汗。 许久,桐青悒突然问道:“那些女子呢?” “回殿下,火灾初起之时有九人逃了出来,加上之前留在典仪阁罚抄宫规的三人,共有十二名候选世子妃的女子性命无忧,现暂安排在典仪阁休息。” “还有七个?” 桐青悒不轻不重的一句问话,令内侍总管额上的冷汗又冒一层,“呃,禁卫已入布林院救人,相信很快……” 话未说完,便见眼前那一道威仪冷漠的身影倏然转身。 “去典仪阁。” 五十五、鬼影重重 接到皇宫布林院突起大火的消息,桑珏紧急调了一万驻军入宫维持秩序,加强宫内的安全防卫。 布林院处在皇宫较偏的位置,远离帝后所居的朝阳宫,嘈杂之声并不明显。世子特别交代宫女、侍奴,不得惊动帝后,因此朝阳宫上下一片宁静,所有人只是无声地向远处那一片火红的夜空张望。 亲自安排好各处岗哨和巡侍之后,桑珏又匆匆赶往公主所居的格来宫。走至一半便见副将巴赤疾步而来,“禀将军,世子殿下与内侍总管正在去往典仪阁的途中。” 桑珏微皱眉,看了眼格来宫的方向,对副将说道:“这里就交给你了,千万不得有任何疏忽!” “是!”巴赤领命,立即领着一众驻军侍卫往格来宫的方向而去。 典仪阁的望仪轩内灯火通明,宫女们进进出出忙着为幸运地逃离火灾的候选世子妃的千金小姐们张罗洗漱铺盖。 那些从小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们,几时碰到过如此险情?从火灾中逃出来后,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魂不附体,浑身战抖不止地抱在一起抹眼泪。 三名因被罚抄宫规而留在典仪阁的少女一边安抚着那些脸色惨白,一身狼狈的同伴,一边则暗自庆幸。 当世子与内侍总管突然出现在望仪轩的门外时,居然没有人察觉。 “奴婢参见世子殿下。”主管世子妃候选少女的尚仪听到宫女通报,匆忙赶至望仪轩。 这一声问候立时令哭声不止的望仪轩安静了下来。 十二名少女同时将目光转向门口,惊愕地望向那道缓缓步入轩内的威然俊逸的身影。 内侍总管布隆轻咳一声,微蹙眉梢看向那些呆怔的少女们说道:“各位小姐今夜受惊了,世子殿下是特来看望各位的。” 话落,少女们顿时惊回神来,纷纷起身上前行礼,甚至有些人脸上的泪痕都未来得及抹去。 桐青悒沉默的目光在那些半跪在地的少女脸上一一掠过,似乎是不经意的一瞥,又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跪在地上的少女们许久未闻世子开口,亦不敢起身。对于世子的“关心”,她们是又惊又喜,或许他并不像她们认为的那般冷漠无情。 然而谁也没想到,那位让她们“惊喜交加”的高贵世子,竟然在下一瞬又突然漠然地转身离去。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仿佛他只是无意中走错了地方。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典仪阁门外,众少女仍愕然跪在地上。 离开典仪阁后,布隆的心又开始七上八下的。跟在甬帝身边数十年,察言观色、揣度帝王心思对他而言早已是得心应手之事,可是此刻世子的脸色似乎越来越冷冽,而他却完全不知道世子究竟在想什么。 除了内宫之外,皇宫里的大部分禁卫都被调至布林院扑火,一路行来,长长的甬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夜色沉沉,宫灯昏暗的光线之外,黑影森森。 大步疾行的桐青悒蓦地停下,紧跟在他身后的布隆来不及止住,一头撞上了他的后背。 “哎呀……”布隆捂着酸痛的鼻梁连忙后退,未及站稳便见一抹金红色的剑影倏然划过眼前。 “啊,奴才不是故意的。”布隆惊叫着跪到地上,骇然抬头望向桐青悒,“请殿下……” 金红色的光影电芒般急掠而过,尖细的嗓音戛然而止。 典仪阁通往皇宫后花园的甬道上寒意森然。布隆面无血色地瞪大惊恐的双眼,呆望着横躺在他脚边的一具黑衣人的尸体。黑暗中,金红色的剑芒隐隐泛出旭日般的光泽斜映在那具尸体狰狞的鬼面上。 惊吓过后,布隆突然弹跳而起,扯开尖细的嗓子喊道:“来人啊,有刺客……” 霎时,无数暗器密如雨点从天而降。 “殿下!”内侍总管布隆惊慌地扑向桐青悒,欲以自己的身体护主。 桐青悒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挥舞着手中的长剑,腾空而起。金红色的剑芒交织出眼花缭乱的光影,只听得叮当之声恍若琴韵清脆。 “走!”落地的瞬间,桐青悒低喝一声,挥手将全身哆嗦的老总管推出数丈之外。 刺客的第一波攻势甫落,第二波攻势又起。 内侍总管布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只见数道黑影将世子团团围住。黑影来回移动,变幻着诡谲的招式,忽隐忽现,仿若鬼影一般,难辨究竟有几人。 “殿下……”他战抖着看向陷入围攻的世子,犹豫了一瞬,然后拼命向布林院的方向跑去。 夜空下的那片火光仿佛天空渗出的血。 从皇宫后花园的池塘边开始通往布林院方向,一路上全是来回运水的宫女、侍奴。原本整洁的宫道、走廊已然水流成河,一片狼藉。 花园的走廊太窄,人太多,桑珏与众人反向而行,仓促间撞翻了一名宫女手中的水桶。满满一桶水泼了她一身,而那名宫女也毫无防备地被她撞倒在地。 “对不起……” 她急忙上前欲将那名宫女扶起来。还未靠近,那名宫女便自己爬了起来,然后抱起木桶就走。 “你没事吧?”她伸手拉住那名宫女的手臂,只是想确定她有没有受伤。 走廊上的灯光昏暗,来往人影憧憧,她看不清那名宫女的表情。只见那宫女连连摇头,然后便挣开了她的手,重新没入运水的人群里。 桑珏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全湿的狼狈样儿,唇边掠过一丝自嘲,怕是那名宫女被“他”吓到了吧。又看了眼那名宫女离去的方向,她不再耽搁,急急拐向典仪阁的方向。 慌乱的脚步声在昏暗幽长的甬道上发出回响,仿佛有人在身后追逐一般。布隆急促地喘息着,拼命奔向甬道的尽头。他从没像此刻这般希望自己能年轻一些,那样就能跑得更快,就能尽早寻来救兵。 皇宫后花园的人声依稀可闻,布隆深吸一口气想要奋力冲向甬道的尽头,谁知脚下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布总管!”一道沙哑的嗓音忽地自头顶上方响起。 布隆猛地抬起头,待看清出现在面前的少年时,激动得几欲流泪。他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臂,有些语无伦次地道:“快,快……有刺客……殿下……” 桑珏闻言脸色倏变,毫不迟疑地向内侍总管所指的方向疾风般而去。 越往前,空气中的杀气越明显。黑暗中隐隐飘浮着血腥之气,却听不到一丝一毫的打斗之声,静得有些诡异。 缓缓地放慢步伐,桑珏凝神倾听动静。夜风不着痕迹地飘过寂静的甬道,她感到阵阵冰凉。 忽地,一股清冽的气流自侧前方急涌而来。她瞬间拔刀,却看见黑暗中闪电般腾起一道金芒。 咔嚓一声,一张狰狞带血的鬼面掉落在她脚边。 瞥了眼自眉心裂成了两半的鬼面具,桑珏对黑暗中手握金芒的人影跪道:“卑职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我没猜错的话,另一批‘客人’应该已经拜访过将军府了!”那一柄沾染了血色的金色长剑缓缓地垂立在她眼前,与她手中雪亮的“霜月”相辉相映。 “殿下英明,料事如神!” “是吗?”桐青悒忽然伸手将她握刀的右手抓住。 她的身体微僵,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俯下头,清冷的声音如夜风拂过她的耳畔,“你刚刚出刀的动作……慢了一丝!” 她惊讶抬眸,那张绝色俊美的脸近在咫尺。 “真的不痛吗?”他盯着她的眼睛,手掌覆上她右臂的伤处,动作极其轻柔。 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那眸子里深藏的柔情令她没有勇气直视。她强自镇定,垂眸,以沉默掩饰心底的慌乱。 许久,他忽然叹息一声,放开她,朝她来时的方向走去。 桑珏暗自深吸口气,调整好心底慌乱的情绪方才起身跟随。 走出数步后,桐青悒忽又顿住,背对着她幽幽开口道:“可是,我会觉得痛!” 她猛地愣住。 寂静幽长的甬道上,那一抹孤傲、清冷的身影越走越远。 五十六、双鱼耳饰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直至天明时分才被扑灭,布林院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 禁卫仅从大火中救出两名候选世子妃的女子和四名宫女。现场一共发现了二十三具尸体,全都烧成了黑炭一般,根本辨不出模样。 典仪阁核对了大火中幸存少女们的身份之后,尚仪便将遇难者的名册呈给世子桐青悒。 桐青悒看完,随手将那份名册丢到了案几上。只是一瞥,桑珏便看到了列在第一位的三个字:穆兰嫣。她心下一沉,似有一丝阴影隐隐地自心底滑过。 内侍总管布隆随后恭身步入书房,行礼过后呈上另一份名册细细说道:“奴才已清点了布林院所有宫女、侍奴的名册,有十四名宫女和五名侍奴在大火中丧生。” “嗯。”桐青悒啜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点头。 “殿下……”布隆欲言又止,似乎十分不安,“布林院大火确认的丧生人数共二十四人,而废墟中找到的尸体只有……” “是少了一具尸体,还是不见了一个人呢?”漫不经心的语调令书房内另外三个人的心头同时落下一记惊雷。 桑珏蓦然抬眸,正好撞上桐青悒清冷莫测的目光,脑海中飞快地掠过昨夜皇宫后花园里意外的一幕……那名宫女? 霎时,她心底的那一丝阴影无限扩大。 书房中只听得桐青悒手中茶盏轻磕的声响。尚仪和内侍总管两人脸色苍白,各自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 廊上铁靴之声传来,一抹银甲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外,“卑职参见世子。”禁卫贝叶的适时出现令书房中短暂的沉默得以中止。 桐青悒倏地抬眸看向跪在门外的贝叶,眼中锐芒微显,旋即起身对尚仪和内侍总管说道:“你们下去吧!” 两人愣了愣,然后如获大赦一般连忙行礼退下。 待二人退下之后,贝叶跨入门内近前对桐青悒禀道:“帝都方圆百里内各关口要道皆已暗布重兵。” “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走漏布林院大火伤亡情况,违者斩!” “是!”贝叶领命,如来时一般又匆匆离去。 书房里只剩下两人。桐青悒缓缓地转头看向一脸惊疑的桑珏笑道:“猜猜看会狩到几只‘狐狸’?”他唇边那一缕*的笑意显得高深莫测。 她一愣,忽然恍然大悟,“你是故意的?” “我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他笑着拿起案几上的那份名册说道,“既然‘小狐狸’想从笼子里跑出去,我就顺便打开门而已。” 当日甬帝将那本墨绿色的册子交给父亲,她就应该明白这一切早在算计之中。中穹王穆昆暗中勾结外族,意图谋反。甬帝早已知晓其谋反行迹,但穆昆生性狡诈,城府深沉,行事极为谨慎,证据不足不能将其定罪,加之中穹兵力雄厚,亦不能轻举妄动。不得已,才借世子选妃之名将其独女穆兰嫣软禁宫中,作为要挟穆昆的棋子。 如今看来,昨夜布林院大火自然与中穹王脱不了干系,而穆兰嫣趁乱逃出皇宫也早已在桐青悒的掌握之中。一旦穆兰嫣与中穹王派来接应的人马在宫外被擒,那么中穹王便百喙难辩。 虽然这一切看来谋划得相当缜密,但她心底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安,“这一计未免有些冒险,万一穆昆不肯就范……” “穆昆膝下无子,仅得一女。除非……”桐青悒笑着,清冷的眼底透出寒冰般的冷芒,“他想彻底绝后!” 桑珏沉默地望着桐青悒那张绝色冰冷的脸,忽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记忆里白衣少年那双淡漠如水的眼睛里多了一些深沉复杂的东西——那是帝王睥睨天下的野心。 片刻的失神间,桐青悒眼中的冷芒退去,身形已朝她靠近,“让我看看你手臂上的伤。” 随着那道挺拔的身影靠近,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淡雅幽香缓缓环绕过来,无形中让她觉得有一种窒息的压迫感。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她衣袖的一瞬,她忽然向后退了一步。 “殿下一夜未眠,该休息一下了。”瞥了眼他僵在半空中的手,她尴尬地垂首跪下道,“卑职不敢打扰,先行告退。” “桑珏!”桐青悒忽然开口,极轻的两个字却令仓皇而逃的那抹人影僵在门槛处。 “记得你曾经说过的话吗?” 桑珏僵了僵,蓦然回身答道:“殿下的救命之恩,卑职没齿不忘!”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底映出她瘦削的身影,轻轻开口道:“我只要你记住,你的命是我的。” 宫中大火的噩耗很快便传遍穹隆银城的大街小巷。虽然今日宫里宫外一切如常,但昨夜烧得血红的天空仍彻底焚灭了人们寄望于世子选妃大典的喜气。 新年伊始,厄运接踵而来,往昔喧嚣热闹的街市格外沉重。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无声地抬头仰望着皇宫的方向。透过那些眼睛,桑珏看到了人们心底的恐惧和不安。 站在城楼上俯望着亚丁高原下那片沐浴在阳光下的广阔土地,一切都是那么宁静安详。然而冥冥中,不祥的阴霾却越来越浓地笼罩着象雄的天空。 “启禀将军,医常大人求见!” 桑珏点了点头,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看向远方。早在士兵通报前,她便看到了城楼下那抹快马而来的人影。 待身后传来平稳熟悉的脚步声,她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并未回头。 身后的人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下官奉世子之命前来为将军疗伤。” 话音落下,候立在侧的侍卫惊讶侧目。 “区区小伤何需劳烦医常大人?”桑珏转身,漠然地望向一脸平静的洛卡莫。 “小伤不治亦会变成大患。”洛卡莫带着惯有的温文笑容,言辞谦恭而坚定,“将军肩负重任,当爱惜身体才是。” 果然,洛卡莫一席话落,桑珏身侧的侍卫眼中忧色渐浓,“将军……” 抬手阻止了侍卫未出口的关切,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洛卡莫开口道:“那就有劳医常大人了。” 卸下身上的铠甲,桑珏径自走到桌旁坐下,替自己倒了杯水。 洛卡莫瞥了眼她身上那件绣金虎纹绛袍右臂处的深浓阴影,准备药粉和纱布的手顿了一下。而就在他迟疑的一瞬,桑珏抬手一把捋起了衣袖。 盯着她右臂处早已被血浸透的纱布,他平静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微微的颤动。伸手小心翼翼地解开黏湿猩红的纱布,每揭开一层,他眼中的疼痛便加深一分。 最后一层纱布解开,血肉模糊的伤口赫然映入眼底。洛卡莫的眼神猛地一窒,骇然地盯着她右臂上裸露出来的森森白骨。 相较他苍白惊骇的神色,桑珏反倒平静漠然,“不过皮肉有些难看,并未伤及筋骨,没什么。” 洛卡莫忽地将手中染血的纱布扔到桌上,沉默了一会儿,笑道:“确实是伤得还不够深,还要再深一点点才可以废掉右手呢。”那一句淡淡的笑语,听来却分明说得咬牙切齿。 桑珏握住茶杯的手微微松动,缓缓抬眸迎向那道盛满怒色和关切的眼睛,轻叹道:“我自己的身体我很清楚,我说过只是小伤……不用担心!”话落,她便移开了目光,不再开口。 惊愕冲散了洛卡莫眼中的怒色。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隐藏在面具下的半张面无表情的脸。许久,一丝暖暖的喜色溢上眉宇。 刚刚处理完伤口,还来不及重新披上铠甲,侍卫匆忙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外。 “启禀将军,适才有人送来一只锦盒。” 桑珏愣了一下,奇怪地看了眼侍卫手中的锦盒,问道:“什么人送来的?” “是一个小孩送过来的,只说是替人送给狻猊将军的礼物。”侍卫捧着锦盒如实回答。 她点头,侍卫便将盒子小心地放到了桌上。 洛卡莫停下整理药箱的动作,亦好奇地将目光投向桌上那只锦盒。玄青色的盒子方方正正,不过手掌大小,看起来并没有特别之处。 桑珏伸手拿起那只锦盒打量了一下,然后将盒盖打开。 瞥了一眼盒子内的那件东西,洛卡莫愣了一下,然后看到玄铁面具下的那张漠然的脸倏地血色尽失,苍白得可怕。 怔怔地看着锦盒里的那只银质双鱼耳饰,桑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只觉得心底仿佛破了个窟窿,冒出森森寒意。 上元节那天夜里,被她随手当做暗器掷向那名戴着黑羽鬼脸面具的神秘男人的正是这只银质双鱼耳饰! 既然直接将这只耳饰送到她手里,显然是洞悉了狻猊将军的秘密。消失了这么久,那个神秘的男人终于还是找上门来了。 桑珏异样的神色令洛卡莫忍不住担心,正欲开口,却见她啪地将盒盖合上。 再抬首,桑珏的脸色已恢复如常,“来人,送医常大人!” 门外守候的侍卫应声而来,站在门边冲洛卡莫恭敬地道:“大人请!” 他回首看向重又恢复一脸漠然的桑珏,想要说出口的关心在看到面具下的那双眼睛时惊得哽在了喉间。 那双清冷眼睛里骤然凝结的阴冷杀气令人胆战心惊。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眼神。 五十七、神秘之约 一连数天过去,宫中未有诏榜告示下发。关于那天夜里的大火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切都归于烟尘。穹隆银城里的百姓也渐渐开始淡忘,日子在平静中按部就班地继续向前。 午憩醒来,窗外的阳光不知不觉间被天边缓缓聚积而来的阴云掩没,天色渐暗,空气中有些风雨欲来的湿气。 推开门,桑珏看到伽蓝精神抖擞地站在门外,昂了昂脖子,然后乖顺地走到她身旁。她对副将巴赤交代了几句,便跃上伽蓝背上朝皇宫而去。 表面上看来她只是例行公事,按常规进宫报备。实际上,每天这个时候,贝叶都会向桐青悒汇报来自帝都方圆百里各关口通行来往的情况,就是那些每日轮值的守卫也未曾察觉在他们周围埋伏着一支精兵。 而自送来那只双鱼耳饰之后,那个神秘人就没有半点儿动静了,仿佛从空气中消失了一般。她明白,这只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到达旭日宫的时候,贝叶已在门外等候。 桑珏心下微讶,却不动声色。待贝叶行过礼,随她一同进入宫门后,她才开口,“有动静了?” 贝叶默然点头,然后加快脚步往书房走去。 桐青悒已在书房等候多时,见两人出现,立即命侍奴退出去将门关上。 “礼节就免了,直接说吧!” 贝叶愣了一下,然后开口道:“刚收到消息,罗刹将军现在波仓藏布江畔的扎布村。” “穆枭?”桑珏忽然一惊。 桐青悒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询问道:“只他一人?” “据贝竺回报的消息,罗刹将军是今日突然出现在扎布村口的客栈的。扎布村离通往帝都警戒范围内最近一个关口还有五里,收到消息时,罗刹将军已在客栈里了,究竟是何时抵达,带了多少人马还不清楚。” 沉吟半晌,桐青悒喃喃道:“那只老狐狸怎么可能会那么笨?” 桑珏抬眸看向桐青悒,内心也是相当困惑。父亲桑吉突然告老请辞,明眼人一看就明白绝不是因为“年事已高,想解甲归田”那般简单。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装聋作哑地不声张罢了。中穹王穆昆老谋深算,又怎么可能猜不出其中的玄机呢? 镇北大将军桑吉明面上是告老还乡、安享晚年,实则是暗操重兵坐守下穹。上有帝国最强大的精锐兵马,下有帝国最有威慑力的老将坐镇,一旦中穹谋反就等于是腹背受敌。穆昆又怎会在如此紧要关头让中穹兵马支柱的强将罗刹将军轻易赴险? “中穹王的这一招实在是让人百思不解。” “或许……”一直没出声的贝叶忽然开口道,“中穹王以为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尼玛郡主又是他唯一的血脉,派罗刹将军前来接应确是最稳妥、最万无一失的办法。” 真的会是这样吗?桑珏看向桐青悒,想从他眼中看到一丝可能。 “传令下去,暂不轻举妄动。”桐青悒眼中也有一丝疑惑,猜不透中穹王穆昆为何会出此险招。 “继续盯着穆枭的一举一动,每隔半个时辰回报一次。另外……”他转头看向桑珏,“让暗中跟着‘小狐狸’的人马看紧点儿,别让她在眼皮底下溜走了。” 桑珏与贝叶齐声领命,二人前后步出书房。 自穆兰嫣扮作宫女趁乱逃出宫外,她的行踪便一直掌握在桐青悒的手中。这么多天来,穆兰嫣始终不曾找机会出城,一直藏在城内的某间客栈里,似乎是在等待前来接应她的人。 今日穆枭的出现出乎意料,而暗中跟踪的人马回报穆兰嫣仍如前几日一样待在客栈里,且一直未曾离开房间。除了送一日三餐的店小二外,未见其他人与她接触。 增派了暗中跟踪穆兰嫣的人手后,桑珏又一刻未停地巡视城墙各处的岗哨。 暮色时分,洛卡莫回到将军府时,年轻的管家金花已备好了晚饭站在门外等候。 “阿缈还没回来?” 金花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药箱应道:“少将军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您先进屋里歇会儿,过会儿就可以开饭了。” 洛卡莫转头看了眼平日里桑珏回来的方向,然后往府里走去。 回屋换了衣裳又稍稍休息了一下,他才前往饭厅。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饭厅里灯火通明,餐具摆放得整整齐齐,饭菜却一直没有上桌。 守候在饭厅的一名小婢女见他走进来,连忙吩咐东厨上菜。 洛卡莫看了眼替他拉开椅子的小婢女,又看了看屋外,问道:“阿缈回来了吗?” “回表少爷,少将军还没回来呢。” “那为什么提前开饭?”他微皱了皱眉,将军府一向是要等着全家人都到齐了才开饭的。 婢女连忙解释道:“金花姐说表少爷您累了一天,现在这么晚了,怕您饿着了,所以……就要奴婢提前开饭。” 他愣了一下,而后轻叹了口气,说道:“将军府向来的规矩你们应该是知道的!” “表少爷……”小婢女怯怯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少将军什么时候回来,府里就什么时候开饭!”洛卡莫丢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饭厅。 婢女们自东厨端着饭菜而来,却只看到小婢女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孤零零地站在饭厅门口。 将军府门外,年轻的管家金花一直向着夜色渐浓的街道上翘首张望,“平日里这个时候,少将军早就该回府了啊。” 看到她不停地在门外走来走去,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守门的侍卫忍不住说道:“近来军中事务繁忙,将军怕是还有公务在身,晚归也是正常的。” “可是现在都这么晚了……”时间一分分过去,她脸上的焦急和担忧便越来越深,“若是有公务回不来,也该有人捎个信回来才是啊!” “确实很晚了。”一袭淡青色的身影自门内走出来。 “表少爷!”金花转头看向一身家常便服的洛卡莫,惊讶道,“您怎么……” 洛卡莫看了她一眼,转而对侍卫说道:“替我备马。” 触到他目光的一瞬,金花的脸上倏地掠过了一丝苍白。虽然他并未提她自作主张命人先为他开饭之事,但他眼底那一丝不悦的神色令她心凉。 “还是让奴婢去吧!”金花上前跪道,声音有一丝干哑。 洛卡莫挥了下衣袖从她面前走过,“军营之地,你去不方便。” 她咬了咬唇,犹豫着正欲开口,忽然一阵急促的车马之声自远处而来。 洛卡莫步下台阶的身形突然停住,抬头望向夜色中疾驰而来的马车。 一辆普通的马车在府门外停下,车厢四角各挂着一只红色的灯笼,上面绣着“吉隆客栈”四个字。 车夫抬头看了看府门上方悬挂的牌匾,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对照着看了看,然后才跳下马车,佝偻着身子上前问道:“请问,这里是狻猊将军府吗?” 洛卡莫上下打量了一眼陌生的车夫,答道:“正是。” 车夫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瞄了瞄门外持刀而立的侍卫,诺诺开口道:“那……请问狻猊将军在吗?” “你找狻猊将军有何事?” “小的是……是替一位大爷送封信给狻猊将军的。” “哦!”洛卡莫笑了笑说道,“将军现在还在军营,若是很急的事情,我可以替你把信转交给他。” 洛卡莫亲和的态度令车夫紧张的情绪稍稍放松了一些,“多谢大人的好意,只是那位大爷交代小的一定要将信亲手送到狻猊将军手上。” “这样啊……”洛卡莫微点了点头,然后说道,“那你暂且先进府里等候吧。” “啊,不用,不用……”车夫惊讶万分,未想到竟然会被邀请进入将军府,他做了一辈子车夫,还从没有谁待他如此客气,“小的,小的就在门外等候就好。” “天色这么晚了,你这样子站在将军府门外也不妥啊。”洛卡莫步下台阶,看了看那辆挂着灯笼的马车忽然说道,“不如这样,你驾车送我去军营,然后你再亲自将信交给狻猊将军,可好?” “表少爷!” “大人!” 金花与侍卫同时出声,对于他的提议表示不赞同。 车夫愣愣地看着走到他面前的洛卡莫,又看了看停在路边的马车,不确定地问道:“大人是说要乘……” “不可以!”金花突然激动地冲到了洛卡莫身旁,“表少爷,您不可以搭乘一个陌生人的马车,万一……”她顿住,满眼猜疑地看了一眼那名车夫,接着说道,“还是让他在这里等少将军回来吧,应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呵呵,这位大姐说得是。”车夫憨厚地笑了笑,也算是明白人,“小的不急,小的还是在这儿等好了。” “大人!”牵着马的侍卫忽然说道,“不如让卑职去趟军营好了,天色晚了,您一个人出去也不太安全。” 洛卡莫摇了摇头,坚持道:“还是我自己去好了。” “是要找我吗?” 众人皆惊回头,只见白狮伽蓝载着一身虎纹绛袍的英武少年无声无息地自黑暗中走来。 “将军!”侍卫纷纷屈膝,金花也连忙福身行礼。 洛卡莫大步迎上去,语气中掩不住关切,“怎么现在才回来?” 桑珏不着痕迹地拨开他握在她手臂上的手,然后自伽蓝背上跃下来,径直走到呆愣在一边的车夫面前说道:“是来找我的吗?” 车夫合上张大的嘴巴,将惊骇的目光自伽蓝身上挪开,抬眸看向面前的少年。 “是来找我的吗?”桑珏又问了一遍。 “呃……”车夫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音,只觉得面前的少年周身散发着一股迫人的清冷气息,令他不敢直视。 洛卡莫看向车夫说道:“你不是说有一封信要亲手交给狻猊将军吗?” 车夫一愣,连连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双手颤颤地递到桑珏面前,“信信……给,给狻猊将军的信。” 桑珏一把接过,瞥了眼信封上刚劲浑厚的“狻猊将军亲启”字样,想也没想就将信打开,整张纸上一个字也没有,除了一个草绘的双鱼图案。 “呵!”她忽然扯出一丝冷笑,抬眸看了眼马车上挂着的大红灯笼,说道,“吉隆客栈!” 洛卡莫亦将目光落向马车四角的红灯笼,不解她为何突然念出灯笼上的字? “走吧!”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桑珏突然一把拉过呆若木鸡的车夫,大步朝那辆马车走去。 “阿缈……”洛卡莫脸色变了变,跟上去拉住她问道,“你要去哪儿?” “有人要请我喝酒,我去去就回!”桑珏回头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然后握了下腰侧的“霜月”钻入了马车。 五十八、罗刹现身 亚丁高原下的吊桥栈道上排满了人,每日戌时通往帝都的吊桥便会收起,栈道关闭,直至隔日寅初时分才会开放。 马车随着最后一批出城的人群缓缓驶过吊桥,远离了喧嚣的人群,马车沿着奔腾的波仓藏布江一路飞驰。透过车窗望去,黑幕下,亚丁高原上辉煌的灯火渐次熄灭,只有城楼上的火把燃烧着,如巨龙一般守护着高原上那座古老威严的城池。 大约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传来士兵的询问声,橐橐靴声自远处朝马车靠近。 车夫按照吩咐将一枚赤金虎符悄悄递给了守军的统领,那人接过后看了一眼,便立刻下令放行,之后还亲自走到马车旁将那枚虎符递还给车内的人。 出了关口便离开了帝都的警戒范围,再沿着波仓藏布江行五里便是紧邻帝都最近的一个村落——扎布村。 马车再次停下来的时候,寂静的夜色中只有扎布村口客栈外的大红灯笼还亮着光。 不等车夫上前,桑珏便自个儿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然后笔直朝客栈大门走去。 客栈大门的门板发出吱呀的声响惊动了正在店堂里打瞌睡的店小二,“死老六,又去找老相好了吧,送信送到半夜……”睡眼惺忪的店小二抬头看清走进门来的人后一下子愣住了。 “呃,这位军爷,您……”怔怔地看着来人脸上罕见的玄铁面具,店小二瞪大了眼。 桑珏站在店堂口沉默地扫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店堂,侧过头对身后跟进来的车夫问道:“那个人在哪儿?” “呃……”车夫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然后抬手指了指店小二小声说道,“他,他知道那位爷住……住哪间房。” 闻言,桑珏将目光落向那名一脸惊愕的店小二,只说了两个字:“带路!” 郊外村落的客栈生意十分冷清,两层的小楼一共也不过二十来间,一大半都还空着。店小二轻手轻脚地领着桑珏上到二楼,然后沿着楼道笔直走到尽头唯一的一间亮着烛火的房间门外,回头说道:“就是这间了。” 桑珏盯着窗口投出的一抹光影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您……还有其他的吩咐吗?”店小二实在揣测不出这位上穹声名赫赫的少年将军的心思,对于他深夜造访深感疑惑。车夫老六不是替客人去帝都送封信吗,怎么把狻猊将军给带来了? “没你的事了!”清冷的声音将店小二自困惑中拉出来。 “那小的就先下去了!”说罢,他便躬着身子退下了。 待二楼楼道上只剩下桑珏一人后,她才抬手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郊外村落的客栈不及城里的雅致宽敞,小小的一间房仅只摆下一张床和一张圆桌。男子健壮结实的背影随着缓缓推开的房门映入桑珏眼底,粗麻黑袍的朴素阴沉却掩不住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非凡之气。 屋外的空气灌入室内,令桌上的烛火剧烈跳动了几下,男人依然旁若无人地独坐在桌旁自斟自饮。 桑珏跨入门内,然后自个儿走到桌旁在他对面坐下。 男人笑着,透过烛火看他轮廓深硬的脸庞有些朦胧,令那双猎豹般的黑眸少了一丝阴鸷,多了一丝邪魅,“狻猊将军亲自来探访在下,实在是感动!”说话间,她面前的酒杯已斟满了酒。 桑珏瞄了眼面前的酒杯,不冷不热地说道:“让罗刹将军久等了,是桑某的不是才对。” “哈哈哈,狻猊将军当真是行事果断迅速,在下还准备明日去将军府登门拜访的,真是惭愧啊!”穆枭连饮三杯,而后笑道,“在下自罚三杯当是赔罪!” “罗刹将军客气了!”她亦扯出一丝笑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狻猊将军少年英雄,胸襟豁达、谦逊下士,甬帝能得如此良将,实乃我象雄之幸!”穆枭再次将她面前的酒杯满上。 桑珏唇边挂着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清冷的目光迎向对面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缓缓开口道:“罗刹将军又何尝不是中穹之福呢?” 房间里的空气倏地凝滞了一瞬,似有寒气骤降。 “哈哈哈……”穆枭忽然仰头而笑,“是福是祸,怕是要因‘人’而异……正如有些事情对于狻猊将军您来说不过举手之劳,而换作他人却难如登天。” “哦,确有这样的事?”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桑某倒真想听听看。” “其实是在下有一事相求……”穆枭举杯浅抿了口酒,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在下的义父近来思女心切,天天是茶饭不思啊!您也知道他老人家就那么一颗掌上明珠,离了身边还真是舍不得。在下实在不忍看他老人家思女成疾,所以就自作主张来帝都,看看能不能求甬帝让兰嫣那丫头出宫一趟,与义父聚聚,也好让他老人家心里安慰一些。” 她不动声色地听他说完,扯了扯嘴角,说道:“中穹王能得罗刹将军如此孝子真是好福气!” “只是这皇城帝都门禁森严,在下身份低微不得其门而入啊!”穆枭状若无奈地摇了摇头,又一杯酒下肚,然后抬眸看向她,叹道,“若是狻猊将军您就不同了,这帝都皇城对手握赤金虎符的您来说可谓是畅通无阻。” “所以呢?”桑珏眯了眯眼睛,忽略掉心底隐隐的一丝不安。第一次见到穆枭,她便强烈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森冷危险的气息,一如他的名号“赤血罗刹”。此后几番与他交手,她都不曾占到上风,那双猎豹般犀利的黑眸总挟着一丝阴鸷,带给她从未身上感受过的压迫感。 “呵呵,在下预先奉上了一份薄礼涎面而来,不知狻猊将军愿否给在下一个薄面呢?”话落,烛火忽然响起一阵毕剥声,屋里的光线剧烈晃动起来。 闪烁的烛火倒映在二人眼底,仿佛是在眼底跳动的火焰。桑珏面不改色,一瞬不瞬地与那双黑眸相对。短暂的沉默之后,她伸出手轻轻拨弄了一下烛芯,光影平静下来,“罗刹将军真会说笑,桑某一介武将,无权无势,何来如此大的颜面?” “看来狻猊将军是对在下送上的那份礼物不满意了。”他扬了扬眉,脸上的笑意反而越来越浓,“或许在下该将那份礼物送到镇国公手中……” “送给谁都不会有任何不同!”桑珏冷睇了眼穆枭,说道,“罗刹将军的一番‘好意’,桑某心领了。”说罢,她起身将自己面前的那杯酒一仰而尽。 看着她起身离去,穆枭忽然漫不经心地轻语道:“欺君罔上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啊!” “通敌叛国不也是要株连九族吗?”桑珏回头冷笑。 “哈哈哈……”仿佛听到什么可笑的话般,穆枭突然仰头大笑起来,“狻猊将军说得是,可惜在下本就是孤独鳏寡,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不比那些合家幸福、人丁兴旺之士。” 桑珏脸色微僵,面具下那双清冷的眼底泛起阵阵寒意,右手蓦地握紧了“霜月”的刀柄。 “呵呵……”房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轻笑。 桑珏一惊,转眸看向门外。 “罗刹将军此话若是让穆王爷听见了,只怕是要伤了他老人家的心了。”洛卡莫修长的身影缓缓出现在门外,淡青衣袖微拂,一脸温文尔雅的笑容。 “呵,今儿晚上可真热闹啊!”穆枭拎起酒壶晃了晃,“医常大人莫非也有雅兴陪在下喝酒?” 洛卡莫笑笑说道:“下官冒昧而来,不知有没有坏了二位将军饮酒的雅兴?” “医常大人来得正是时候呢,若是再晚了,只怕狻猊将军今晚就回不去了。呵呵。”穆枭抬眸看向桑珏,笑中透着一丝冷冽和嘲弄,“虽然今日还未尽兴,不过狻猊将军该回去歇着了,若是误了将军的公事,在下可担待不起啊。” “那要多谢罗刹将军体谅了。”桑珏沉默半晌,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穆枭举杯而笑,“不送!” 两人从楼上下来时,店小二仍旧趴在客栈店堂里的桌子上打盹,听到脚步声连忙站起来。 “二位爷要离开了吗?”店小二揉了揉眼睛,犹豫地说道,“现在已是深更半夜,入城的关口早已关闭了,二位是不是明天再……” “不用!”沙哑冷漠的声音断然拒绝,令店小二有些骇然地僵愣住。 洛卡莫上前拍了拍店小二的肩说道:“马匹备好了吗?” 店小二一怔,连忙点头说道:“准备好了,准备好了。”话未说完,他便提着灯笼匆匆往马厩跑去。 桑珏忽然看向他,开口道:“有备而来?” 洛卡莫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不发一语。不一会儿,店小二便将马牵到了客栈门外。洛卡莫给了店小二一锭银子,然后与桑珏各自骑马离开。 淡淡的月光下,两骑人马一前一后在夜色中疾驰。很快,扎布村口客栈外的大红灯笼便被身后的夜色淹没。 原本一直跟在桑珏后面的洛卡莫忽然策马追上前去,与她并肩而行,“你要做何打算?” “什么打算?”沙哑的声音在被风吹散,有些模糊。 “你在被人威胁!” “你认为我会受威胁吗?” “除非你能杀了他!”洛卡莫一语点中要害,语气中透着丝丝沉重。 …… 前方的夜色中,依稀可见远处城楼上的点点火光。 许久,桑珏说道:“‘除非’?就是说并不是只有一种可能。” 五十九、似水浓情 次日一早,桑珏穿戴整齐后便在将军府书房看到了悄然等候的贝竺。听到罗刹将军穆枭天明时分离开了扎布村的消息,她丝毫未感到意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走到书桌旁伏案疾书。 而此前一直在关口领兵暗中埋伏、探察穆枭行动的贝竺内心却十分困惑。昨夜,他看到狻猊将军与洛医常前后去了扎布村口的吉隆客栈,天将亮才返回,而就在之后不久,罗刹将军穆枭也匆匆离开了。随后,他便接到密令,来将军府等候。 “我知道你有疑惑。”桑珏忽然担起头,将手中的笔搁下。 “属下不敢!”贝竺一惊,连忙俯首。 她笑了笑没说什么,然后将刚写好的一纸手札递到他面前,“这个你先收好,三日后再打开来看。” “是!”贝竺将信收好,眼中虽有疑惑却也不曾多问。 桑珏走到书房门口,然后回头看向他说道:“记住,在你打开那封信前,昨天和今天你都不曾见过我!” 贝竺神色一凛,立即屈膝应道:“属下明白!” 话音一落,桑珏推门离去。 桑珏前脚离开后,贝竺便小心翼翼地往将军府僻静的侧门而去。清晨,奴仆们都在前院打扫,没有人察觉。 唯有一双眼睛看到了那抹悄悄自侧门消失的人影。 桑珏到军营不久便接夏旭宫宫人的传话,世子命她即刻入宫。 夏旭宫书房内,桐青悒站在窗前久久凝眉沉思。穆枭的无故离开出乎人意料之外,而躲避在城内的穆兰嫣也未有半分动静,这一切让情势越来越显得扑朔迷离,他竟然猜不透中穹王穆昆的心思。 如此精心安排的一出戏,为何会频频偏离了剧本? 沉思了许久之后,他忽然抬眸看向静立在书房里多时的人,“穆枭有见过什么人吗?” “除了客栈老板和店小二,基本上没有什么人与他接触过!”桑珏垂首而立,回答得干脆利落。 “是不是还漏掉了些什么?”他微眯眼盯着她。 “卑职蠢钝!”她抬眸迎向他锐利的目光,镇定如常,声音未有一丝起伏,“不明殿下言意所指为何?” 桐青悒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半晌,清冷深沉的眸子缓缓浮出了一丝暖意,“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我希望你是桑珏!” 她一怔,突然转移的话题令她脸上漠然的神情有了一丝轻微的颤动,藏在衣袖内紧握的双手还未放松便又不安地紧握起来。 他看着她脸上那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唇边竟然露出了一抹少有的笑容,“现在的桑珏似乎不如五岁的桑珏勇敢了。” 她垂眸,沉默不语。 从小她就以“桑缈”的身份跟随在身为世子的桐青悒左右,从伴读到贴身侍卫。他的漠然、他的孤傲、他喜怒莫辨的情绪,从未令她畏惧不安。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那双冰湖般无波无澜的眼睛在看向她时变得不一样了,那一丝细微的变化令她莫名的恐慌……她再也没有儿时那般坦然直视那双眼睛的勇气。 桐青悒向前一步,桑珏便后退一步,直到她再无退路可退。她将手撑在身后紫檀坐椅的把手上,身体极不自然地向后倾斜,想要拉开她与他身体之间的距离。他却还在向前逼近,近到她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身体过分亲近的距离令她面具下白皙的脸颊渐渐浮起一层淡淡的红云。 “为何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他轻声开口,轻柔的气息吹拂在她脸上。 呼吸间全是熟悉的清雅幽香,他的味道将她包围得不留一丝缝隙,令她呼吸紧张。 “不是不敢,是不能。”她原本就沙哑的嗓音此刻越发低哑,“君臣之礼,不得僭越。” “是吗?”他忽然抬手抚上她绯红发烫的脸颊,惊得她跌坐到紫檀椅上。 他站在她面前,自上而下俯视她脸上的惊慌,绝色俊美的脸庞笼着一层淡淡的笑意。 桑珏抬眸看向他,面具下清澈眸子里的漠然和平静彻底被惊慌打碎。 “在我眼里,始终只看得见莲花池边那个叫做桑珏的红衣女孩……”他伸出双手搭上椅背,将她困在他的身体与紫檀椅之间。 “而在桑珏的面前,我永远只是桐青悒——一个在她五岁的时候,拉住她的手便再也不想放开的人。”他的手不知何时握住了她抓在椅把上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隔着衣袖轻轻摩挲着她的左手腕。 她想要缩回手,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脑中一片空白。怔怔地望着蹲下身来与她平视的桐青悒,她的心脏无法控制地狂跳,心底似翻起惊天的波涛,汹涌地冲击着她努力维持的一丝冷静。 任凭她如何漠视、如何逃避,他眼中的深沉情愫却与日俱增。灼灼目光如烈日穿透她的层层防御,固执地在她心上烙上他的名字。 她惊惶不安,更不知所措。 “你有你的坚持,有你想要守护的人;我也有我的坚持,有我想要守护的人。”他深沉地看着她,眼底有着坚定不移的光芒,盯着她的眼睛不容她逃避,“我会一直等到你开口唤我名字的那一天。” 左手腕上的力度突然一紧,她僵硬的身体被拉进他的怀抱,来不及逸出口的惊呼没入了毫无预警的深吻之中。 淡淡的清雅幽香侵入她的感官,仿佛*一般令她的神智迷蒙。她的理智在挣扎,身体却使不出一丝力气。 第一次,他在盛怒之下的强吻冰冷如锋;第二次,他在舞会上的轻吻温柔如水;这一次,他的吻深情浓烈如*,令她窒息,悸动…… 在她感觉自己几乎快要被汹涌的情潮淹没的时候,桑珠忧伤绝望的眼神忽地掠过了她混沌的脑海。 “不……”理智和力气在瞬间重回了她的大脑和身体,她猛然推开他,从紫檀椅上跳起来。 桐青悒倏地直身站稳,长臂探向她腰际。桑珏侧身抬肘击向他的胸口,未料他早有防备,轻巧闪过后反而将她制住。转眼间,她便重又落入他的怀中。 他将她的双手扼制在她身后,强行将她压进怀里,薄唇抵在她耳畔,轻轻说道:“我想要的就不会放手!” “不要逼我!”她闭上眼,终于自喉间发出声音,沙哑战抖,犹如困兽一般。 他忽然轻笑一声,轻柔的语调里透出丝丝冷意,“只要你不逼我!”话落,他倏地放开了她。 须臾,一阵轻稳的脚步声移至门外,贝叶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启禀殿下,布隆总管求见!” 桑珏闻言,利落地退至桐青悒数步之外,整了整妆容,再抬首,面具下的那张脸已然恢复了平素的漠然,只是刚刚被吻过的唇显得格外嫣红。 桐青悒瞥了眼那抹红唇,方才对门外说道:“传!” 内侍总管布隆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书房门外,行了礼后恭敬说道:“甬帝急召世子前往朝阳宫,有要事!” 闻言,桐青悒与桑珏各自心下一惊。 近午膳时分,世子桐青悒才从朝阳宫出来。一直等候在宫外的禁卫贝叶立即迎上前去,跟随其返回夏旭宫。 宫人早已备好午膳,然而桐青悒却径直走向书房,拿过纸笔匆匆写好五封信后分别盖上银丝鹏纹金印,之后放入木匣之中封上火漆。 “派人即刻送往上穹五城郡守手中!”火漆封印木匣乃十万火急的机密文件。 贝叶领命,接过五只木匣匆匆离去。 六十、娇客临门 季夏六月正午的阳光直射在亚丁高原上,没有风,空气有些燥热。穹隆银城内依然热闹非常,客商小贩们的叫卖声并未因为烈日和高温而减弱。街道上来往的人流如梭,帝都的繁华日日在高耸的城墙内上演。 待桑珏处理完堆积的军事公文,侍卫之前送来的午饭已凉。她揉了揉有些模糊的眼睛,随便扒了两口饭菜,抵不住倦意,就走向软榻欲小憩片刻。刚躺下,将领匆忙的禀报声突然在门外响起,“将军,有动静了。” 她倏地自软榻上坐起来,“说!” 将领连忙踏入门内禀道:“刚刚有人送了封信给穆兰嫣,之后她便离开了客栈。” “什么人?” “那人驾着吉隆客栈的马车,看打扮应该是吉隆客栈的车夫。” 桑珏微凝眉,然后问道:“她人现在在哪儿?” 将领抬眸看了她一眼,有些奇怪地说道:“往狻猊将军府的方向去了。” 仿佛早已知晓答案一般,她并没有一丝惊讶,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去通知我府里的管家好生招待尼玛郡主。” 将领愣了愣,不敢确定她的意思,“将军的意思是……” “尼玛郡主既然到将军府做客,自然不能怠慢了。”她说得认真,眼里却透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是!”将领带着满心的疑惑点头,然后犹豫道,“那……要不要属下去调查一下那名车夫?” “不必!”她不假思索地驳回。 将领不再多言,立即垂首道:“属下遵命!” 傍晚,洛卡莫回府便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管家金花竟然没像往常一样等候在门外,而原本这个时候应该候在饭厅准备晚膳的婢女们也都不见人影。 “管家呢?”他问走廊上正在点灯的一名奴仆。 奴仆忙放下手中的火折回话:“回表少爷,管家在侧院花厅待客。” “待客?”洛卡莫有些奇怪,在侧院花厅待客实在异于寻常。 “什么客人?” “是位小姐,说是少将军的朋友。” “哦?”他微讶。 奴仆又补充道:“今日午后,少将军派人回来吩咐管家好生招待贵客,管家丝毫不敢怠慢,一直在后院亲自招待。” 闻言,洛卡莫眉头凝了凝,然后举步往侧院走去。 远远地还未走至侧院门外,透过院墙花窗便已看到婢女们忙碌的身影。如此劳师动众地招待一位客人,倒真是叫人好奇来者究竟是何身份。 正好一名婢女端着茶水从院门边的走廊经过,看到他连忙福身行礼,“表少爷……” 他抬手示意她不要声张,然后悄然往花厅走去。 离花厅越近,饭菜的香味便越浓。花厅内烛火明亮,人影绰绰,一群婢女都围着一个坐在饭桌旁的人转,管家金花候在一旁亲自为那人夹菜、盛汤。 洛卡莫不动声色地站在门外,看向桌旁凤眼红唇、娇笑妩媚的女子。 穆兰嫣挑了挑眉,故作一脸惊讶地说道:“洛大人回府怎么没有奴婢通报一声呢?” 管家金花惊讶地转头看向洛卡莫,愣了一下,慌忙迎到门边与一众婢女齐齐行礼,“奴婢不知表少爷回府,未及迎接……” “不妨!”他笑着踏入花厅,瞥了眼桌上精致丰盛的菜肴说道,“不知将军府的饭菜可合郡主口味?” “还不错!”她点了点头,似乎颇为满意。 “呵呵,郡主怕是吃腻了宫中的山珍海味,所以才觉得换换口味还不错吧!” 穆兰嫣瞄了眼立在门边的金花,忽然笑道:“将军府里有这么位好管家,洛大人实在是不该谦虚!” “呵呵,郡主过奖了!”洛卡莫随便挑了个位子坐下来,状似关心地问道,“郡主悄然离宫数日,是出来散心还是打算回乡探亲?” “洛大人以为呢?”她抬眸迎向洛卡莫洞悉一切的目光,脸上娇媚的笑容渐渐凝出些许寒霜。 “在下不敢妄自猜测。”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说道,“只不过是觉得郡主孤身一人流落在外,难免会让穆王爷担忧啊!” “多谢大人关心!”穆兰嫣依然笑得娇媚,凤眼中却冷芒微现,“好在兰嫣与狻猊将军曾是旧识,今日承蒙将军费心照顾,心中感激难以言表。” “郡主没有觉得桑某怠慢了便好!”沙哑清冷的声音忽然自院内响起。 玄铁面具,绣金虎纹绛袍,飒然英武的身姿出现在院内,人皆一怔。 桑珏径直从跪了一地的奴婢中间走过,面无表情地看向依然稳坐不动的穆兰嫣说道:“郡主难得来将军府做客,桑某忙于公事无法分身亲自款待,招待不周之处还望郡主海涵。” 穆兰嫣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与玄铁面具下那双清冷无波的眼睛对视需要鼓起十分的勇气。她无法理解为何一介少年武将身上会有那般迫人的气势,竟会令她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另外一个人。 她微仰起脸,摆出一副骄傲的姿态说道:“今日兰嫣前来打扰,有劳将军费心了!” “应该的,郡主难得光临寒府,只怕以后是再无机会,桑某自然要费心款待了。”话落,面具下漠然的脸上缓缓浮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看得穆兰嫣心头一颤。 “呵呵,我看时候也不早了……”洛卡莫笑着起身,看向桑珏说道,“咱们再打扰下去,郡主的这顿晚膳怕是要凉了。” “桑某就不作陪了,郡主慢慢享用!”桑珏颔首转身,临出门前又转过头说道,“郡主今日要早些休息,可不要误了时辰啊!” 穆兰嫣点头,脸上的笑容娇媚如花,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离开侧院之后,桑珏草草地吃了晚饭便先行回房了。 洛卡莫从饭厅回到后院的时候,院落里已弥漫起阵阵茶香。石桌旁那抹人影依然一身绣金虎纹绛袍,在冷清的月光下专注地烹茶。 他徐步上前,沉默地看了她许久,开口道:“今日怎有如此雅兴?” “想与你一同赏画!”桑珏淡淡开口,轻轻地摆放着茶杯。 “仅此而已?”他皱眉,明知她故意回避他的问题。 “表哥不愿分享吗?”她抬眸,难得卸下脸上的漠然。 月光如水,洒在面具下白净的脸上泛起淡淡一层白玉般的光泽,微扬唇角那一道优美的弧度令人心下怦然。 “第一次听你叫我表哥倒还真有些不习惯。”洛卡莫摇头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然后往屋里走去。 片刻之后,他重又走出来,“你确定要赏画?” 桑珏沉默地将烹好的茶缓缓注入茶杯之中,然后又重新为茶壶添上水,才抬头看向站在石桌前一手拿着牛皮套封的画轴、一手拎着灯盏的洛卡莫。 “若你不介意让我知晓画中的秘密!” 洛卡莫忽然笑起来,将手中的灯盏放到石桌上,抚着那卷画轴说道:“我可以将这理解成信任吗?” “随你怎么想了。”她脸上的笑容隐去,重又恢复漠然。 他轻笑,端起茶杯轻啜了口茶,微闭上眼皱了皱眉,似乎对这茶不太满意。 “如何?”她亦端起茶杯品了品。 “色泽深沉,入口甘甜,顺滑醇厚,余味清香冷冽却涩中带苦。”洛卡莫简短的一番评论,却听得出话中有话。 桑珏抬眸淡淡地说道:“茶是好茶,水是好水,只是茶具是凡品,而茶艺又太过拙劣。” “茶味随心而变,好茶、劣茶,品的人心境不同亦会有不同的体味。” 话落,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将画轴搁在腿上,小心翼翼地拆开紧密包裹了三层的牛皮套封。 黄色的灯火混合着银色的月光渐渐晕染在洛卡莫手中徐徐展开的画卷上——画中的女子面容秀丽温婉,神情恬静如水,坐在草地上微侧过头,清澈的美目含情脉脉,溢满幸福的笑意。女子身后是绵延起伏的高山,空旷的天际还有一只展翅翱翔的大鹏鸟。 洛卡莫轻笑道:“你其实早就猜到了!” 桑珏不置可否,沉默地盯着画中的女子细细看了许久,喃喃道:“她们长得很像!”画中女子的眉目与洛云极为相似,只是神态不似洛云灵动,而是一种楚楚动人、娇柔恬静的美。 “是啊,第一眼见到姨娘的时候就恍如见到母亲一般。”他点头将画递到她手中。 桑珏接过画轴忽然问道:“为何迟迟不来认亲呢?” “只是不想打扰你们的生活。” 六十一、释画忆昔 洛卡莫端着茶杯品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从我有记忆开始,便只有母亲独自一个人带着我,在穹保雪山下的草原以放牧为生。记忆里母亲的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而且很少见母亲笑……” 桑珏愕然,不曾想到洛云苦寻多年的妹妹洛烟原来一直就在下穹! “你从没问过自己的身世?” 看过那封写给母亲洛云的遗书后,她才得知洛烟姨当年是被一个她深爱的男人抛弃,并非儿时母亲告诉她们姐妹俩的那番因战乱失散的说辞。 洛卡莫摇头,“母亲唯一一次跟我提到‘父亲’是她告诉我父亲死了,之后就再不许我问。直到十岁那年,母亲因多年心结久滞成疾,郁郁而终时都没告诉我关于‘父亲’的只言片语。临终前,她只将这幅画轴交给我,叮嘱我要好好儿保管,然后又给了我一封信和半块黄玉,叫我去苏毗城投奔洛云姨娘,其他的什么也没说。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一直与母亲孤苦相依的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亲人……” 洛烟死后,十岁的洛卡莫带着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信物独自一人徒步走了五个日夜,历尽艰辛终于到达了苏毗城,然而找到母亲说的旧址时却只看到了一片焦黑的废墟。 又饥又累的孩子最后一丝力量在那一刻耗尽,晕倒在废墟上。有位好心的大妈从废墟路过,将他带回了家,替他洗干净了身上的污垢,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给他准备了很多食物,等他狼吞虎咽地吃饱后,才关心地问及他的来处。之后他才知道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姨娘竟然是镇北将军夫人,而半年前镇北将军旧居失火,将军痛失爱女不堪留在伤心之地,举家迁往上穹帝都去了。 看他一人孤苦无依,大妈好心地想要他留下来。他感激大妈的好意,但还是坚定地拒绝了,因为他要完成母亲临终前的遗愿。三天后,他带着大妈为他准备的干粮和衣物跟随一支去往上穹帝都的商队踏上了寻亲之路。 商队从苏毗城出发,沿途要绕道中穹达郭城。商队一路走走停停,每到一座城市便要停留几天。领队的汉子看他一个小孩子无依无靠就特别照顾他,总给他讲些自己走南闯北的所见所闻,生意闲暇时就领着他四处逛逛,带他长了不少见识。 与商队相处的一个月是洛卡莫一生中最新奇、最快乐的时光。然而,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而脆弱的。就在商队离开中穹边境前往上穹的途中,灾难降临了——一伙劫匪在半夜袭击了熟睡中的商队人马,凶残的劫匪不但抢掠了商队的财物,而且杀人如麻。人马的惊呼惨叫声中,火光一片,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十岁孩子惊恐的眼睛里消失。混乱之中,领队的汉子抱起吓呆了的洛卡莫逃往山林深处。那群劫匪穷追不舍,将他们逼到了一处悬崖边上,身处绝境的汉子请求他们放过年幼的孩子,给一条生路。劫匪们却给了两条路,要么死在他们的刀下,要么跳下悬崖…… “你们选择了第二条路!”听着洛卡莫的述说,桑珏内心震颤着,不曾想过面前这个总是一脸宁和之气、温文尔雅的男子曾有过如此曲折残酷的经历。 “至少还会有一线希望……”他点了点头,突然沉默下来,神情有一丝恍惚。 她不动声色地替他将茶杯斟满,等待着陷入回忆中的人再度开口。 许久,他叹息一声,神色渐渐恢复平静,呷了口茶继续说道:“当我再次有知觉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领队的汉子死了,而我幸运地落进了谷底的一池湖水里,被隐居在谷中的神医曼然巴所救。” 曼然巴?桑珏一惊。 “若不是遇到师父,我早已不在这个世上。”洛卡莫忽然笑道,“或许这一切正如师父所言,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神医曼然巴、茶圣曼陀铃、觋者曼日朗并称“象雄三圣者”。三人行踪飘忽不定,避世而居,天下欲求拜之人多如牛毛,却极少有人得见。 “师父待我极好,不但将毕生所学全数传授于我,还让我得到了从未拥有过的父爱,我曾想此生就侍奉在师父身边足矣。时间一晃便是七年过去,有一天醒来,突然发现自己躺在山林之中,身旁只有一个装满干粮的包袱……一如当年我离开苏毗城时一样,我又变成了孤身一人。” “缘分尽了。”桑珏若有所思地开口。 洛卡莫点了点头,“我明白师父的意思,所以没有再去寻找那个山谷,重新踏上了十岁那年未走完的路途……” 事隔七年之后,洛卡莫终于还是来到了上穹。帝都穹隆银城里没有人不知道声名显赫的镇北大将军,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镇北将军府。只是当他站在将军府门外的时候,却突然犹豫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了,还需要别人的照顾吗? 正好那一年宫中梅里阁招收医侍,洛卡莫以第一名的成绩被梅里阁录取。之后,他只用了短短三年的时间从一个小小的医侍提升为太医常,成为象雄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医常。而他精湛的医术其实远远超越了梅里阁的四大长老,只是他不愿太过张扬,更未曾透露自己是神医曼然巴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 “我本只想平平淡淡地如此过一生便好……”他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思绪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凝眸看向她,“直到遇见你!” 洛卡莫在宫中梅里阁里从医三年,却从未主动接触桑氏一家。倘若不是*节宫宴上刺客突袭,世子与禁卫领军“桑缈”同受重伤,他亦不会与她有交集。 或许也是冥冥中的天意吧,他终还是走进了镇北将军府。 那双与母亲洛云如出一辙的眼睛,总是带着阳光般的温暖,拒绝那样的温暖需要很大的勇气。 桑珏暗自叹息一声,不着痕迹地撇开目光看向手中的画,小心地动手将它卷上。卷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发现画纸的右下角似乎有些隐隐约约的痕迹。她奇怪地将画拿高,让灯光更大范围地照射到画纸上,却又什么都没有。 “应该逆着光!”洛卡莫突然开口,将灯盏挪了个位置。 渐渐地,画纸右下角空白的地方显出了几排清晰的字迹: 浩瀚长空任鹏舞, 银妆素尘掩穹山; 清风春色敛秀情, 天降紫烟凝佳人。 简短的一首题诗,将整幅画面烘托得淋漓尽致,大气磅礴中敛着缕缕深情。题诗人笔触洒脱自如,线条刚劲浑厚,隐含着一股说不出的霸气。 落款朱印是一个“释”字,印底纹饰似祥云鹏纹! 桑珏心底蓦然一惊,抬眸却看到洛卡莫眼底一抹异样的笑意。怔了怔,她终是什么也没问,只是沉默地将画卷好递还给他。 “有机会将洛烟姨的这幅画像带给我母亲看看,她一定会很开心。” “时候不早了……”她将茶杯中剩下的茶水喝完,然后起身说道,“表哥早点儿休息吧!” “你没有其他的话要说吗?” 桑珏略微沉吟,看向他笑道:“一定要我亲口承认……在我心里你也是我的家人?” 洛卡莫倏地愣住,这样的答案在他意料之外。 然而,她越是说得轻描淡写,越是表现得平静,他心底的疑惑和不安越甚。 六十二、生死搏斗 夜更深,浓厚的乌云悄然爬满天空,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渗透着一股湿冷的水汽,树叶轻轻抖动着发出潮水般的声响蔓延在夜色里。 风雨欲来…… “大人,第九座碉堡上的火把熄灭了!” 贝竺闻言抬头,果见城楼上终年在夜里燃烧的火把在第九座碉堡处断开了。他倏地翻身上马,扬手对身后一众整装待发的人马打出手势。 人马皆静默无声,朝着同一个方向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马车在空旷的原野上疾驰,车外是无尽的黑,唯有车厢前挂的一盏油灯发出的微弱光芒透过车帘稍稍驱散了车内的黑暗。 穆兰嫣微眯着眼在马车的颠簸中假寐,偶尔抬眼打量对面的人影。昏暗的光线中,那张玄铁面具下的脸始终看不真切,冷漠的表情找不出丝毫情绪的破绽。只是与此人单独相对时,她就觉得莫名的压迫,那份冷然不是任何人都能从容面对的。 她心中其实是相当疑惑的,穆枭究竟有何能耐不费吹灰之力能令堂堂掌管帝都二十万驻军的狻猊将军屈服?尽管“屈服”这个词用在面前的这个人身上一点儿都不合适。 风从窗口灌入,扬起的窗帘飞舞在漆黑的夜色中,借着灯盏里些许微弱的光影忽隐忽现,宛如鬼影。 她坐直身体探头望向车外,隐隐约约可见道旁高大的树影飞快地倒退着,亚丁高原上蜿蜒的光点已如星辰般遥远。如此轻而易举地逃离了那座高高在上的森严囚笼,一切顺利得仿佛做梦一般。 突然,一道狰狞的闪电扯开了漆黑如幕的天空。 穆兰嫣惊吓得缩回车内,回首的一瞥间,她看见对面那抹人影脸上的玄铁面具泛出了森森寒光,面具下的脸被闪电映得雪白,冰冷中透着肃杀之气。她猛地一阵战栗,惊出一身冷汗。 只是一眨眼,黑暗再次笼罩下来。 马车似乎拐上了平坦的官道,依然疾驰却不再如先前那般颠簸。然而,穆兰嫣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风越来越猛,呼啸着掠过马车。灯盏不停地摇晃着,昏黄的光影忽明忽暗。黑暗令人恐惧不安…… 马车渐渐放缓了速度,车外依然是无尽的黑暗,隐约间有湍急的水流声传来。 “到了!”一直沉默的桑珏终于开口,沙哑的嗓音没有一丝温度。 车夫停稳马车将车帘掀开,狂风顿时扑面而来。 桑珏披上斗篷先行跳下马车,车夫拎着灯盏为她照路,两人前后往河岸走去,仿佛忘记了身后还有一人。 车夫拎着灯盏在桥头的一处杂草堆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块残损的石碑,“是这儿了,没错,罗布桥。” 看了眼石碑,桑珏点头将一包银子塞到车夫手中。 车夫捧着银子犹豫了一会儿,说道:“这天眼看着有暴雨要来了,您还是拿件蓑衣吧,车上正好有……” “等这雨落下来的时候,已经不需要了。”她摇头,谢绝了车夫的好意。 穆兰嫣在马车边站了许久,直到看到车夫拎着灯盏往回走来,她才举步走向河畔。与车夫擦肩而过时,她忽然听到车夫说道:“那座桥已经荒废多年了,你们若是过河千万得小心啊!”她怔了怔,等她回过神来,车夫已经拎着灯盏走远。 不一会儿,那一抹微弱的光芒随着飞驰离去的马车越来越远…… 黑暗终于没有了一丝缝隙。 狂风怒吼着掀起了河面层层浪涛,拉扯着河畔人影的黑色斗篷猎猎作响。 良久的沉默过后,桑珏突然伸手抓住穆兰嫣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拖着她踏上摇摇欲坠的木板桥。 “你想干什么?”穆兰嫣惊呼,死死地攀住桥头的木桩不肯松手。 “这话你应该去问桥对岸的人。”桑珏略微提气,手臂一带便将穆兰嫣扔上了桥面。 风吹乱了穆兰嫣的头发,也吹散了她的骄傲。她挣扎着爬起来,惊慌失措地抓住锈迹斑驳的桥栏铁链。 桑珏站在她身后,冷眼睇着她道:“是想我动手,还是你自己动脚?” 穆兰嫣又惊又怒,抬眸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双手紧抓着铁链,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小步向前挪动。河面上的风越发猛烈,衣袍被风灌满,身体很难保持平衡,越往前走桥身摇晃得越剧烈,短短不过十丈的距离却走得如十万丈般漫长。 她一边胆战心惊地盯着翻腾的河面,一边在心底拼命诅咒她身后的人。若她能平安回到中穹,总有一天,她要将她受到的屈辱一并讨回来。眼看着已经走完一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对岸的景象。她深吸一口气,加快步伐向前移动。 又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河面上突然掀起一波巨浪,直扑向剧烈摇晃的桥面。 “啊!”穆兰嫣惊慌中脚下踩空,整个人朝河面扑下去。 桑珏一惊,几个大步上前,一把将半个身体已被巨浪吞没的穆兰嫣拉了回来。 巨浪过后,桑珏的衣袍湿了一半,穆兰嫣则全身湿透,湿发全黏在脸上,瘫坐在桥面上,紧拽着桥栏的铁链浑身战抖,一副惊魂未定的狼狈模样。 “我不走了……不走了……”她战抖着,突然转过头冲河对岸哭喊道,“救我,枭,救我……” 漆黑的夜,风声呼啸,浪声怒吼,哭声嘶喊…… 河岸另一端的桥头缓缓出现了一抹人影——狂乱飞扬的黑发,猎猎作响的黑袍,阴鸷森然的气息完全与黑夜融为一体。 桑珏抬头望向桥头那端的人影,冷声说道:“剩下的这一段恐怕得麻烦罗刹将军了。” “枭……”穆兰嫣抹了抹脸上的泪,欣喜地看向黑暗中缓缓走来的人影。 狂风吹落了桑珏罩在头上的斗篷,几缕零散的发丝被风吹乱,拂过玄铁面具下冰冷肃杀的眼神。 穆枭的步伐在与桥上的两抹人影不足一丈的地方停住。他微仰起头,似乎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穆兰嫣视而不见,目光直射向她身后的桑珏。狂乱飞舞的黑发掠过他的面庞,模糊的神情透着一股诡邪之气,任凭狂风呼啸,桥身晃动不止,他却岿然不动。 桑珏暗自惊叹,穆枭的武学修为果然了得。与他交过一次手,她便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而他心性诡谲阴鸷,更令她无法窥探他真正的实力。她没有多少的胜算把握,唯有以死相搏! 黑幕般的天空再次裂开了白色狰狞的缝隙,这一次数条闪电同时自天际落下,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也将隐匿在黑暗之后的心机暴露。 穆兰嫣脸上的那一丝兴奋刹那间凝结。 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之中突然出现了数千铁甲寒刃的武装人马,南北河岸各自为政,数不清的箭矢对准着同一个方向——罗布桥。 “显然咱们之间没有信任可言!”穆枭轻叹,状若惋惜。 桑珏面无表情地扫了眼河岸那边的人马,“难得罗刹将军与桑某有默契!” “哈哈哈……”穆枭笑得张狂,“这下还真让人为难了,在下的那帮弟兄想请狻猊将军到对岸喝酒,不过忘记准备您那些弟兄的份儿了。” “真巧,桑某也为罗刹将军备了薄礼,而且……”桑珏冷笑,“带足了份额!” 蓦地,一声惊雷炸响。 桥面上的人影倏然疾闪,刹那间两道寒芒同时划破黑暗。铁器碰撞之声骤然打破两岸人马的沉默,双方阵中弓弦之声齐响。 夜色漆黑,呼啸的风中传来激烈的打斗之声,桥面上唯见模糊的两团人影在刀光剑影中翻飞疾闪,两岸人马刀剑出鞘,弓弦待发,却不敢贸然而动。 穹天之上惊雷如鸣,闪电如芒。两抹纠缠打斗的人影在电光石火之间如鬼影忽隐忽现。 “桐格应该替桑氏建座忠烈祠!”穆枭一连挡下“霜月”的数道锋芒,在刀剑相抵的间隙冷笑。 桑珏左手出拳击向他胸口,右手急转,手中刀锋瞬间掠向他的脖颈,“用你的人头做祭正好!” “我的脑袋不值钱,想要尽管来拿!”他笑,剑势如虹,游刃有余。 “我自不会客气!”她冷哼,挥刀如影,步步进逼。 “我说过,除非你能杀掉我!”穆枭身法微降,侧身闪过一道刀芒之后,骤然起身举剑直刺她咽喉。 闪电照亮了桑珏脸上决然冷冽的笑容,她不退不闪,悍然抬手——剑芒瞬间将她的手掌贯穿,血色喷涌被风吹散。 穆枭一怔,见她抽出手,突然又握住贯穿掌心的剑身,冷笑道:“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容易?”话落,“霜月”蓦地腾起一道刺目的银光,疾驰的刀芒织出莲花般的光影在黑暗中陡然绽放…… 雷电交加的夜空忽明忽暗,只见刀影过后,河面上突然激起丈余高的水浪,如千军万马的奔腾怒吼,眨眼之间将罗布桥吞没。河面浪涛沸腾怒吼着什么也看不见,阵阵木桩断裂的轰然巨响惊心动魄。 风突然息了,两岸一片死寂。不知是哪方先燃起了火把,接着火光越来越亮。沸腾的河面,白浪翻滚,数不清的木板碎片漂浮在河面上…… 贝竺立在河岸边一脸震惊骇然,陡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桥栏拉索的铁链在一阵剧烈的战抖之后,突然跃出了水面。所有人一惊,但见两抹人影各自站在仅存的两根铁链之上。 穆枭一手挟着昏厥的穆兰嫣,一手捂着胸口上的刀痕,神情复杂地盯着桑珏。 “这么做值得吗?”那不惜同归于尽的决然和狠戾令他震惊。 桑珏抬手捂住口中喷涌而出的一口血气,喘息了一下,冷笑道:“战争本来就是以死相搏的游戏!” 他眼瞳微缩,惊诧于她话语中的淡漠。这样的话竟出自一个女子之口! “用你的死去换桑氏一族的生吗?” “为人臣者就要尽忠,为人子者必要尽孝,若我的命能换得忠孝两全,又有何不可?”话落,她忽然举刀在半空划出了一个十字光影。 “放箭!”她冷声喝令,令两岸人马俱惊。 “将军?”贝竺脸色僵白,属下人马亦犹豫不动。 一旦箭离弓弦,双方皆损,这个道理两方人马心里都很清楚,如此铁链上的三人都无逃脱的生机。 桑珏蓦然转头厉声呵斥,“你们都要违抗军令吗?” 沉默地盯着那道瘦削坚挺的身影,穆枭阴鸷的眼底隐隐腾起一丝灼亮的光芒,“狻猊将军实在令在下佩服!” 又一声惊雷落下,暴雨滂沱而至。 变故,在眨眼之间。 穆枭的身形倏地化做一道闪电急掠至桑珏身前,纵身抬脚踢在她的右臂上。她的身体猛然一僵,手腕力道尽失。“霜月”脱手飞出去的一瞬,穆枭旋身落在她身后,右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探向她的脖子,锁住了她的咽喉。 “霜月”在半空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铮地插入桥头杂草丛中的那块残碑之上。 天地间一片朦胧,雷雨之势犹如战场上万鼓齐擂,千军嘶吼。 瞬间的僵持,贝竺咬牙抄起马背上的长弓,搭箭上弦…… “住手!” 箭已离弦! 贝竺惊愕回头,只见一道黑影嗖地掠过眼前,将他射出的那支箭矢在半空击落。 雨幕之中,成片的火光闪烁。一骑快马飞驰而来,座上一人月色锦袍华服,俊美绝色之容如月光清冷,尽管雨湿透了衣衫,发丝却不觉一丝狼狈,浑身透出的孤傲高贵之气令众人屏息。 “卑职参见世子!” 贝竺下马跪拜行礼,眼中有惊有喜。受命于狻猊将军,未向世子禀报就擅自调兵行动令他心下惊惶,而世子及时带兵前来援助,又令他心头松了一口气。 桐青悒沉默地扫了他一眼,径直策马行至桥头,俯身将插在石碑上的“霜月”拔了起来。 “许久不见了,罗刹将军!” 穆枭挑眉瞥向桐青悒身后成片火光下严阵以待的大批人马,掐在桑珏咽喉处的手指猛一用力,令她痛楚地仰起头面对他,然后俯首在她唇畔笑道:“你猜他是会杀我,还是会救你?” 他眼中的笑意令她胸口燃起一团无名怒火,那样的眼神是野兽玩弄猎物的嘲弄和轻蔑。就在他抬头的一瞬,她突然侧转身体,不顾脖颈间那只随时会掐断她喉骨的铁掌,蓦然伸手掐住了他另一只手臂上揽着的穆兰嫣。 颈间的紧箍令她几乎窒息。她左手紧握成拳,让自己的指甲刺入血肉模糊的掌心,用疼痛强撑着那一丝坚持的意识。原本苍白的脸因为窒息而涨得通红,她却不甘示弱地狠狠地瞪着面前那双阴鸷的眼睛,右手亦死死掐住穆兰嫣的喉咙不放。 “你想知道,是你的命值钱还是她的命值钱呢?”他缓缓地扯出一丝笑意,黑眸闪过一抹冷血的光芒,倏地松开了左手。 河岸边一片惊呼。雨雾之中,白影飞纵而过,将掉落浪涛之中的人影捞起。 “殿下!” 河岸传来的惊呼让桑珏心头猛然一颤,她勉强转过头,惊愕地看向那抹立在另一根铁链之上的白色人影。 “现在你知道答案了?”闪电映亮了黑发遮掩的那张脸,冷硬的五官轮廓没有一丝温度,唯有那双阴鸷的眼睛似有火焰在燃烧。 桐青悒一手拎着穆兰嫣,一手握着“霜月”与穆枭相对而立,“罗刹将军大老远而来,若是空手而归,怕是不好向穆王爷交代吧?” “呵呵,世子若是舍得,在下又岂会空手?”穆枭笑着,空出的左手忽地揽住桑珏的腰身,抬头迎向桐青悒冷若冰霜的眼神,更加狂妄道,“鱼我所欲,熊掌亦我所欲,世子是要舍鱼还是舍熊掌?” 桑珏一惊,凝目透过朦胧的雨雾看向桐青悒的脸,用尽全力想要挣开禁锢在她脖子上的铁掌。血水沿着她的左手不断地淌落,染红了浪尖。 漫长的沉吟过后,桐青悒缓缓开口说道:“你我都不会空手而归!” 雨拼命地从天空坠落,带着决然而不顾一切的勇气坠向地面,摔得粉身碎骨,然后化做水雾,汇成河流,重新凝结成生的希望…… 六十三、帝斥子谬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 天空破晓时分,穹隆银城的城门轰然开启,世子桐青悒的白骑自城外飞驰而入,远远地将雨幕中的数千人马抛在身后。 微弱的天光下,桐青悒怀中那一团绛红色的人影却分外鲜明。白骑所过之处,隐有缕缕血色晕染在雨雾之中。 数千人马的禁军自城外匆匆归来,清晨空寂的街道上马蹄溅着水花的声响惊醒了睡梦中的人们。隔着窗棂看那些雨幕中飞掠而过的影子,人心惴惴不安。 皇宫各处金色的宫灯渐次熄灭。 金穹殿内,各级官员三两而聚窃窃私语,时不时地向殿外张望。香坛上的焚香已燃烧大半,早朝却还未开始。 甬帝桐格一向勤政严谨,即位三十年来从未误过一次早朝,即使自己不能亲临亦会命世子代为上朝。然而今日,早朝时辰已过去大半,甬帝与世子均未露面,就连内侍总管布隆也不见人影。 一众大臣们在金穹殿苦等了两个时辰却茫然无头绪,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免揣测不安。 此时的夏旭宫外,禁卫森严。 甬帝桐格脸色阴沉地站在书房里,甬后则由公主桐紫儿搀扶着坐在一旁。内侍总管布隆垂首候侍在门外,不停地向世子寝宫的方向张望,额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布隆!” “老奴在!”他连忙奔入门内,甬帝声音中的怒意越来越盛,惊得他心口直跳。 “派人去把世子押来!” “啊……”他一脸不安,诺诺说道,“世子他马上,马上……”他已经派人去世子寝宫传了好几次话了,但世子迟迟不来,可把他急死了。 “立刻去把世子押来!”甬帝桐格突然怒道,一手打翻了桌上的茶盏。 桐紫儿吓得全身一颤,紧紧拽着母后拉珍的手,惊恐地看着父王桐格一脸盛怒的模样。 “甬帝息怒!”总管布隆脸色大变,惶惶然连声应道,“老奴立刻就去,立刻……” 匆匆退出书房,布隆在走廊上犹豫着,是自个儿去好言劝说世子赶紧过来,还是真带人去将世子给押来?甬帝正在气头上,这趟若不能把世子带来,他的脑袋恐怕就有危险了,若强行去将世子押来,万一激怒了世子…… “唉……这可怎么办才好?” “布隆总管!” 突来的一声低唤把布隆吓了一跳,猛一回头看到贝叶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呃……”布隆愣了愣,然后急切地望向他身后说道,“世子呢,怎么还没过来?甬帝……” “世子刚刚从您身边走过去了!” “啊?”布隆一脸愕然,回过头去正好看见世子桐青悒走入书房门内。 贝叶怪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您没事吧?” “世子……”布隆怔怔地看着书房的方向,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呆怔了半晌,他抬手抹了把脖子上的汗,脸上露出一丝安慰,“没事,呵呵!”至少他的脑袋安全了! 侍卫将书房的门关上后,桐青悒瞥了眼地上的茶盏碎片,不动声色地上前给帝后行礼,“儿臣参见父王、母后。” 甬后拉珍眉头深锁,看了眼桐青悒又看向面色阴沉的甬帝,眼中皆是担忧和无奈。 “你终于有时间来见朕了?”甬帝桐格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瞪着垂首立在三步之外的桐青悒。 “儿臣不知父王、母后驾临,一时有要事在身,所以耽搁了,望父王、母后恕罪。”桐青悒平静地说着,仿佛不曾看到甬帝脸上的怒色。 甬帝桐格眯了眯眼,隐忍着脸上的怒色缓缓问道:“什么要事,说来听听?” “狻猊将军因公身负重伤,儿臣紧急召集太医为其救治!”桐青悒回答得坦然,没有丝毫避言。 “哦,怎么受伤的?” “回父王,狻猊将军奉儿臣之命捕拿穆枭,不幸被其所伤!” “果真如此?” “是!”桐青悒依旧无视甬帝桐格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回答得干脆。 “那么穆枭呢?” 桐青悒抬头,迎向桐格隐隐*的目光坦言道:“儿臣将其放走了!” “混账!”甬帝桐格猛然拍案而起,怒道,“你不仅铸成了大错,还敢当面欺骗朕!” 桐青悒依旧一脸平静,清冷的声调没有丝毫波澜,“儿臣知罪,甘愿受罚!”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蓦地落在那张绝色却漠然的脸上。 “啊!”甬后拉珍惊呼一声站了起来,迈出的脚步在看到甬帝桐格愤怒的眼神后又缓缓缩了回去,眼中满是心疼。 “为了一个少年,你竟然神魂颠倒、迷失心智,不惜令皇族的声誉蒙羞,不惜置江山社稷于不顾!”桐格无比心痛地看着自己曾引以为傲的儿子,他无法相信那般孤傲、冷静、睿智的桐青悒会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荒唐蠢事。 “你太令朕失望了!” “青悒……”甬后拉珍还是忍不住出声劝道,“你一向是个聪明的孩子,这次怎么会这么糊涂呢?”她一边说着一边使眼色,暗示他向甬帝认错。 桐青悒缓缓侧转过脸,抬手拭去了唇角的一丝血色,从容说道:“桑氏一族赤胆忠心,镇国公一生为国南征北战,开疆拓土,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狻猊将军子承父威少年英雄,为国尽忠职守。儿臣以为忠臣良将难得,如此牺牲不值得!” “哼,好一番‘忠臣良将难得’,依朕看分明是你嗜好*为天下不齿!” 桐青悒的脸色微变,却只是紧抿着唇不语。 “从小到大,朕从来不过问你的事情,凡事由你自己做主。你说此生要娶一个天下无双的女子为妻,一生只得一人,朕也答应了,只要是你真心喜爱的女子即可。朕相信你的判断和决定,因为你从来不会让朕失望。可如今……”甬帝桐格额上青筋直跳,气得手指发抖,“你简直把我们帝王家的脸都丢尽了!” “父王!”桐紫儿忽然从拉珍身后站出来,冲动地替桐青悒辩解道,“二哥并不是您想的那样的。” 桐青悒一震,倏地转目看向桐紫儿。 “你说什么?”桐格凝眉看向自己的女儿。 桐紫儿双手紧紧地揪扯着自己的衣袖,犹豫不决地开口道:“其实,其实阿缈……” “紫儿!”甬后拉珍忽然低斥一声,一把将她拉了回去,脸上亦显出几分怒意来,“到现在你还对他念念不忘吗?你们兄妹俩一个个都是怎么了,那桑缈到底有什么值得你们如此着迷?” 桐紫儿没想到拉珍会误解,急忙解释道:“不是的,母后……” “够了!”甬帝桐格突然怒喝一声,顿时书房里安静了下来。 他将目光来回在桐青悒与桐紫儿身上扫了几圈,平复下自己的情绪,蓦然冲门外开口唤道:“布隆!” 书房的门应声推开,内侍总管布隆利索地躬身而入,“老奴在!” “传朕旨意:即日起,狻猊将军桑缈卸职养伤,赤金虎符暂交驻军副将巴赤掌管。未有朕的传召,养伤期间狻猊将军无须入宫觐见。” 桐青悒蓦然抬头看向一脸阴沉的甬帝桐格,未料到他竟会在此时削去狻猊将军的兵权。 “另外,没有朕的允许,世子和公主不得擅自离宫!” 布隆暗自惊愕,却不敢有丝毫迟疑,“老奴遵旨!” 离去前,甬帝桐格忽然走近桐青悒,冷然说道:“成帝王业者,没有什么不可以牺牲!这个道理,朕相信你是懂得的。” 桐青悒微怔,却仍沉默。 六十四、冷焰狂情 香炉里淡淡的熏香弥漫在整间寝殿里,清冽幽雅,似有似无,呼吸间都是那股独特的冷香。圣檀木暗花纹雕床,月色织锦轻纱幔,鹏纹绣金锦丝被…… 怔忡片刻,桑珏倏地坐起身,一把掀开床幔跳下床。 “啊!”守候在床畔的宫女吓了一跳,急忙上前去搀扶她。 “我怎么在这里?”她避开宫女欲过来搀扶的手,下意识地伸手捂住白色睡袍的前襟,沙哑的嗓音中透着一丝茫然和隐约的惊慌。 “将军受了伤,是世子殿下带您回宫医治的。”宫女站在她身旁,满脸担心地看着她,“将军,您手上的伤……” 宫女提醒,她才发现自己的左手上绑了层层纱布,而她刚刚的举动牵扯了伤口,雪白的纱布上又渗出血色来。 她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左手,脑海中突然跳出了一幕惊心的画面—— 狂风暴雨之中,世子桐青悒下令河岸边的军队人马后退一里,然后独自面对穆枭和对面河岸数千支时刻待发的箭矢,答应了穆枭的交换条件:用她的命换穆枭与穆兰嫣平安离开上穹! “精神不错!”一声轻笑突然自身后传来。 她回头,看到洛卡莫不知何时站在屏风处。 “医常大人!”宫女连忙行礼,上前去接他手中刚熬好的汤药。 他摇了摇头,说道:“你下去吧,这里交给我就好了。” “是!”宫女福了福身便退下了。 他将汤药搁到桌上后缓步走到她身旁,瞥了眼她的左手掌,忽地伸手拉过她的右臂,一把撩起了她的衣袖。 “你……”她一惊,下意识想要避闪却被他牢牢握住。 “生命对你而言都不重要,这具身体又算什么呢?”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中透着凌厉,手却是十分小心地握在她的臂肘处,力道足够掣制她却又不会伤到她的痛处。 桑珏脸色微僵,咬牙忍住右臂钻心的疼痛,沉默不语。 “连刀都握不住,还要逞强?”他的手指轻柔地抚过她右臂上的伤处,忽然说道,“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她抬眸,看到他脸上复杂矛盾的神情。 “现在,我倒是希望这只手以后再也拿不起武器!” “是吗?”她忽然笑起来,“本来我也没打算再用这双手。” 洛卡莫盯着她半晌,缓缓地松开她的手臂,轻叹道:“你以为你的死可以换来桑氏一族的安宁吗?” “如果你没去找世子,一切本该太平、安宁了。”她笑望着他,眼中冷若冰霜,“天下暂不会有战争,桑氏亦不会有威胁!” “你是真的太天真,还是在装傻?”他摇头,目光悲惋地看着她说道,“帝王的江山没有永远的功臣,伴君者永无宁日!” 桑珏怔怔地看着洛卡莫,他说的最后那句话如芒刺扎在她的心底,那是她不愿去面对的,亦是她从来就明白的。而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捕捉到她最敏感脆弱的地方,然后一针见血地将她努力隐藏的东西揭露。 一次又一次,他毫不留情地揭开她的伪装;一次又一次,她努力维系的冷定从容在他面前显得狼狈可笑。 是他的敏锐太过残忍,还是她的懦弱经不起打击? “在皇宫中说这样的话可不是明智之举!”桐青悒的身影忽然自屏风后绕出来,身后还跟着内侍总管布隆。 桑珏脸色僵硬地看向桐青悒,正欲行礼却忽闻洛卡莫笑道:“世子以为卑职所言非实吗?” 内侍总管布隆闻言脸色大惊,瞥了眼桐青悒的脸色,暗自捏了把冷汗。 “洛医常胆识卓绝,确非常人可及!”桐青悒站在屏风前,神情莫测地盯着洛卡莫。 桑珏有些不知所措地僵立着,如此情境下洛卡莫公然与世子对峙出乎意料。 “布隆总管!”桐青悒微侧过头对身后的布隆说道,“麻烦你先和洛医常到厅外等候,我要单独和狻猊将军谈谈。” 布隆一愣,有些惊疑不定地看向洛卡莫和桑珏,然后领命上前对洛卡莫说道:“医常大人请!” 洛卡莫沉默与桐青悒对视良久,然后面无表情地颔首行礼,大步走了出去。 桐青悒始终静静地站在屏风处盯着她,直至脚步声远去方才举步走入内室,“他说得没错,伴君者永无宁日!” 桑珏震愕,未料身为世子的他会如是说。 “不论你是生是死,桑缈都曾经存在,而这个存在随时都会是桑氏的末日!你我都明白,只是你是在逃避,而我……” 他站在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仿佛要将她融化一般,“明知道靠你越近,就越会让你陷入险境,我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总想离你更近些,总想能碰触到你。”毫无预警地,他突然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因为我的私心一直想要将你留在身边,即使只是桑缈也好。可是年复一年,看着你从一个五岁的孩童慢慢成长蜕变,我便越来越无法满足……” 突来的拥抱令她下意识地想逃,可身体却出奇的安静,一动不动地靠在他怀里。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耳畔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如此熟悉,一声一声敲在她的心上。 她忽然想起了金穹殿上替她挡下致命箭矢的胸膛,想起了穹保雪山下替他挡住漫天冰雪的胸膛! 而罗布桥上亦是这个胸膛如此拥着她,在她震惊迷惑的目光中轻轻说道:“我什么都可以舍得,除了你,桑珏!” 伴随着那声声心跳,她感觉到心底有些东西在细碎地剥落,丝丝温热的暖流缓缓地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渗出,蔓延在身体里…… “为我做回桑珏,好吗?” 她的身体猛然一僵,轻轻挣开他的怀抱,眼中短暂的迷蒙尽退,冷冷道:“桑珏早在十年前就死了!” “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的心呢?”桐青悒盯着她的眼睛,不让她逃避。 她怔住,那双洞悉一切的目光令她心虚恼怒,“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桑缈,不是桑珏。过去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你在说谎!” “没有!” “还在说谎!” “没……”沙哑恼怒的声音蓦地消失在桐青悒骤然落下的狂吻之中。 桑珏又惊又怒,拼命挣扎却被他压倒在床上,双手被他牢牢钳制,任凭他的唇舌霸道地侵袭她的双唇。 “你在害怕!”他忽地放开她,将唇抵在她的唇畔。 她的呼吸有些紊乱,撇过头,恼怒低吼,“放开我!” “我从你眼中看到了惊慌。”他盯着她的眼睛,微凉的薄唇轻轻地碰触着她嫣红的唇瓣,扰乱着她的呼吸。 “那又怎样?”她的脸颊阵阵发烫,从未像此刻这般无助。 “你知道我们的区别……”他将额头抵在她的眉心,强迫她直视他的眼睛,“男人和女人的区别!” 她惊骇地看着他,脸颊绯红,说不出话来。 “你是桑珏,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你永远都逃避不了。”他的声音冷冽笃定,句句倾入她的耳中。 “别忘了你的命是我的,我没允许,你就得好好儿地活下去!” 话落,他在她眉心印下一吻,倏然翻身而起,头也不回地离去。 桐青悒离去不久,内侍总管布隆便捧着甬帝的诏书而来。 六十五、风云突变 换上崭新的绛袍军服后,桑珏昂首走出了夏旭宫。 内侍总管布隆候在宫门外面无表情地说道:“老奴奉旨护送狻猊将军出宫!” 她漠然瞥了一眼布隆身后的五名禁卫,心下明了“护送”的真正含义。她什么也没说,径直往皇宫大门而去。 一行人走向宫门,远远地便看见驻军副将巴赤领着一众将士等候在宫门外。待桑珏走出宫门,他立即大步上前跪道:“末将参见狻猊将军!” 甲胄之声齐响,副将身后一众将士亦同时跪下。 桑珏漠然的神情掠过一丝轻颤,上前扶起副将巴赤,对众将士说道:“都起来吧!” 副将巴赤抬眸看向她,眼中微光闪动,似有千般情绪却无从开口。 她轻摇了一下头,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沉声道:“重担就交给你了,照顾好大家!”说罢,她便转身朝早已备好的马车走去。 “将军!”巴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没有回头,毫不犹豫地上了马车。 当马车急速飞驰在官道上的时候,桑珏一直紧绷着的背脊倏地虚软下来,全身无力地靠在车厢上。 忽然间,身体仿佛被抽空了一般,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剩,只有“霜月”还握在手中。回忆却在此时如飞驰的马车一幕幕在她的脑海里呼啸…… 她看到了自己五岁时的模样,看到了桑珠牵着小小的她奔跑在达瓦河畔的模样,看到了第一次见到金戈铁马的父亲桑吉归来时的情景,看到了苏毗王府门檐上的大鹏鸟雕刻,看到了下穹王桐柏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看到了“霜月”在黑暗中闪烁的银芒…… 她看到了桑缈,看到“他”戴着冰冷的玄铁面具站在皇宫的大门前,看到“他”一步步登上金穹殿的台阶,看到“他”穿着绣金虎纹绛红袍站在高耸的城楼之上,看到“他”骑着白狮、握着“霜月”在如血的夕阳下缓缓转过头来…… 她看到桑缈的脸,竟是自己五岁时的模样! 她猛然睁开眼,马车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车夫面无表情地站在车外。 她从容地下车,映入眼底的不是熟悉的将军府,而是一处隐蔽的宅院,隐约间有些眼熟。 刚站定,宅院的门忽然从内开启,一名陌生的魁梧男子走了出来。 男子愣了一下,驻足在门口,一脸戒备地望着她。 就在桑珏好奇地打量那名陌生男子的时候,门内又走出来一抹人影——翩翩少年,笑容纯真,腼腆如花。 少年在看到门外的人时,脸上的笑容敛了敛。 她微讶,打量着那个如花的少年,一身普通的水色长衫,却掩不去五官轮廓的异域风情,罕见的琥珀色眸子清透明媚,仿佛浸着阳光一般。 “少主!”宅院外忽然冒出一众人马,所有人皆一色的普通商人打扮,但眸子里透出的冷冽气息却非普通人所有。 桑珏不动声色地瞄了眼那群人,站在原地目送少年与那名魁梧的男子离去。 待那群人马远去,一直沉默的车夫才开口道:“将军请!” 她抬头看向敞开的院门内那一片茂密的树林,然后镇定地踏上石阶独自走了进去。 闭着眼,按着记忆中的方向,她缓缓地在密林中穿梭。一如她所料,林间隐藏的木屋前,已有人等在那里。 清脆的鼓掌声传入耳中,桑珏睁开眼看到甬帝桐格只身坐在屋前的石桌旁,桌上已摆好了酒菜。 “狻猊将军真是记忆超凡啊!只是深夜来过一次就能准确地识得方向,轻松穿越这树林迷阵。”桐格赞赏地笑望着她,示意她入座,“无须多礼!” 桑珏默然颔首行礼,然后在他面前坐下。 甬帝桐格亲自替她斟上一杯酒,诚恳地说道:“将军辛苦了!” “甬帝言重!”她瞥了眼酒杯,没有一丝迟疑地端起,一仰而尽。 “哈哈哈……”甬帝桐格朗声笑起来,“少年英雄果然豪气,不输你父亲的风采啊。” “甬帝过奖!” “唔,朕不会看错人。”桐格伸手抚上她的肩头,目光笃定深沉,“假以时日,你必将超越你父亲的成就,成为我象雄又一代威猛悍将。” 肩头上的力道不重却令桑珏右臂的伤口隐隐抽搐了一下。她眉心微拢,抬眸迎向甬帝桐格深沉莫测的目光。 “朕听说你受了伤,不知严重与否?” “伤势不重,不过怕也得休养一段时日!” “嗯。”桐格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菜至她面前的碗中,关切道,“这座宅院的环境不错,十分清静,是朕的一处休养密所,将军若不嫌弃,尽可安心在此养伤。” 桑珏唇边扯出一丝笑意,恭敬的言语中透着淡漠,“多谢甬帝体恤,卑职定会安心休养,以免甬帝挂心。” 桐格沉默地笑了笑,然后拍了三下手掌,密林中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十抹人影。 “你就把这里当自己府上一样,他们就是你的奴才,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们去办!” “卑职受宠若惊!”桑珏起身行礼,唇边始终挂着笑容。 “哈哈哈……将军不必多礼!”桐格伸手扶住她笑道,“朕也希望你的伤能早日痊愈啊!” 待桐格的背影消失在林间,桑珏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冷冷地扫了眼四周空寂的树林,转身走向屋内。 关上木门的一刹那,她抬头看到屋外的天空突然黑了下来。 夜里,暴雨再次来袭,轰隆的雷声震得大地都为之战抖。 一抹人影冒着大雨冲出将军府,匆匆骑马而去。 隆隆的雷声在天空滚动,雨越下越猛。 皇宫的大门突然在夜色中开启,一行千人的禁军人马自宫门内浩荡而出,为首一人黑马金甲,气势不凡。 洛卡莫勒马停在官道旁的巷子里,震惊地看着在官道上飞驰而过的皇宫禁军。待人马朝着城门的方向远去,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急忙奔向皇宫的方向。 夜色中,夏旭宫的方向一片漆黑,及至近处却发现宫外守卫森严。洛卡莫心下一沉,不祥的感觉越来越重。 “什么人?”夜色中突然响起一声低喝。 洛卡莫来不及应声,便见一抹寒刃直指鼻尖。 “洛大人?”来人一惊,连忙放下剑将他拉至一旁的阴暗处,“您怎么在这儿?” “贝叶!”洛卡莫看清面前的人又惊又喜,“我要见世子,你能带我进去吗?” 贝叶皱了皱眉,摇头道:“夏旭宫外的守卫只听从甬帝的命令,没有甬帝的许可,任何人不得见世子,我也一样。” 洛卡莫大惊,“连世子的贴身侍卫都不能靠近?” 贝叶点头,与他一般沉重。 “怎么会这样……”洛卡莫脸色发白,心头阵阵冰凉。 察觉他脸色异样,贝叶不免担心道:“洛大人此时前来,该不会是……” 洛卡莫看向他,低声道:“狻猊将军失踪了!” 话落,贝叶亦僵白了脸。 穹隆银城城楼上的火光在雨幕中若隐若现,雷电的光隙之间,亚丁高原下似有黑色的潮水蔓延。 上穹普兰猛虎城、门香城、麻邦波磨城、冈仁波齐城郡守携四部三十八族的将士齐集帝都穹隆银城下。百万大军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整装待发,只等金穹帝王一声号令,大军即将南下*叛乱之臣。 中穹王穆昆勾结外族卓仓部数次入宫行刺,意图弑君谋反;罗刹将军穆枭指使梅里阁太药长老在长王子桐青蓝药膳中投毒,致其中毒暴薨;尼玛郡主穆兰嫣在备选世子妃期间纵火焚烧皇宫逃逸,致使五名贵族之女丧生火海,一应罪证确凿! 城楼之上,甬帝桐格披着黄金铠甲,迎着风雨巍然挺立,傲然睥睨着高原下如潮水般聚集而来的军队。 这一夜,整个亚丁高原上,无数双惊恐不安的眼睛都在黑暗中无声地大睁着。 第三卷 烽烟天下 六十六、红影缥缈 原来最痛的不是失去,而是从不曾得到!未品尝过辛辣刺激,又如何能体味出平淡的深远流长? 达郭城郊外的原野里夏花烂漫,河水清澈,水草丰润。 从穹保雪山发源而下的达瓦河一路流经静雪、穹保、苏毗,然后在隆格尔城进入中穹境内,沿途经班戈、达郭,最后注入中穹西部达尔果山环抱之地的圣湖——当惹雍错。 达瓦河不仅孕育了下穹的高山草原,也滋养了中穹的良田平川,是名副其实的母亲河。 夏日骄阳似火,达瓦河面上波光粼粼,碎金一般耀眼。河畔一名红衣女子靠坐在树荫下的草地上,捧着一方莹绿色的锦帕专注地刺绣。微风吹拂,几络落在腮边的发丝随风轻轻舞动,扬起轻柔的弧度。不远处的阳光下,男子沉静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张温婉柔美的侧脸,刀疤狰狞的面庞漾着一抹温柔的神情。 宁静的午后,阵阵马蹄声忽然自远处传来。 男子机警地转头看向远处的山坡,只见烈日下数道人马自山坡背后跃出,当先一人骑着黑亮如墨的高大骏马疾驰而来。 男子神色一凛,立即肃然而立,恭敬地迎向来人,“主人!” 河畔的女子倏地抬起头转眸望向马背上那抹高大的人影,如水的美目溢满惊恐。 穆枭翻身下马,随手将手中的缰绳丢给恭敬立在一旁的男子,然后大步朝树荫下的女子走去。看着他靠近,女子惊慌起身,手中的刺绣抖落在地。 他瞥了眼草地上绣到一半的莹绿色锦帕,弯身拾了起来,“一直没来看望,妙音郡主不会责怪在下吧?” 桑珠脸色苍白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即使是如火的夏日,那一抹森然的黑袍也时刻透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寒意,仿佛所有的空气都会在他周身凝结,阴沉得令人窒息。 整整八个月,他一直未曾露面。可是今日,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阴霾终于还是来临了。 “这些日子,郡主过得还习惯吗?”穆枭轻笑着将那方锦帕递到她面前。 她将目光投向那方锦帕,双手却紧紧地拽着衣袖一动不动。 见她不动,穆枭缓缓将手收回,摊开锦帕,细细地看了眼上面绣了一半的花式,然后将目光重又转向她的脸,笑道:“不错,针法匀细、设色精妙,而且这绿色与妙音郡主温婉如水的气质很相配!” 闻言,桑珠苍白的脸忽地染起一片红晕,慌忙垂下头,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 “每个女子都有适合的颜色,而耀眼的红色更适合气质*的女子,若不然便显得妖媚俗气,郡主说是吗?” 她心中困惑,怯怯地开口道:“可将军似乎对红*有独钟。”自她被掳后,他命人为她准备的衣物全是红色。 他挑了挑眉,忽然笑道:“我喜欢血的颜色!” 桑珠脸上掠过一丝骇然。 “郡主不喜欢红色吗?”他一直笑望着她,那目光仿佛锐芒一般盯着她惊恐不安的眼睛。 她怔了怔,说道:“不喜欢!” “哦,为什么?”他继续挑眉。 她抬眸看他,心脏突地一跳,莫名地涌起一阵不安。 “是因为某个人?”他忽然开口,淡淡的口吻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一般,“十年前,镇北大将军旧居起火,将军幺女葬身火海……” “啊!”她惊得猛然退后几步,脚步一个踉跄,身体失去了平衡。 看着跌坐在草地上一脸惊骇的女子,穆枭唇边的笑意愈深,居高临下地问道:“那个女孩叫什么?”他的语调依然轻淡,听起来令人有种温柔的错觉。 可是那双眼,那双阴鸷的眼睛闪着令人心惊的寒光。 桑珠惊恐地看着他说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好奇……”他缓缓地在她面前蹲下来,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颌,“我只是对上元节花灯会上那名将花灯挂上松柏顶端的红衣女子好奇!” 她浑身一颤,紧咬着唇,怔怔不语。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下颌,一脸无害的笑容,“郡主认识那个红衣女子吗?”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浑身战抖着,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他的掌控。 “是吗?” 下颌蓦地一紧,疼痛令她的脸颊顿时扭曲。 “真是太令人失望了啊!”穆枭挑眉,捏在她下颌上的手指力道越来越重,几乎要捏碎她的下颌骨,“我原本以为……那个红衣女子是郡主的妹妹!” 看着她陡然睁大的惊恐双眼,他忽然笑出声来,俯身在她耳边说道:“或许,狻猊将军会认识呢!” 话音一落,桑珠脸上血色尽失。 “我可是一直对那个红衣女子念念不忘呢。”穆枭满意地看着桑珠脸上惊恐失色的表情轻笑道,“不过很快,我们就会见面了……相信郡主也一定会期待的!” 他脸上的笑意倏地消失,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霍然起身看向不远处的刀疤男子,“离!” “属下在!”楚离恭敬上前,垂首待命。 穆枭扬手将那方莹绿色的锦帕丢向他,说道:“这个是你的了!” 他一震,惊愕抬首。 “我以为你会像喜欢那盏绿色的花灯一样喜欢这个的。”穆枭似笑非笑地睇着他。 “属下该死!”楚离倏地跪下,垂首愧然道,“任凭主人责罚!” “不满意?” “属下不敢!” “不过是一颗小小的棋子罢了。”穆枭挑眉瞥了眼桑珠说道,“你若喜欢就是你的,若不喜欢就送给其他人,命暂时给我留着就好。” 楚离脸色僵硬,沉默地握着锦帕,半晌说道:“谢主人!” 穆枭含笑翻身上马,大手一挥,一行人马扬长而去。 “罗刹将军回府!” 奴仆的传报声未落,一抹艳丽的红色身影便自罗刹将军府内匆匆奔出。 “你去哪儿了,人家等了你好久。”穆兰嫣笑颜如花,不顾众人异样的目光投入刚刚下马的穆枭怀中。 穆枭挑眉,一动不动,任她靠在他怀中,“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穆兰嫣一把挽住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毫不避讳地说道,“人家想你了。”那一副小鸟依人的娇媚模样与平日刁蛮跋扈的尼玛郡主判若两人。 “是吗?”他似笑非笑地睇着她,忽然说道,“想我怎样呢?” 穆兰嫣的一双凤眼越发笑得妩媚,“兰嫣的心事,枭会不知道吗?” “呵!”穆枭扯了扯嘴角,忽然将她的腰身搂住,大掌亲昵地自她的腰身缓缓向上游移。 “枭……”穆兰嫣双颊微红,半个身子几乎都黏在了他身上。 侍卫、随从皆面无表情地候立一旁,对于光天化日之下,尼玛郡主与罗刹将军公然在将军府外*似乎习以为常。 火热的双手在穆兰嫣身上游移,隔着衣料撩起她满腔热情,身体软软地依在那双手的主人身上,却不想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郡主的心事……枭又岂会知道?”话音落下,只觉胸口衣襟处一丝凉风掠过,身体倏地失去了依靠。 她愕然抬头,却看到穆枭手上握着封火漆密函,一脸戏谑的笑意。 “穆枭!”穆兰嫣娇媚的模样一瞬即逝,突然恼羞成怒地狠狠瞪着他说,“你……可恶!” “郡主所言甚是。”那张棱角分明的冷硬脸庞如石雕一般,唇角却噙着一丝邪魅的笑意,“我确是可恶之人。” 话音刚落,他忽然大笑着撇下一脸气闷的穆兰嫣举步走入府内。 六十七、烽烟欲起 傍晚时分忽然狂风大作,天空雷电交加。 达郭穹王府大厅内人影憧憧,中穹各城郡守、将领齐聚一堂。厅外,侍卫守备森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据信报,上穹大军已经集结,不出五日便会到达中穹边境。”穆昆指着沙盘上的隆格尔城说道,“势必坚守住十日!” 班戈城郡守提出异议道:“王爷,咱们何不先发制人?在上穹大军还未赶到之前先攻下那曲城!那曲城乃上中下三穹的咽喉之地,如果咱们能一举攻下那曲城,上穹的军队就无法分身援助下穹。”隆格尔城的郡守也附议道:“咱们再与卓仓部的军队前后夹攻下穹,如此一来不是更有利吗?” “呵呵!”一直坐在一旁的穆枭忽然笑道,“两位郡守所言的确有道理。只是那曲城依山势而建,地势甚高,唐古拉山脉更是其天然的城墙,悬崖峭壁飞鸟难上,若要从正面攻城谈何容易?何况还是要在五日之内!”他斜斜靠在椅背上,微笑着看向众人说道,“不知在场各位谁有能耐担此重任呢?” 穆枭一席话落,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接话,班戈城郡守和隆格尔城郡守两人更是面露窘态。 班戈城郡守清咳一声打破沉默,开口道:“不知罗刹将军有何高见?” “穆枭乃一介粗人,孔武有余,谋略之智不足,又怎敢在王爷和各位大人面前献丑?”他说完,缓缓起身走到沙盘边,似笑非笑地睇着脸色尴尬的两位郡守。 “不过……”他忽然伸手指了指沙盘上的达郭城,抬眸扫向众城郡守说道,“只要各位能确保达郭城两个月之内不失守,穆枭就有把握拿下整个下穹!” 如此豪言令所有人震惊! 班戈城郡守惊道:“将军不是开玩笑吧?”两月之内若要攻下六座城池,就算是马不停蹄、不眠不休,也不可能! “我像是开玩笑吗?”猎豹般犀利阴鸷的眼神扫过,大厅内的气氛陡然冷凝。 众人皆知,“赤血罗刹”性狠、冷血,枭旗铁蹄从未败过! “呵呵,罗刹将军一向心直口快,各位不要介意。”穆昆笑了笑,谦逊地对众人说道,“各位若还有何异议尽管提出来,咱们共同商量啊!” 沉默许久,班戈城郡守率先说道:“下官没有异议!”随后,其他郡守、将领相继附和。 “既然各位都没异议,那一切就按本王的计划行事了!” 穆昆满意地笑着重新走到沙盘边详述作战方针…… 直至深夜,众人才散去。 穆枭随穆昆最后走出大厅,临去前穆昆忽然对他说道:“中穹的未来可就全交给你了,千万别让义父失望啊!” “义父放心,穆枭定会全力以赴,完成义父多年的心愿!” “嗯,有你这句话,也不枉我这十年来对你的苦心栽培!”穆昆拍了拍他的肩膀,语带一丝关切道,“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儿回去歇息吧!” 穆枭微笑垂首行礼,恭送穆昆先行离去。再抬首,他唇畔那一丝笑意更浓,阴鸷眼底闪烁着嗜血的寒光。 狂风吹得窗棂吱吱作响,沐浴过后的房间里弥漫着水汽。 穆枭披着睡袍懒洋洋地斜依在床铺上,闭着眼轻声开口,“出来吧!” 空气中那一丝隐约的香味微微颤动了一下。 “你是故意的!”女子娇嗔的声音响起,帘幔后缓缓走出一抹妖媚的人影。 “我若一进门就将你揪出来,岂不是浪费了你的一番用心?”他抬起眼皮看着走向床畔的女子。 穆兰嫣披散着一头半湿的长发,薄如蝉翼的轻纱裙裳随着她款摆的身形贴在身体上,勾勒出妖娆妩媚的线条,轻纱之下的诱人春色若隐若现。 “兰嫣如此用心,罗刹将军是否满意呢?”一双灵巧的柔夷缓缓地覆上穆枭睡袍内结实健硕的胸膛。 穆枭只是半眯着眼,状似享受地放任那双不安分的柔夷在他胸膛游走。 “你可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她将头贴在他的胸膛上,轻纱之下的丰润娇躯如灵蛇一般缠绕住他的身体。 身体里原始的**一点一点地在女子温软诱人的身体*下苏醒,他却仍然不动声色,犹如一只耐心等待着猎物的野兽,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这几个月,兰嫣好想你……好想你……”她的身体在他身上摩挲着,双手热切地在他胸膛上抚摸,呼吸渐渐急促,双颊泛着潮红,凤眸迷蒙渴求地望着他,“枭……” “嗯……”穆枭轻吟一声,倏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粗暴地扯落她身上那袭薄如蝉翼的轻纱…… “呃……”穆兰嫣微咬着唇,忍受着他粗暴的对待。 没有任何的温柔前戏,没有丝毫的怜惜,他如一只残忍的野兽疯狂驰骋。 她想要触碰他的身体,双手却被他禁锢在身下,腰身自然地向上拱起。 “枭……”双手被禁锢令她身体十分不适,可随着他身体越来越猛烈的摆动,莫大的欢愉如漫无边际的潮水一**向她袭来。 “枭……我……爱你……”在汹涌的欢愉情潮彻底淹没她之前,她努力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向在她身上疯狂驰骋的穆枭,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到她一直想要看到的东西。 映入她眼底的那张雕塑一般棱角分明的脸上依然没有丝毫的表情,那双幽深的黑眸如夜空一般空寂,望不到尽头…… 屋内,两道纠缠的人影在烛火的光影中疯狂,女子欢愉的呻吟夹杂着男子粗重的喘息将空气燃烧。 屋外,狂风如鬼魂的哀号震得窗棂不住地战抖,黑夜中鬼影重重呼啸掠过…… 深夜,穆兰嫣突然自睡梦中醒来,发现床侧早已没有温度,漆黑的屋里仅剩她一人,心底的失落感又一次将她吞噬。 骄傲任性如她却一直在迎合着那个人,一年四季只穿红衣,只因他喜欢红色。 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娇惯纵容,她却只渴望着他的温暖,渴望着能从他眼中看到一丝情意,渴望着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一分怜惜,她一心只想要成为他喜欢的女子。 然而,一次又一次,她都在希望中失望。 她将薄被紧紧地裹在身上,努力呼吸着被上那残留的冰冷却令她迷恋的气息,明知道痛苦却又甘愿沉沦,“枭,枭,枭……” 片刻的感伤之后,她起身下床,如往常一般穿好预先放在衣柜里的深色衣裳,披上厚厚的斗篷,转身将门打开。 风呼啸着从门外灌进来,冷冷地令她觉得身体一阵冰凉。一直守候在外的侍卫拎着灯盏走上前为她引路。 即使没有光,她依然也能分辨得出方向。这条路她已走过无数回,每一次都是在深夜。 昏黄的灯光在风中晃动着,前方的路在光影中忽隐忽现。 她回头看向夜色中那空荡荡的屋子,深吸了口气,然后转身往后门走去。 六十八、御战前夕 中穹与上、下穹相邻的边城隆格尔城头,一面面黑色的旌旗迎风作响,旗帜上白线刺绣的“枭”字在一片黑色之中分外醒目。 穆枭一身黑铁盔甲立于城头,唇角含笑,抬眸眺望远处天空下飘扬的金色旗帜,“桐格那老家伙居然亲自带兵出征!” 天阴沉沉的像要压下来一般,金色旗帜飘扬的地方,黑压压的一片,似潮水缓缓而来。 “启禀将军!”前去打探军情的士兵快马回报,“上穹的先头部队约有四十万人马,由甬帝亲自挂帅,另外四十万大军由平西将军挂帅驻守在那曲城外,暂未发现狻猊将军的帅旗。” 穆枭含笑不语,对于狻猊将军未出征并未觉得意外。 “罗刹将军,上穹的大军已至隆格尔城外……”隆格尔城郡守看到甬帝的金色旗帜不免有些惊惶,“咱们是该出城迎战,还是……” “不急!”穆枭连眼角都未曾扫一下他,气定神闲地走向一旁的坐椅命人奉酒。 “将军……”他脸色焦急不安,小心翼翼地说道,“甬帝亲自挂帅不可掉以轻心啊!” “今夜郡守大人您大可以安枕入睡!”穆枭一杯酒下肚,斜睇着他伸出一根手指说道,“第一日很容易就会过去。” 对于领军作战隆格尔城的郡守是一点儿也不懂的,当看到甬帝的大军浩浩荡荡而来,心下便慌作一团。按照中穹王穆昆的计划,他必须要确保隆格尔城十日内不失守,可要如何确保,他根本没有想法,所有一切都只能依赖着罗刹将军穆枭。 “罗刹将军如此有把握,老夫也就放心了!”尽管内心依然十分不安,但他嘴上却不敢多言,面对以冷血残忍著称的“赤血罗刹”,他还是相当忌惮的。 天际下那一片黑色的潮水停止了前进,金色的旗帜与城楼这方的黑旗遥遥相对。 “启禀将军,上穹的军队在城外五十里处扎营了。” 听到又一名前去打探军情的士兵回报,穆枭唇边的笑意渐深,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说道:“暴风雨就要来了。” 正午时分,天际阴沉的天空几乎与大地连成了一片,狂风大作,乌云滚滚而动,闷雷在云中低吼。不出半个时辰,暴风雨如期而至。 看着城楼外迷蒙的雨幕,隆格尔城郡守惊讶地感叹道:“罗刹将军果然料事如神哪!” “如此天气适合好好儿睡上一觉。”穆枭将最后一口酒饮下,笑着走下了城楼。 暴风雨呼啸着笼罩着天地之间,视线中只看得到白茫茫一片水雾。 甬帝桐格亲率上穹四十万大军进入中穹的第一天便遭遇如此恶劣的天气着实令人措手不及。营地内的帐篷、炉灶还未搭建完毕暴风雨便突然而至,一时间四十万大军毫无避所,全都淋成了落汤鸡。 天近傍晚的时候,风雨之势仍未减,眼看着天色黑下来,甬帝桐格不得不下令大军后撤至五里外的一处山崖下轮流避雨,生火取暖、煮饭。 内侍总管布隆穿着笨重的铠甲小心地护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走进山崖下唯一的一顶帐篷,“甬帝,您先喝碗粥暖暖身子吧!” 桐格换了身干爽的衣袍,然后重新披上铠甲,问道:“雨势还未减弱吗?” 布隆将粥碗放到矮桌上,一边替桐格穿戴铠甲一边答道:“老奴看这雨怕是今晚都不会停了。” 桐格闻言眉头深锁,沉吟半晌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将士们急行军四天五夜赶到了中穹本已是疲惫不堪,未有机会休息片刻便又当头淋了几个时辰的雨,如今又冷又饿,士气怕是受了不小的打击。” “甬帝无须担忧,热粥已经陆续分发下去,骠骑大将军正在安排将士们轮换着在崖下干燥处避雨休息。”布隆将桐格的头盔捧在手里,轻声安抚道,“有甬帝您亲自领军,军心又怎会轻易动摇呢?” “嗯!”桐格点点头,在矮桌旁坐下。 天色已完全黑下来,风雨之声呼啸在天地之间。四十万大军遍布在山崖下方,黑压压一片,分不清是山还是人。 这场暴风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直至次日天明亦未见停歇之势。 中穹地势平坦,多是旷野平原,一经下雨地面上便容易形成水洼,泥泞不堪,车马难行。雨势又急又猛,不过一夜,地面上的积水便足有半踝深。 天明时分,骠骑大将军罗追在征询了甬帝意见之后命士兵们在一处坡地上顶着大风大雨搭建帐篷,暂时安营扎寨。 如此恶劣的天气虽然影响了作战计划,但也算是给了将士们休养生息的时间。 只是这雨不知要下到何时。 第二日亦在大雨之中平静度过。 隆格尔城郡守咧着嘴望着窗外大雨迷蒙的天空,忍不住在心底窃笑:这雨若是下个十天半月,不就可以不损一兵一卒守住城郭了? “郡守大人可有高兴的事?” 穆枭的突然出现惊得他倏地合上了嘴,半敬半畏地迎上前去,“罗刹将军辛苦了!” “足足休息了两日……”穆枭抖了抖披风上的雨水,坐下来将脚搁到茶几上,笑望着他道,“何来辛苦啊?” “呵呵……”隆格城郡守笑得有些尴尬,忙命人奉上茶水。 “大人昨夜睡得可好?” “有罗刹将军驻守在此,老夫当然睡得安稳了,呵呵。” “大人实在是过分抬举了!”穆枭撇撇嘴道,“只怕过了今夜,大人恐怕再无安稳觉可睡啦!” “呃?”隆格尔城郡守一愣,然后看到穆枭将一纸军情密函递到他面前,“这是……” “卓仓部会在今夜举兵攻打下穹!” “今夜?”他一惊,忙将密函摊开细读。卓仓部对下穹发动进攻便意味着战争的全面展开,中穹的军队也必将有所行动了。 “这雨很快就要停了……”穆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缓缓起身说道,“大人准备好了吗?” 怔愣了半晌,隆格尔城郡守挺直胸膛说道:“十日内,老夫必定誓……誓死守住城门!”他力图表现得镇定沉着,可苍白的脸色和微颤的声音泄露了他的气虚。 他原以为这场暴风雨会一直下,直到他平安度过“生死十日”,未料“美梦”却在今夜破灭得如此突然! 穆枭微垂首抱拳揖礼,眼中夹着一丝冷冷的嘲讽,说道:“那……就要有劳大人了!” 六十九、火袭帝营 暴风雨持续下了一天一夜之后,狂风渐渐熄灭,唯有雨丝淅淅沥沥。 少了狂风的呼啸,隆格尔城外的夜温柔了许多。被暴风雨折腾了一天一夜,上穹的将士们总算迎来了一个平静的夜晚——人马都显得有些疲惫,帐篷下的火堆熊熊燃烧着,火光的温暖令人舒适安详,营区里格外宁静。 值夜的士兵们来回在营区外围巡守,行走在积水的洼地里偶尔会有轻微的踏水声传来。 内侍总管布隆侍候甬帝桐格漱洗之后端着水盆从帐篷里退出来,正好撞见骠骑大将军罗追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而过。 “罗将军!” 罗追闻声停下脚步,走过去扶剑行礼,“布总管!” “您这是……”布隆面色微惊地看着那一行行色匆匆的人马。 “适才探子回报,营地前方二十里处疑有叛军人马出没,末将正要前去查探究竟。”罗追面色镇定,语调平缓,“总管无须惊动甬帝!” 布隆凝眉望着他点了点头,“将军一切小心!” 骠骑大将军罗追乃是当年镇国公桑吉手下的一名副将,与桑吉同出沙场无数次,骁勇有谋,立下不少战功,深得甬帝赏识。桑吉“告老还乡”之后,便由其接掌上穹三军虎符。 看着一行人马在夜色中远去,布隆的眼皮突然没由来地抽搐了一下。 他揉了揉眼皮,连声低念道:“吉祥天母保佑!” 营地里,除了值守的士兵之外,大部分人马都已进帐篷休息。布隆将手边的杂务处理完,便草草洗漱了一番回到甬帝的帐篷,在角落里躺下。 雨点打在帐篷顶上发出沙沙的细响,仿佛催眠曲一般,很快便让人有了倦意。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隐约听到有阵阵纷乱的马蹄声传来,布隆微睁开眼掀起帐篷门帘的一角往外看。天还黑着,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值守的士兵们有序地来回巡视着,营地内并无异常。他打了个哈欠,翻个身继续睡去。 突然,一阵猛烈的爆炸声在夜色中响起,震得地面隆隆作响。 布隆倏地从地上弹起来,看到帐篷内侧的甬帝桐格已握剑而起。 “发生什么事了?”桐格大步走到帐篷口,一把掀开了门帘。 黑夜中,营地里火光一片。无数火球从天而降,火球砸落的地方立时腾起一片大火,迅速同四周蔓延。漫天的火光之中,人马惊慌失措,四散逃窜。 “甬帝小心!”慌乱之中,一群侍卫冲向桐格的帐篷,将愣在当下的桐格和布隆拉至一旁。 砰的一声炸响,一颗飞来的火球正中帐篷中央,瞬间便将帐篷燃着。 “咱们的营地遭到叛军偷袭,吾等先护送甬帝撤至安全之地。”侍卫们将桐格和布隆护在中间,一行人贴着崖壁往营地后方撤离。 不过片刻光景,营地便成了一片火海,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浓烟和松油燃烧的气息。 上穹四十万大军军纪严明,作战勇猛,如今却被人戏耍于股掌之间,众人如沸锅里的蚂蚁惊慌失措,溃乱不堪。 回首望着火光冲天的营地,桐格须发斑白的脸上交织着愤怒和屈辱。想他堂堂一代金穹帝王叱咤风云数十载,马背上打下半壁江山,遇敌无数,所向披靡,却从未如此狼狈。 骠骑大将军罗追带着一队两千人马行至十里之外,突见背后营地上方的天空腾起一片火光,顿时惊悟中计,立即掉转马头喝道:“速速回营!” 训练有素的队伍没有一丝零乱,果断地掉转方向,火速往回赶。 夜色里,沉闷的马蹄声隆隆如雷。 领头的罗追倏地勒住马缰,急速奔跑中的坐骑嘶鸣一声扬蹄停了下来。身后的人马也察觉到异常,纷纷放缓马速在附近转悠。 远处军营的方向人喊马嘶,夜色中一道道火红的光影掠过军营上方,然后在响声过后爆出一片沸腾的火焰,浓烟纠缠着火舌将那一方夜空吞噬。 罗追凝眸盯着周围的黑色,所有人马悄然聚拢在他身边,迅速列好阵形。 黑暗中潜伏着的阴影缓缓移动着,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噗!火把的光亮突然划破了浓重的黑暗。 整整一圈火把将他们包围。 士兵们刷地拔剑,迎向那一圈人马。 看清周围人马的装束,罗追心中暗惊。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策马上前几步,看向那群人马后的某一点沉声说道:“原来罗刹将军亲自在此恭候啊!” “骠骑大将军大驾光临,在下岂能怠慢?”火把光亮背后的黑暗中只闻低沉的笑声缓缓传来,却并不见人影,“今夜的‘烟火’是在下特地为罗大将军准备的一份见面礼,将军可还满意?” “罗刹将军果真是费心了!”罗追声色沉稳,握在剑柄的手却渗出了一层冷汗。心下明了,今夜陷入穆枭布下的局,怕是凶多吉少! “罗大将军乃一代英雄名将,在下敬仰已久,不知将军可愿赏脸与在下品酒论英雄?”低沉的笑声从浓浓的黑暗中传来,透出丝丝森然的气息。 罗追扫了一圈身边的将士们,眼底闪过一抹决然坚定之色,昂首笑道:“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二人怕是难以达成共识,所以罗刹将军的盛情罗追定是得辜负了!” “呵呵,罗将军如此坚决,不留一丝回旋的余地,着实令在下感到遗憾啊!”举着火把的人马缓缓向两旁分开,但见一骑漆黑战甲的人马浮现在众人视线中,恍若阴森鬼魅。 “罗某亦十分欣赏罗刹将军,只可惜天下之事总有遗憾之处,强求不得!” 穆枭脸上闪过一丝惋惜,看了眼远处火光闪烁的夜空,冷冷开口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只能亲自送骠骑大将军一程了!” 话音一落,空气中杀气骤增,刀剑寒光顿时盖过火把光芒。 罗追大喝一声,率先举剑冲向包围圈,两千人马兵分四路突围。 穆枭不动声色地端坐马上,冷眼看着五百黑色铁骑与罗追两千人马厮杀,而他置身事外,仿佛只是一个旁观者。 远处的夜空中,无数的火球自夜空掠过,烟花一般绚烂…… 五百黑色铁骑阴森得诡异,除了战马铁蹄和刀剑的铮然之声,没有一丝人声。无论人马一律黑铠黑盔,阴森冷冽仿佛来自地府的军团。 不过片刻之间,两千上穹人马便已死伤大半,人马死尸躺了一片,而那五百铁骑组成的包围圈却没有任何的松动,仿佛自始至终都不曾移动。五百铁骑之下,血汇成了一个醒目狰狞的圈,斜指于地的利剑无一未染红色。 剩余的数百人马紧随罗追身旁,每个人眼中都充满了恐惧,即使在夜色中也掩藏不了数百张脸上的苍白之色。 “呵呵……”穆枭自五百铁骑外围缓缓策马而入,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提着一柄通体墨黑的玄铁短戟,“天上的烟火很美,罗将军看到了吗?” “罗刹将军的铁骑军果然厉害……”罗追恨恨地咬牙,扫视一地的死尸,视线最后落在那柄通体墨黑的玄铁短戟之上,眼神利芒凝了凝,举剑说道,“没想到,罗追今日亦有幸能见识传闻中的‘罗刹戟’!” “烟火很美,罗将军不觉得吗?”穆枭只是抬头望向远处的天空,并未看罗追一眼。 “哼!”对于穆枭漫不经心、轻蔑的姿态,罗追有些恼怒,“穆枭,你休得狂妄,我罗追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即使今日只剩我一人亦决不会向叛臣贼子俯首称臣!”说罢,他怒吼一声驱马举剑冲向穆枭。 五百铁骑磐石一般一动不动,被包围的数百上穹人马亦没有一人跟随,这是两军将领之间的对决。 面对气势凶猛的罗追,穆枭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在那一人一马一剑破空而来的刹那,他的唇边忽然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夜色中划过了一声诡异而轻微的闷响。 穆枭依然端坐在马背上,一手握缰,一手提戟,仿佛从来就未曾动过分毫。 罗追的坐骑在与他擦身而过之后,绕了一个弧线重新返回到上穹人马一方,马背上的人影悍然挺立,手中利剑闪烁着冷冷锋芒。 静,死一般的静。 火把无声地在夜色中燃烧着,映照出数百双惊骇的眼睛。 咚的一声,物体自半空落地,咕噜滚了一小段距离停在了穆枭马前。 “好好儿看看天空的‘烟火’,真的很美……”穆枭感叹一声,将赤色短戟举至身前,伸手接过一名铁骑兵早已备好的白锦拭去了戈锋上的一丝极细的血色。 “只需要一个人替我将‘骠骑大将军’送回去!” 白锦落地,五百铁骑同时举剑冲向早已骇然失措的人马…… 远处天空的“烟火”渐渐落幕,五百铁骑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隆格尔城外十里处的旷野尸横遍地,唯有一抹战抖的人影和怒睁的双目,面向天边那一片“烟火”…… 七十、甬帝坠马 惊魂未定的人马还未自火袭中缓过神来,骠骑大将军罗追的死讯又如一道惊雷劈下,全军上下人心惶惶,甬帝桐格震怒不止。 次日辰时,桐格率三十万大军直逼隆格尔城下,战鼓震地,杀气冲天。 隆格尔城郡守退回了甬帝桐格的劝降文书,誓死守城。 巳正时分,甬帝搭箭一击射落隆格尔城头正上方的一面黑底白字“枭”旗,挥手下令三十万大军攻城。 隆格尔城数千米长的城墙外黑压压一片,上穹三十万大军分成三拨毫不停歇地连续攻城。三天三夜,铺天盖地的箭石在隆格尔城上空呼啸,烽烟滚滚遮天蔽日,兵戈之声、喊杀之声震天动地、不眠不休…… “哈哈哈……” 看着隆格尔城楼之上招摇的“枭”旗在烽火之中一面面倒下,甬帝桐格傲然狂笑,“‘赤血罗刹’又如何,‘枭’旗铁蹄又如何,莫不尽败于朕脚下!” 短短三日,誓言抵死守城的隆格尔城郡守便弃城而逃。 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克隆格尔城,上穹将士们士气大振,一扫之前被袭折将的阴霾。大军驻扎城外,甬帝率两万人马入城,严令将士不得侵扰城内百姓,当晚全城设宴庆贺甬帝御驾亲征首战告捷,并命信使快马将消息送回上穹帝都。 天有不测风云,傍晚,大雨再次来袭。 隆格尔城内酒宴伊始,突然一骑快马自城外飞驰而来。来人神色凝重,全身湿透,满脸泥污,在隆格城郡守府外等候片刻便由内侍总管布隆亲自领入府内。 “什么?”一声突兀的惊呼自酒宴上响起。 甬帝桐格霍然起身,一把拎住面前半跪的将领喝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歌舞丝乐,笑语喧嚣之声骤止,所有人都怔住,纷纷将目光落向甬帝的方向。 那名被甬帝拎住衣襟的将领一脸惶恐,颤颤重述道:“下穹孜托城,遭到……罗刹将军穆枭的军队围攻!” 这一次,宴会上的所有人都听见了,顿时惊呼之声迭起。 “怎么可能?” 穆枭的军队前一刻还在顽守隆格尔城,怎么可能突然又跑到下穹去了呢? “确定?”甬帝桐格的脸上暗潮汹涌,眼中寒芒闪烁。 “回甬帝,卑职亲眼所见……”将领半跪于地,惊惶不安,但语气十分肯定道,“确是罗刹将军穆枭本人,绝对没错!” “哼!”桐格冷哼一声,缓缓坐回座椅,脸色突然变得异常平静。 “攻城之时,你们有谁见过穆枭?”桐格忽然开口,语惊四座。 甬帝如此一问,众将领才突然发现,攻打隆格尔城之时,竟从未有人见到穆枭身影,只看到城楼上张扬飞舞的“枭”旗和落荒而逃的罗刹铁骑士兵。 久久的沉默之中,甬帝桐格阴沉的双眸令人不寒而栗。座下参宴的将领们全都屏息敛气,心中震惊不已。 如此回想一番,当日穆枭火袭军营,亲领五百铁骑围杀骠骑大将军两千人马不过是为了故意激怒甬帝,好令上穹军队将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中穹,而穆枭只是摆了个空壳在隆格尔城,真正的罗刹铁骑怕是早在上穹大军抵达前就潜伏在下穹了。否则,驻守在那曲城外的上穹军队不可能任凭罗刹铁骑大军招摇而过却毫无察觉。 “好一个‘金蝉脱壳’、‘声东击西’!”桐格冷笑,十指紧紧抓在椅把之上,骨节喀喀直响。 堂堂金穹帝王竟数番被人玩弄于股掌,此等奇耻大辱令甬帝桐格心中怒火狂燃。 “即刻传朕指令,命平西将军调派二十万人马待命,朕要亲赴下穹将穆枭的人头拿下!”庆功宴当即取消,甬帝同时宣布将征伐中穹的帅印交由普兰猛虎城郡守执掌。 当日夜,桐格带五千护卫骑兵离开中穹与那曲城外待命的二十万人马会合,誓将穆枭和罗刹铁骑剿灭,扳回帝王威严。 狂风暴雨肆虐,气温骤降,冰冷的雨水毫不留情地浇在夜色中疾驰的一行人马身上。 整整一夜,马不停蹄,甬帝一行与那曲城外二十万人马在晨曦初露时会合。换掉湿衣,草草休息了一个时辰后,甬帝桐格重跨马背,下令大军朝下穹进发。 甬帝一骑当前,昂首握缰,率领二十万大军迎着朝阳浩荡而行。沐浴着金色的朝阳,人马皆如披着黄金战甲,在帝王的带领下士气高昂。然而,紧随甬帝桐格身侧的布隆却看到了帝王脸上一丝异样的苍白。 “甬帝!”布隆策马上前,低声关心道,“您冒雨急行军一夜未眠,还是到车辇上休息一下吧!” 桐格微眯起眼,说道:“你认为朕老了?” “老奴不是这个意思!”布隆一脸惶恐,急忙解释道,“老奴只是担心甬帝的身体……” “朕当年驰骋沙场,七天七夜未曾闭眼,领十万人马收服中穹二十八部,最终平定天下,才有我象雄今日的辽阔版图。如今朕虽不及当年硬朗,但对付区区一个穆枭,朕还是有这个能耐的。”桐格昂首端踞马背,神情傲倪,语气不容置疑。 布隆连忙应声赞道:“甬帝英武不凡,神功圣化,此战甬帝必胜!” “哼!”桐格轻哼一声,唇角浮出一丝傲慢笑意,策马急速狂奔。 眼见甬帝意气风发地向前疾驰,身后大军随即也加快速度。马蹄隆隆扬起漫天烟尘。布隆策马吃力地跟随,望着一骑遥遥在前的甬帝桐格,眼中满是忧虑。 大军抵达孜托城郊外时天色将黑。 暮色中,孜托城墙上的灯火犹如点点繁星,将高耸的城楼笼在一片橘色的光影之中,城门静静地敞开着,透出些许暖暖的光亮,仿佛在等待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如此情形是所有人都未想到的,从城外看来孜托城似乎一片平静,并未见一丝战火烽烟留下的痕迹。甬帝命大军在城外停下,派出一队人马前去打探情况。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那一队人马平安从城内返回,带回来的消息却令人震愕——城内空无一人! “空城计?”桐格瞥了眼灯火辉煌的孜托城,冷笑道,“朕倒要看看穆枭究竟在玩什么把戏!”随后,他下令大军守在城外,自己带领五千护卫入城。 站在大敞的城门前,城内的街市清晰可见,所有房屋的外廊上都亮着灯,仿佛过节一般。然而城内的街道上却空荡荡的,只听见马蹄的回声隐隐回荡在城内。 从城南走到城北,偌大的一座城池未见一抹人影、一只牲畜,甚至连一具尸体都没有。沿途没有发现一丝兵马侵袭的痕迹,城内的一切都井然有序,路边一处面摊的锅里还冒着热气。眼前的一切让人觉得生命仿佛瞬间消失了一般,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 布隆直觉阵阵寒气直往背脊上蹿,手脚阵阵冰凉,“甬帝,咱们还是快快离开吧,老奴觉得这其中必有圈套!” 五千护卫沉默地跟随在侧格外警惕,马儿们也似乎感到气氛的诡异,不安地刨蹄。 桐格也觉其中诡异令人难以捉摸,决定尽快离开城内。 一行人马加快速度沿着城内的官道往回走,很快便出了城门,一切顺利,并未有任何埋伏。 看到甬帝一行平安返回,众将士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可面对着平静得诡异的一座空城,原本士气高昂的将士们突然就有些摸不着方向了。 寻不到敌人的踪迹,这仗要如何打? 穆枭的军队究竟去哪儿了?城内的守军和百姓又去哪儿了?诸多的疑惑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久久望着夜色中灯火辉煌的孜托城,桐格忽然深深叹了口气,低唤道:“布隆!” “老奴在!”布隆趋步上前,垂首候立。 “朕是不是真的老了?”桐格幽幽开口,情绪莫辨。 布隆心头一惊,小心翼翼地回道:“甬帝乃天命所授万金之躯,非能以常人而比。” 话音刚落,桐格忽然转过身来,沉默地盯着他。 沉默中,布隆心头冷汗直冒,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启禀甬帝,探子回报,孜托城东南边十里处发现大量守军尸体!”将领的禀报打破了令布隆紧张得几近昏厥的沉默。 甬帝桐格倏地将视线转向东南方向的夜色中,开口道:“去看看!” 原本准备扎营休息的士兵们立时翻上马背,重整队伍向东南方向前进。 火把的光亮将黑暗一点一点驱散,一大片树林的阴影渐渐进入视线。随着大队人马的靠近,火把的光亮越聚越多,将整片树林都清晰地映照在众人眼前。 空气在一瞬间凝结了! 火把的光亮揭开了树林的真实模样,那成片的伸展开来的枝丫是由无数的尸体堆积起来的,每具尸体都被摆弄出诡异的姿势,伸展着血淋淋的手脚一具摞着一具,层层叠叠。 人马都仿佛被夺去了声音,连呼吸都在一瞬间停窒,只有数十万双眼睛骇然地瞪着眼前炼狱般的景象。 明灭不定的光影笼罩着桐格僵硬阴沉的侧脸,紧握着缰绳的双手轻微战抖着,是震骇亦是愤怒,帝王高傲的自尊再一次深受打击。 与穆枭的数次交锋,他都处于被动。穆枭就像一个牵线的杂耍艺人,将贵为帝王的他视作玩偶一般随心戏耍,一次又一次将他帝王的威严踩在脚下。 “朕真是低估你了,穆枭!”桐格愤愤低吼,一把抽出腰间长剑狠狠地插入地面。 咕噜,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忽然自那层叠而起的“尸林”顶端滚落下来,这突来的响动令所有人一惊,刀剑出鞘之声刷刷而响。 夜,死一般的静寂。 突然,整座“尸林”开始摇晃起来,原本层叠紧密的尸体渐渐松散,随着越来越明显的晃动,所有的尸体仿佛都活过来一般,挣扎着向不同的方向分开。“尸林”开始垮塌,数不清的尸体纷纷掉落下来! “甬帝小心!”布隆惊呼,下意识地冲过去想要挡在甬帝身前。 然而,桐格的坐骑受到了惊吓,扬蹄嘶鸣一声,扭头冲向身后的大队人马。受惊的坐骑左冲右撞,毫无方向感地胡乱狂奔。 人马纷纷退避,惊呼四起。 混乱中,桐格的身体失去平衡,被失去理智的坐骑甩下马背。 七十一、昌都拾遗 下穹南境边城昌都。 桑吉巡视完城防之后,回到居所已近三更。卓仓部虽已被击退出境,但始终在边境之处游荡,伺机而动,因此边防一丝不能疏忽,每日他必亲自巡视才能安心。 轻手轻脚推开院门,不想竟看到院内的花厅里还亮着灯光,妻子洛云细碎的说话声在夜里压得很低很低,怕惊扰了他人。 如此深夜会是何人造访?莫不是有紧急军情? 他心下猜测着,脚下步伐渐急。 “可把你等回来了。”身影未近,妻子洛云洋溢着喜悦的笑颜便从厅内迎了出来。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着?”他的关切难掩一丝不安:“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洛云轻拍了拍他的胸口低声笑道:“你自个儿尽情看看!” 桑吉满脸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抬脚步入厅内。灯影下,一抹修长儒雅的身影静静地站在花厅一隅。他一愣,瞬间的惊讶过后,脸上忽然掠过各种神色。 “莫儿拜见姨夫!” 他连忙大步上前将那人扶起,惊喜道:“你来之前怎么不通知一声,我也好派人去接你呀!”。洛卡莫一身风尘仆仆,脸上微有倦容,却依然不失儒雅,微笑道:“莫儿特来探望姨夫姨母,怎能劳烦你们,所以就悄悄带个惊喜来了,呵呵!” “确实是个惊喜!”洛云笑眯眯地走过来,佯装嗔怪道:“我还想着是谁这么无礼,深更半夜来敲门,指明要见镇国公夫人!”洛卡莫面有歉意,忙行礼赔罪:“打扰了姨母休息,是莫儿失礼了!” “唉呀,看你认真的!”她忙拉住他,笑道:“姨母高兴都来不及呢!倒是你来得突然,咱们全无准备,没能好好招待你,还让你在这儿等了几个时辰,姨母是真过意不去呢!” 说罢,她转向桑吉说道:“莫儿这孩子,实在是太有心了,都这么晚了,我叫他先去休息,可他一定要等到你回来,拜见过你才可。”“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拘礼!”桑吉也忍不住关切道:“这么大老远的,怕是累坏了,应该先好好休息嘛!” “多谢姨夫、姨母关心,看到两位健康平安,莫儿也安心啊!”桑吉拍了拍洛卡莫的肩膀道:“天都快亮了,还是赶紧先去休息会儿,休息好了咱们再好好聊聊。”洛卡莫抬首与他目光相对,默然颔首。“好了好了,莫儿现在可以安心休息了!”洛云笑着拉着洛卡莫的手说道:“姨娘亲自带你去为你准备的房间!”“劳烦姨娘了!”他温文笑着,跟随其走出花厅。 屋外的天空一片漆黑。待脚步声远去,桑吉脸上的笑意渐渐被凝重取代。 昌都城的这幢居所是临时为桑吉安置的一座小宅院,不比苏毗王城里的大宅,一切都很简陋。戍边随军的生活比较艰苦,为了能让镇国公夫妇吃住得好些, 福伯和胖阿姨每隔半月便会不辞辛劳的回苏毗城置备一些生活物资,福伯和胖阿姨不在的几天,一切事物都要洛云亲自打点。 朝霞刚给天空染上了胭脂,洛云就梳洗整齐,精神抖擞地走出房间,到东厨忙活一番后,才命人唤洛卡莫起床。她亲自将做好的餐点摆好,心情愉悦地坐在桌边等着,却见婢女一个人回来了。“表少爷呢?”她起身看向饭厅门外,继而笑道:“定是还没起床吧?呵呵,连夜赶路也是累坏了……” “夫人……”婢女小声地打断她的自言自语,清楚说道:“奴婢刚刚去表少爷的房间,正好碰到刚打扫完房间的奴仆,说表少爷一大早就和老爷出去了。”“一大早就出去了?”洛云一愣,脸上掠过一抹诧异。“嗯!”婢女点了点头,沉默立在门边。一大早,他们出去做什么呢?看着桌上还在冒着热气的餐点,她心底忽然升腾起了一股不安的感觉。 昌都城头,桑吉支开城楼上的守卫,和洛卡莫单独相处,直截了当地开口道:“珏儿出什么事了?”面对桑吉如此直接的询问,洛卡莫也没有一丝意外,他知道,桑吉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已知道他的来意。“珏儿失踪了!”桑吉闻言只是皱了皱眉,似乎一切早已明了。 “姨夫应该早已听闻世子为救‘狻猊将军’而放走了穆袅和穆兰嫣,为此甬帝大怒,将世子软禁宫中,并以养伤之名削去了狻猊将军的兵权……”洛卡莫将事情的始末以最简洁的方式述说了一遍。“珏儿自那日离宫后音讯全无,世子派禁卫贝叶和贝竺与我四处寻找,至今仍未有半点线索。”洛卡莫沉沉叹息一声,面对桑吉觉得愧疚自责:“都怪莫儿没有,有负姨夫姨母所托,没有照顾好珏儿……” “你无须自责!”桑吉拍了拍他的肩,然后望向天边的晚霞:“一切,自有定数!”“姨夫?”洛卡莫面有困惑之色,不太明白桑吉话中所指。桑吉将目光收回,开口道:“有我一日,珏儿便性命无忧。”洛卡莫一惊,怔怔看向桑吉,隐约间似乎悟出些什么:“如此,珏儿应该还在帝都?” 桑吉默然点头,沉吟半响后突然说道:“这战火恐怕不是短时间内能熄灭的,你还是尽早回帝都吧!”“嗯,侄儿明白”洛卡莫点了点头,之后有丝为难道:“可是姨母那边……”桑吉笑了笑,将一封写好的信递给洛卡莫:“放心吧,我早有准备!” 正午时分,洛云终于听到了桑吉和洛卡莫的说笑声从院外传来,看到两人有说有笑,聊得正欢,她又不禁质疑自己的担忧是不是多余?“姨娘!”看到洛云站在院子里,洛卡莫连忙行礼问候。“你这孩子,一大早就跑出去了,怎么也不跟姨娘说一声?”洛云看了看洛卡莫,转而又埋怨地看向桑吉说:“你也是的,不让莫儿多休息会儿,大清早的拉着她上哪儿去了?” “让姨娘担心了!”洛卡莫解释道:“其实是莫儿想看看边疆城防,所以才要求姨夫带我去军营的!”洛云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说道:“那也不用起那么早嘛!”“哈哈……”桑吉突然昂首挺胸大笑起来:“不起个大早,怎么看得到威震天下的‘镇国公’操练旗下大军的壮观场面!”洛云没好气地笑睇了桑吉一眼,拉过洛卡莫说道:“你姨夫啊,是越老脸皮越厚了!”闻言,洛卡莫抿嘴而笑。 桑吉则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个做姨母的也不知道给我在侄儿面前留点面子!”“都是自家人,面子里子还不都一样!”洛云也忍不住掩嘴笑道:“别人面前,咱们威震天下的‘镇国公’有面子就好了!”“算了算了,赶紧吃饭!”桑吉无奈地挥了挥手,笑着向饭厅走去:“省得越说,我的面子越来越少!” 饭桌上,洛卡莫将数月来帝都的情况跟桑吉和洛云细述了一番,特别提及上穹将军府中一切安好。“甬帝亲率上穹大军南下征伐中穹叛臣,帝都的安危重任就全落到了桑珏身上,因此短期内无法亲自前来探望,又怕姨夫姨母担心挂念,所以就托我这个‘游手好闲’的医常表哥来代为前来探望了。”看到洛云眉间依然有些疑虑神色,桑吉不着痕迹地充洛卡莫使了个眼色。 “呃……”洛卡莫微微楞了一下,忙笑道:“我都只顾着和姨夫姨母叙旧,差点儿忘记了。”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这是……”洛云疑惑地将信接过来,在洛卡莫微笑的注视下缓缓将信摊开。熟悉的字体跃入眼底,她一愣,有些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这是,这是珏儿写的?”紧紧盯着手中的信,她脸上的神情几经转变,怀疑、惊讶、激动、欣喜…… 将洛云脸上的神情悄然收入眼底,桑吉与洛卡莫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两人心中都舒了口气。 晚间,洛卡莫在房间收拾包袱准备隔日一早启程返回上穹,一阵轻微的敲门声突然响起。“谁啊?”他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衣物走到门边,拉开门,门外站着的人令他一惊:“姨娘!”“这么晚了,姨娘还没休息啊!”他微微侧身,将她让进屋里。洛云坐下来,抬眸看向他淡淡开口道:“你明日就要离开了,姨娘只是有些舍不得,想多跟你聊聊。” “呵呵,姨娘想聊什么,莫儿陪您聊一整晚都行。”他笑着替她倒了杯茶水,然后在她对面坐下。“也没什么,想跟莫儿说说心里话!”洛卡莫一怔,终于察觉到洛云的神情有些异样。“你知道么,每每看到你,就让我想起你的母亲,她是我唯一的妹妹,而我却亏欠了她太多……”洛云缓缓开口,眼中有一抹淡淡的哀伤和自责:“若是没有当年的意外,又或者能早一些找到你们,你母亲也不会受那么多的苦,也不会那么早就离开人世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姨娘!”洛卡莫伸手握住她安慰道:“过去的事您又何须自责呢?那并不是您的错,更何况您对莫儿有如亲生母亲一般,莫儿觉得这已是上天赐给我的格外恩惠了。”洛云欣慰地露出一丝笑意:“只可惜姨娘与你团聚的时间不长,才短短的几个月便又分开了,还要麻烦你替我照顾珏儿!”“姨娘如此说可就见外了,莫儿比珏儿年长,照顾他也是应该的,只怕照顾不周,有负姨母所托。”话落,他有些心虚地垂下目光,不敢面对洛云的眼睛。 洛云喝了口茶,忽然说道:“其实,你对珏儿的心意,姨娘一直都看在心里。”他抬眸看她,温文的脸上微微拂过一丝尴尬的红晕。“珏儿从小就与别的孩子不同,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猜不透她的想法。一个五岁的孩子却坚定地选择了一条异乎寻常的艰难之路,而她所承受的磨难和痛苦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十年了,她终于实现了儿时那看似不切实际的梦想,而我却越来越后悔……”洛云脸上凝着心疼和懊悔,深深叹息道:“若是能让一切重新来过,我宁愿她做一个平凡的女子,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呵!”洛卡莫理解地点点头,却轻笑道:“只可惜,她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女子!”“因为的当年的选择造就了珏儿如今不平凡的人生,可她终究还是女子。”洛云抬眸,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我希望,她的下半辈子能得到一份安定的幸福!”洛卡莫胸口猛地一颤,如此明白的暗示令他心绪复杂:“莫儿自当倾尽全力,不负姨娘所托!” 洛云欣慰而笑,一字一句郑重道:“姨娘相信,这是对珏儿最后的选择!”话落,她缓缓起身将那纸“珏儿的亲笔信”轻轻搁在了桌上,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向门外。 七十二、捷战噩耗 清晨,第一批从亚丁高原吊桥上通过的人群中一骑风尘仆仆的人马格外引人注目。栈道旁的守卫看了眼那人手中的红头烫金铜符,立即隔开拥挤的人群为其开道。马蹄在晨光中踏着轻烟飞奔上亚丁高原。 金穹殿内,群臣朝毕正欲行礼,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殿外奔来。众人惊讶回首,望见一抹风尘仆仆的人影快步奔入殿内,屈膝行礼跪道:“卑职参见世子殿下!中、下穹两契地军情快报,请殿下过目!” 桐青悒一惊,看了眼侧座的母后拉珍,然后命人将信呈上。太傅亲自接过信使手中的信报,还未来得及打开,便闻甬后拉珍急切的声音说道:“快念!” 太傅朝座上垂首行礼,然后将信摊开,面向殿下紧张的群臣缓缓念道:“列古格三十三年七月二十三夜,甬帝四十万大军军营在中穹隆格尔城外遇敌偷袭,共损失人马十万……”他顿了顿,瞥见座上甬后拉珍的脸色有些发白,而他在看到接下来的字句时,也不禁嘘了口冷气:“骠骑大将军罗追率两千人马于隆格尔城外中伏……全军覆没,骠骑大将军罗追阵亡。”话落,大殿之内一片寂静,惶恐不安的情绪无声无形地在人群之中蔓延。 “接着念!”甬后拉珍的脸色堪比她那满头白发,紧抓着椅把稳住微微颤抖的身子,急切而又极度不安地望着僵立的太傅。太傅凝了凝眉继续念道:“同日夜,卓仓部集三十万大军举兵攻打下穹连城昌都,镇国公桑吉率下穹十万驻军迎战,一举将卓仓部队击退至卓仓边境……”大殿内的气氛稍稍回暖,只听太傅的声音忽然高昂起来:“七月二十四日,甬帝率兵攻打隆格尔城,激战三天三夜,大败中穹军队,首战告捷!”话音落下,大殿内顿时一片欢声雷动,群臣齐呼:“甬帝神武!甬帝万岁,万万岁!” 甬帝御驾亲征首战告捷的好消息令满朝文武振奋不已,欢呼之声一直持续了许久。看着母后拉珍舒展开来的喜悦神情,桐青悒提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下来。退朝后,他亲自护送拉珍回宫休息,待其熟睡之后才离开朝阳宫。 近来朝中事物繁忙,又要照顾情绪不稳的母后,他的精力有些疲乏,加之桑珏一直未有半点音讯,更是令他尽力交瘁。挥退了所有侍卫,他想一个人静一静,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皇宫后花园。满园繁花似锦,绿荫如盖,可是却令人觉得寂然。不过短短数月,家国频生变故。 “人生是如此难以预料啊!”寂静的花园里忽然飘来一声轻叹。桐青悒抬首才发现花园池塘边的水榭里坐着一抹淡紫色的人影。“紫儿?”他略微怔愣,然后缓缓举步朝水榭走去。“二哥怎么有空来此赏花?”桐紫儿趴在水榭内的栏杆上,举着手中的酒杯冲他打招呼。 看着她满脸酡红,一副醉熏熏地模样,他不禁惊讶道:“你怎么也学会贪杯了?”“呵呵……”她半眯着眼笑着,晃了晃酒杯:“酒,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人醉!”说完,她又喝了一口。桐青悒怔怔地看着她,看着那张天真熟悉的甜美笑颜渐渐消失在眼前变得有些模糊……那一刻,一股突来的悲伤自他心底漫延开来,隐隐的痛像针刺一样遍布全身。 “醉了,就可以把一切都当作是场梦……”她闭上眼喃喃低语,脸上的甜美笑容依然如昔,却多了一抹朦胧的恍惚:“梦里没有眼泪,没有死亡,没有悲伤……呵呵……”“梦终究只是梦!”他轻轻夺过她手中的酒杯,将那半杯烈酒一口咽下,然后对她说道:“梦醒了,一切反而会变得更加残酷……”半杯烈酒入喉,犹如烈火在他身体里灼烧,那般的痛却令他觉得异常清醒。 “紫儿,你终究是要学会面对痛苦和磨难,事事不可能永远都如你期望的那般美好……这便是人生,我们谁都无法逃避!”她脸上的笑容忽然淡去,睁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这番话,有一个也曾对我说过!”桐青悒一怔,惊异于桐紫儿眼中隐约凝现的怨怒之色! “你们都告诉我,要我学会面对痛苦,要我坚强,要我勇敢……”她忽然坐直身体,平静地看着他,冷漠的语调仿佛陌生人:“可是你们又凭什么要我去面对,要我去承担你们所造成的痛苦?”冰冷的一番话犹如惊雷击中他的胸口,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忽然间失去了言语。“你们说得没错,这便是人生……”她缓缓站起来,将酒壶中残余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倏地将酒壶重重砸到地上,悲怨地冷笑道:“无法逃避,所以要学会残酷!”剔透的白玉碎片溅得水榭内满地都是,一如凋零的白色花瓣,美丽而凄凉。 桐青悒一直沉默站在水榭里,从日正到日暮,看那一丛丛开得天真烂漫的繁花渐渐褪去颜色…… 苍穹之下,万物生灵皆在时光流逝中经历萌牙、繁盛、枯荣,如此重复循环……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改变!镂花金质宫灯如一朵朵金色的莲花在夜色中静谧盛开着。皇宫的夜,华丽中透着几抹冷清。巡守的侍卫第七次自夏旭宫外走过,已是四更,再过一个时辰早朝的大臣们便要陆续进宫了。 合衣静坐一夜未眠,桐青悒的面容有些憔悴。呷了口茶,他自书案边缓缓起身舒展有些僵硬的四肢。推开窗,天空还是一片漆黑,几许宫灯的光亮斜斜落到窗棂上。风自窗外灌入,带着冷冽的寒意,令他清醒了许多。隐约间,似乎有一丝骚动自远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回廊上响起,方才巡守远去的侍卫突然又折了回来。桐青悒一惊,披上外套急步走出书记。守在门外的禁卫贝叶手已握在刀侧,神情戒备地盯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巡守的侍卫急步向前,见到已站在走廊上的世子忙跪道:“启禀世子殿下,内侍总管布隆在前殿求见!”“什么?”贝叶怔住,上前问道:“哪个总管?”“内侍总管——布隆!”侍卫领队又重复了一遍。顿时,桐青悒脸色大变,不待侍卫多言,便举步朝前殿而去。禁卫贝叶快步跟随在后,亦是一脸震惊忐忑。内侍总管布隆当日随甬帝亲征,如今突然独自回朝实在蹊跷! 深夜,夏旭宫前殿里仅有一抹烛光静静守在黑暗之中。昏暗的光线中,一抹人影来回走动着,不时叹气,似乎快要掩不住内心的焦急。终于殿外传来了等待已久的脚步声。那人倏地抬头,大步奔向殿门口。“世子!”伴随着一声急切尖细的低呼,那抹人影“咚”的一声跪倒在刚至殿外的桐青悒面前。侍卫们手中的灯笼驱散了殿前的黑暗,将那抹人影笼罩在光亮之中。“布隆?”桐青悒陡然看清,那跪在身边的人一身风尘仆仆,发丝凌乱,竟是那般憔悴狼狈。 他一把扶起他急切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为何你一个人回来?”“殿下……”布隆尖细的声音突然一阵沙哑,一脸悲然欲泣的神情,双腿一软又跪了下去,紧紧抓住桐青悒的衣摆哽咽道:“都怪老奴没用,老奴该死啊……”桐青悒脸色僵硬,猛然深吸口气说道:“甬帝怎么了?” 布隆浑身一颤,老眼中滚动的泪花顿时洒了一地,哭道:“甬帝……甬帝……不慎落马,重伤昏迷……” “啊……”空气中一片惊骇的抽息,灯笼的光影剧烈地晃动了一。贝叶与一众侍卫僵立在一旁,个个面色如纸。除了布隆哽咽的低泣,再没有多余的人声。许久,桐青悒突然开口对着空气说道:“你们刚刚听到什么了?”众侍卫一阵惶恐,倏地跪地,连声答道:“卑职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桐青悒微微点头,转身看向一直沉默立于身后的贝叶缓缓道:“先带总管去梳洗一番,然后再来见我!” “是!”贝叶领命,扶起哭倒在地的布隆与一众侍卫离去。泡了澡,换过干净的衣裳,暖暖的奶茶下肚,布隆总算回复了一丝往日的生气,镇定平静下来,将甬帝如何在下穹孜托城受伤的经过详细地讲了一遍。 甬帝桐格落马之后一度昏迷不醒,护卫连夜将其送回那曲城。随行军医与城中大夫都束手无策,桐格全身上下没有半分皮肉伤,可是神志却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反复数次之后,桐格将内侍总管布隆单独叫道身边,命其代笔写了封诏书,然后盖上帝王金印,命他连夜赶回帝都交给世子。布隆将那封紧紧揣在怀里的金锦交到桐青悒手中,沉声道:“一切,甬帝已有安排!” 接过金锦的一刹那,桐青悒忽然感觉到了一分沉重,那卷轻柔的金锦仿佛有千斤重一般,令他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尽管已经预感到金锦的内容,可是亲眼看到后,心头依然无比震撼,他无法明状自己的心情,悲喜交杂,是责任亦是抱负,而更多的却是沉重…… 已近五更时分,书房外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内侍领着宫女们已至门外。桐青悒将金锦重新交到布隆手中,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慎重道:“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老奴明白!”布隆双手捧着金锦,跪礼后悄然没入书房的屏风后。“进来吧!”桐青悒开口,书房的门应声而开。内侍领着宫女轻轻走进屋,动作娴熟地伺候桐青悒梳洗、更衣,之后奉上参茶、餐点。待桐青悒用完早膳,正好五更钟响,一行人遂离开夏旭宫至金穹殿。 七十三、临危受命 风吹动树叶的声响在每日清晨都格外清晰,仿佛细密的雨声“沙沙”作响。半月来,已经习惯于在这样轻柔的声音中醒来。时间仿佛在这个角落停止了流动,一切都重复着一成不变,宁静,寂寥。 推开门,天空青蓝,青衫如烟。习惯性地看向屋前的那一片树林,葱郁繁茂,树叶重重。径直走向那片树林,在一株粗壮的大树下停住,然后弯腰抬起地上的一片树叶。手中的落叶枯黄半绿,不似枝头的绿意盎然,她轻轻叹息一声,抬首望向破晓的天空——不变的,只是人的错觉而已!数抹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方才她站立的那片林前,树叶的“沙沙”声响依然清晰,仿佛那些人影没有生命一般。浅尝了一口石桌上早已备好的素粥,再抬首,黑衣人已向两边分开,密林中突然露出一条小径,一抹藏蓝锦袍立于其间:“老奴奉世子之命,前来恭请狻猊将军入宫!” 朝阳的第一缕光芒突然自东方破云而出,映照在那张冷硬的玄铁面具之上,激起一阵淡淡的金色光晕。那一瞬间的震摄,竟令布隆不敢直视。 “请将军加冠更衣!”话落,他亲自将一袭绛红军袍和青玉冠奉上。桑珏扫了眼前那一袭军袍,复又抬眸看向垂首而立的布隆,自始自终一脸漠然,唯有面具下那双清冷眼眸愈渐深沉。“辛苦总管大人了!” 金穹殿上,群臣朝毕正欲行礼退朝,忽闻殿外一声尖细嗓音传来:“老奴布隆参见世子殿下!”话音刚落,但见一袭藏蓝锦袍缓缓出现在大殿门外,双手执金锦诏书,一脸肃然庄重,昂首阔步迈入大殿之内。 乍见那抹人影,群臣一片惊愕,任谁也未曾想见追随甬帝出征的内侍总管会在此时出现在金穹殿!待回过神来,布隆已行至大殿玉阶之下,双手执帝王金锦诏书面向世子免行俯身大礼,只垂首道:“老奴奉甬帝之命传达帝旨!”见帝王诏书亦如见帝王,众臣莫不垂首俯身,恭敬跪拜。桐青悒亦自王座起身,于丹墀之上单膝及地,行半礼。 布隆缓缓将金锦摊开,扫视殿下一周,神色庄严朗声诵读诏书:“蒙天之佑,承上之佑,世子桐青悒文才武略,仁德爱民,实为帝王明君之材。时逢内贼外寇,天下动荡之时,今朕决定传位于世子桐青悒,袭承象雄帝业,统领象雄军民平定天下,再创辉煌之世!”顷刻之间,金穹殿内恭贺之声震梁动地。 世子继承大业原是意料之中,只是不承想甬帝竟会在如此境况下突然传位,当日甬帝气势万千,御驾亲征,誓言平定中穹,而如今身在沙场,却突然发回诏书传位于世子,其中隐情莫不令人惊疑不安。恭贺声落下,群臣皆小心沉默。桐青悒归位之后,布隆再次开口:“宣狻猊将军觐见!”殿内一片哗然,百双眼睛齐唰唰扫向殿门处。阳光耀眼如金,绣金虎纹绛袍明艳似火,玄铁面具冷硬无痕,清俊“少年”面容如水。 “卑职桑缈参见世子!”沙哑冷清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之上,群臣无不惊愕。布隆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周神色复杂的群臣,清了清嗓子,正欲开口—— “甬后……”伴随着宫女焦急的声音,一抹白发苍苍的人影突然冲进了金穹殿。“甬帝,甬帝……”甬后拉珍蓬头散发的模样霎时映入百余双惊讶的眼中。尾随而来的几名宫女见甬后径直冲入了朝殿,吓得脸上血色尽失,只能无助地跪在殿门外。 “母后!”桐青悒走下玉阶,扶住情绪激动的拉珍,轻声问道:“您怎么上这儿来了?”“甬帝……”仿佛没看到他一样,她依然望向空空的宝座。愣了半晌,突然紧紧抓住他的手急急问道:“青悒,你父王呢?为什么我没有看到你的父王?”桐青悒温柔笑着,轻轻揽着她安抚道:“父王打了胜仗很快就会回来了!” “可我刚刚明明有听到甬帝回来了……”她仍然紧紧地抓住他,突然看向立在一旁的布隆:“我看见内侍总管布隆了,他是和甬帝一起出征的,我看到他了!他回来了,甬帝也就回来了呀!为什么我没有看到甬帝,没看到……”她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情绪越来越激动,细长的指甲都扎进了他手臂的皮肉里却浑然不觉。甬后拉珍情绪失控的异状令所有人都唏嘘不已。自长王子桐青蓝死后,甬后的情绪便一直不稳定,甬帝御驾亲征后更是严重。 “殿下……”布隆心惊地看到桐青悒的手臂已经渗出血来。他摇了摇了头,示意布隆宣布退朝,然后扶着拉珍走出金穹殿。从金穹殿通往朝阳宫的一路上,甬后拉珍都像一个吵闹不休的孩子般不停地询问甬帝的消息,任凭桐青悒如何安抚也无法让她平静下来。 “青悒,你父王什么时候回来?”服过太药长老调配的安神汤药后,拉珍的情绪渐渐地平缓了下来。桐青悒体贴地替她拉好被子,柔声安抚:“父王很快就会凯旋而归!”“真的很快就会回来了吗?”“嗯!”“我想睡会儿……”拉珍的眼皮越来越沉,药效开始发挥作用。“睡吧!您累了。”“青悒”她忽然又睁开眼睛,拉住他的衣袖叮咛道:“要是你父王回来了……你要叫醒我……” “放心吧母后,您好好休息,父王很快就会回来的。”他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她的手,直到她安然闭上眼睛睡着。“殿下,甬后还好吧?”在宫外徘徊许久,终于见到世子出来,布隆忙上前询问甬后情况。桐青悒叹息一声,说道:“父王受伤的消息千万不能传到甬后耳中!”“老奴明白!宫中的琐事殿下可放心交由老奴打点!”“如今时间紧迫……”布隆抬首看向他神色添了几分凝重,缓缓道:“中、下穹的战事不能耽搁啊……”“嗯!”桐青悒点头,然后问道:“桑缈呢?” “狻猊将军一直在书房等候!”不过短短半月,再见面却如隔了无数春秋。桑珏面无表情地行礼问候,然后沉默不语,仿佛一尊冰冷的石像。那清冷的气息依然熟悉,却又让人觉得遥远。 许久,桐青悒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心头纵有千般情绪却汇不成一句完整的话语。半月来,他几乎翻遍了上穹,苦寻她的下落,承受着思念和担忧的煎熬。然而,这一刻,她终于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明明近在咫尺之距,却如隔了千山万水一般。“你的伤……”“谢殿下关心,卑职伤势早已痊愈!”她一字一句平板回答,漠然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怔怔看着她,忽然发觉她又完完全全地回到了“桑缈”的角色,恭敬而疏离。 “为什么?”在经历了诸多事情之后,为何她还如此坚持。桑珏没有一丝犹豫,开口道:“为人臣者,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值得么?”他心痛地看着她,眼中溢满懊恼。“卑职的职责就是保家卫国!”被软禁的半个月,她终于有机会思考那些她从未仔细深究的东西。她的人生究竟是为什么?她想要的又是什么?因为五岁那年的一句话,她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路。 从一个懵懂的孩子到少年英雄的狻猊将军,她牺牲了许久,也亏欠了许多。将军的荣耀光环越盛,其下的阴影便越深。权势与**的阴谋角逐,远非“梦想”那般单纯。当日,交出虎符离开皇宫的那一刻,她便已看清,一切功勋荣耀都不及帝王威严。如今,她重披绣金虎袍,亦十分明了,将军的价值在于帝王江山的安稳。 既然选择了将军路,她便只有以“桑缈”的身份存在才有价值。因为“桑珏”,桑珠成为帝王联姻的牺牲品;因为“桑珏”,家族遭受了生死威胁;因为“桑珏”,国乱之时,江山岌危。“美人,倾国倾城,狼烟四起。”若然“桑珏”命中注定有此劫数,她便要“桑缈”应验——“英雄,志在千里,尊长九天。” 玄铁面具下的半张脸坚定执着,清冷疏离的气息仿佛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他与她分隔在君臣阶梯的两端。桐青悒苦笑一声,将赤金虎符轻轻放在案桌之上:“既然你要成就‘狻猊将军’的荣耀,那就如你所愿!” 七十四、昌都陷危 下穹连城昌都。深夜,桑吉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猛然惊醒。门外守夜的侍卫还未开口,他已披好外袍拉开房门:“出什么事了?”“启禀镇国公,洛大人突然返回,说是有重要情报要通知您!” “莫儿又回来了?”洛云也被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桑吉回头看了眼洛云道:“外边儿天凉,你别起来,我去看看。”说罢,他带上房门,随前来报信的侍卫一同赶往前院。洛卡莫身上背着清晨离去时的包袱在院里等候着,额上满头大汗,一失平日的从容优雅。 “莫儿!”桑吉唤了一声,大步走上前:“你怎么又回来了?”洛卡莫见到桑吉竟顾不得行礼,急急说道:“城郊八十里处有一大批难民正向昌都城赶来!”“难民?”桑吉神色一惊。“那些是托孜城的难民!”洛卡莫神情凝重地强调。 傍晚时分,赶了一天路的洛卡莫在一处小溪边休息,忽然,一头牛不知从哪儿冲出来。他以为那头牛是哪户牧民家走丢的,便牵着牛一路沿着小溪寻找牧民。走了不到三里地,便看见了一座小山坡,山坡下聚集着大批带着牲畜的难民。正当他欲上前归还抓到的牛时,却意外地在难民中看到了数十名身着黑铠黑盔,手持利器的骑兵。“黑铠黑盔……”桑吉眉头紧蹙,刚硬的脸上掠过一丝隐忧。 洛卡莫有些着急道:“姨父,您要尽快做好防备,只怕那些难民是故意用来做诱饵的!”桑吉沉吟半晌,缓缓说道:“不止那么简单!”洛卡莫一愣,看着桑吉脸上不同以往的沉重神色,心底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感觉。桑吉抬头看了看天色,忽然说道:“此时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你去叫你姨母收拾一下,我会命人备好马车,即刻送你们出城!”“姨父?”洛卡莫瞪大眼睛,未料到桑吉竟会做出如此决定。 “记住,马车一定要走偏僻小路,路上尽量不要耽搁,到达上穹境内才算安全!”桑吉一口气交待完,然后唤来侍卫去准备马车。“可是,姨父……”“我不走!”洛云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院门口。 桑吉转头看向洛云,柔声说道:“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念珏儿么,既然如此你就和莫儿一起回上穹好了,这样我也比较放心!”洛云缓步走到他面前,沉默盯着他许久,说道:“从我决定嫁给你那天起,我就已做好准备,随时面对战争和死亡,上半辈子我没有机会与你同赴沙场,那么这一次无论生死我都会守在你的身边。” “夫人……”桑吉内心十分触动,但终不愿她身陷险境:“相信我,打完这场仗,余生我们一家再也不会分离!”“不!说什么我也不会离开的!”洛云依然坚持,脸上露出少有的强硬神色。桑吉无奈,转而对洛卡莫说:“莫儿,带你姨娘一起离开!” 洛卡莫看了看洛云,又看了看桑吉,同样坚持道:“我也不走!”“你们……”桑吉气结,瞪着洛卡莫说不出话来。“姨娘说得没错,我们既然是一家人,就应该守在一起,无论生死,不离不弃!”洛卡莫说完,将身上的包袱取了下来,然后拍了拍胸脯道:“更何况,我这个太医常还能派上点用场!” “莫儿!”洛云看着他,眼中有些湿润,对他说的一番话甚是感动。看着自己的妻子和侄儿如此,桑吉心头也是感动万分,沉默许久,终于叹息道:“谁让咱们是一家人呢!”说罢,一手揽住妻子洛云,一手搭住洛卡莫的肩,三人相视而笑。 漫长的黑夜过去,远方的地平线终于亮了起来。昌都城楼上,一夜未眠的将士们此刻睁大着双眼紧紧凝望着远方的地平线。洛卡莫也披上了盔甲,沉默地站在桑吉身边。太阳慢慢自地平线爬上天空,沉睡了一夜的大地开始苏醒,天地间越来越亮。晨风带来清新的花草气息,鸟儿清脆的鸣叫时远时近,这个清晨似乎一如往常般宁静。 然而,紧闭的城门,全副武装的士兵,却令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沉凝的氛围。一直沉默望向远方的桑吉忽然眯起眼,所有将士们的神情都在一瞬间改变了,空气中突然凝结出一股肃杀之气,压迫得人呼吸不畅。顺着桑吉的视线看去,远方的地平线上缓缓冒出来一个细小的黑点,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黑点从地平线上冒了出来。那些黑点零零散散,行动缓慢,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而来。 城楼下,探子飞马而至:“启禀镇国公,城外十里,约有五百难民赶着牲口向昌都城而来,未发现敌人军马。”“镇国公,是否开门让难民入城?”昌都城郡守低声询问,眼看着难民群越来越近。桑吉开口,吐出一个字:“等!”离城楼走近,难民群就越激动,人群驱赶着牲畜朝昌都城涌来。 “开门啊……”难民们蜂拥而至,争先恐后地冲向紧闭的城门,拼命哀求:“开门啊!让我们进去……”一时间,昌都城楼下人声、鸡犬牛羊之声闹哄哄,大大小小的牲畜和人群混在一起,场面嘈杂混乱。 看着城楼下数百张饱受艰辛的脸和潮水般苦苦哀求的声音,洛卡莫觉得心口一阵阵地钝痛。那些人带着惊恐而疲惫的身体一路跋涉而来,为的只是一丝生的希望,可是,这一丝希望却并不如他们想像中的光明。尽管难民们的哀求声令将士们也为之动容,但没有镇国公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开启城门。 “镇国公……”昌都城郡守忍不住再次开口,希望桑吉能下令开城接受那些难民。洛卡莫转头看向姨父桑吉,却见他紧抿着唇,面容如铁,无视城楼下混乱的场面,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的地平线,目光锋锐如芒。 忽然,辽阔的地平线上再次跃出一抹黑点。桑吉眼神一凛,紧紧盯着那抹快速移动而来的黑影。近了,洛卡莫才看清,那是昌都城派出的探子。“启禀镇国公,城郊二十里处,发现中穹军队,约有五万人马!” 探子传回的情报令昌都城郡守神色颇惊,忙道:“趁着眼下还有时间,请镇国公即刻下令开城门让难民入城躲避吧!”桑吉凝眉深思,总觉事有蹊跷。既然穆袅如此大费周张地将孜托城的难民驱赶来,却怎么会不跟近,不采取任何行动呢?城楼下的哀求之声迫动人心,城楼上的将士亦将目光迫切地看向他。 犹豫半晌,终于他开口道:“开城门!另派三百人马出城警戒!”“末将领命!”副将欣然领命奔下城楼。半刻之后,城门缓缓开启,在难民们的欢呼声中,三百骑兵驰出,呈扇形分布城门外,确保难民全部顺利入城。 四匹马宽的城门甬道被争先恐后的难民和夹杂其中的牲口堵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急切地想要入城,人群互相推搡着,场面有些失控。原本布好阵型的三百骑兵,不得不撤出一部分去维持秩序。“大家不要急,排好队,一个个走,放心,我们不会落下任何一个人的”。在士兵们的安抚下,难民们终于冷静下来,开始有序地入城。然而,那些牲口却不如人听话,受到惊吓后东奔西窜,牲口的主人也随之四下驱赶,以至进城的队伍走得十分缓慢。 “这么下去,至少得半个时辰才能全部入城。”洛卡莫焦急地看着城楼下的混乱,不免开始担心:“如若难民不能尽快入城,整个昌都城都会陷入险境!”随着时间的流逝,桑吉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当难民入城的队伍进至一半时,驻守南城门的一名将士突然出现在北城楼。 看着喘息未定的士兵,桑吉心头倏地一沉。“启禀镇国公,南门外出现大批卓仓军队!”洛卡莫一惊,听到昌都城郡守问道:“有多少人马?”将士喘息着,军情紧急不敢有一丝停顿:“约有二十万左右,现已将南门外包围,随时都会攻城!” “镇国公!”昌都城郡守紧张地看向桑吉。昌都城守军四万,加上桑吉带来的五万人马,不过十万兵力。之前,桑吉领军以少敌众力退卓仓,可如今卓仓与中穹同时围攻,前有狼后有虎,桑吉纵有天大本事也难以分身以对啊。 “传我军令,四万守军誓必死守南门!”桑吉下达命令后,转身走向城楼另一边,看向城内早已整装待发的五万亲兵,朗声问道:“象雄的勇士们,你们准备好了吗?”霎时,五万将士高举手中的刀枪战戟,雄浑的吼声震耳欲聋。 七十五、赤焰长戟 大地开始震颤,天地间顿起的隆隆之声,仿佛奔腾的洪流从天空倾泄而下。昌都城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城南的方向,飞石、火箭一**飞过南城楼,硝烟如云弥漫在明媚的天空下,烈日失去了颜色,天地一片阴霾…… 北城楼上,桑吉与众将士纹丝不动,目光凛凛迎向黑水般急骤漫延过地平线的铁骑军队。城门下,三百骑兵将还未入城的难民们挡在身后,长枪斜指,蓄势待发。昌都城郡守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眼看着敌军就要到了,可那些难民还未全部入城。“还剩不足百人的难民,敌军兵临城下还需要一刻钟……”洛卡莫盯着城门下开始惊慌不安的难民,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应该来得及关城门!” 城内的居民也是忐忑不安,所有人都自发地站到了官道两边,不至于堵塞了进城的通道。眼看敌军就要攻来,难民们虽然有些惊慌,但仍保持着秩序。谁料,一头牛却突然发起狂来,硬着脖子冲向人群。 人群顿时如炸开锅一般,惊呼四起,乱作一团。“人命要紧,牲口就别管了……”城外负责维持秩序的士兵催促着:“快……”话音未落,一支利箭贯穿了他的喉咙。一小队黑甲铁骑突然从城楼左侧窜了出来,无声无息,仿佛从地底钻出一般。 所有人还未自惊愕中缓过神来,数百支利箭已如急雨落向城门的方向。“放箭!”桑吉一声令下,城楼上待命的弓手万箭齐发。“嗖嗖”的呼啸声中,惨叫哀呼顿起。仅仅只是眨眼之间,城楼之上一片寂静。数千名士兵皆僵立于城墙之上,满脸满目皆是震惊和不信。 万箭齐发之下,竟没有一箭中的!那一小队黑甲铁骑行动迅速得不可思议,闪电般掠过城门后,便又紧贴着城墙消失在城楼右侧。而城门下死尸一片,数百支玄铁箭,箭无虚发! “关,关城门……”昌都城郡守面色苍白,冲城楼下的士兵们喊着。黑甲铁骑卷着漫天烟尘奔腾而至,阴沉沉地,如一大片乌云停驻在昌都城前。黑色战旗如鬼魂一般透着森然气息,天空也为之变色。黑甲铁骑并未有一丝攻城的意味,所有人马全都静悄悄的在,面对着敞开的城门,透露出不屑一顾的嘲讽。 昌都城郡守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息,突然不再叫嚷,缓缓回转过身看向桑吉。风将城南的战火硝烟吹到了城北,天空阴沉压抑,空气中混合着硫磺和血的味道。 桑吉凝目望向城外那一方阴沉的黑色军队,越过队伍的先锋将领,他的目光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一般,精准地落在了队伍后方毫不起眼的一名士兵模样的人身上。一身的黑盔黑铠,所有人的面目都掩藏在冰冷的黑盔之下,只有眼睛露出来。那双眼阴鸷沉静,如深幽阴沉的古井望不见底,只有无尽的黑暗吞没着每一丝落入井口的光亮和温度。而那样无尽的黑暗深处,却有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如寒冰。 桑吉心口猛地一阵战栗,那仇恨的眼神突然无限扩展,越来越多,化作了无数根被鲜血染红的冰棱插入他的胸口……这样的眼神,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姨父?”洛卡莫的声音忽然响起:“将士们都在等您的命令!”桑吉猛然转过头来,眼中那一丝还未退去的震骇之色令洛卡莫倏地怔住了。 “出城迎战!”昌都城郡守脸上血色尽失:“镇国公!万万不可啊!敌我兵力相差悬殊,如今又前后夹击,您若贸然出城迎战,只怕……”“坐以待毙?”桑吉挑眉,冷笑道:“卓仓那二十万人马不足为俱,但是……”他抬手指向城外阴沉的黑色军队:“这城墙,对于他们根本没有意义!”话落,他毅然转身步下城楼,留下昌都城郡守呆怔在城楼之上。 五万人马列队而立,目光炯炯,斗志昂扬。桑吉翻身跃上马背,巡视队伍一周,高声说道:“你们都是象雄最优秀的勇士,闯过了无数枪林箭雨,流过无数的热血汗水。不论多么强大的敌人,你们从未退缩,勇往直前,你们是象雄的骄傲!是象雄苍民的英雄!今天,我们披上神圣的战甲,为了象雄帝国的统一和平,为了我们我们千千万万兄弟姐妹的幸福,拔出你们手中的剑,为了勇士的荣誉而战!”“铮”地长剑出鞘,数万将士手中刀剑齐刷刷地指向天空,震奋的呼声如雷滚荡。 号角长鸣,金鼓雷动。桑吉一声号令,英勇的将士们跨过城门下百姓和兄弟们的尸体,怀着满腔沸腾的斗志和无敌的勇气冲出城外。五万黑甲铁骑与桑吉的五万亲兵对阵沙场,喊杀震天,兵戈相见,血光乍现……昌都北城外顿时风云变色,天际黑云滚动,似有吞天没地之势。 黑色战旗如鬼影飘荡在天空,森白的“枭”字随着旗身的摆动更显狰狞。五万黑甲铁骑居然无一发出嘶喊吼杀之声,无声无息冲杀过来,挥舞着冰寒锋利的刀剑疾风般掠过,如亡灵一般散发着森然冰冷的杀气,令人毛骨悚然。 一轮战罢,桑吉已损失近三分之一的人马,地上遍布的尸体死状惨烈,连战马都支离破碎,而死尸中看不到一名黑甲骑士!黑甲铁骑忽然从中间分出一条道,一道全身漆黑的人影缓缓策马走向前来。他周身散发着森然阴沉之气,即使在一片如亡灵般的军队中也格外的强烈,仿佛死神一般。 “镇国公别来无恙啊!”“罗刹将军不远千里,如此大费周折,倒叫老夫佩服!”桑吉漠然回应,气势不让分毫。“镇国公功勋威重,声名赫赫,晚辈远不能及!”“罗刹将军如此年轻便有傲人才略,若能择明主而侍,他日定能成就非凡,声名烜赫。”“何谓明主?”穆枭冷哼。 “你我同为象雄子民,两军交战,死伤的都是自己兄弟,这又是何苦?”桑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甬帝统治天下,天下太平、万物安宁,百姓安居乐业这本是大治之世。而中穹王以己之私谋反叛乱,勾结外族侵害自己的家园,屠杀自己的兄弟姐妹,祸乱天下。何谓明主,将军应该一目了然了。” “哈哈哈哈……”穆枭突然仰天大笑:“依镇国公所言,桐格为明主了?”桑吉脸色为之一僵,冷喝道:“大胆!甬帝名讳岂容你叫出口!”“哼!”穆枭握了握马缰,神色间更显几分阴沉,不屑道:“桐格那种无耻、无能之人,何来帝王之威,让他替我提鞋都不配!” 话落,桑吉脸色铁青,是震惊亦是愤怒,穆枭竟猖狂至此!“既然如此,老夫于你也无再半句话可言!”“是吗?”穆枭挑了挑眉轻笑道:“真巧!” 桑吉倏地举剑,冷喝道:“老夫今日定要取下你这狂妄之徒的狗头!”“好啊!”他冷笑一声,倏地横握住手中短戟。只见他的手指轻巧一转,手中墨黑的玄铁短戟倏地自中间向两端伸长,眨眼间化作一柄通体赤红的双刃长戟。 桑吉的心脏猛一震,瞪大眼望向那柄通体赤红的双刃长戟,神色大变。 “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年!”那双阴鸷仇恨的眼中闪动着嗜血光芒,誓要毁灭一切! 七十六、空宅秘影 自甬帝赴下穹追剿穆枭之后,三十万大军在普兰猛虎城郡守的带领下苦战两天一夜,攻下班戈城。全军休整一日后,直奔中穹王城达郭,然达郭城天然地理位置险要,工事坚固,易守难攻,三十万大军连续数日攻城未果,损兵折将,粮草已渐不足,将士们身心疲惫,斗志萎靡。 傍晚时分,天空下起雨来。军营中静悄悄的,除了忙着烧火煮饭的炊事兵和当值巡守的士兵,所有人都在帐蓬里休息。淅淅沥沥的小雨如烟雾一般飘荡在天空,令苦战多日无果的将士们凭添了几分惆怅和黯然。 当营地里的篝火燃起时,暮色中,一队人马朝着营地缓缓而来。哨塔上的士兵立即吹响了警告的号角,低沉的号角之声令气氛沉闷的军营顿时紧张了起来。巡守的将领带着一群士兵出营去探查那一队人马的来历,军营上下全都处于警戒状态,随时应对突发状况。 很快,将领便领着那一队人马回来了。普兰猛虎城郡守闻讯步出营帐,一眼便认出为首那人的衣着乃是上穹禁军的服饰。他心下一惊,忙迎上前去。贝叶自马背上下来,看了眼大步迎来的魁梧男子,微颔首道:“阁下便是普兰猛虎城郡守大人吧!”“正是!”普兰猛虎城郡守点头。 “郡守大人请过目!”贝叶自怀中掏出一封密函递到他手中。看过密函后,普兰猛虎城郡守立即将密函递交给其他将领,然后一脸惊疑不定地打量眼前一身禁军服饰的年轻男子:“您是……”“在下禁军副统领贝叶,奉命护卫狻猊将军左右!”话落,普兰猛虎城郡守身旁一众将领皆面露惊讶之色。 普兰猛虎城郡守愣了一下,随即看向他身后的一队人马说道:“不知……狻猊将军现在何处?”虽然从未亲眼见过狻猊将军,但那一副罕见的玄铁面具和传闻中的雪山神狮却是无人不知。 “狻猊将军已在达郭城东北方二十里处等候,在下特来传将军指令,命大军连夜撤离,不得有误!”“什么?”众将领面面相觑,对那从未蒙面的狻猊将军表示怀疑:“咱们已在此围攻数日,如今说撤就撤,岂不是前功尽弃?” 普兰猛虎城郡守也一脸不敢苟同:“狻猊将军既是奉命前来讨伐中穹叛逆,就该先了解情势,如今人影都没见到,即贸然要求咱们撤军,实在不能令将士们信服!” 贝叶面无表情地扫了一众愤愤不平的将领,冷冷开口道:“五日前,我上穹三十万大军抵达达郭城外,次日派出使者劝降,未果。第三日清晨,三十万大军举兵攻城,直至傍晚,未果,而我军损失五万人马。第四日,我军再次攻城,叛军在我军的密集攻势之下死伤三万,而我军损失却是叛军的三倍……” 听着贝叶准确无误地历数大军连日来的战况,普兰猛虎城郡守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上冷汗涔涔。“敢问大人,如此战绩又何以令人信服?”贝叶话落,众将领皆噤若寒蝉,面有愧色。 达郭城王府。饭后,探子自达郭城外传回消息:“上穹大军开始拔营整顿兵马,似有撤离迹象。”“再探!”穆昆站在沙盘旁一脸神情莫测。半个时辰之后,探子陆续回报,上穹大军已经全军撤离,赶往下穹方向。 隆格尔城郡守与班戈城郡守顿时喜形于色:“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上穹大军撤离的消息令一众守城的将领们也松了口气,之前沉重的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然而,穆昆却只始终沉默盯着沙盘不发一语。 隆格尔城郡守趋前说道:“王爷,您不必担心,罗刹将军定是不会负您所托的!”“是啊,罗刹将军神勇盖世,此番定是控制了下穹局势,所以上穹大军才急于撤军赶往下穹!”班戈城郡守也连忙开口,生怕落了人后:“王爷神术妙计,实在是英明!” 穆昆扫了两人一眼,拂袖走向王座,问道:“今日可有下穹传回的情报?”达郭城驻军将领连忙回道:“启禀王爷,暂时还未有情报传回!”“在未收到罗刹将军传回的准确情报之前,谁都不可以掉以轻心!”穆昆冷哼一声,冲着一众将领说道:“传令下去,全城高度警戒,不得有一丝松懈,若有怠岗渎职者,一律军法处治!” “末将遵命!”一众将领们匆匆领命而去,只剩下隆格尔城郡守和班戈城郡守两人面色讪讪地站在大厅里不知所措。 隆格尔城与班戈城已失,两城的郡守亦失去了价值,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人,留着又有何用?穆昆冷冷看了二人一眼,起身对身旁的一众侍卫说道:“送两位大人离开!”班戈城郡守一惊,还未反应过来,人已被侍卫架住。“王爷……”隆格尔城郡守脸色惨白,下意识地挣扎着,骇然惊呼:“饶命啊,王爷……” 穆昆面色冷然地看着两人被侍卫拖出大厅,直到两声凄厉的惨叫传来,他才终于露出了一丝舒心的笑意,转身往内院走去。 直到穆昆的身影没入夜色中,穆兰嫣才悄悄自回廊转角走出来,披上黑色的斗蓬溜出了王府。轻车熟路地穿过几条偏僻的巷子,很快便绕到了罗刹将军府的后门。 罗刹将军穆枭出征在外,府邸里十分冷清,除了前院主要廊道之外,四下一片漆黑。微弱的月光半掩在厚厚的云层之中,林木掩映的后院黑影重重,更显阴森,仿佛荒原。她努力压下心中那一丝恐惧,在巨大的好奇心驱使下一步步往那座熟悉的院落走去。 夜,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仿佛那座院落是所有生命的禁区。然而,就在那一片死一般的黑暗和沉寂之中,忽然有一丝光亮如细丝般划过她的视线。穆兰嫣忽然心跳加速,睁大眼努力抓住那一丝从门缝渗出的细微光线。 傍晚,她经过穆枭府外时看到一名黑衣掩面的男子进入府中,门外守卫似乎对那名男子颇为恭敬,任其畅通无阻。待她好奇上前询问,守卫居然都禁口不语。 她屏住呼吸,轻手轻脚一步步挪向那扇紧闭的院门。院门是从内部锁上的,如此更令人生疑。她将脸贴在门板上,透过那一丝小小的门缝窥探院内的情形。 空旷旷的院子里冷冷清清的,院落正中的屋门也紧闭着,一片漆黑,一切就如穆枭离开时一样,并未有可疑之处。而那一抹微弱的灯光却是自院落左侧投射而来。门缝太小,她无法看到左面的屋子,只能看到一片淡淡的光影斜斜洒在院落中间的空地上。究竟那名神秘的黑衣男子是什么人?为何会在此时悄悄隐匿在穆枭的府中? 就在她心头疑惑重重之时,突然,一抹纤巧的影子自那片光影中一晃而过。她猛然怔住,双手僵硬地撑在门板上,仿佛被雷电击中一般。那光影中一闪而逝的影子,分明是一抹女子的形态! 七十八、血染圣湖 桑珏将不足二十万的人马分成三部分,一部分佯装往下穹方向撤离,另外两部分人马则兵分两路悄悄绕道达郭城前往郭瓦琼果城。为了固守王城达郭,穆昆将中穹大部分兵力都调往了达郭城,而其他城池的守兵皆不足两万。当桑珏带领区区五万人马出现在郭瓦琼果城外时,城内守军不免惊慌失措,似乎并未想到上穹的军队会放弃王城而转战来此。 第一日,桑珏下令军队扎营休息,并不急于攻城,派出使者劝郭瓦琼果城郡守投降。郭瓦琼果城郡守婉转地回复需要考虑数日。当日夜,桑珏下令五万人马轮番上阵,每隔一刻钟对郭瓦琼果城发动一次袭击,只以箭矢、石块远攻,令郭瓦琼果城守军疲惫不堪,郡守及各级官员彻夜难安。 次日天明,郭瓦琼果城守军全神警戒,桑珏则下令将士们休养生息,在疲惫的郭瓦琼果城守军眼皮底下吃喝大睡。入夜之后,上穹军队故伎重施。战鼓隆隆,伴着飞来巨石和呼啸箭矢,郭瓦琼果城内人心惶惶,饱受心理折磨。 远远望着郭瓦琼果城楼上来回奔忙的守军,桑珏抬头看了看天色,对身边的贝叶说:“再过一个时辰,命将士们收队拔营,我们要准备‘逃跑’了!”贝叶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穆昆真会出后援救郭瓦琼果城么?” “我也不知道!”桑珏说着,忽然转头冲他露出一丝笑意:“赌一把啰!”那一丝笑容令贝叶错愕愣在原地,半晌回过神来,才发现桑珏已经走进了帐篷。 四更天时,将士们依令收拾好行囊,整装列队待命,未料得到的指令竟是原地休息!将士们面面相觑,对于狻猊将军古怪的行事作风大惑不解。看着将士们疑惑的眼神,桑珏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抓紧时间养足精神,天亮之后可没时间给你们休息了!” 时间缓慢地流走,如此宁静的夜反倒令人有些不习惯。一连数日,都未曾真正地打过一场仗,将士们多半都在休息,精力充足饱满。天亮之后,所有人都睡不着了,睁着眼静静等待着主帅下达命令。好不容易等到天空泛起鱼肚白,可是主帅的帐篷却迟迟未见动静。 “贝大人,这天都大亮了,狻猊将军到底到等到什么时候呀?”一名将领忍不住低声询问一直守在主帅帐篷外的贝叶,实在弄不明白桑珏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贝叶看着远处越来越亮的地平线,沉默了半晌说道:“等该来的时候,时候就到了!” 将领对他的回答一知半解,皱眉望着远处的地平线思索了一会儿,没再开口。半个时辰后,太阳跃出了地平线。将士们都有些坐不住了,私下小声讨论着,已经第三天了,莫不是又要这么无所事事地等过去?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贝叶心底也开始有些不安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帐请示,便见主帅帐篷的门帘掀开了。“将军!”几位将领见桑珏出帐,立即趋上前去。 桑珏看了看满脸期待的将士们,兀自走到一方空地前蹲下身去,将手掌抚在地上。她奇怪的举动令几位将领莫名其妙,倒是其中一位模样憨厚的将领似乎会过意来,也走上前去,同她一样将手掌抚在地上,凝神不动。片刻,手掌下隐隐传来一些震颤。时间越久,那震颤感越明显。 桑珏侧目看了眼那名年轻的副将,随后起身对众将士下令道:“列队上马,准备迎战!”众将士愣了一下,很快便利落地上马整队。不过半刻功夫,训练有素的士兵们便列好了战斗阵型,个个蓄势待发,精神抖擞。 桑珏唤来白狮伽蓝,拍了拍它戴着铁盔的头,然后跃上狮背。伽蓝倏地弹身而起,跃到了军队的正前方,迎着初升的红日仰头厉吼一声,万兽之王的吼声令所有人马心胸激荡。 隆隆的马蹄渐渐自天际传来。红日下,一列玄色旌旗逆着光飘扬,七八万左右的人马列成三个方阵,奔腾而来。桑珏回身扫视了一周身后的众将士,倏地拔出“霜月”指向前方奔腾而来的玄色方阵。 “杀!”厉喝声落,身后五万人马将连日来积蓄已久的斗志全部释放出来,勇猛骠悍地冲向敌阵。红日下,两方人马顷刻冲杀在一起,中穹王穆昆派来的援军连夜马不停蹄,尽管士气昂扬,但精力不足。桑珏的军队明显占了上风,将中穹的军队杀得节节后退。此时,郭瓦琼果城楼上突然传来号角声,一直闭城不出的守军终于趁势冲出城门,欲与援军共同退敌。 眼见守军冲出城门,桑珏立即下令全军撤退。中穹援军与郭瓦琼果城守军仗着人多马众趁势追击上穹军队,将桑珏五万人马逼入地势低洼的圣湖盆地。 圣湖为南北走向,形如鞋底的大湖泊,三面环山。唯南岸达尔果山东侧有一缺口。达尔果山一列七峰,山体黝黑,顶覆白雪,形状酷似七座整齐排列的金字塔。眼见上穹军队已入绝境,中穹援军与郭瓦琼果城守军毫不犹豫地涌入湖盆。 桑珏带着军队一路直奔至褚红色山壁连绵不断,屏风般矗立的圣湖东岸。五万人马在跨过了一条河畔裂出来的长约五丈宽两丈的水沟之后突然停了下来,背后不足十丈便是浩渺的湖水。尾随追至的中穹军队见状放缓了速度,十万有余的人马将并不宽阔的湖畔堵得严严实实。 “啧,什么狻猊将军,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用兵之术比你父亲桑吉可差太远了,实在不敢恭维!”中穹援军主帅年近不惑,一脸鄙夷的笑容策马上前:“这湖光山色可非一般的美景啊,作为葬生之地也确实不错。不过……若是你肯求饶投降的话,本帅倒是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上穹五万将士如今被逼无路可退,将士们心中也有郁气,适才若是坚持拼杀到底,以全军高昂的士气和勇猛的拼杀,击败中穹军队亦不是难事。然而主帅狻猊将军却在士气正高时下令撤退,以至于陷入如今的绝境之地。“将军,将士们既然追随于您,无论生死都无怨言,只是咱们宁可战死,也绝不苟且偷生!” 桑珏看向五万血气方刚、忠义无畏的脸,唇边缓缓浮起一丝欣慰的笑容:“我‘桑缈’自会与各位兄弟同生共死!”话落,她突然自腰间摸出一枚烟火。烟火“砰”的一声冲向天空,绽放出一抹绚丽的红色光芒。 中穹主帅脸色倏变。抬头望去,只见连绵不断的褚红色山壁上方突然布满了弓箭手。隐隐约约似乎可闻号角之声自远方传来。贝叶循声望向湖盆的入口处,眼底一亮:“普兰猛虎城郡守来了!”双方情势在顷刻间逆转。 桑珏似笑非笑地睇着面色惊变的中穹主帅道:“前辈如此欣赏此地的湖光山色,也不枉晚辈的一番苦心!”话落,她倏地自马背上操起弓箭,搭箭上弦。中穹主帅忙举剑做阻挡之势,那枚离弦的箭矢却是“咻”的一声,擦着他的头顶直飞向山壁上悬挂的一只陶罐。 随着一声清脆的裂响,浓烈的松油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无数只装满松油的陶罐与燃烧的火箭从天而降。宁静安详的圣湖湖畔火光如血,浓烟熏天…… 郭瓦琼果城一战,狻猊将军的威名深入军心。将士们对于这位年轻主帅迷雾一般的行军策略再无半点置疑,反而越发兴奋期待。 当日晚饭后,桑珏命普兰猛虎城郡守率领两万人马连夜进入达尔果山深处。八万上穹大军则于次日天明时分大张旗鼓经过达郭城西部边界前往那木丁城。 七十九、意外之计 “王爷,刚收到消息,狻猊将军已进入达郭境内!”穆昆闻言一僵,蹙眉看向身旁与之共商军事策略的驻军将领,眼中倏地闪过一丝阴郁之色:“上穹军队不是往那木丁城去了吗?” 驻军将领亦是十分惊诧,望见穆昆阴郁的神色,慌忙说道:“王爷,卑职确实收到消息,上穹大军于今晨自达郭城边境经过,往那木丁城方向而去啊!”穆昆沉默盯着驻军将领半晌,转而看向跪在门外的士兵问道:“桑缈带了多少人马?” “回王爷,目前探到与狻猊将军同行的仅有五百人,衣着打扮似乎全是禁军人马。”“禁军?”穆昆若有所思地踱着步子。郭瓦琼果城一战,桑缈设计引他出兵,结果派出的八万援军与郭瓦琼果城两万守军全军覆没,郭瓦琼果城轻而易举不攻自破。而今,桑缈一边出兵攻打那木丁城,自己却又带着寥寥数百人现身达郭境内,这其中必定有诈! 穆昆自诩老谋深算,心思缜密莫测,竟猜不透一个年纪轻轻的小毛孩的心思。“他究竟想干什么?”忽然,一阵轻微的扑簌声自窗外传来。 “王爷,桑缈诡计多端,此番人单势孤前来必定有埋伏!”驻军将领请命道:“还是让卑职派出人马四下打探一番再做打算。”穆昆不动声色地瞟了眼窗外,沉吟半晌点了点头:“随时注意桑缈的动向,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待驻军将领离去之后,穆昆缓步回身走向书案坐下,然后轻声冲窗外说道:“进来吧!”片刻的沉默之后,一团红色的艳丽身影自窗外飞身而入。穆昆抬眸无奈地看了眼在房间站定的红衣少女,淡淡说道:“你越来越没规矩了!”“父王有对付桑缈的妙计么?”穆兰嫣笑嘻嘻地晃着手中的小巧竹筒。 “偷取军情可是要砍你的脑袋的!”穆昆随手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眼皮都没抬一下:“拿来!”穆兰嫣撇了撇嘴,将手中的小巧竹筒丢到穆昆手中,转身斜靠在窗下的软榻上。 穆昆将那只小巧的竹筒收到怀中,似乎并不急于拆看里面的密函。“既然都听到了,就不要随便乱跑,省得让我担心!”“哼!”穆兰嫣哼笑一声,转眼看向他说道:“那桑缈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臭小子,何足为惧?”穆昆抬眸正色道:“就是这么一个臭小子,让你父王一下子损失了上十万人马和一座城池,你可不要小看他!” “呵呵,您也别小看您的女儿哦!”她双手枕在脑后,跷着腿,一副得意的模样:“若是我有办法让桑缈就范呢?”“你?”穆昆皱眉,有些狐疑地看着她:“事关重大,可不是闹着玩的!” 穆兰嫣从软榻上坐了起来,拢了拢头发,然后走到书案前,一脸神秘地低声说道:“只要父王您跟我走一趟罗刹将军府,就知道我有没有胡闹。”穆昆一怔,眼中飞快闪过一抹惊疑之色。 战乱时期,达郭城境内的街道上人影稀疏。寥寥几家开门做生意的店铺门庭冷清,午后的艳阳将空空的街道晒得刺目,令人昏昏欲睡。突然,阵阵沉重的铁靴声传来,只见一行数百人的兵马行色匆匆,直奔罗刹将军府而去。店家站在门口张望,临街的居民窗户也纷纷开启,探出了许多好奇而不安的脑袋来。 数百人马便将罗刹将军府包围起来。穆昆翻身下马,看了眼眼底泛着兴奋之色的穆兰嫣,然后朝一干人马点了点头。中穹王突然带兵而至,将军府外的侍卫未及阻拦,一干人马便持刀冲进了府中,直奔将军寝院而去。府中婢女、奴仆惊惶躲避。 “就是这儿了!”穆兰嫣站在紧闭的院门外,伸手示意身后的士兵:“把门撞开!”毕竟是罗刹将军的寝院,士兵们有些犹豫,虽然是奉中穹王之命闯入府中,但心底多少对穆枭还是有些忌惮的。“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本郡主说的话吗?”穆兰嫣沉了沉脸,不悦地瞪向身后的士兵。士兵们不敢再犹豫,立即上前。穆昆沉默站在一边,心中疑惑到底这院子里有什么? 就在士兵们准备撞门的时候,一阵轻微的开锁声忽然自门后传来。只见紧闭的院门缓缓自内开启,一抹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士兵们退后一步,纷纷举刀防备。未料,黑衣男子却看向穆昆,突然开口道:“多年不见了!穆王爷!” 穆昆倏地一怔,一瞬不瞬地盯着黑衣男子那张刀疤狰狞的脸,神色震惊。“想不到,你居然还活着!”许久,穆昆的脸色终于恢复了平静。“托王爷的福,楚离才得以苟活至今!”男子刀疤狰狞的脸上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看着穆昆的那双深幽的眼里却射出冷冽寒芒。 “楚离?”穆兰嫣心下一惊,隐约间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楚离面色从容地扫了眼将院落团团围住的士兵,微笑道:“楚离奉罗刹将军之命在此恭候王爷多时,想必王爷已收到将军的飞鸽传书了!”穆昆心底微讶,脸上却不动声色。那封迟来的密函他还未来得及打开,究竟穆枭有何居心他还无法确定。而楚离的出现更令目前的局势变得扑朔迷离。 “少在这儿废话,把那个贱女人交出来!”穆兰嫣有些沉不住气,她不管这个刀疤男到底什么来历,一心只想着不能因他而坏了她的计策:“父王,这个院子里藏着……” “嫣儿!”穆昆突然出声喝叱,有些不悦地瞪了她一眼。“父王……”她还想开口,但看到穆昆凌厉的目光,只得作罢。楚离冷眼瞥了一脸愤愤不甘的穆兰嫣一眼,转而看向穆昆面无表情地说:“楚离奉命只能等到王爷前来才能开此院门,所以之前对郡主有所冒犯,还望王爷见谅!” 穆昆脸色渐缓,不轻不重地笑道:“你如此忠心,本王该感到欣慰才是!”“王爷客气,楚离只是奉命行事!”楚离依然面无表情,言辞中透着冷意。 “本王既已亲临,你的重任也总算可以有所交待了。”穆昆边说边缓步走向院门。楚离沉默看着向他起来的穆昆,眼底冷芒如冰,最终却不得不让开道来。 穆昆笑了笑,举步跨入院内。一抹纤柔的莹绿色人影立时映入眼底。艳阳下,少女温婉柔美的脸苍白冷定,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玉石雕像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中央。 “桑珠?”穆昆惊讶愣在院门口,这意想不到的状况令他太过意外。 八十、巧遇茶圣 烈日当空,一行人马沿着达瓦河畔的林荫之地缓缓往达郭城方向前进。达瓦河面波光粼粼,碎金一般耀眼。河畔不远处,几间简陋的居民散落在空旷的原野上。三五个调皮的孩童在屋前的空地嬉闹追逐。 马蹄声很快引起了孩童们的注意,他们纷纷停下嬉闹追逐的脚步,驻足望向河畔的一行人马。忽然,一个男孩子惊呼起来,然后挥舞着手臂兴奋地朝河畔跳动。其余的孩子愣了一下,随后也跟着他跑起来。 男孩在距离那队人马两丈外的地方停下来,黑黑的小脸因为激动和奔跑而涨得通红,急急喘息着,一双乌黑的小眼睛闪烁着兴奋的神采。其余的孩子则聚在他身后,好奇而又有些胆怯地打量着一行军人装束的人马和那只巨大的白色狮子。 桑珏愣了愣,伽蓝也倏地停下了脚步,瞪着一双戒备的吊眼看着那群孩子。“我,我……”那第一个跑来的男孩急切地开口,不停地用手指着自己又指指桑珏:“笑起来很漂亮……” 小男孩语无伦次的话语令她猛然一惊,细看之下,才发现这个男孩正是一年前在苏毗城桑家旧居遗址遇到的那个给她蜜枣的孩子!“那个……很甜很甜的蜜枣……”男孩依然焦急地比划着,双眼热切地望着她。 看着他着急可爱的模样,桑珏忽然笑出声来。低低沙哑的笑声令贝叶和一众禁卫惊讶不已。她跃下狮背,缓缓走向那个男孩。其他孩子惧于她脸上冰冷的面具,有些害怕地退开了些,唯独那个男孩欣喜地冲到她面前:“你,你想起我了么?”桑珏轻轻点了点头,男孩立即露出了一副憨憨的笑容,似乎十分开心的样子。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打量着男孩,时隔一年,他长高了许多,嘴上少了一条鼻涕,看起来不那么傻了,脸蛋还是黑黑的,笑容依然纯真可爱。“我,我是跟着先生到这儿来的。”他笑看着她,小脸红扑扑的。 “先生?”“嗯,就是,就是教我们读书、识字的先生。”男孩转身指向不远处的一间房屋:“我们跟先生现在住在那里!”桑珏抬头看向男孩所指的那间屋子。隐约有缕缕茶香自那间屋子的方向飘来,清新的茶香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令她不自觉地迈开脚步朝那间屋子走去。 “将军!”贝叶翻身下马想要跟着她却被她抬手制止。“你们在这儿等我一会儿。”话落,她便牵着男孩的手一起走向那间屋子。 越走近,茶香味便越浓。但那样浓烈的香味却是异常的清冽透彻,仿佛能渗入血液中一般,令人精神为之振奋。“先生,先生!”男孩欢喜地冲进屋内叫着:“我带来了一位客人!” “呵呵!”伴随着一阵清爽的笑声,一位华发银须,慈眉善目的白衣老者端着茶壶自屋内走了出来:“难得有贵客光临啊!”老者一身仙风道骨的脱尘之气令桑珏暗自惊讶,愣了愣方才辑礼问候:“晚辈拜见老先生!” 老者抚着胡须笑望着她,清明的眼睛仿佛泉水一般:“老夫寂寞了许久,今天总算等来了一位能与老夫品茶的人。”“先生坐!”男孩熟练地从屋内搬出两张木凳,然后扶着老者坐到屋侧的一颗一人环抱的粗木桩旁。 长久的茶水浸染令那颗粗木桩的表面变得色泽深沉而有光泽。老者将手中的茶壶轻轻放到粗木桩上,然后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发笑道:“那日啊,你去把我屋里那个锦盒子拿来!”男孩顿时眼前一亮,用力点了点头,兴高采烈地跑回屋里。桑珏奇怪地看了眼男孩跑开的背影,不明白为何他那般开心。 很快,男孩便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一尺长的紫色锦盒从屋里走了出来。而原本一直站在远处的其他孩子则全都如看到了宝贝般,一下子全围了上来。老者从男孩手中接过锦盒,轻轻地抚摸着,似感叹又似欣慰。“先生,您今天要打开这个盒子了么?”孩童们挤在老者的身边,惊奇地睁着眼睛。 “呵呵,”老者微微点头笑道:“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吗?”“可是,先生说要等到时机到才能打开!”男孩骚了骚脑袋,一张小脸既期待又困惑:“那是不是现在时机到了呢?”老者抚着胡须,看了同样一脸困惑的桑珏,笑而不语。 在五六双期待的目光下,老者缓缓将那只紫色的锦盒开启,映入眼底的居然又是一只盒子。手掌大小的盒子泛着古老的神秘暗紫色泽,繁复精美的花纹遍布盒身,雕工精巧绝伦,一眼便知此盒绝非凡品。 “哇!好漂亮的盒子!”孩童们齐声惊呼,相互推挤着,想要凑得更近。桑珏只是瞥了眼那只那只珍贵的圣檀木盒,心底的疑惑更深。老者将那只圣檀木盒拿了出来,放在木桩上,轻轻推到了桑珏面前。她心底一惊,抬头看向老者,却见他目光异常炯亮地看着他。那眼神如一道闪电倏然掠过心底,她的脑海中突然浮起了另一个人的眼神。 这样的眼神令她心底一阵莫名的颤栗。隐约间,她突然觉得似乎一切都已是冥冥之中安排好了的。她猛地站起身,清冷的眼底交织着震惊复杂的神色,玄铁面具下的脸色一阵苍白。 孩童们被她突兀的举动吓到,全部都缩到了老者的身后,不安地看着她。老者面含微笑,并不惊讶她的举动,只是伸手将那只圣檀木盒当着她的面打开。盒盖揭开的一瞬间,一股温润的白玉光芒倾泻而出。孩童们睁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盒子里静静躺着那只一寸大小,通体晶莹剔透,洁白如雪的白玉杯。 老者十分小心地将那只白玉杯放在手心,然后拿起茶壶往杯中注水。令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清香醇郁的茶水一沾上白玉杯,那晶莹剔透、洁白如雪的杯身随着茶水的浸润渐渐变成了浅浅的绿色,白玉杯转眼间变成了翠玉杯! 看着那只奇异的玉杯,桑珏心底蓦地掠过一丝光芒——茶圣曼陀铃!仿佛洞穿她心中的惊疑,老者忽然抚须而笑,眼神炯亮清澈。 淡雅的茶香随着水气弥漫在空气中,令人心境宁和。桑珏心情复杂地重新落座。老者笑着将茶杯递到她面前问道:“你看这杯中有什么?”她垂眸看向他手中盛满茶的玉杯。杯身细腻光滑,没有一丝瑕疵,亦没有任何雕刻纹饰,古朴圆润。茶水清透泛着微微的绿色与茶杯仿若融为一体。 良久,她困惑地抬眸看向老者。老者笑了笑,将玉杯放到木桩上,将茶水泼在地上,又问道:“森罗万象,在什么地方?”怔怔看着空了的玉杯,桑珏心中似有一片阴霾缓缓被清风吹散。沉吟许久,她抬眸看向老者淡淡道:“可惜了一杯好茶。” 老者再次抚须而笑,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长。没有茶水的浸润,玉杯很快便又恢复了本身的色泽,晶莹剔透,洁白如雪。老者将玉杯上的水渍擦拭干净,重新放入圣檀木盒中,用锦盒装好。然后起身领着一群孩童走到屋前的空地,指着不远处的达瓦河徐徐说道:“人生就像那河水,过去的不可能再回来,而未来的还没有到来,是虚无缥缈的。唯有今天,唯有这个当下,是值得好好去活的……” 孩童们歪着脑袋思索着,却不明白:“先生,那明天呢?”“呵呵……”老者笑了笑说:“明天是因为今天才产生的,每一个明天都是因为今天变成的。所以明天会怎样,取决于今天的决定!” “哦……”孩童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好了,读书的时间到了!”老者摸了摸身边孩子的头,然后转身往屋里走去。孩童们笑闹着,像一群小鸟一样飞奔向屋子。唯有桑珏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适才老者所指的方向,看着静静流淌的达瓦河,看着河水逝去的方向…… 不一会儿,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自屋里传出来。桑珏转眸看向屋舍,在孩子们稚嫩却整齐的读书声中朝着老者立在窗边的身影微微鞠躬敬礼,然后转身离去。“走吧!”桑珏翻身跃上伽蓝背上,示意一众人马继续上路。 贝叶也不多问,只是沉默看了一眼朗朗书声传来的方向,然后策马跟上桑珏。一行人马走出没多远,忽闻一阵急促的奔跑声自身后传来:“等等……”桑珏与贝叶同时回头,只见那个叫做那日的男孩追了上来。男孩跑到队伍前面,畏于白狮伽蓝不敢靠近,只是捧着那只紫色的锦盒对她说道:“先生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桑珏愣了愣,盯着紫色锦盒的眼神有些复杂。贝叶好奇地将视线落到紫色锦盒上,不知盒中是何物?男孩等了许久也不见桑珏接过锦盒,有些着急。他犹豫着看了看比他个头高出许多的白狮伽蓝,猛吸了口气,壮着胆子走了过去,一股气将将锦盒塞进了桑珏手中。 陌生人的靠近令伽蓝下意识地瞪大了眼,吓得男孩一屁股跌坐到地上。“那日!”桑珏惊呼一声,跃下狮背,将吓得小脸苍白的小男孩抱起来:“别怕,它只是不喜欢生人靠近。”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搔着头说道:“我……是不是很胆小?”桑珏笑起来,摸着他的头说道:“不会,你很勇敢!” 她一笑,男孩的脸更红了,但是望着她的眼睛却如星星般明亮:“你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我再没见过笑得比你更好看的人呢!真的!”他说着还怕她不相信一般认真地点了点头。 男孩单纯的话语令在场所有人都一愣。桑珏有些尴尬地看了看身后的人马,然后敲了下男孩的脑门,正色道:“替我谢谢先生,以后要好好跟着先生读书,知道么?”“嗯!”男孩摸着脑门用力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以后,我还会见到你么?” 男孩期待的眼神令她心底蓦地涌起了一股湿热的暖意:“会的!”她摸了摸他的头,笑了。“呵呵……”男孩顿时绽开一朵灿烂的笑容,然后开心地跑开了。跑了一段,他忽地又想起什么,转头冲她大声喊道:“先生还要我告诉你一句话——‘一切随心,顺其自然’!” 桑珏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男孩的身影消失在屋门口。 八十一、纵火疑城 桑珏一行继续沿河走了两个时辰后,离开河畔拐向北而行。傍晚时分抵达了一片荒无人烟的丘陵之地。贝叶选择了一处干燥的地方扎营。禁卫们分头打水,生火,准备晚饭。桑珏则带着伽蓝独自走上了附近最高的一座小山丘。 举目远眺,连绵不断的低矮山丘褶皱一般层层铺展开来。几块零星的田野散落其间,除此之外山丘上几乎全是茂密的低矮灌木丛,野草疯长,足有半人高。连绵起伏的丘陵尽头,达郭城宛如盘桓的巨龙巍然俯卧在平原上。夜幕降临,达郭城墙上的灯火依次点亮,连绵数百里。 桑珏静静伫立在山头,眺望着远处的城池。风自西北部吹来,强劲的风势吹得她的衣摆猎猎作响。灌木丛发出阵阵潮水般的声响,无数的叶片飞扬而起,在空中旋转着,随风飞向达郭城的方向。 她轻轻抚着伽蓝蓬松雪白的鬃毛,微扬起头,望着满天飞舞的叶片,唇边缓缓漾开一抹云淡风清的笑意。月光自云后洒落而下,清冷的银辉中,飞扬的叶片泛着微微的光泽,仿佛满天飞舞的蝴蝶。自山下寻来的贝叶怔怔地看着眼前如画般的情景,不忍出声惊扰,只是静静地望着月光下绛袍飞扬的清俊身影。那一个一狮如遗世独立,飘飘乎欲羽化登仙。 嗅到旁人的气息,伽蓝机警地转过头去,桑珏也随之看向贝叶所在的方向。贝叶愣了下,有丝慌乱地垂眸道:“将军,晚饭已经好了!”“嗯。”桑珏轻轻点点头,拍拍伽蓝,往山下走去。 直到桑珏与伽蓝走出两步远,贝叶才抬眸,趋步跟上。次日,桑珏命五百禁卫分成十支小队。除一队人马驻守营地外,其他小队按照她在地图上所标示的地点分头放火烧山。 贝叶惊讶地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如此大范围的放火烧山是很危险的,万一惊动了达郭城内的守军,以他们目前区区五百人马根本无力相抗。看出他的担心,桑珏淡淡说道:“穆昆那只老狐狸生性多疑,凡事谨慎小心,咱们越是暴露在他眼皮底下,他越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可是,咱们现在毕竟人单势孤,万一……”贝叶仍是觉得不妥:“属下奉命要确保将军周全,将军若是有任何差池,属下无法向世子交待呀!”后半句话令桑珏的神情蓦地一僵,眼神渐冷:“既是如此,我看你还是回去吧!” “将军?”贝叶一惊,怔怔地看着她。“身为战士,就要随时做好流血牺牲的准备。而身为将领,我不会让我的士兵们白白送死。同样,我也不需要我的士兵们为了我而牺牲!”桑珏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众侍卫,淡淡说道:“若你们不是为了象雄的安定而上战场,你们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话落,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桑珏不再说话,亲自点燃了一根火把,转身跃上伽蓝背上。“将军!”贝叶忽地单膝跪下。随后,五百禁卫纷纷抚剑俯首跪道:“吾等誓随狻猊将军,为象雄而战!” 穆昆把玩着手中小巧的密函竹筒,一双阴沉的凤眼疑云重重。果如那楚离所言,穆枭在这封迟来的密函中说明桑珠是他为达郭城秘密准备的一份重要筹码。如此笃定,围攻达郭城的会是桑缈,果真是穆枭有先见之明,料事如神吗? 十年,他将穆枭从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孤儿变作如今令人闻风丧胆的嗜血罗刹,可是对于他的心思,他却从来不曾揣测透彻。穆枭的城府之深就是他这个一手栽培他的人也望尘莫及。这个看似完美的解救达郭城之策,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尤其是在消失了十年之后的楚离突然出现之后!楚离与穆枭,这样的组合让人不寒而栗。 桑珠这步棋他究竟该如何处置?“父王,父王……”穆兰嫣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抬首看向冲进书房的穆兰嫣,皱眉道:“做什么如此慌慌张张,大呼小叫的?”“不好了……”穆兰嫣面色惊慌,急急说道:“城外起火了!” 他微惊:“城外起火?”“嗯!”她顾不上礼数,硬拉着他往外走:“您快去城楼看看吧!”黑色的浓烟在西边的天空翻滚,随着风势一**涌向达郭城的上空。大街上挤满了百姓,所有人都抬头望着城西的方向。穆昆心中大感不妙,忙策马急驰向西城楼。 城楼上,大批守军聚集在城墙边上。中穹王穆昆的到来令士兵们慌忙向一边闪开,空出一道缝隙来。城外的景象猛然跃入眼底,穆昆不觉惊震在原地。 西部绵延起伏的丘陵浓烟滚滚,熊熊燃烧的火焰疯狂地吞噬着山丘上茂密的灌木丛和野草。风势的推动下,大火如翻腾的红色巨浪迅速漫延,吞没一座接一座山丘,朝着达郭城凶猛而来。穆昆蓦地看向身边一众惊慌不安的士兵:“这火是从何而起?” 士兵们惊惶地低垂下头,无一个应声。“没人知道?”穆昆的脸色倏地沉了下去,勃然怒道:“都是一群废物!”守护西城楼的将领硬着头皮上前说道:“王爷,末将以为这火应该与桑缈有关……”穆昆转眸看向那名将领,神色阴郁。将领顿了顿,谨慎说道:“探子适才刚刚传回消息……昨夜……桑缈一行进入了丘陵地带。” “昨夜?”穆昆眼角轻跳,脸色愈加阴沉。将领额上冷汗涔涔,不敢抬头。穆昆缓步走至将领面前,冷冷道:“你该知道延误军情当如何自治!”将领猛地一僵。刷地一阵刀光掠过,温热腥浓的流体喷洒到城墙上。 穆昆握着带血的长剑,阴沉扫视一周城楼上的士兵,厉声说道:“若再有渎职者,斩立决!”士兵们神情骇然,纷纷回到各自的岗位上,不敢有一丝迟缓。城外连绵数里的丘陵已成一片火海,阵阵热浪扑面而来,灼热的气息烘烤着城墙,令墙面都开始发烫。 “那臭小子难道想以火攻城?”穆兰嫣言语间有些不安。穆昆忽然冷哼一声,瞥了眼穆兰嫣说道:“桑缈若真如你以为的那般愚蠢,本王早就将他的人头拿下了!”穆兰嫣骇于他阴郁的神色,小声说道:“可是这火越来越大……” “这火就是将整片丘陵全都烧掉也撼动不了城池半分!”他指着城下的护城河说:“再大的火也过不了护城河的水!” 这城郭是仿效上穹帝都穹隆银城而造,占地数百里的城池只在东部设有唯一一座城门出口。城墙高二十五丈、宽三丈,高耸坚固。城外掘有护城河,宽十丈有余,将整座环抱其中,犹如一座独立的岛屿。独特的城防构造使这座建立在空旷平原上的城池如铁桶一般坚固。而达郭城西部的丘陵,虽不及高山悬崖的陡峻,但是绵延数十里起伏不平的地势不适宜大规模的兵马作战,重型攻城战更是寸步难行。 穆兰嫣不再作声,只是心底疑虑重重,越发不安。许久,穆昆转身突然对一直噤声候在一旁的守城副将说道:“继续派人盯着桑缈的一举一动,每隔半个时辰回报一次!” “末将领命!”副将立即领命而去,因走得太匆忙没留意脚边还未被抬走的守城将领的尸体,险些被绊倒。 八十二、麻雀攻城(上)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次日黎明时分才渐渐熄灭。空气中呛鼻的浓烟和漫天飞舞的黑色灰烬也渐渐散去。桑珏站在山头,突然问身边的贝叶:“你看到了什么?”贝叶愣了愣,看向方圆数十里光秃秃的山丘。茂盛的灌木丛和杂草已化为灰烬,只余下一层浓墨般的焦土荒凉地裸露在深蓝色的苍穹之下。 “看到了什么?”桑珏忽然伸出了手,指向“焦土”的尽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微蓝的天空下,达郭城头军旗飘扬,刀枪齐整,寒光闪烁。城中心的空旷地带高耸着一座粮垛和草垛,士兵们布防紧密,不停地来回巡守。 贝叶恍然顿悟:“达郭城内粮草充足,燃料和水源也一应俱全,城池高深又仅有一座城门,可谓固若金汤。若要强攻,根本是徒劳!”桑珏微笑点头。 “将军有何计策?”她漫不经心地说道:“唯有让其自动打开城门!”贝叶愕然,看着桑珏转身缓缓朝山下走去。永远也猜不透这位“少年”将军独特的思谋。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来瘦削、资历尚浅的“少年”,每每却能以妙计出奇制胜,令他心中无限敬佩。“他”仿佛是天生的将才,能够主宰沙场上的风云变幻,定夺乾坤。 二人刚走到山下的营地入口,便见一抹巨大的白影在朦胧的黎明之色中朝着军营飞掠而来。白狮伽蓝粗重地喘息着,雪白的毛发沾染着灰蒙蒙的尘埃,看来相当疲惫。 桑珏搂了搂它的脖子,笑容温柔如水:“辛苦你了!”伽蓝用头蹭了蹭她的脸,乖顺地蹲下来。她从它的项圈上取下一个小小的竹筒,然后拍了拍手,两名禁卫很快将满满一大盆肉干抬到了伽蓝身旁。 “这是奖赏你的!”伽蓝看到一满盆的肉干顿时两眼放光,兴奋地直摇尾巴。然后一头扑向那盆肉干,狼吞虎咽起来。“吃饱了,自个儿找个地方去补补眠。”她像哄小孩一样拍了拍伽蓝的头,然后在它开开心心的哼哼声中笑着走向帐蓬。 贝叶奇怪地盯着伽蓝,突然发现昨天一整晚都没看到它的影子。不一会儿,桑珏又从帐蓬里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封刚刚写好的书函:“派人将这封信送给穆昆,告诉他若是两日内不开城投降,咱们就攻城!” “啊?”贝叶一愣,惊讶道:“两日后攻城?”“没错!”桑珏笑着,十分肯定地点头。傍晚时分,睡了一整天的伽蓝突然惊醒,似乎感觉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倏地冲上了营地后方的小山丘,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 营地里所有的人都警觉起来,纷纷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干粮,握剑而起。桑珏眼中掠过一丝光芒,然后不动声色地缓缓朝山头走去。所有人都静静地屏息而立,四周探察着四周的动静。忽然,隆隆的声响似乎闷雷一般从很远的地方渐渐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脚下隐隐感受得到阵阵颤动。 伽蓝蓦地昂首呼吼一声,扭转过头眼神灼亮地看向走到它身边的桑珏。晚霞掩映的天际下,两队浩浩荡荡的人马踏着满天尘烟朝丘陵之地赶来,飘扬的旗帜上,蓝色的虎纹被晚霞染成了深紫色。桑珏唇边缓缓地溢出一抹笑意,翻身跃上伽蓝背上,迎来浩荡而来的军队。 贝叶与一众禁卫脸上的神情松懈下来,欣喜之色立刻爬上脸庞。那披着晚霞而来的是之前奉命进入达果尔山的两万上穹军队,领军的正是普兰猛虎城郡守! 随着大队人马的临近,贝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每个士兵的腰上都挂着一只竹笼。普兰猛虎城郡守见桑珏亲自迎来,忙翻身下马,上前行礼。桑珏一把扶起他,瞥了眼他身后两万风尘仆仆的人马点头道:“辛苦郡守大人了!” “将军言重了!”普兰猛虎城郡守笑了笑,将自个儿腰间挂着的一只竹笼解下来,递到她面前说:“将军给咱们的任务倒是让将士们添了不少乐趣呢!”竹笼里一阵“叽叽喳喳”的鸟雀声,贝叶好奇地瞅了一眼,发现竹笼里面竟然是十来只个头壮硕、活蹦乱跳的麻雀! “按照您的吩咐从昨天开始没有给它们喂食,不过之前一直让它们好吃好喝,一个个肥着呢!”普兰猛虎城郡守乐呵呵地望着桑珏,开玩笑道:“要是烤着吃,那可是口口是肉啊!哈哈哈!” 桑珏闻言露出了一丝神秘的笑容:“这可是咱们的宝贝,可不是用来给你们下酒的!”“将军准备用这些小家伙干什么?”普兰猛虎城郡守忍不住道出心中的疑惑。其实所有人都很想知道狻猊将军捉来这么多麻雀究竟是想做什么? “先把这些小家伙们安置好,继续只给它们喝水,不要喂食!”桑珏将手中的竹笼交给贝叶,然后对着普兰猛虎城郡守笑道:“今晚上慰劳大家连月来的辛苦,好酒好肉全都拿出来,咱们好好热闹一番!” 听说有好酒好肉,将士们都开心得不得了。一部分人忙着扎营,一部分人则忙着抬酒、烧肉。夜幕降临,军营里已是酒肉飘香,欢笑不断。与上穹军营里热闹的氛围相形比较,达郭城内的气氛则显得格外紧张沉静。城楼上的士兵们严阵以待,高度戒备,神情紧绷。 黑暗中,潜伏的一队人马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上穹军营的一举一动。直到深夜,欢闹之声落下,营地里狂欢的士兵们渐渐散去,各自归营休息。空气中残余着浓烈的酒香和烤肉的余香。 营地外值勤的士兵一脸醉意,微眯着眼,似乎还在回味着刚刚的美酒好肉。数道黑影悄悄潜入军营也无所察觉。主帅的营帐内一片漆黑,酒香扑鼻,阵阵鼾声如雷。 数道黑影在营帐外细探片刻,确定帐内的人已睡得半死,于是挑开帐帘,迅速闪入帐内。黑暗中,黑影迅速地向鼾声传来的方向逼近,手中寒芒闪烁。“喀嚓”火石碰撞的声响突然自角落响起。霎时,整个营帐外灯火俱亮。 几名中穹士兵一脸呆愣地站在帐蓬中央,那原来鼾声如雷的“将军”竟然清醒地坐在床沿,一边“呼呼”地打着鼾,一边睁着眼笑望着他们。 普兰猛虎城郡守抓起案上的一块烤肉,大咬了一口,冲戴着玄铁面具的少年说道:“嘿嘿,咱的鼾声够响吧!”中穹士兵错愕回头,才发现帐蓬里四周竟然密密山站满了手持刀剑的禁卫,而真正的狻猊将军好整以暇地站在帐蓬入口处。 “各位来得太晚了,酒肉早就没有了,不过……”桑珏笑着走到那几名中穹士兵面前,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有句话倒是可以麻烦各位替在下带回去给穆王爷!”那几位中穹士兵一愣,惊疑地看着一脸笑意的桑珏,似乎不敢相信她竟然会放他们离开! “你们回去转告穆王爷,就说本帅知道他老人家是不想大动干戈,今夜既然悄悄派你们来,本帅自然是明白他老人家的意思的!”从主帅帐内出来,军营里站满了手持刀枪的士兵,个个精神抖擞,哪有半分醉意? 桑珏亲自将几名中穹士兵送到军营外,语带关切地说道:“夜色太黑,道路不平,各位小心慢走啊!”这一句关切的话,在他们听来心惊肉跳。 一路上,中穹士兵们策马狂奔,沿途小心谨慎,生怕有埋伏,直到看到达郭城东门上的灯火才终于松了口气,背后一身冷汗。 八十三、麻雀攻城(下) “可恶!”穆昆一把将跪在面前传话的士兵扔出了门外,恼羞成怒道:“臭小子!敢羞辱本王年高胆缩!”他冲入内室,自柜子里取出了自己多年未曾出鞘的宝剑,转身对侍卫说道:“将本王的战袍取来!” “父王!”穆兰嫣一惊,忙上前劝慰:“您不可冲动啊!”“哼!”穆昆瞪了她一眼,冷冷道:“区区两万兵马就敢如此猖狂,要挟本王弃城投降?本王就要让他见识一下我中穹兵马的厉害!”近日来,达郭城内百姓人心动荡,对于一直处于被动的城内大批守军心存怀疑。火烧丘陵之后,上穹军队张狂地在达郭城外把酒狂欢,似乎根本没将中穹的军队放在眼里。区区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将军也敢出言羞辱中穹王年老无能! 若再不还以颜色,他中穹王穆昆的威名恐怕就荡然无存了!心头怒火一炽,穆昆不顾穆兰嫣劝阻,握紧手中宝剑厉声对门外士兵说道:“传令下去,立即调集五万人马东门集合,本王要亲自带兵至西城外迎战!” 黎明时分,狂风大作。桑珏命贝叶带领三千士兵将装满麻雀的竹笼分成三批带到各个指定的山头。天空完全亮起来的时候,达郭城西城下旗帜飘扬。五万中穹军队在中穹王穆昆的带领下气势昂然地出现在达郭城西城外。 站在山坡上,远远看着身披战袍的穆昆,桑珏一脸笑意,犹带敬意地地说道:“穆王爷亲自相迎,桑缈实在不敢当啊!”“桑缈,你体得狂妄!”穆昆一脸怒容,举剑指向她道:“本王今日是特地来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的!” “呵呵,穆王爷倒是急性子,这两日的期限未到您就急着来了,实在令桑缈措手不及!”“哼,本王没空陪你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玩家家酒,你不是要攻城么,那就速战速决,看你到底是口气大还是能耐大!”穆昆冷笑着:“到时候你可别哭着求本王饶了你这条小命!” 桑珏举步走向一旁的击鼓台,笑道:“王爷亲自前来迎战,桑缈不敢怠慢,亲自击鼓为敬!”穆昆冷眼看着登上击鼓台的桑珏,眼底不免疑云重重。两军交战,战鼓之声能生喧腾,喧腾之声能鼓舞士气。而混战中,鼓声更具有协调军队作战的重要作用。因此,击鼓手通常都是双方军队首先要射杀的对象。 桑珏登上击鼓台后,上穹军队迅速排开阵型。“咚!”一声短促有力的鼓声令山坡下人马齐震。面具下清冷的眼底忽然腾起一丝晶亮的光芒,随着双手的舞动,一阵由缓而急的鼓点在狂风中响起。 此时的天空阴沉无日,狂风呼呼自西北而来,将对阵双方的战旗吹得猎猎作响。随着震撼的鼓声,上穹军队后方的山头上忽然飞起一大群麻雀。那些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麻雀连续几天未进食,一个个早已饿得如狼似虎,四处搜寻着可以充饥的东西,然而方圆数里一片焦黑,什么都没有。而此时狂风大作,腹内空空的麻雀们无力与大风抗衡,只得顺着风势而飞,一路朝着达郭城的方向飘去。 很快,麻雀们就顺着风势飘到了达郭城的上空。就在穆昆错愕之时,头顶上忽然响起了麻雀们兴奋的尖叫声。只见那些麻雀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蜂拥而去,争先恐后地落向城内。不待穆昆和中穹士兵们会过神来,第二阵鼓声响起。 贝叶立即下令士兵们将第二批麻雀放出。这一次放出的麻雀腿上绑有特制的纸捻子,数量比第一批多一倍,黑压压地如乌云一般沿着第一批麻雀飞行的轨迹,拼命飞向达郭城的方向。 达郭城内的守军顿时惊呼四起。城楼上的士兵慌张地冲着城外的穆昆喊道:“不好了,王爷,咱们的粮草出事了!”很快,第二批麻雀也越过了达郭城楼,直扑向城内空旷处高耸的粮草垛子。争先恐后地用脚扒着,啄食粮草。密密麻麻的麻雀将城内的粮草垛子围满了,灰蒙蒙地一片。随着麻雀不断地用脚扒动啄食,绑在麻雀腿上特制的纸捻子里的硫磺和火药撒落在了它们啄食的地方。 待穆昆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时,第三阵鼓声又响了起来。他的脸色倏变,蓦地大声喝道:“不要让那些麻雀飞入城内!”然而,第三批麻雀数量之多远远超过了第一批和第二批,遮天盖地涌向了达郭城。纵然中穹军队箭如雨织也阻止不了那成千上万只饿得疯狂的麻雀。 随着第三批麻雀的降临,达郭城的恶梦也随之降临。绑在第三批麻雀腿上的香火头随着它们扒动啄食而折断,掉落在粮草垛上,与原先洒在上面的硫磺、火药一接触,立即起火。没过多久,所有的粮草垛都先后燃起了大火。 西北风呼啸掠过达郭城上空。一时间,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不仅粮草垛越烧越旺,连附近的房屋也相继起火。眼见城内已成一片火海,穆昆紧急下令大军撤退,回城救援。此时,桑珏手中鼓棒再次擂响,隆隆鼓声似惊雷滚动,万马奔腾。 在普兰猛虎城郡守带领下,上穹大军突然发动攻击,气势汹汹冲杀向城下的中穹军队。奉命回撤的中穹军队在仓促中慌忙迎战,阵型大乱。在上穹军队锐不可当的气势下,五万中穹人马溃不成军,草草应对片刻后便弃械仓皇而逃。最后只剩下不到一万兵马追随穆昆冲出重围,向东城撤逃。 在身后两万上穹军队的追赶下,穆昆好不容易逃到了东城门外,可他怎么也不曾想到,东城门外另一批人马早已守候在此。门香城郡守接到桑珏派伽蓝送去的密令,带领一直游荡在上穹与中穹接壤地带的五万人马连夜赶来。正好在达郭城内冒起火光之时赶到了达郭城门外。 眼见中穹王穆昆与一众人马狼狈逃至东城门外,门香城郡守立即下令弓箭手搭箭上弦,齐齐瞄准穆昆。此时的达郭城内火势愈演愈烈,城内惊呼震天。城楼上的守军眼见中穹王穆昆已至城门下却不能轻易开城。 随后追赶而来的两万上穹人马与东城门外的五万兵马将穆昆与一万余众前后包围。至此,穆昆终于明白桑缈的计策。 “穆王爷,既已到城门口了,不妨就下令开城吧!”桑珏骑着白狮缓缓优雅而来,言语诚恳:“中穹的将士跟百姓也同为象雄的子民,咱们本是一家人,一家人又何苦自相残杀呢?” “哼,你说得倒是挺动听!”穆昆冷笑,眼见大势已去,心中又反而更加平静:“既然你口口声声说大家同为一家,那郭瓦琼果城两万守军与七万中穹援军又为何会葬身圣湖?”桑珏微震,面具下清冷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之色。 “穆昆,你休要强词夺理!”贝叶怒斥道:“若不是你勾结外族,弑君谋反,我象雄如今依然是太平盛世,又怎么会遍地烽烟、血流成河?” “哈哈哈!”穆昆仰头大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纵然本王有心谋反,可这遍地烽烟又怎能说是本王燃起的呢?举兵南下而来,一路攻打隆格尔城、班戈城、郭瓦琼果城,掠杀无数中穹将士,致使中穹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是本王么?” 穆昆的一番强词令所有人愕然。他抬手指向一片火海的达郭城:“还有这达郭城内的火,又是谁放的?”“我呸!你这狗贼还真不要脸,尽在这里睁睛说瞎话!”门香城郡守不满穆昆如此厚颜无耻,愤慨指责道:“那穆枭带领罗刹铁骑入侵下穹孜托城,一夜之间杀光城内所有守军,尸首堆积郊外无一全尸。此后又与卓仓部里外合攻,致使昌都沦陷。下穹边防大开,卓仓部入侵大开杀戒,一路烧杀掳掠,下穹境内哀鸿遍野……你他妈还敢说跟你没关系!” 门香城郡守愤慨激动的一番言语令贝叶蓦地一僵,下意识地抬眸看向身旁不动声色的桑珏,眼底悄然闪过了一丝惊慌。上穹将士纷纷举起手中的枪戟,神情愤慨,恨不能冲上去直接将穆昆的狗头砍下来! 然而面对众怒,穆昆却没有一丝悔意,反而有丝幸灾乐祸地笑道:“原来下穹的境况这么惨啊!”“呵呵,其实本王只想告诉你们,咱们都被同一个人耍了!”穆昆说着缓缓走到东城门下,轻蔑地看着面前的上穹大军,冷笑道:“最后的赢家不是本王,亦不会是桐格!”话落,他转身看向身后雄伟的达郭城,细长阴郁的眼中闪烁着骄傲的光芒,那光芒如烟火般璀璨,也如烟火般最终黯然。 闭上眼,他蓦然大声喝道:“开城门!” 八十四、珠珏重逢 随着一阵沉重的响声,城楼上的吊桥缓缓落在护城河上。城门开启,城内守军鱼贯而出,手持武器列队城门甬道两侧。 门香城郡守皱了皱眉,看向负手立于城前的穆昆,一脸寒意地沉声道:“穆王爷,你这是何意?”达郭城守军剑拔弩张,严阵以待,并未有半分投降之意。穆昆沉吟片刻,缓缓转过身来:“城门已开,各位大可以进城,本王决不阻拦!” “哼,你的意思是这些守军是抵死也不肯投降了?”门香城郡守冷哼一声,举剑说道:“你以为这样我们就不敢入城?”“呵呵!”穆昆一派从容沉着,转眼看向狮背上的桑珏说道:“上穹下步如何也不过就是狻猊将军一句话!”桑珏眼神微凛,沉默盯着穆昆脸上那抹莫测的笑意。 “桑缈!”城门甬道内突然冲出来一骑人马。马上一红衣少女凤眼含芒,神情冷冽地看向桑珏。“穆兰嫣!”普兰猛虎城郡守冷呼一声,眼中瞬间凝满杀气。穆兰嫣冷笑一声,猛然收紧手中的皮绳。马后蓦然扑出来一抹莹绿色的人影。白狮伽蓝忽然低吼一声,激动地向前跨了一步。城外数万双目光齐刷刷落向那名扑倒在地的女子身上。 当那女子挣扎着抬起头来,桑珏全身猛地一震。那张脸就那样突兀地闯入她的眼底,依然美丽温婉,那般的熟悉。那双眼带着淡淡的哀伤和恐慌,却是那般温柔如水地望着她,一直望进她的眼底,她的心底…… “姐姐……”面具下清冷的眸子隐隐颤动起来。“呵呵!”穆兰嫣冷笑着,像拉牲口一样,猛地将反捆着双手、扑倒在地的桑珠拽了起来:“桑缈,好好看清楚这张脸,看清楚她是谁?” “妙音郡主!”霎时,城外的空气突然凝固!穆兰嫣用马鞭抵着桑珠的脖子,神情带着一丝恶毒,低声在她耳畔说道:“这么感人的时刻,你应该哭得楚楚可怜才是!”话落,她的手腕猛一使劲,马鞭紧紧地勒住了桑珠的脖子。桑珠痛呼一声,身体猛然向后仰起来,脸色因窒息而涨得通红。 “住手!”贝叶惊呼刚出口,肩头猛地一沉。转过头去,看到的竟是那张冰冷的玄铁面具!白狮伽蓝载着桑珏缓缓走到城外的吊桥边,玄铁面具下的半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穆兰嫣见状得意地笑起来:“如何?姐弟重逢是不是挺感动的?” 隔着护城河水,桑珏静静地看向桑珠,看着那张熟悉亲切的脸,看着那双令她心疼愧疚的如水双眸。十个月了,那抹桅子花般清丽的身影整整消失了三百多个日子。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可是上天却给了她奇迹! “你想交换什么?”她朝穆兰嫣淡淡开口,沙哑的声音平静如常。“那要看妙音郡主在狻猊将军心中占多重的份量了!”穆兰嫣笑着,松开了勒在桑珠脖子上的马鞭。马鞭在桑珠纤细的脖子上留下了一圈粗红的痕迹,那样柔弱的女子竟然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只是始终紧咬着双唇,沉默地望着玄铁面具下那双清冷的眼眸。 “你觉得桑珠与达郭城哪一个更有价值?”桑珏面无表情,淡漠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谈一笔无足轻重的买卖。“呵呵……”穆兰嫣失笑道:“狻猊将军若视妙音郡主价值连城也无可厚非,毕竟姐弟情深啊!”桑珏不动声色,静静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我穆兰嫣如今又怎敢不自量力,要求换取一座城池呢?”她眯了眯细长的凤眼,瞥着桑珠说道:“不过想做个公平的交易,一人换一人罢了!”“哦,听起来似乎是个公平的交易!”桑珏扯了扯唇角,转而看向大军重围下的穆昆说道:“穆王爷果然调教有方,尼玛郡主不但会做买卖,而且还很孝顺!”穆昆眼底掠过一丝精芒,蔑视着玄铁面具下那一缕神情莫辨的冷笑,一声不吭。 “狻猊将军是个聪明人!”穆兰嫣开口讲出条件:“只要你保我父王以及我们这些族人平安离开象雄边境,妙音郡主自然毫发无伤地还给你!”“臭丫头,你死到临头了还敢在这里谈条件,趁早放了妙音郡主,否则老夫第一个砍下你的脑袋!”普兰猛虎城郡守对穆兰嫣可谓恨之入骨。当日若不是她在帝都皇宫内纵火逃脱,他的侄女也不会无辜葬身火海。 “哼,你算哪根葱?”穆兰嫣目无中人地瞪了他一眼,露出一贯的骄横跋扈之色:“这里还轮不到你做主,难道你想害死妙音郡主不成?”普兰猛虎城郡守气得胡须直抖,大刀一挥,做势就要冲过去。“郡守大人!”贝叶适时上前,压下他满腔怒火。 “咱们这几条人命跟妙音郡主比起来,那根本就是无足轻重地呀!”穆兰嫣转头看向桑珏笑道:“这么小小的条件狻猊将军不会觉得为难吧?” “这有何难?”桑珏盯着穆兰嫣一脸笃定的神情,淡淡说道:“若是桑珠能毫发无伤,你们便可平安离开!”穆兰嫣面露喜色,越发高昂起头,睥睨着城外的七万上穹大军。 狻猊将军一声令下,将达郭城重重包围的上穹大军迅速向两旁散开,在达郭城外让出一条道来。城内守军护卫着穆兰嫣缓缓渡过护城河与城外的穆昆一众汇合。穆兰嫣将桑珠挟在身前,缓缓向后倒退着穿过上穹大军。桑珏面色如冰,沉默地看着中穹人马缓缓穿过上穹大军的重围。 穆兰嫣身前那抹纤弱的人影紧咬着唇,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忧伤温柔的双眼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汽,似有千言万语无声地涌入她的心底…… 蓦地,她闭上眼:“拿弓来!”贝叶一惊,只见桑珏身边一将士先是愣了愣,旋即迅速递上弓箭。在上穹七万将士惊讶的目光中,桑珏搭箭、拉弓、瞄准,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一丝犹豫。利箭“嗖”的一声离弦而去,闪电般飞射向那一群缓缓撤退的人马。 “啊?”穆兰嫣惊呼一声,猛然瞪大双眼看向达郭城下那一抹冷然的身影。箭矢穿透血肉的悚然声令她心头一颤,身体在箭矢的贯透力下向后退了一步。只是一瞬间,所有人全都惊呆了。 一抹妖冶的猩红自桑珠的前胸晕染开来,似陡然盛开的曼珠沙华,那般的惊艳而又触目惊心。“桑缈……”穆兰嫣一脸骇然,不曾想“他”竟然会如此冷血!穆昆也被这难以置信的一幕怔住了,阴沉的细长凤眼透着难以掩饰的震惊与骇然! 狂风呼啸而过,那抹莹绿色身影仿佛一抹凋零的花瓣,在数万双震惊的目光中缓缓倒下。那一瞬间,玄铁面具下清冷无痕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全都给我拿下!”桑珏抬首,沙哑低沉的嗓音透着从未有过的森寒,如利刃划过每一个人的心头。 狂风呼啸,怒吼震天。顷刻,上穹七万大军如潮水一般将穆昆的军队淹没…… 八十五、新帝探营 中穹王穆昆与其女穆兰嫣以谋反罪名被俘。上穹大军进驻达郭城后帮助百姓扑灭城中火势,维持城中百姓正常的生活秩序。对于守军俘虏也一律从宽处理,收缴武器之后便放他们离开。 中穹王府后院的一处厢房里,老军医小心翼翼地将箭头拔出,额上密密布了一层细汗。擦了擦手,他终于吁出一口气说道:“幸好将军箭术高超,这一箭看似夺命,力度却恰到好处,箭头未伤及肺腑!”桑珏一直僵硬紧绷的脸色微微放松下来,缓缓走到床边,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桑珠。 “郡主虽只是皮肉伤,但血流了不少,所以身子暂时有些虚弱。”老军医收拾好医具,看了看桑珏一脸担忧的神色,宽慰道:“将军放心,待老夫替郡主熬几副药补补,好生休养几日就会痊愈的!” “辛苦您了!”桑珏点了点头,然后示意贝叶送老军医。贝叶将老军医送至门外,回身看了看桌上已经凉了的饭菜说道:“将军,您一天没吃东西了……”桑珏摇了摇头说道:“你也出去吧,我想和她单独呆一会儿!”“那属下就在门外候着,将军有何吩咐支会属下一声就行了!”说罢,他转身退出屋内,轻轻将门板合上。 贝叶出去后,桑珏脸上努力维持的冷然和平静霎时间瓦解。桑珠苍白的脸令她钻心一般地痛。她颤抖着握住桑珠冰凉的手,轻轻地放在脸颊,感受着那丝微弱的体温。泪水无声地自玄铁面具后滑落,颗颗带着无尽的愧疚与深深的自责。 这双冰凉柔弱的手曾经那般的温暖,总是温柔地拥抱着她,守护着她。而她却从未能好好地保护她,一次又一次看着她受到伤害……“对不起……对不起……”她将脸埋在桑珠的手心,放任泪水拼命地流淌。这一刻,她只是个无助的孩子,带着深深的自责和不安,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为什么哭?”虚弱的声音宛若游丝,忽然飘过她的耳畔。她猛然一惊,抬起头来,望见一双温柔如水的眸子正饱含疼惜地望着她。“姐姐……”玄铁面具下挂满泪痕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欢喜。 “我一直都听见珏儿在哭……”桑珠静静地看着她,细细端详着她的脸,轻轻说道:“原来……不是在做梦!”桑珏心头一酸,泪水越发汹涌。她伸手拼命地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完:“对不起……都是我……是我害了你……”这一年来,她一直深怀愧疚和自责。当初若不是因为她,桑珠也不会被人掳走。是她没有保护好她,害她受了这么久的苦。而今,她的命也差一点断送在她的手上! 她全身颤抖着,为自己今日的可怕行径而感到后悔。若是稍有差池,失去了姐姐,她真的不敢想像……“傻瓜!”桑珠伸出手,抚上她湿冷的脸颊:“我比谁都了解珏儿……我又怎么会不明白……”“姐姐……”“你什么都不用说……若不是你,现在我也不可能还活着……应该是我连累了你啊……” “不!不是!”桑珏摇头,紧紧握着桑珠的手泣不成声:“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看着桑珏自责难过的样子,桑珠轻叹一声,眼底也泛起了阵阵湿意:“傻瓜……为什么你总是要将所有的负担都背在自己身上……你总是替别人着想,为别人牺牲……你知不知道,这样只会人心疼?” 桑珏只是拼命地摇着头,再也说不出话来。伏在桑珠的床头,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般紧紧握着那一抹温暖,将心底所有的脆弱都用眼泪纵情地宣泄了出来。桑珠伸手轻轻地揽着她,温柔地拍抚着她颤抖的脊背,任她尽情地流泪。她知道,她一直咬牙维持着坚强,一直活得那么努力,那么辛苦,实在太累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耳边隐约传来一阵低低的叹息,似心疼又似无奈。有一双手,温柔得如羽毛般轻轻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泪水。那样轻柔,小心翼翼,生怕心动了她。 “姐姐……”桑珏下意识地将脸凑近那双手,贪恋着那双手的温柔。隐约间,一股淡淡的清雅幽香将她环绕。意识在一瞬间猛然惊醒,她倏地睁开眼,看向那双手的主人。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烛火温暖的黄色光芒充斥着整间屋子。一抹俊逸挺拔的人影无声地站在她面前。银色铠甲上沾染着点点风尘,漆黑如瀑的长发有丝凌乱地遮掩住了他的半边脸庞,看起来有些疲惫憔悴,却依然俊美得令人心悸。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影,眼中有丝惊讶又有丝茫然:“你……”愣了一会儿,她慌忙起身,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一件绣金鹏纹厚绒披风。“我刚到,见你睡得熟,没有叫醒你!”恫青悒低沉温柔的声音令她心底一阵惊动。 她慌忙胡乱抹去脸上的残泪,将披风递还给他:“卑职不知世子殿下到来……”话未说完,人已被纳入一具温暖的胸膛。这突来的拥抱,令她毫无防备。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只感觉到一双强有力的手臂将她紧紧地圈着,似要将她揉入那具胸膛中一般。 “不要拒绝好吗?”他在她耳边低低地请求,仿佛梦呓一般:“就一会儿,一会儿……”熟悉的清雅气息将她包围。忽然间,周遭的一切声响都仿佛消失了一般,只有那温暖的胸膛下沉稳的心跳一声声清晰地落在她的心上。 她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仿佛陷入了温柔的泥沼,无法动弹却又心甘情愿地放任自己沉沦,一直沉沦…… “这一路上,我都被深深的恐惧纠缠……”恫青悒紧紧地抱着她,生怕她会突然消失一般:“我知道桑珠在你心中有多么重要……为了她或是你的家人,你什么都可以牺牲……” 姐姐!桑珏蓦然瞥向床榻上那一抹熟睡的虚弱人儿,顿时理智和力气都回到了身体。她倏地挣脱那具温暖得令人沉迷的怀抱,神色慌乱地退开数步。无法面对恫青悒脸上那一抹失落的神色,她沉默地背转过身,平板冷漠地说道:“所以,你命贝叶封锁了昌都城失守的消息!” “是!”他承认,缓缓开口道:“昌都城沦陷后,卓仓部大举入侵,沿途烧杀掠夺,直逼上穹要塞那曲。连月来,我军与之交战无数,前日终将卓仓部击退,重新夺回昌都!” “镇国公夫妇是生是死?”她忽然转身,面无表情地看向他。玄铁面具下清冷的眸子仿佛凝了一层薄冰,看不透彻却异常平静。 恫青悒盯着玄铁面具下那双眼睛许久,缓缓说道:“昌都城沦陷后,镇国公夫妇及洛常医皆被穆枭所俘,现在苏毗城!”桑珏的脸色颤了一下,旋即跪道:“卑职请命赴下穹与穆枭一战!” “我早料到你会如此!”恫青悒走到床边看了看熟睡中的桑珠,唇角逸出一缕淡淡的苦笑。“请殿下答应卑职的请求!”桑珏固执地跪在他面前,语调坚定。他轻叹一声,无奈地看向她道:“我能阻止你么?” 八十六、姐妹情深 一觉醒来,喉咙干涩,头晕沉沉的。桑珏起身倒了杯水,才发现屋内的帘幔不知何时都垂放了下来,光线昏暗,不知是什么时辰。奇怪地看着层层帘幔,她的心底忽然掠过了一丝狐疑。 “刷”地,她一把拉开厚重的帘幔,刺目的光线霎时涌入屋内。双眼短暂的不适之后,她看向蔚蓝的天空,骄阳似火,已是日上三竿。她一惊,随手拿走外袍披在身上,衣衫不整地推门而出。 门外的侍卫一脸惊讶,还未来得及行礼,便听见沙哑的声音冷的问道:“世子呢?”“回将军,今日卯时世子便离开了!”侍卫忙行礼跪道:“世子临走前吩咐不要打扰将军,所以……”话未说完,眼前的人影已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院子。 桑珏径直奔向软禁穆昆与穆兰嫣的院落。眼前的景象一如她所料,早已空无一人。“贝叶!”她愤怒地吼了一声,吓得看门的侍卫脸色一阵发白。“属下参见狻猊将军!” 桑珏猛然转身看向出现在院门外的数名银甲禁卫。“你给我解释一下!”“请将军息怒!”贝叶恭敬垂首立于她面前,面有一丝愧色道:“属下也是奉命行事!” 她将目光扫向院外数名银甲禁卫,冷冷地盯着贝叶说道:“哼,看来你们根本就没把我这个将军放在眼里!”“属下不敢!”贝叶忙屈膝跪道:“只是世子有令,不能让您离开达郭城!”“哼!”桑珏冷笑:“若我硬要离开呢?” 贝叶一僵,沉声道:“将军,请不要为难属下!”桑珏沉默瞥了他一眼,举步朝院门走去。门外数名禁卫倏地亮出刀剑,一动不动挡在门外,拦住她的去路。 她唇畔的那抹笑意愈浓愈冷,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咯咯”作响。玄铁面具下那双清冷眸子里的隐忍眼看着到了绷裂的边缘。禁卫们手持刀剑,却个个面露难色。桑珏向前一步,他们便被迫后退一步。 眼看着僵持的气氛一触即发,一名侍卫匆忙的身影不期然地出现在院外:“启禀将军,日阿城、那木丁城派使者送来降书,此刻正在前院等候!” 贝叶僵硬的神色缓了缓,瞟了眼一脸惊骇的侍卫,上前一步对桑珏说道:“军情要紧,将军请以大局为重!”僵持的气氛散去,禁卫们纷纷收回刀剑,分立院门两侧,垂首恭立。桑珏眼中冷芒微敛,沉默看了贝叶一眼,举步往前院而去。 圣湖一战,中穹军队的惨败令那木丁城内人心惶惶。当在穹两万人马抵达那木丁城外时,城郡守未做半分抵抗,直接开城请降。不久,达郭城失守,中穹王穆昆被俘的消息传开。中穹最西部的日阿城也无条件投降。 日阿城、那木丁城使者送来降书,声明他们只是受中穹王穆昆所迫,并无谋反之心,并表示永远归顺甬帝,绝无二心。桑珏接过降书,并承诺不会追究日阿城、那木丁城郡守谋反罪责。至此,中穹六部四十五族叛乱平息。 处理完军务已是午饭时分。侍卫传话,妙音郡主想见狻猊将军。贝叶与数名禁卫寸步不离地跟着桑珏,直至桑珏进入了桑珠的房间才止步于门外。桑珠靠坐在床头,刚服过汤药,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姐姐!”桑珏急步走到床前,审视着桑珠仍显苍白的脸,关切地问道:“今日感觉如何?有没有哪儿不舒服的?” 桑珠温婉一笑,接过她的手说道:“看你紧张的!我很好!”桑珏紧绷的脸色渐渐舒展开来,替她拢了拢被子,方才坐下来。“你还没有吃饭吧?”桑珠伸手摸了摸桑珏瘦削的脸颊,有些心疼道:“都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没病没痛的!”桑珏笑了笑,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要不,呆会儿我叫人把饭送来,咱们一起吃好了!”“嗯,”桑珠点了点头,然后抬眸看了眼窗外的人影轻轻说道:“你知道贝叶为什么一直跟着你么?”桑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沉默下来。 “我知道世子昨天晚上来过!”桑珠依旧温婉地笑着,轻轻叹息道:“他……真的很在乎你!”桑珏一怔,清冷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想开口解释,却被桑珠阻止。“其实我早该知道,十年前,他第一次告诉你他的名字时,我就应该知道。”桑珠淡淡的口吻轻风一般柔软,眼神透着一缕空茫,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在他眼中,我可以清晰地看见你的影子,却看不到我或者其他人。这一切,早在你五岁那年便已经注定,谁也改变不了!” “姐……”桑珏艰难地发出声音,看着桑珠脸上忧伤的笑容,心口微微地疼。“我一直心存幻想,远远地仰望着他,期望有天他能够看到我。抱着这种幻想,我一直假装自己的不懂,不懂他看你的眼神……直到甬帝赐婚的那一天,我才终于明白我的幻想是永远也不可能企及的奢望!” 桑珠空茫的目光缓缓凝聚在桑珏的脸上,穿过那层冰冷的面具,温柔地望进那双清冷透彻的眼底:“同样的清冷疏离,同样的孤傲漠然,同样的光芒耀眼,你们拥有着如此惊人的相似气质!上天早已注定,这样的两个人生来就会彼此吸引!”“不要拒绝属于你的幸福,珏儿!”她缓缓紧握住桑珏僵冷的手,眼神坚定温柔。 桑珏喉头紧涩,心绪翻腾,说不清的情绪纠结在心头,怔怔地无法言语。 “珏儿!”桑珠忽然伸手拥住她,像儿时那般充满疼惜,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说道:“我知道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放弃,但是你要记住,你想要守护我们的心情,正如我们都想守护着你一样!所以,你一定要平平安安!” 她一惊,感觉桑珠用力地搂了她一下,最后小声在她耳畔说道:“去吧,伽蓝在后院等你!” 八十七、罗刹归来 初秋时节,下穹的夜已是格外寒冷。白日里骄阳似火,一旦太阳从地平线消失,气温会在短时间内骤降至泼水成冰。达瓦河畔,冰冷的水气混合在空气中令人呼吸都觉得刺痛。熊熊燃烧的篝火也难以抵挡沁入骨髓的寒意。 穆枭用力地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气,只披了一件大氅巡视营地。巡至营地前的高台,他不禁皱眉盯着铁笼里那团衣衫褴褛的人影问道:“睡着了?”侍卫沉默跳上高台,毫不犹豫地朝着笼中的人影挥了一鞭。 皮鞭清脆的抽响骤然划过夜色,囚笼中的人影痛楚地抽搐了一下,缓缓睁开眼来。穆枭冷酷的唇畔逸出一丝笑意,阴鸷的眼神透着嗜血的残忍,盯着那团人影道:“好戏还没开始呢,你可千万别咽气!”罗刹铁骑从上游截断了苏毗城的水源,围城整整十日。苏毗守军一次次企图突围都以失败告终,城门外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 城内唯一一眼还有水源的井眼旁,不论日夜都挤满了打水的人。泉眼冒出的水已越来越少,泉井几欲见底。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上穹援军却迟迟未到,城内百姓和守军开始变得焦燥不安。一旦水源彻底枯竭,苏毗城就不攻自破了。 老王爷桐柏忧心忡忡,满头华发如雪,眉头深锁的额角越显苍老。十日来,穆枭始终按兵不动,并无半分攻城的意图。虽然罗刹铁骑只有区区五万人马,但以这支令人闻风丧胆的军队一惯的凶猛,苏毗城的城墙怕也抵挡不了多久。穆枭的目的似乎并不是攻下苏毗城这般简单,他在等什么? 看着城外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的铁制囚笼,桐柏眼中的忧色越发沉重。十日来,囚笼中的人历经暴晒寒露,承受着非人的待遇,眼看着一日比一日虚弱。如此的羞辱比令其死更痛苦! 穆枭!那个黑色的身影仿佛自幽冥界而来,浑身散发着阴冷的戾气。尽管隔着遥远的距离,桐柏从未看清那人的模样,但那双冰冷阴鸷的眼睛却异常清晰地烙在他的心底。那双眼令他有种强烈的不安,似乎即将有大难来临,天地都会为之而改变,那种可怕的预感令人胆颤心寒! 莫名地,他的心底总会涌出一个疑问:那个人究竟是谁? 太阳的金辉层层破云而出,温暖的光芒驱散了一夜的阴寒。城郊达瓦河畔的芦苇丛中寒霜化作了晶莹剔透的晨露,点点银光闪烁。城郊的清晨是宁静的,只是这样的宁静在烽烟弥漫的时期反倒显得有些不寻常。苏毗城的守军和城外的罗刹铁骑全都不约而同的抬首望向金芒散开来的方向。 达瓦河静静地流淌着,河面上缥缈的水雾在晨辉中袅袅而动……一片金色的风帆缓缓自天边河际升起,随着雾气渐渐散开,那片金色的风帆越来越多,沿着河岸线蔓延开来。阳光越来越亮,河面上的水雾也随之消散。那片金色的风帆终于显露出真实的模样——金色鹏纹的旌旗迎风招展,精甲铁马的十万大军迎着金色晨辉缓缓漫过河岸线。 苏毗城楼上的守军一片震动:“是援军!上穹的援军!”宁静的清晨霎时沸腾起来。老王爷桐柏脚步踉跄着急急登上城楼,眯着眼望向那浩荡而来的大批人马。那金色鹏纹旌旗在阳光下分外醒目。当先一人白马银甲,英姿卓然,光芒耀眼。“青悒……”桐柏神情激动,声音有丝哽咽颤抖。 相较苏毗城内的振奋喧哗,罗刹阵营则显得阴气沉沉。玄色铁骑方阵寂静无声,仿佛一片烙在大地上的黑影。穆枭大剌剌地跷着腿坐在高台上,身体斜靠着椅背,神色慵懒地闭目养神。待十万上穹大军停驻阵前,他才缓缓眯开眼,仿佛不适应刺目的光线一般,伸出手挡在眼前。 “原来是世子殿下……”话到一半,他忽然一顿,仿佛突然醒悟般:“哦,不对,应该是新帝陛下亲临。呵,难怪这么刺眼!”他语带讥讽,依然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倚在椅背上,似乎一点也没把面前的人马放在眼里。桐青悒神色不动,清冷的目光缓缓凝结在高台上的那个铁制囚笼。贝竺策马上前,沉声说道:“中穹叛军大势已去,如今中穹领地尽在我军掌握之中,劝你还是尽快投降,不必做无谓的抵抗!” “哦?”穆枭似是惊讶地挑了挑眉:“比我想像中的快啊!”他缓缓坐直身体,目光自上穹大军阵前扫过,最后将目光定在桐青悒身上:“我说狻猊将军怎么没跟你们一块儿来呢,看来是和妙音郡主见着面儿了!”话落,囚笼里的人影倏地动了一下。 对于穆枭的目中无人,桐青悒不恼不怒:“如此说来我还得感谢罗刹将军的精心安排!”“哈哈哈!”穆枭朗声笑道:“客气客气!在下不过喜欢看别人一家团聚的感人场面!”“可惜啊……”他转目瞥了眼身旁的铁制囚笼,甚是惋惜道:“今日怕是看不到了!” “那可不一定!”贝竺冷笑一声,抬手示意身后的士兵将囚车推上前来。轧轧车轮声响,两辆囚车缓缓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一老一少,两抹人影分别立于囚车上。中穹王穆昆一脸土灰,神情漠然地抬眸看向穆枭。而另一囚车上的穆兰嫣却急切地睁大了眼,寻向穆枭的方向,只是愣了一下便激动地挣扎呼喊起来:“枭!” 远远看着高台上的穆枭,穆兰嫣心底的思念和委屈在顷刻间崩溃。红了眼,湿了面,她拼命地呼喊着他的名字,期盼着他能给她同等的回应,期盼着他会在乎她!穆枭的脸色沉了沉,终于站起身,举步走下高台。穆昆漠然的神情微微颤动了一下,细长的眼底阴霾更深了一层。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穆枭,仿佛想要将目光穿透那具高大阴沉的身体。 穆枭每走一步,空气中紧绷的气息便越浓一分,仿佛空气都被他周身的寒气所凝结。他在罗刹铁骑阵前站定,脸上的阴霾如迷雾令人难以捉摸。“枭……”穆兰嫣眼中燃起灿烂的光芒,嘴唇颤抖着,又惊又喜。她以为他终是在乎她的…… 穆枭唇畔缓缓勾起一丝笑意,阴鸷的双眼冷冷扫过囚车上的穆昆:“穆王爷一生胸怀城府、图谋天下,以为算尽心机却落得今日如此下场也着实令人唏嘘!”贝叶一怔,未料到穆枭会作如此反应。桐青悒却是不动声色,仿佛早已料到如此。“只可惜这天下注定不是你的,义父!” 穆兰嫣眼中的希望霎时冷却,犹带喜色的脸如石雕一般僵住,只是瞪大着眼愕然地看着那抹阴沉的人影。“哼,本王一世聪明,唯独错估了你!”穆昆反倒笑出声来,未见喜怒,只是惆怅:“十年前我就该想到会有今天,只可惜……”“可惜你太过自负,以为你可以掌控你手中的一切!”穆枭冷冷道出后半句话,冷硬唇畔那一抹笑意缓缓扩散开来:“不过,我能有今日,能多亏义父一番教导。若是义父不弃,我倒是乐意亲手送您一程!” 穆昆的脸色一僵,先前的淡泊之色尽无,细长眼底锋芒顿起,似要生啖了穆枭。“有人以为这就是我想要的?”穆枭忽地转头看向桐青悒,眼中尽是嘲讽之色。恫青悒淡然笑了笑,反问道:“罗刹将军想要的又是什么?”“我要这天下!”如此狂妄之言,令上穹众将士为之惊然色变。 “这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桐青悒面色如常,不以为意笑道:“若只是要这天下,罗刹将军又何需大费周章设下连环迷局?”穆枭蓦地抬头,阴鸷眼底射出一道精芒。盯着他半晌,忽然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我想要的你舍得么?”话音落下,桐青悒眼中倏地掠过一阵阴霾,玉色俊颜布满寒霜。 穆兰嫣怔怔地看着穆枭,看着那个自始至终从未看过她一眼的男人,看着他残酷地笑,看着他绝然转身。世界一片静寂、一片黑暗,唯有那个人、那个冷酷的背影亮着。仿佛黑暗中唯一的一团光,那样醒目地闪耀在她眼前。她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抓住那团光,却发现距离越来越远。当所有的力气都消耗怠尽,她终于安静了下来。黑暗中,那团光在她眼前越来越冷,冷得令她再也发不出声音,冷得眼泪都冻结在眼眶。 原来最痛的不是失去,而是从不曾得到!穆枭拍了拍手,两名黑甲侍卫忽然出现在他身后的高台上。在铁链“哗啦”的拖曳声中,两具被铁链圈住脖子的人影被拉上了高台。铁质囚宠里的人影仿佛被惊电触动一般,忽然变得暴躁起来,双手拼命地摇晃着铁笼,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 上穹十万将士蓦地被眼前一幕怔住。那如野兽一般关在笼子里的人竟然是镇国公桑吉!所有人心中一片惊寒。象雄百姓和将士们心中的英雄,一生戎马沙场、保家卫国、功高望生的老将军竟然遭到如此羞辱!穆枭仿佛在欣赏一出戏,带着一丝陶醉,冷眼看着在囚笼中疯狂嘶吼的桑吉,还有铁链圈锁下如牲口一般被黑甲侍卫拉扯的洛卡莫和洛云。 “此情此景若是狻猊将军在场又会是何等的感人肺腑!”穆枭一声感叹令桐青悒脸上寒色如冰,身后众将几欲忍无可忍。“穆枭!”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忽然自苏毗城楼上传来。老王爷桐柏实在不忍看到一代忠臣良将受到如此折磨和羞辱,出声劝诫:“你若想达到目的,就要给自己留有余地,不要欺人太甚!” 穆枭缓缓抬头看向城楼上那抹华发如雪的苍老身影,神色间有一丝惊讶和讥诮,仿佛听到一句笑话。“桐老王爷,您可曾想过为何今时今日您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苏毗城城楼上?”他踱步走上高台,手指摸了摸鼻梁,接着道:“十日来,在下可曾动过这苏毗城一砖一瓦?可曾烧杀抢夺城中一人一物?如此,难道还不够留有余地么?”桐柏忽地一怔,只见那一双阴鸷的眼中陡然腾起一道利芒,冰棱一般蓦地扎进他的胸口,令他一阵彻骨的惊寒。 “哼!”穆枭倏地转身,一脚狠狠踢在囚笼之上,脸色转瞬阴森得骇人:“若要残忍狠毒、不留余地,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什么叫做‘斩尽杀绝’!”那狠狠一脚令沉重的铁笼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笼中之人却突然安静下来,仿佛化作了石雕,只是目光怔怔地望着一脸阴森的穆枭。一瞬间,所有人都被高台上那人身上突然爆发出来的森寒戾气怔住,惊得睁眼屏息。就连天空也仿佛感觉到那股强烈的阴森气息而陡然变色,层层阴云吞没了太阳的光辉,天地一片灰暗。 天空阴沉得仿佛会压下来,寒风无声地扫过大地。千万双目光都沉默地聚集在高台上那道黑色暴戾的身影上。穆枭缓缓侧转过头,阴沉的目光望向北方的天空。滚滚阴霾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唯有北方天际下一道耀眼的白色突显在灰暗的天地之间。 穹保雪山上那片从山顶一直漫延至半山腰的终年不化的冰雪纯净而神圣,仿佛天神一般屹立在苍茫天地之间,千百年来俯视着大地上的生灵,静静地注视着这片土地上的喜怒哀乐。那是传说中,吉祥的天母降临人间的神圣静雪之地。 北方天际,那片耀眼纯净的白如利刃一般刺入苏毗城下无数双眼睛。唯有囚笼里的那一个看到,那一刻压抑、悲痛、仇恨飓风般掠过高台上那双阴鸷的黑眸,搅起漫天阴霾,最后凝结成一片骇人的血红:“难道你们忘了,十年前,这片土地上曾有过的罪恶么?” 胸口猛地一窒,似有无形的尖锥刺入心脏。桐青悒脸色惊变,但见城楼上那具苍老的身影一僵,突然重心不稳地倚向城垛。十年前…… 八十八、静雪往事(上) 象雄列古格24年。穹保雪山银装素裹,六座雪白的山峰仿佛天神一般静静地守护着雪山下的穹保与静雪城。 二月初,象雄帝国的上穹和中穹大部分地区已是仲春时节,而静雪城却依然披着厚厚的雪衣,空气中沁着冰寒,冬的脚步在这片雪域高原迟迟不愿离去。 新的喜庆刚刚褪去,静雪城堡上下便又为了一年一度的祭祖日而忙活起来。微风拂过,枝头细碎的雪纷纷洒落。一袭银丝八吉祥纹绣黑锦长袍,头戴血石羽冠的朗朗少年缓缓步入积雪成毯的庭院。阳光照射在雪地上折射出明亮眩目的光晕,衬得一袭黑锦长袍的少年分外威严逼人,竟令人生出几许莫敢直视的敬畏。一众侍卫、奴仆纷纷垂首行礼。 “父亲!”少年挽袖走向庭院里负手而立,静赏雪景的中年男子。亭葛释闻声转身,抬眸的一瞬,沉凝的眼中露出一丝惊讶。他沉默地看着恭敬立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刀刻般的脸庞渐渐流露出几许赞许和骄傲。 “启禀城主,少主的礼服已经修改好,请城主定夺!”老管家领着裁缝躬身跟在少年身后,轻声询问城主亭葛释的意见。亭葛释上下打量着面前盛装的少年,忽然笑道:“果然是长大了,颇具男子汉的气魄了!”少年硬朗的脸庞与亭葛释有几分神似,五官轮廓却更加深刻俊朗。听到父亲的赞赏,少年始终紧抿的唇线缓缓弯起一道浅浅的弧度,黑眸清亮有神,仿佛夏日的烈阳。 “礼服就这么定下了,不需要再修改了!”亭葛释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辛苦了,去帐房领赏钱吧!”“谢城主!”裁缝连忙行礼谢过,由管家领着离去。少年随亭葛释走向静雪城堡的眺望台,那是整座城堡最高的地方。站在眺望台上,可以将整座静雪城尽收眼底。 “索南,你知道静雪城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么?”亭葛释轻轻抚摸着眺望台扶拦上光滑的石狮,目光落向远方,轻声问身旁的少年。少年愣了下,开口说道:“先祖在两百年前来到穹保雪山下建立了这座城池,应该是取其所依山峰静雪峰而命名的吧!”亭葛释摇了摇头:“静雪峰本不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有了这座城才得名!” “那‘静雪之地’也是因为这座城才有的么?”少年清亮的黑眸透着困惑。亭葛释不答,接着问道:“你可曾知道咱们的先祖是什么人?”少年倏地抬头,怔怔看着神情深沉莫测的亭葛释,眼中隐隐流转着一丝惊讶与忐忑。 许久,少年轻轻开口道:“索南曾经听过一个传言……咱们亭葛氏是象雄开国帝尊的后人!”话落,少年不安地低垂下头,衣袖内紧握的双手隐隐冒出丝丝冷汗。这个“传言”,一直以来都是静雪城的禁忌!沉默,窒息一般的沉默!少年低垂着头一动不动,而那个沉凝的身影仿佛化作了一片凝固的阴影笼罩在他面前。风夹着丝丝冷冽的寒意吹过他的面颊,他却汗湿了层层衣衫。 “是!”简短的一个字如惊雷落下。少年猛然抬头,望见父亲硬朗的脸庞透着一抹从未有过的复杂神色。阳光斜射在那张脸上,勾出一抹凝重的阴影。“象雄如今的天下便是亭葛氏十代帝王用无数人的鲜血换来的!” 亭葛释面向着北方那座雪白神圣的山峰,声色沉静地徐徐而道:“自古得天下者必经杀戮,浴血而生。而正因如此,第一代帝王都背负着数不清的杀孽,一代又一代,越来越重的杀孽变成了无法消弥的罪孽遭受到上天的惩罚,亭葛氏的每一代帝王都活不过五十,而皇族的血脉也越来越淡薄……所以,当年亭葛氏的第十代帝王毅然放弃了皇权和天下,隐居于这雪山之地,为了亭葛氏血脉的延续和后代子孙内心的安宁。” “‘静雪之地’便是寻求灵魂深处的宁静和纯洁之所!”少年喃喃道中心中所悟,清亮的黑眸中倒映出静雪峰上那片耀眼的纯白。 “‘静雪之地’埋藏着亭葛氏过往的辉煌和罪孽,也守护着亭葛一族的明天和希望!”亭葛释伸手抚上少年略显单薄的肩头,沉声说道:“身为亭葛氏的后人,你有责任守护你的族人,做一位仁德的领袖,谨记先祖的教诲,不要再造杀孽!”少年一瞬不瞬地望着那片神圣的“静雪之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子夜,静雪城静谧安祥,高耸的静雪峰上灯火闪烁。身着盛装礼服的旅长亭葛释携着妻儿家眷,踏上通往“静雪之地”的一千零八十级台阶。沿途红衣喇嘛诵经祈祷,共一千零八十位。 “一千零八十”代表了十法界的各一百零八个数;“一百零八”表示单纯的一百零八种烦恼,一百零八尊佛的功德,一百零八种无量三昧等等。这个数字代表着圆满,是佛教中最为吉祥的数字。一行人每踏上一级台阶,“静雪之地”上便会响起一声钟声,意喻着在神佛的指引下,每一种烦恼和罪孽得以消除。 悠远的佛钟声在静雪峰上回荡,一声声浸入夜色里,飘向未知的远方。亭葛释虔诚俯身于神殿外行大礼。礼毕,众家眷退至两旁,唯族长携长子步入神殿。 一千零八十只蜡烛的金黄光晕将整座白玉石砌的神殿烘托得恍如仙境。殿内四壁彩粉绘制的万佛图色彩绚丽,栩栩如生。高高隆起的天顶似深蓝的苍穹,飞天壁画如梦似幻。 神殿之中供奉着一尊白玉石雕的白度母像。其身色洁白,穿丽质天衣,袒胸露腹,颈挂珠宝璎珞,头戴花蔓冠,乌发挽髻,面目端庄慈和,右手膝前结施愿印,左手当胸以三宝印捻乌巴拉花,花茎曲蔓至耳际。身着五色天衣绸裙,耳珰、手钏、指环、臂圈、脚镯俱全,全身花蔓庄严,双足金刚咖趺坐安住于莲花月轮上。 相传白度母是观世音菩萨左眼眼泪所化,因佛母面、手、脚共有七目,所以又称七眼佛母。额上一目观十方无量佛土,其余六目观六道苍生。修度母法者,一切罪业消灭,一切魔障消灭,能救一切灾难。而且无子息者,求男得男,求女得女,求财得财,长受富贵,皆能遂愿,成就急速,其功德利益无量。密宗**师置身于大殿正中的千烛之中,缓缓起身施以佛礼。 “三世佛陀生出母,无死赐寿吉祥母,一切所求皆赐予,圣救度母吾礼敬!”亭葛释双手触额朝白度母像行俯身礼,诵白度母咒二十一遍:“嗡达咧!都达咧!都咧,玛玛,阿优布涅,嘉那,布真,咕噜,梭哈……”(救度者!救度者!大救度者!请赐予我功德、智慧与寿命!) 少年安静地立在一旁,目光炯炯落在那尊晶莹剔透的白度母神像光洁额间那一只血石镶嵌的眼睛。那一点红嵌在洁白无瑕的玉石中,仿佛一滴鲜活的血,令那尊端庄祥和的神像显得有一丝诡异,又有一丝令人怵目的惊艳。“索南!”少年一怔,猛然转过头去看到父亲一脸庄重的神情。而密宗**师也不知何时立在了他面前,手中托着一只金盘。 密宗**师伸手示意少年朝白度母像跪拜,然后以手指沾金盘中的朱砂轻触少年的眉心,嘴唇翕合,念念有词:“救度轮回达阿惹也母 以都得达啊惹也救八难 以都惹也救一切病 救度佛母尊前礼 安住白色莲华中 月色形之座垫上 足结金刚跏趺坐 胜施母前我敬礼 身色等同于秋月 背复以月为依衬 一切庄严悉具足 持邬钵罗我敬礼 现具十六妙龄身 一切等觉彼之子 持施欲身之佛母 度母尊前我敬礼 白色轮之白色光 八轮辐上八咒字 具足加添环绕相 具轮母前我敬礼 圣母度母能救母 如意轮增寿命母 天母尊前我请启 息灭寿命之中断 从一切病及苦中 汝具能者祈救出 胜与共通诸悉地 祈能无余尽赐我 于圣母尊敬信者 汝常顾念彼如子 我亦启请于汝故 祈以悲钩恒摄受 天母尊身色如月 窈窕娴柔端严相 妙身以宝庄严饰 美妙绫罗为裙裳 莲月之中而安住 双足金刚跏趺坐 一面二臂微笑颜 出生三世诸佛母 天弱尊前恒敬礼 愿为我顶如意宝 愿仅于尊少分赞 我等修习菩提中 从今乃至证菩提 凡诸违缘令息灭 一切顺缘悉圆满!” 密宗**师绵柔的吟诵声回绕在神殿里,似流水又似月光,沉静清凉,轻轻拂过少年震颤起伏的胸膛。 少年闭着眼,静静地聆听着白度母赞,心境无比的空明。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重重雪山之巅,苍鹰在头顶飞翔,有风拂过他的面颊,温柔地似一双纤手。他听到了雪花从天空轻轻坠落的声音,看到一朵晶莹洁白的雪莲花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徐徐盛开…… 八十九、静雪往事(下) “当——”金盘掉落在玉石地砖上的突兀声响惊得少年猛然睁开了眼睛。密宗**师神情惊骇地瞪着少年,手指上的朱砂在少年眉心画出了一滴血痕。**师猛地后退一步,身体突然如僵硬的佛像轰然倒地。 少年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跪着,怔怔看着洒落一地的朱砂似鲜血一般渗入白玉石地砖的缝隙。“大师!”亭葛释惊呼一声冲到密宗**师身边,将他的身体扶正。大殿外忽闻靴声阵阵,剑甲加身的侍卫第一时间奔入了神殿。 “退下!”亭葛释厉喝一声,神色间布满阴霾:“谁让你们进来的?”静雪神殿乃是清净神圣之地,刀兵之器生有戾气,乃大凶之物。侍卫愣住,一时情急护主犯了大忌,正欲退出之际,忽闻密宗**师喃喃说道:“天地劫数,赤焰腾空;罗刹归来,血浴坤仪!”亭葛释脸色惊变,忽地抬首朝那尊白度母像望去。 蓦地,他全身一震。白度母像额间那只血石镶嵌的眼睛忽然发出了丝丝微弱的红光,那块血石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流转的光芒似血液在隐隐流动。如此诡异的一幕令侍卫们同样惊怔在原地,忘记了离去。 “怎么会这样?”亭葛释几乎是踉跄着扑向白度母像下,难以置信地瞪着那只发出骇人红光的“眼睛”。“天意啊……”密宗**师目光哀伤地看了眼怔忡的少年,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握着佛杵缓缓走向白度母像。 “大师?”亭葛释怔怔地看着满脸哀伤的**师,眼底缓缓升起从未有过的绝望。“一切因果皆有定数,天意无法改变啊!”密宗**师深深叹息一声,跪坐于白度母像下,闭上眼,不再开口。“父亲?”少年起身走到呆怔的亭葛释面前,清亮的黑眸中溢满关切。 亭葛释抬眸看向少年,唇角微颤,久久不语,似乎内心正在经受着痛苦的挣扎。侍卫们愣怔半晌,终回过神来,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神殿里,烛光将少年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竟透着些许孤寂。许久,亭葛释终于平静下来,那样的平静却透着说不出的苍凉。他缓缓拿起密宗**师的佛杵,凝重地看了一眼白度母像,倏地举起佛杵朝白度母像的额间敲下。 少年大惊,听到“咯嚓”一声轻响,白度母额间的那颗发光血石自凹槽里脱落,轻轻落进了佛杵顶端的金莲花里。亭葛释沉默地将那颗血石取出,放在掌心端详许久,终于沉重叹息一声,将血石递到了少年面前。少年一脸讶异,只是垂着双手不动。 “它是属于你的!”亭葛释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沉重。少年怔怔盯着血石半晌,有些犹豫又有些颤抖地伸出双手。当那颗流转着微微红芒的血石躺在他的手心,他忽地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沸腾起来,仿佛与那颗血石产生了某种共鸣! 亭葛释神情复杂地看着少年,那血石流转的红芒映入少年清亮的眼底,似跳动的血色火焰。伴随着阵阵轰鸣,整座神殿忽地颤动起来,少年惊见那尊白度母像巨大的莲花月轮底座正缓缓向地下陷落。强烈的震动将神殿玉梁上的灰尘纷纷震落,大殿里一时间灰蒙如雾。如此巨大的动静中,密宗**师依然纹丝不动,闭目打坐。 少年转眸看向自己的父亲,却见亭葛释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尊白度母像,眼中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矛盾在隐隐跳动,似绝望又似希望。当白度母像的莲花月轮底座完全地没入了地面之下,轰鸣声和震颤消失,神殿内重新恢复了平静。少年眨了眨眼,透过弥漫在空气中的尘雾,看到白度母像的身后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甬道入口。 亭葛释将佛杵轻轻放回密宗**师身旁,然后看了少年一眼,举步走向甬道入口。少年只是迟疑了一下,便握紧血石朝甬道入口走去。 仅一人宽的甬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少年屏气凝神跟随着亭葛释的脚步声,缓缓向前行。狭窄的空间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格外清晰,脚下厚厚的积尘显示出这条甬道已有很多人无人来过。身后,密宗**师绵柔的吟诵声隐隐约约、飘缈悠远,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这条神秘的甬道仿佛一条时空的桥梁,连接着神殿与甬道尽头未知之所两个不同的时空。 黑暗中,狭长蜿蜒的甬道内,时间变得不那么清晰。不知道走了多久,空气中渐渐生出了丝丝寒气。越向前,寒气越重,丝丝缕缕,冰冷刺骨。脚下的地面变得异常坚硬,少年抬手在黑暗中触向甬道的石壁,竟是光滑的冰层。突然,前方的脚步声停住了。 少年一惊,随之停下脚步。黑暗中,只听得衣袖悉簌的细微声响,前方的人影似乎在摸索着什么。“噗!”松油微微呛鼻的气息伴着接连亮起的火光,层层撕开了浓重沉闷的黑暗。突生的光亮令少年的双眼有些不适,缓了缓才看清眼前的环境—— 重重楼阁,飞檐反宇;玉壁丹墀,层叠如虹;鹏纹梁柱,巧夺天工;清雅莲池,幽香若隐。晶莹剔透的宏伟宫殿,银光闪闪,寒雾缭绕,恍若仙宫。 少年怔愣许久方才回过神来,眼前竟是一座冰晶筑就的华美宫殿。亭葛释将火折收回怀中,凝目看向少年说道:“去吧!”少年愕然,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安:“父亲……”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血石,内心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一旦他走上那座宫殿,所有的一切将会改变。 亭葛释沉默看着他,眼神凝重却异常坚定,不容他有半分退缩。“父亲,您会在这儿等我回来么?”少年心中忐忑,内心极其不安。少年的脸庞映在亭葛释深沉的眼底,那样的清晰,那样的深刻,仿佛深深融入那双眸子里。 “会!我会等你回来!”少年清亮的黑眸立时绽放出灿烂的神采,毫不犹豫地独自踏上了通往冰晶宫殿的玉阶。尽管他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但他相信父亲会一直守在这里,等着他回来。长长的玉阶整整一千零八十级,这个数字正好与通向神殿的玉阶数相符。少年微微喘息着,踏上最后一级玉阶,冰晶宫殿华美庄严的宫门完美地呈现在他眼前。宫门上,一只雄姿卓然的大鹏鸟伸展着巨大的双翅翱翔在祥云彩霞之间,地上雪白莲花盛放,祥光直冲云天。 少年回首望向玉阶之下的那抹身影。隔了一千多级台阶的距离,他依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父亲坚定沉凝的目光,就是那样一道目光给了他勇敢的力量。站在宫门前,近距离地看那精巧华美的雕刻,每一道痕迹都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那只大鹏鸟更是栩栩如生,双眼仿佛有生命一般灵动鲜活,王者之气凌厉迫人。 深吸口气,少年掌心暗生力道。沉封百年的冰雕宫门发出沉闷的咯吱响声,缓缓向内开启。少年屏息站在宫门口,凝目望向宫殿深处。殿外两侧的火光跳跃着,忽明忽暗的光影渗入凝固的黑暗中,隐约照见殿内的模样。空荡荡的宫殿,像一个密封的寒冰棺椁,时间和空气仿佛都在这里停止了流动,唯有刺骨的寒气充斥其间,令人呼吸都觉得生疼。 一步一步,少年听着自己清晰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当双眼重新适应了黑暗,他看见殿堂中央依稀有一座长方形的冰台,冰台上方供奉着某个物件,黑漆漆的,与殿内的黑暗融为一体,辨不清形态。冥冥中,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令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冰台。借着血石微弱的红光,他终于看清——那是一通体漆黑如墨的玄铁短戟。 心脏在那一瞬突然疯狂地跳动起来,手中那颗血石隐隐散发出灼热的气息,透过他的手掌渗入他的身体,令他全身的血液汹涌沸腾,仿佛他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少年火样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戟身,内心被一股强烈的力量催使着令他伸出颤抖的手握住了那只冰冷沉重的玄铁短戟,然后毫不迟疑地将手中的血石嵌入戟身正中一处隐蔽的凹槽,动作娴熟精准,连他自己都为之震惊! “咔!”一声轻响,在他手腕的转动之下,玄铁短戟倏地自中间向两端伸长,眨眼间化作一柄通体赤红的双刃长戟。戟身正中血石的光芒陡盛,鲜艳诡异的红芒霎时照亮了整座冰筑的宫殿。少年怔怔地握住手中的双刃长戟,清亮黑眸被血石的红芒映得血红。他手中的便是传说中,象雄开国帝尊亭葛氏先祖横扫天下的兵器——赤焰戟! 少年拿着“赤焰戟”欣喜地奔出冰雕宫殿,他以为他会看到父亲为他骄傲的微笑,然而——“父亲?”少年呆怔在宫殿门外,看着空荡荡的冰晶世界,再也寻不到亭葛身影。强烈的不安令少年疯了一般冲下千级玉阶,手中的赤焰戟也被他丢弃。 “父亲……父亲……”来时的那条甬道出口不知何时被一块巨大的冰门封住,少年拼命扑捶,冰门却纹丝不动。“索南!”冰门后忽然传来亭葛释低沉的声音:“你要记住,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坚强地活着!”“父亲,开门啊,父亲……”少年依然拼命地捶打着冰门,内心强烈的不安告诉他,隔了这道门,他或许再也见不到父亲或者所有的亲人。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却又那么地可怕,他无法接受。 “宫殿里有一条密道可以通向外面,你从那里离开,再也不要回头,走得越远越好!”“父亲……”“记住,一定不要回头……”亭葛释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内心也在挣扎:“不要忘了你是亭葛氏的后人,你不能辱没你的姓氏,要做一个顶天立地、勇敢坚强的男子汉!”“你要记得父亲的话,不论发生什么,活着才有希望!”这最后一句饱含着深深的不舍,饱含着一个父亲的深沉之爱。带着一丝压抑的哽咽,亭葛释的声音最终消失在冰门后。 “不要走,父亲——”少年犹如一只疯狂的小兽,拼命用身体撞击着石门,泪水绝望地滑过脸颊。那一夜,下穹北部的穹保雪山下血光熏天。 当少年带着赤焰戟从密道走出了冰晶宫殿,看着火焰血红的光芒中族人的尸体,从静雪城堡一路铺向高高的静雪峰。无数族人的血将整条通往神殿的玉石阶梯染成了红色,仿佛一条鲜艳狰狞的毒蛇盘桓在穹保雪山上。他听到一列黑色的铁骑在火光中朝他迎面冲来,森森寒芒折射着血光。他听到有人喊道:“是‘赤焰戟’!” 火焰熏红了少年的眼睛,手腕轻转的刹那,“赤焰戟”在他手中发出了凌厉的唳鸣,旋风一般扫向那一众黑色铁骑。眼前的刀光剑影,耳边呼啸的铁器之声,都化作了电闪雷鸣,激起他心头暴风雨般的愤怒和哀鸣。鲜血喷溅,如雨水洒落,温热粘稠的液体带着浓浓的腥味淌过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脸颊,竟是异常冰冷。他从来不知道杀人的时候会是如此感受,孤独、寒冷、绝望……刀剑落在身体上都感觉不到疼痛! “住手!”火光中缓缓步出一骑身披将帅战袍的身影。将领一身黑色战袍,没有旗号,没有任何徽记图腾,如此的装着,显然是为掩人耳目:“留下‘赤焰戟’,便放你走!”少年紧握手中的赤焰戟,抬眸冷冷看向那名将领,火光中那张脸无比清晰地印入他的眼底:“想要,就用你们的命来换!” “你叫什么?”将领半眯起眼打量着少年,眼中隐隐泛起冷冽杀气。“我便是亭葛氏第十八代长孙,亭葛索南!”少年冷硬的脸庞流露出一丝骄傲,一丝冷然。将领眼神倏冷,顿时杀气陡增:“那就留不得你!”话落,一众铁骑汹涌而上,将少年重重包围。 少年挥戟拼死顽抗,以一敌众,身单势薄。他什么都没有了,又何惧一个死?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可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心底只有一个字,便是“杀”!“少主!”一声急促的呼唤自静雪城外传来。夜幕之中,一骑黑马如飓风冲入城中。马背上年过半百的老者一把拽起浑身浴血的少年,挥着长柄九环砍刀杀出重围。 眼看城门即将关闭,漫天的箭雨呼啸而来。老者将少年护在身前,拼死冲出城门。夜色漆黑,前路茫茫。黑马载着一老一少飞驰在寂静荒凉的雪原上。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夹杂着阵阵急促的喘息。少年看不清老者的神情,却清晰地感觉到老者那异常的喘息声,呼吸间有浓重的腥气,是血的味道。 没有方向,马儿只是拼命地在漆黑的夜色中奔跑。或许是感觉到主人的异常,又或许是跑得太久太累,马儿渐渐放缓了速度,然后停了下来。少年跳下马背,伸手去扶救了他的老者,触手一片温热粘稠。“老奴没事!”老者推开少年的手,将长柄九环刀插入雪地,暂时支撑着虚软的身体。 “管家?”少年一惊,那熟悉的声音竟是静雪城堡的老管家。老者喘息着,微笑道:“老奴真的是老了,都快挥不动这把九环刀了。”少年眼眶一热,再次伸出手,想要将老者扶下马背。 “少主,老奴只能送您到这儿了,剩下的路就要您一个人走了……”老者的身体在黑暗中微微颤抖着,喘息越来越急,似乎极力隐忍着痛楚。“不……”少年急切地抓住老者的手,想要留住这最后的一丝温暖。老者伸手抚了抚少年的肩膀,语调平缓带着一丝欣慰:“守护亭葛族的血脉是我巴瓦氏一族的使命,老奴今日也算……没有愧对先祖了,呵呵!” “不,您不会有事的……”泪水失控地涌出眼眶,少年声音嘶哑哽咽,不肯松开老者的手。“时候不多了……”老者抬头看了看天色,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再不走,追兵就赶来了……”老者忽然使劲挣开少年的手,猛然大喝一声,调转马头:“少主,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为了亭葛一族的希望,一定要活下去!” 少年一惊,意识到老者想要做什么,急忙扑上去。黑马嘶鸣一声,强劲有力的四蹄踏起一阵雪花,闪电般冲向来时的方向。少年扑了空,跌倒在雪地上,望着那绝尘而去的一骑人马,喊得撕心裂肺:“不要——” 穹保雪山脚下,庞大的军队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踏着坚硬的冻土迅速地撤离,训练有素的队伍没有一丝多余的人声,马蹄声如闷雷回荡在空旷的雪原上。短短几分钟,数千人的军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又归于平静。“哗”雪道旁的厚雪堆里忽然伸出一只满是血痕的手臂。少年纤瘦的身影从雪堆中跳了出来。此时,漆黑的天空划破出一抹微弱的曙光。 每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耀在穹保雪山上的时候,那从山顶一直蔓延至半山腰的终年不化的冰雪便会泛出奇异的银光,点点光芒如星辰般耀眼,传说中,那是吉祥的天母洒向人间的祝福。然而,这一刻映入少年饱含惊恐和悲痛的清亮黑眸中却是一片骇人的血红光芒。 望着那片由无数族人的鲜血染红的冰雪,少年的眼睛如被烈火灼痛般猛地闭合。他闭着眼,却清晰地看见一个个在屠刀下倒下的族人的脸,那里有他的父母,有他的兄弟姐妹……他们守护着那片神圣之地,挣扎着,拼死顽抗,最终尸骨成山,血流成河。鲜红的血将千年不化的冰雪都浸透,神圣吉祥的静雪之地一夜之间变成了死亡之地。 “我会回来的……”少年喃喃自语,倏地睁开了眼睛。原本清亮的黑眸在眨眼间已变得血红,目光怨毒狠戾,那里已没有了恐惧,没有悲伤……只剩下火一样熊熊燃烧的仇恨…… 看了一眼那片血红的光芒,少年断然转身,没入了茫茫雪原。 九十、珏枭对决 “我说过,我会回来的!”穆枭缓缓抬首,阴鸷目光燃烧着熊熊火焰直射向城楼上那抹颤抖苍老的身影。“你……你是亭葛索南?”桐柏脸色若纸,神情怔骇却又透着一丝异样的激动。 “哼!”穆枭冷笑,伸手举起那柄漆黑如墨的玄铁短戟:“亭葛索南十年前已经死了,今日站在这里的是因仇恨而生的‘赤血罗刹’——亭葛枭!”话落,红芒陡生。铁质囚笼眨眼间被劈成了两半,通体赤红的双刃长戟闪电般横切向桑吉的脖颈。 “不要!”洛云失声尖叫,疯了一般挣脱开锁链的牵制,冲向桑吉。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倏地飞射向高台。“当”一声响,穆枭手中的长戟偏失了方向。天地间忽地响起一阵雄浑的狮吼。苏毗城西边的山坡上,绛袍铁甲的瘦削身影握弓端倨白狮背上,玄铁面具下清冷脸庞苍白透明。 “狻猊将军!”上穹军队中有人惊呼出声。桐青悒看向山坡上的人影,眼底溢出一丝无奈。他并不惊讶贝叶和一众侍卫未能拦住她,只是没想到她会来得这么快!“珏……”洛卡莫干哑的喉咙里颤颤挤出一丝声音,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山坡上缓缓而来的一人一狮。“呵!”穆枭缓缓收回长戟,瞥了眼瘫软在地的洛云,唇角扯出一抹笑意:“该来的,终于都来了!” 桑珏没有看向桐青悒,径直骑着白狮走向高台。微颤的目光依次扫过高台上的亲人,父亲,母亲,还有洛卡莫!“冤有头,债有主!”沙哑的嗓音如沙子磨过空气:“既然罗刹将军是特地来讨债的,也该等所有人到齐,大家也好算得明白。”恫青悒神色一震,惊见桑珏跃下狮背,独自走向罗刹铁骑阵营。 黑压压的军队如一面阴森的墙横亘在桑珏与高台之间,她每逼近一步,空气中的森寒杀气便越重一分。穆枭眯眼凝视桑珏半晌,笑道:“‘狻猊将军’倒是爽快,只是要算清这笔血债,怕不是那么容易!”他忽然抬眸看向另一方阵营前的桐青悒,轻蔑的语气透着迫人心寒的冷意:“新帝以为呢?” 恫青悒一时沉默,目光与城楼上桐柏相对。神情变幻间,他清晰感觉到叔父眼中隐约浮现的一丝心虚。十年前,静雪城那场灭族的血腥屠杀背后究竟还埋藏着怎样的隐情? 桑珏凝目看向高台上那道高大森然的人影,冷定开口道:“你想要如何,不妨明白说出来,今日在此一次了清。”“呵呵呵!”穆枭笑了笑,走到桑吉跟前一把拽起了锁在他脖子上的铁链,轻蔑说道:“若要血债血偿,桑氏的区区几条贱命何以抵偿我亭葛一族千百条人命?”桑珏脸色微沉,却见他忽然松开了铁链,状若嫌恶地睇了桑吉一眼,转眸阴阳怪气地冲她笑道:“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她微愣,无法猜测他深沉复杂的心思:“赌什么?”“赌新帝是否舍得!”话落,众人皆是一愣,迷惑不解。唯桐青悒一脸阴沉,目光凌厉地射向笑容莫测的穆枭。穆枭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睇着桐青悒:“在下本意亦不想大动干戈,免得伤了大家的和气。不如狻猊将军与在下一对一地较量一番,若是狻猊将军赢了,在下就放了桑氏一家,如何?” “若是狻猊将军输了呢?”桐青悒冷冷盯着穆枭,俊颜寒若冰霜。“呵呵,那就看新帝是否舍得了!”穆枭眼底笑意渐深,闪烁着挑衅的光芒:“江山美人,您要舍哪一个?” “穆枭,你休得狂妄!”贝竺忍不住怒道:“如今天下局势已尽在上穹掌控之中,你已是孤立无援、残喘待终,新帝凭什么还要任你无理要挟?”“好一个‘孤立无援、残喘待终’!”穆枭缓缓落座椅上,以手撑住下颌,一脸深思的模样:“这话用在在下身上合适么?” 在千万双惊诧的目光中,一抹黑影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苏毗城楼上。狰狞的鬼面散发着阴冷之气,仿佛地狱使者。鬼士!城楼上的守军惊愕骇然,谁也未曾察觉那抹鬼影从何而来。 桑珏心下一惊,只见那抹黑影倏地凌空跃起,数道黑影刷刷自他手腕间飞射而出。“小心暗器!”贝竺惊呼一声,与数名侍卫一齐挺身护在桐青悒身前。三声钝响,桐青悒马前半丈地面上赫然嵌入三枚金质令牌。贝竺心下一惊,上前将令牌抬起,凝目细看之下,不觉脸色大变——三枚纯金打造的令牌上分别烙有“静雪”、“穹保”、“黄牛”字样。 “郡守令!”一股无形的恐惧悄然蔓延在上穹十万人马之中。郡守令乃各城郡守贴身之物,见令如见人。如今三城郡守令齐齐落入穆枭手中,那便意味着三座城池已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令人骇然惊心的是,他所率领的五万罗刹铁骑,在此期间根本未离开过苏毗城。他究竟有何能耐,能令鬼魅般来无影去无踪的鬼士为其如此卖命? 桐青悒眼底的阴霾更深了几分,忽然间有种可怕的感觉,在穆枭那看似孤军薄旅的身影背后有着让人无法想像的恐怖力量,而那种力量足以摧毁整个象雄帝国! “怎样?”穆枭斜睇着脸色发白的贝竺说道:“就凭这三样东西,在下提出一点小小的要求应该不过份吧?”对于穆枭精心策谋的这场战争的真实目的,桐青悒心下已经了然。只是他不解的是穆枭的另一个意图……他将目光落向那一抹绛袍身影,心底掠过阵阵不安。 穆枭挑了挑眉,望向恫青悒道:“只要狻猊将军赢了在下,不仅桑氏一家性命得保,这下穹的半壁江山在下也一并完好无损地奉还,一举两得的美事,新帝还要顾虑么?”桑珏蓦地回头,目光撞入了一泓清冷深邃的幽潭——隐匿的情感与帝王的理智纠缠着,在那双眼底挣扎……“一言为定!”在桐青悒开口前,她倏地回转过头,冷然看向穆枭:“你我较量生死自负,旁人不得插手!” 话一出口,高台上被铁链束缚住的三人同时一震。“将门之后,果然气度不凡!”穆枭眼底倏地腾起一道精亮的光芒射向桑珏,似刀锋又似烈阳。横亘在高台下的军队立时向两旁散开,空出中间一大片空地。寒风掠过,尘土飞扬。苏毗城下,一红一黑两抹人影相对而立,衣袍翻飞。苍鹰在天空盘旋,阴云滚滚似潮水汹涌澎湃。 一声尖锐苍凉的长鸣划过,苏毗城下的空地上同时掠起两道惊心夺目的锋芒——霜月、赤焰腾空而起!风在耳畔呼啸,沙尘如雾迷蒙。当桑珏手中的“霜月”与那柄“赤焰戟”碰撞的刹那,她感觉四周的一切都仿佛消失了,眼前只剩下“霜月”的银芒“赤焰戟”舞动时发出的血一般的红光,还有那双阴鸷的黑眸! 这是她第三次与他交手,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是以亭葛氏后人身份,手握传说中战无不胜的“赤焰戟”向桑氏讨还血债。她不曾想,十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灭族惨案竟出自自己父亲之手。 那一年,她五岁,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那个声名赫赫,威震天下的镇北大将军,为象雄带来安定和平,守护象雄天下苍民的英雄。那一年,她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目标——她要成为像父亲那样的英雄! 血一般的红芒在眼角一闪而过,她猛然侧身避开那冰冷锋利的戟刃,反手挥出一抹银弧。“霜月”的银芒倏地在那道黑色身影的右臂上切开了一道血痕。血腥之气骤然喷涌入空气中。她收回手,温热的液体自左手腕处滴落下来,她没能躲开那道血色红芒。穆枭横戟身前,瞥了眼她裸露在衣袖之外的左手腕,阴鸷的黑眸中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 桑珏下意识握住左手腕,将裂开的衣袖缠绑在了左手腕处。这个不经意的举动令囚车中的穆兰嫣震动了一下。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再次跃起缠斗在一起时,桐青悒眼底溢出了些许困惑。穆枭的攻击依然凌厉,却少了一丝致命的狠戾。 “赤焰戟”每一次看似凶悍的出击都只是点到为止,似乎并不打算伤到对手,更多的像是试探!试探!他蓦地一惊,怔怔看向那抹绛红身影。这一回合,穆枭与桑珏看来依然难分胜负,“霜月”、“赤焰”的光芒令人眼花缭乱,互不相让。不细看,并不会察觉桑珏身手间的那一丝不自然的狼狈。 猛然间,他似乎明白了穆枭的另一个意图。强烈的不安瞬间笼罩下来,他倏地握紧了“旭日”,眼底阴霾翻腾。“赤焰戟”血色的光芒凌厉、密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桑珏不断地提醒自己要集中精神,可是“霜月”在她手中却变得越来越沉重。她的身上不仅仅背负着她的亲人的性命,更背负着下穹的江山。她很清楚,面对穆枭仅仅一个小小的失误就可能再也无法挽回。她不惧生死,本就是带着赴死的决心而来。可是现在,她的命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她必须在“赤焰戟”的血色锋芒下活下来。 赤焰戟劈面而来的凌厉锋芒再次被她挡下,“霜月”柄端的月光石蓦地腾起一阵强光,寒芒映亮了她的双眼。她蓦地伸手握住赤焰戟的戟身,指尖迅速滑向那颗隐嵌在戟身正中的血石—— 这是她唯一的一次机会,必须倾尽全力给予致命的一击,哪怕是同归于尽!桑珏侧身翻转手腕,身体与“霜月”同化作一道冷厉的寒芒直掠向穆枭的胸口。 “赤焰戟”在银芒掠起的刹那缩短了戟身,瞬间拉近了两个人间的距离,致命的距离!银色月弧光影如流星划过那双阴鸷的眼。四目近距离相对的刹那,桑珏惊然看见穆枭唇畔扬起了一抹诡异的弧度…… 九十一、绝世容颜 没有人看清,那一幕是如何发生的——鲜红的血如烟花一般在半空喷散开来,血雾弥漫在烟尘之中,凝结成细密的红色颗粒被风吹散。血腥之气随着空气进入人们的胸膛,令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穆枭一动不动地站在空地上。强风鼓起他黑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仿佛一面透着死亡的黑色风帆。猩红的液体自他胸口那道月牙形的伤口汩汩涌出,浸透了整片衣襟,他却仿佛没有任何的感觉。唯有阴鸷眼底那跳动着的,如烈日一般灼亮的光芒和唇角那抹诡异的笑容令人悚然心惊。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了空地另一端的那抹绛红人影。黑色的长发海藻一般在强风中飞扬。桑珏半蹲在地上,头盔的碎片散了一地。她低着头,看着红色的液体滴落到地上的那一片玄铁碎片上,红梅一般艳丽妖娆。风在她耳畔拼命地吼叫与她胸膛内疯狂跳动的心脏呼应着,震得她的耳膜隆隆作响。眼前的红色越来越浓,视线也越来越模糊,那些小小的红色花朵最终消失在一片混沌的猩红之中…… 握紧手中的“霜月”,她霍然起身,昂首看向风中那一抹黑色的人影。霎时,天地间一片静寂。风停了,云散了。城里城外,所有人马全都愣住了。 空寂的天空之下,那一张清丽绝尘的容颜一如天山上千年才盛开一次的雪莲花,瞬间夺去了万物的光芒,天地都为之失色。谁曾想到狻猊将军竟是一名女子?而且还是一名惊艳绝世的美丽女子? 在千万双惊讶震撼的目光中,那一抹绛红身影手握银芒流转的“霜月”迎风而立,眉心一抹猩红血痕沿着凝脂脸颊滑落。即使血色狰狞,那张脸依然美得令人无法呼吸,惊为天人!“胜负未分,继续!”沙哑的嗓音冷冷响起,惊回了众人的心神。 穆枭伸手抹了一把胸口的血,眉头微蹙,似乎未料到她会如此。半晌,他的眼底渐渐泛起一丝饶有兴味的笑意,动手扯裂衣袍的底摆束缚住胸口的伤痕,重新伸展开赤焰戟。 眼看刀光再起,桐青悒心底的不安和挣扎终于脱口而出:“住手——”沉重的开闸之声忽然自苏毗城门后响起,将那句还未完全出口的话音掩没,也震住了即将动手的两人。缓缓开启的城门后,一抹满头华发的苍老身影徐徐走入众人的视线。 桐柏在走出城门甬道后,停下脚步理了理身上的衣袍,然后瞥下随行而出的护卫队,独自走向城外。微微佝偻的身形令那一袭玄色狐裘华袍和头顶上的翠玉羽冠看来都仿佛成了他的负担,令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老臣桐柏,参见新帝陛下!”两军阵前,桐柏苍老的身体恭敬地跪于桐青悒马前。那一声“新帝”令桐青悒欲下马相迎的冲动僵在了胸口。 怔了怔,桐青悒艰涩开口道:“王爷请起!”话落,贝竺会意上前伸手搀扶。然而,桐柏却坚持跪地不起:“老臣有话想说!”“有什么话,起来再说!”看着满头华发的叔父跪于自己面前,桐青悒心底终是无法承受。 “请新帝准老臣将话说完!”桐柏缓缓抬首,一双浑浊的老眼透着坚定。恫青悒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深吸了口气,桐柏苍老低沉的声音陡然响起:“老臣无能,有负甬帝所托,身居下穹王之位却未能造福下穹百姓。十年前的静雪之灾皆因老臣觊觎神器‘赤焰戟’而起,一时糊涂铸成大错,如今连累天下百姓饱受战乱疾苦,哀鸿遍野,生灵涂炭。一切都是老臣造下的罪孽。恳请新帝削去老臣穹王之衔,降罪惩罚!” 话落,高台上的桑吉蓦地睁大了双眼。城里城外,众将士一片哗然。“老臣斗胆还有一事相谏!”桐柏苍老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今日的比试,罗刹将军与狻猊将军难分胜负,双方如今都已受伤,不宜再斗,不如算作平局。” 桑珏一震,愕然转目看向那抹华发如雪的苍老身影。桐柏回首望向穆枭,蔼然说道:“罗刹将军可否认同?”穆枭眯了眯眼,眼神阴鸷地盯着桐柏,一脸的莫测高深。 “不过一场轻松的赌斗而已,在下对于胜负并无所谓,倒是新帝……对于这样的结果是否满意呢?”桐青悒沉默盯着桐柏,心头起伏万千。良久,他抬眸看向穆枭缓缓说道:“既是平手,罗刹将军是否该依言放了镇国公一家?”“呵呵……”穆枭笑得意味深长,转眸看向怔愣的桑珏说道:“这样看来,新帝是宁为美人舍弃江山了!” 桑珏脸色微变,忽然明白,这一切其实是穆枭设下的局,他要让桐青悒和桑氏背负天下苍民的指责和骂名。“不!”她忽然出声,迎向穆枭挑衅得意的眼神:“这是我跟罗刹将军之间的赌斗,输赢的结果理应由我来承担!” 话落,她转眸看向高台上的父母和洛卡莫。三道灼灼的目光齐齐地望向她,那里面有着和她眼底同样的认同和坚决。眼睛忽然有些酸涩,似有什么欲冲出眼眶,她眨了眨眼,深深地看了自己三位亲人一眼,扬声对穆枭说道:“我桑氏一族欠亭葛氏的,今日还给你。但请你遵守承诺,完好无损地奉还下穹江山!” “珏儿!”桐柏几乎是从地上跳了起来,苍老的身躯摇摇欲坠。桑珏猛然一震,看向满面震惊的桐柏。她的义父,那个教她相信命运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老人。那一声“珏儿”如此的熟悉又如此的陌生,整整十年,她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从他嘴里唤出来,依然是那般的温暖。 桐柏怔怔地望着她,眼神无声地诉说着他心底那难言的关爱。他的用心,她都明白。他想用他那苍老的身躯承担下所有的罪责,为了守护她和桐青悒!可是,她不能,她不能因自己而令桐青悒背负倾城的罪名。 她看着那张苍老慈祥的脸,忽然笑了起来,一如孩童时那般灿烂的笑。那灿若莲花的一笑,令天地都为之动容。白狮伽蓝忽然低吼一声窜到了桑珏面前,眼神哀戚地望着她。 “将军!”贝竺突然出声,朝着她屈膝跪了下来。“狻猊将军!”桑珏回头,看到上穹数万将士一片接一片地跪下。桐柏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情景,浑浊的双眸中隐隐闪动着泪光。那样一个坚忍桀骜的女子,拥有惊艳绝世的容颜、英勇无畏的精神、大义凛然的气度,如何教人的目光不去追随? “啪——啪——啪”突兀的拍掌声忽然响起,穆枭站在空地中间一边摇头,一边感慨:“实在是感人,如此的忠臣良将,肯为帝王夺天下而生,亦肯为其守天下而死,真是难得难得啊!” 桐青悒握在“旭日”柄端的手指发白,冷冽双眸射出凌厉锋芒。面对穆枭一次又一次的挑衅,他的冷静已经开始瓦解。穆枭把玩手中的赤焰戟,淡若清风地笑道:“只可惜,今天我只想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所以暂时不得不让各位失望了!” 突来的转变令所有人都极是错愕。“穆枭!”桑珏双眉微蹙,冷然道:“你自己说过的话,为何又出尔反尔?”“呵,我说若是你赢了我,便放了你桑氏一家,一并奉还下穹江山!”穆枭挑了挑眉,斜睇着她道:“你赢了我么?”“不过平手而已,你没胜,我也没输!” 他笑睇着她微怒的脸,阴鸷眼底跳动着一抹邪戾的光芒:“既然如此,你凭什么跟我讨价还价?”桑珏脸色一僵,清冷眼底倏地腾起一抹怒色,手中银芒掠起。 “锵!”一道金芒倏地将她手中的“霜月”挡了下来。她一惊,瞥见桐青悒冷然若霜的俊颜挡在她面前。“罗刹将军说得没错,既然未赢,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愿赌就要服输!”桑珏双眸大睁,冷冷说道:“难道下穹的江山就这么白白地送给他?” “不是白送!”桐青悒凝眸看了她一眼,扬声对众将士说道:“镇国公一生为象雄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开疆扩土何止千万!与此相比,下穹的江山又算得了什么?若非镇国公一生劳马沙场,为我象雄抛洒热血,象雄的江山岂能稳固至今?若非狻猊将军英勇善战,不畏生死,中穹叛乱何以迅速平定?” 苏毗城内城外的上穹将士同时一震,目光齐聚于年轻的新帝身上。“因为中穹的叛乱,无数的百姓家破人亡,无数的将士丧命战场,烽烟蔽日、血流成河,难道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下穹蹈其复辙么?” “新帝说得没错,下穹百姓是无辜的!”桐柏缓缓走到空地中间,眼神深深地看向穆枭:“亭葛一族乃象雄开国帝尊后裔,理应得到厚待。罗刹将军既是亭葛氏后人,对下穹更有着血脉之情,下穹若能得其守护,必定繁荣昌盛。” 桑珏紧握“霜月”,神色矛盾复杂,冷眼瞪着那一抹森然的黑色背影。桐柏与桐青悒眼神交汇,然后缓缓自怀中掏出穹王印,双手捧起,恭敬地走向穆枭:“望亭葛氏能为下穹带来和平繁盛!”“新帝仁厚英明!”苏毗城楼上忽然响起一声高呼。 城外上穹大军怔愣一瞬,随后振旗高呼:“新帝仁厚英明!新帝仁厚英明!新帝仁厚英明!”穆枭唇角含笑,默然不语,阴鸷深沉的眼神在桑珏和桐青悒之间无声移转。半晌,他伸出手,稳稳将那枚穹王印握在了手中! 九十二、金丝玉镯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将象雄帝国变成了白茫茫的冰雪世界。这是数百年来,象雄帝国全境内头一次在同一天降雪。天下百姓举手称奇,史官文人争先将这一奇景记载入册。 纷纷扬扬的大雪持续不断地下了半个月,将战火硝烟留下的痕迹彻底掩埋。天地间白茫茫,一如世界伊始的纯净。 一袭艳丽红色身影仰着头,默然立在漫天风雪中,裙袂飘飘,衣带飞扬,黑色的长发与漫天雪花共舞。北风在灰色的天空盘旋,将漫天雪花扰成白色的旋涡,倒映在那双清冷的美目中。“时候差不多了,姨父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低柔的声音自院门处传来。 桑珏抬手拂去脸颊上一片冰凉的雪花,缓缓转身看向院门处那抹清朗俊雅的人影。洛卡莫蓦地愣住,怔怔看着那抹红色的人影。灰与白之间,那一抹艳丽的红耀眼夺目,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光华。那张神情漠然的苍白面容素然未施粉黛,却足以摄人心神。 瞥了眼洛卡莫愣怔的神情,桑珏垂眸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尽管已恢复女儿装扮有一些时日,她依然还是不习惯旁人惊艳的目光。少了那张玄铁面具,她原本的模样反而是那般的陌生,每次从镜中看到那张脸就像看到一个陌生的女子。走过前院,远远地便看到母亲与桑珠相携候在门外。管家福伯正好转头向内眺望,一眼看到她也是微微愣了愣,然后笑咪咪说道:“二小姐出来了!” 洛云与桑珠同时回头,看着已经踏出门来的桑珏双双露出惊艳之色。“娘!”桑珏有些不自然地微微福身,那轻垂螓首的一抹温柔令门外的侍卫亦失了色。桑珠拉过她的手,围着她转了一圈,温柔笑道:“珏儿穿红色就是好看!” 看到两个女儿娇俏的模样,洛云心头暖哄哄的:“这十年的苦难,珏儿总算是熬到了尽头,如今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恢复女儿身,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提心吊胆了。”“娘……”桑珏神情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张了张口,却没有说下去。 “上天真是厚待咱们桑家啊!”洛云感慨着,经历过战火烽烟,生离死别的苦难,如今桑氏一门终于拨云见日,一家人都平平安安地团聚在一起了!“你们娘几个再唠叨下去,这天都要黑了。”桑吉从马车内探出头来,眼含笑意地瞅着站在门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 洛云看了眼桑吉,失笑道:“你爹就是急性子!好了,好了!你赶快上车!”桑珏点头与母亲、姐姐道别,然后拖着繁复的裙摆朝马车走去。如今她着一身束缚的女装,再不能像往昔那般豪迈洒脱。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伸到了她面前。她惊讶抬眸,望见洛卡莫温文的笑脸。迟疑了一瞬,她缓缓将手伸到他的掌心,借着他手臂的力量蹬上马车。车帘落下,将她微红的脸颊掩藏。 中穹叛乱平息,世子以新帝之名在皇宫摆宴犒劳三军,嘉封有功之士。皇宫外车马如云,华服盛装、威武军袍络绎不绝。宫门守卫看了眼桑吉出示的身份名符,露出一脸敬畏之色,立即辟开人群,直接将三辆马车放行入宫。 马车不急不缓地行驶在皇宫的玉道之上,引来沿途无数好奇探究的目光。三辆马车在行至一岔路口时,转向了不同的方向。两辆直接驶往了金穹殿,另一辆则驶向了夏旭宫。待马车停稳,桑珏掀帘而出,看着面前的宫殿有片刻的震惊。 “狻猊……将军?”守候在宫门外的贝叶怔怔地看着她半晌,直到她清冷的目光望向他方才察觉失态,忙垂首行礼。桑珏一脸漠然地走入夏旭宫,尽管早已有心理准备,可是沿途宫女、侍女们惊艳的目光依然令她感觉十分的不自在。贝叶一直垂首走在前面引路,似乎对于如今身着女装的她也觉得尴尬,一路无话。 终于,在一处花园的门外他停下了脚步,转身,依然垂首说道:“将军请,属下先行告退!”夏旭宫内的这处小小的花园她并不陌生。漫天雪花飞舞,花园里却依然春意盎然。 鹅卵石铺砌的水池袅袅冒着热气,雪花落在池子里一眨眼便会消失,唯有池中那一株洁白的睡莲开得楚楚动人。园中石桌上的紫砂茶具泛着古朴沉厚的色泽,银粉勾绘的清荷莲花清新素雅。一壶清茶,一池莲华,分不清空气中暗浮的幽香究竟是茶香还是花香。 青石屋的木门轻轻打开。丰神俊秀的挺拔身姿白衣胜雪,长发翩然,踏着白雪缓缓走来。雪花如羽毛轻盈飘落,沾在桐青悒黑色如瀑的长发上,竟是那般的温柔。桑珏怔怔地站在花园入口处不知所措,这一刻她不知道该以何种身份来面对。 “这一天,我等了很久很久……”他走到她面前,轻轻牵起了她藏在衣袖内的手。她身体微震,清澈美目闪过一丝惊讶和羞色,双脚却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双温暖的手向前移动。他带着她走进青石屋,屋里的一切都是那般熟悉,隐隐透着一股尊贵沉潋的气息。黑紫色的木质家俱质朴厚重,隐约可见雕刻得精美却并不张扬的暗纹。时间和空间在这里仿佛与许多年前苏毗王府的那座院落重叠。 她轻轻抚摸着桌面上雕刻的鲲鹏纹饰,心头微微颤抖,儿时的她不知道这种奇特的暗纹是皇族的象征。“珏儿!”他站在内室的门口看向她:“还记得那年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桑珏一愣,恍惚间,她仿佛又变作那个五岁的小女孩,微仰着头看着那抹挺拔冷俊的身影。“我叫桐青悒!”他开口,一如她五岁那年那般。 她怔怔站在桌旁,看着他捧着一只紫檀木盒走到她面前。此情此景,一如五岁那年,他将她抱回青石屋,捧着装满药瓶的紫檀木盒,替她受伤的手腕上药……只是这一次,他打开木盒拿出的却是一只金丝白玉手镯。 极品白玉镯通体晶莹剔透,光润的色泽仿佛可以滴出水来。整只玉镯以发丝粗细的金丝镶嵌出鲲鹏呈祥纹,与玉镯上雕琢出的一朵温婉莲花相互巧妙托衬,华贵别致。其工艺精湛,令人惊叹!他静静地望着她,清冷的眸子里溢满令人沉醉的温柔。轻轻拉过她的左手,他将那只玉镯缓缓套上她的手腕。 玉镯冰凉的触感令桑珏猛然惊回了神智,蓦地收回了手。“不可以!”她慌忙退后数步,紧握着自己的左手腕,眼底闪过复杂的神色。“只有你可以!”那轻柔的声音好似屋外的雪轻轻落在她的心上,温柔却又格外冰凉,令人无从忽略,甚至感觉到微微的刺痛:“第一次看到你的眼睛的时候,我便知道,只有你可以!”他看着她,目光灼灼如阳光下的雪。 “你和我一直都站在不同的阶梯上,我可以仰望你,崇敬你,效忠你……但我不可以与你并肩而立!”她抬眸迎向他灼灼的目光,沙哑的嗓音透着一丝冷漠、一丝苦涩、一丝逃避:“你会是天下万民之主,而我只会是你的臣民!” “你错了!”他忽然笑起来,笑得迷人,笑得悲伤:“在你面前的永远只有‘桐青悒’,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想要紧紧握住你的手,想要永远守护着你的男人!” 桑珏平静的脸色猛然一颤,绝世的清冷容颜苍白如雪。他在她心底掀起了惊天动地的巨浪,翻腾着几欲将她的冷静和理智淹没。十年的默默深情,她又如何能够无动于衷?只是,她不能。曾经是为了桑珠,如今是为了象雄的天下。 看着他深情而悲伤的眸子,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你是象雄帝国的金穹帝王,你的责任是守护你的国家,守护你的子民!作为君王,为了你的天下,为了你的子民,没有什么是你舍不得的,这是你的责任。不要一错再错,不要为了谁而让自己成为象雄的千古罪人!” 话落,她微微倾身行礼,一袭红色衣裙卷起细碎雪花绝然而去。 九十三、光华褪尽 雪花飘洒,金穹殿华丽的金色屋檐全都淹没在白雪之下。银装素裹的宫阙楼阁少了几分华贵,多了一分庄严。早早来到的文武官员全都站在金穹殿外的雪地里,等候着吉时到来方能入殿。 桑吉站在人群的最外围,不时望向甬道的尽头,一脸忧心忡忡。入宫之后,桑珏的马车便与他们分开,他能猜到她在何处,却因此而越加感到不安。“吉时到!”内侍尖细的嗓音突然划过飘雪的天空。雪地里挨冻多时的官员们顿时精神一振,列队有序地缓缓步入金穹殿。 桑吉走在人群的最后,最后看了眼漫天纷飞的雪花和空荡荡的甬道,心头沉重地踏入了金穹殿门。扑面而来的浓浓暖意霎时驱散了身上的寒意,抖了抖身上的雪花,他挑了个僻静的座位坐下。尽管他刻意避开人群的中心,依然躲不开那些各怀心思的目光。 只求过了今日,一切真的能够彻底了断,从此桑氏一家远离尘世,平平静静地生活。他在心底叹息一声,转眸看到洛卡莫无声安慰的眼神。金穹殿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与殿外的漫天飘雪、寒风飒飒恍若两个世界。金钟之声敲响,所有臣子俯首朝圣。桐青悒头戴珊瑚羽冠,身着月色彩云绣金鹏纹缎袍缓缓步上金穹宝座。未正式登基加冕,他依然着世子服饰,但那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丝毫不逊金冠帝王,令众人敬畏屏息。 新帝落座,甬后拉珍在宫女搀扶之下与格来公主桐紫儿分别入座丹墀左右,满朝文武齐声跪拜。“众臣平身!”桐青悒轻轻抬手,目光扫视四下,神情威严:“天佑象雄,国危之际,英雄倍出。叛臣穆昆伏诛,战乱平息,天下重得太平。今时吉日,感授天恩,吾以新帝之名,犒赏三军,嘉封有功之臣。” 语毕,内侍总管手执金锦立于丹墀之上依序宣报封赏名录。一时间,金穹殿内谢恩之声不断。桑吉身在殿内,心神却飘游在外。身边陆续有人被念到名字,上前听封赏,他却无心留意,只是一心想着此时不知身在何处的桑珏会如何面对即将来临的一刻。 “普兰猛虎城郡守扎西纳木晋封猛虎郡王,赏黄金三千两,锦缎三千匹……”上穹各城联军之中,唯普兰猛虎城郡守获封郡王头衔,如此厚重嘉奖引来众臣一片道贺。同时间,众臣也莫不猜测,平定中穹的最大功臣“狻猊将军”又将会有何等的荣耀?待普兰猛虎城郡守谢恩退下后,内侍总管布隆瞥了眼金锦,随之将目光落向桑吉的方向,突然开口念道:“狻猊将军桑缈!” 桑吉猛然抬眸望向金穹宝座上的桐青悒,神色惊疑复杂。新帝明知桑珏此刻不在殿内,为何……就在他惊疑不定时,一阵细碎的衣履之声忽然自殿外传来。彩锦门帘拉起,寒风卷着雪花将一袭艳丽红裳送入众人视线。 那一缕风雪仿佛将殿内的空气凝结,所有人都僵立在原地,目光直直地射向那抹逼人眼目的红色丽影。肤如凝脂,螓首蛾眉,潋滟秋瞳,红唇若樱;神态清冷似流风之回雪,容貌绝尘若千年之雪莲。那一抹惊艳绝世的身影仿佛一团光,所过之处万物皆黯然失色。 桑珏漠然直视前方,在丹墀阶下朝新帝跪拜。金穹殿内静得出奇,内侍总管布隆轻微抖动金锦的声音清晰可闻。定了定神,布隆将惊愕的目光自桑珏身上挪回到金锦上,刻意压低了尖细的嗓音宣读诏书:“狻猊将军桑缈智勇神武,平定中穹叛乱,擒拿叛臣穆昆,功德昭昭,威名远扬;其功理应上封大将之名,但其女冒男身,犯有欺君之罪。今帝念其一片赤胆忠心,汗马功劳,遂将其功过相抵,削去将军之职,还为女儿之身,归家尽孝!” 桑珏轻轻抬眸看向金穹宝座之上的桐青悒,神情淡漠:“谢新帝恩典!”语毕,俯身叩首行三遍大礼,后将其随身所带的赤金虎符与金丝虎纹军袍恭敬交予布隆。那轻轻抬眸的一瞥令丹墀座上的拉珍和桐紫儿都惊震了心神。身为女子也不禁要为那样的一抹绝世风华而惊叹! 起身抬首,桑珏的目光与父亲桑吉重合。一切尘埃落定,十余年的将军梦终于宣告落幕,她又回到了最初。数百双目光的注视下,她微微昂首,唇角带着一丝笑容,步履轻快地走出了金穹殿。 马车载着她缓缓向宫门方向行驶,车轮在积雪深厚的甬道上留下了两条长长的轧痕。透过车帘被风卷起的一角,她看到金穹殿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越来越远,最后变成她视线中一片模糊的影子。未至宫门,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怎么了?”桑珏在车内轻轻开口,嗅到空气中一些异样的气息。 车夫沉默不语。半晌,闻得车外一阵沉重靴声踏雪而来。“卑职特地在此等候将军,望能亲自护送将军一程!”桑珏一惊,伸手掀开车帘。只见漫天风雪之中,贝叶领着一众禁卫跪候在甬道两旁,银甲银盔落满了积雪。只是一眼,她便认出那一众侍卫正是当日跟随她辗转征战中穹的人马。 “桑珏只是一介庶民,受不起各位如此礼数!”她步下马车,伸手将贝叶扶起:“各位的心意,桑珏感激不尽,还是请回吧!”“将军,卑职自入禁军便跟随在您左右……”贝叶抬首看向她,脸颊涨得通红,语气却异常坚定:“所以,请您成全卑职这个小小的愿望,让卑职亲自护送将军这最后一程!”“请狻猊将军成全!”众禁卫齐声请求。 桑珏怔住,漠然的脸上浮现一丝动容。看着那一双双诚挚的眼睛,她喉头哽咽,竟发不出声音。漫天雪花飞舞,落在脸颊上冰冰凉凉的,她缓缓侧转过身拂去脸颊上的一抹湿痕,轻轻点头。马车在两列银甲禁卫的护送之下重新驶向宫门。禁军副统领贝叶亲自护送,沿途岗哨莫不肃然而立,一路畅通无阻。及至宫门,所有禁卫齐身下马,扶剑行礼!隔着车帘,桑珏听到贝叶低沉恭敬的声音:“多谢将军成全!” 那一股暖流哽在喉间令她迟迟开不了口,直至宫门开启的沉闷声传来,她才终于自喉间挤出一丝艰涩的声音:“有劳各位了!”马车在数十双热血目光中缓缓驶向宫外。宫门落下,一切繁华纠葛皆被抛在了身后。 从此以后,她便只是桑珏,一个想要过着平静生活的女子! 第三卷完 九十四、难言隐痛 象雄帝国刚刚经历了战乱,百姓还未从烽火硝烟留下的伤痕中恢复过来,便又步入了新的一年。二月,甬帝桐格在昏迷中迎来了他七十二岁的生辰。 这一年的圣寿节少了往昔的热闹。穹隆银城披着厚厚的雪衣,所有的大型市集庙会均被取消。圣寿日当天,百官齐聚贤泽寺为桐格祈福。晚间,甬后与新帝桐青悒在宫中设宴款待官员,一应贺寿礼节从简。 三月,新帝桐青悒登基,改年号列危结,成为象雄第十七代甬帝。史载,新帝登基之日天显异象,日月同辉,东方天际一片火红。新帝登基后正式颁下诏书,册封亭葛氏后人亭葛枭为下穹王,统领下穹六部三十族。中穹六部四十五族统一划入上穹区域,取消中穹王之位,各城郡守由甬帝直属管辖。 四月,冰雪消融,春暖花开。人们对采花节的期待为象雄带来了久违的生机。穹隆银城郊外,五颜六色的花儿开得烂漫缤纷。成片成片的花儿织成一张巨大的彩锦铺陈在山坡上。云朵飘浮在珠玛神山顶上不时地变幻形态,天空蓝得仿佛一块透明的水晶。白狮伽蓝懒懒地眯着眼,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浑身雪白的皮毛远远地看起来像一大团蓬松的棉花。桑珠捧着一大束五颜六色的花朵自山坡上走来,“哗啦”将所有的花束塞入伽蓝怀中。 伽蓝倏地睁开吊目,一脸茫然地瞅着笑眯眯的桑珠。一声轻微的咕噜声自伽蓝怀里冒出来。半晌,桑珏的头颅终于从花束中挣扎出来,睡眼惺忪地看着面前的绿衣人儿:“姐……”“起来,咱们做花环!”桑珠伸手一把将埋在花束里的桑珏拉起来,好笑地看着她一头花瓣,满脸不情愿的样子:“成天都在睡,再这么下去,都快变成猪啰!” “难得现在整天清闲,怎么也得把我十余年的觉补回来吧!”桑珏依然靠在伽蓝软软的肚皮上,笑得没心没肺。“懒猪!”桑珠眯了眯眼,一把揪住她的脸,笑道:“你还真挺能适应‘大小姐’的日子啊!” 桑珏也不动,闭着眼,任凭桑珠的手在脸上揪得不痛不痒的:“是啊,现在才知道原来做‘大小姐’比做‘大将军’好,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不用起早贪黑,不用看人眼色,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真好……”桑珠笑着笑着,突然安静下来。 桑珏奇怪地睁开眼,看到桑珠一脸若有所思地瞅着她。“珏儿……”桑珠揪着她脸颊的手忽然变成了轻轻的抚摸,眼神温柔带着心疼。桑珏脸上那没心没肺的笑容渐渐变得有些不自然,在桑珠双眼的注视下有些心虚地瞥开眼坐了起来:“你不是要做花环么,看咱们谁做得快!”她刻意提高声音,显得很兴奋的样子,抢先抓起花束:“输的人今天要替赢的人洗脚哦!” “好啊,我等着你替我洗第十次脚哦!”桑珠收敛住处心底的那一丝感伤,重绽笑容。她很清楚,虽然桑珏每天都笑得很开心,好像很享受现在平静的生活,但并不是真实的。桑珏神色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丝丝落寞和茫然,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蓝天白云下,两个女孩子笑闹着抢花束,像两个顽童一般。伽蓝无奈地瞅了两人一眼,缓缓起身抖了抖脖子上的鬃毛,走远了几步继续眯眼晒太阳。桑珏抬眼看向伽蓝,忽然瞥见远处的山坡上缓缓起来一行人马。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迅速拉起了面纱。伽蓝亦昂起了头看向远方。 桑珠顺着桑珏的方向看过去,瞄了一眼后,淡淡说道:“天气暖和了,来帝都的客商又多了起来。”说罢,她从桑珏手中抢过一朵蓝色的花儿笑道:“我快做好啰!”“好啊,你耍赖!”桑珏回过神来,放下手中做到一半的花环,把手指掰得“噼啪”作响,佯装恶狠狠地说道:“嘿嘿,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桑珠动作灵敏地闪开了她的“抓痒手”,终于把最后一朵花串联在一起:“你今天又要给我洗脚了,哈哈哈!”她晃着手中的花环,边跑边笑得合不拢嘴。“你耍赖,不算,不算……”桑珏跳起来去追桑珠,两个人又闹做了一团。 马蹄声临近,桑珏下意识地凝定心神,警惕地看向那一队缓缓自山坡下走过的人马。一列二十五人左右的商队,马背上驼着大大小小的货箱。每个人衣衫都风尘仆仆的,深色的头巾遮掩着口鼻,只露出一双双冷冽的眼睛。桑珏眼神微凛,眼前这边看似普通的客商身上隐隐透着一丝不寻常的沉凝气息。她将目光扫向那些客商握缰的手,眼底倏地掠过一道敏锐光芒。那不是普通人的手! 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抚向腰间的右手却握了个空。空荡荡的腰侧,“霜月”已不再随身而带。怔忡的一瞬,一道异于他人的明媚目光自商队中射向她。那是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清透明媚,仿佛浸着阳光一般。桑珏一怔,这双眸子似曾相识。 桑珠只是好奇看了一眼那些异族客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寻常。待那队人马走过之后,她将花环套在伽蓝的脖子上对桑珏说道:“天色不早了,咱们也回家吧!”“嗯!”桑珏点点头,将目光自那队远去的人马身上收回。 夕阳将穹隆银城郊外的原野染成了金红色,袅袅炊烟自远处的村舍升起,孩童嬉闹的身影被斜阳拉得长长的,如此景象犹如一幅温暖宁静的画卷。这样的美好和宁静能持续多久?褪去了所有光环的镇国公府少了往日的喧嚣与热闹,门庭外不再有重重侍卫把守。空荡荡的门扉在旁人看来是无比的冷清,然而这一切对于桑氏一家却是求之不易的安宁。 桑珠与桑珏携手走至门外,老管家福伯便迎了出来。脸上难掩一丝焦急之色:“两位小姐可回来了,夫人在前厅等候多时了。”“今儿个这么早就开饭了?”桑珠奇怪地看了眼晚霞未尽的天空:“洛大哥今天早回来了么?”自从桑珏还归女儿身、桑吉告老归家后,镇国公府每日只等着洛卡莫回家便开晚饭。 “表少爷还没回来!”福伯边关门边说道:“两个时辰前,宫里突然派人来将老爷接进宫了,到现在也没消息,夫人正担心着呢!”“宫里?”桑珏微惊,神色间多了一丝不安,忙加快脚步走向前厅。桑珏与桑珠还未走入前厅,便见洛云端着茶杯一脸心神不宁的模样坐在椅子上发呆。 “夫人!”福伯先一步踏入厅内,正欲通报两位小姐回来了,便见洛云惊怔起身开口问道:“老爷回来了?”“娘!”桑珏与桑珠双双步入厅内。“你们回来了……”洛云愣了愣,失神的一瞬将手中的茶杯摔到地上。 “啊!”桑珠忙上前搀扶,却惊觉母亲手心的冰凉:“娘,到底出什么事了?”相较于桑珠的惊慌,桑珏显得镇定得多。她重新替洛云倒了杯热茶,然后扶洛云坐下,轻声开口道:“有什么事您慢慢说,别急!”洛云呷了口热茶,缓了缓,终于定下神来开口道:“今日午后你们俩刚出门,宫里就来了一辆马车。内侍总管布隆亲自来传太上皇口谕,急诏你爹入宫。” “太上皇?”桑珠惊讶出声。“嗯!”洛云点了点头,却是看向一脸镇定的桑珏清清楚楚地说道:“太上皇从昏迷中醒来了,第一时间便急召你爹和你义父入宫!”听到桐柏也被召入宫,桑珏的脸色不禁凝重起来。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十年前那声扑朔迷离的灭族惨案如今终于要揭开全部的面纱了…… 似看穿桑珏心中所想,洛云眼神一黯,沉沉叹了口气:“因果轮回,善恶有报。人起善心,吉神随之;人起恶心,凶神随之。一切罪孽劫数已定,终究是躲不过啊!” “娘,您在说什么?”桑珠一脸困惑,不知情地安慰道:“爹是老臣,太上皇急召爹进宫也是正常的,您不要多心了。好好的,说什么因果报应啊!”洛云看了眼不知情的桑珠沉默下来,望着茶杯发呆。桑珏轻握了下母亲的手,转而对桑珠说道:“瞧这天色,表哥也差不多快回来了。姐,你先去饭厅打点一下吧,我在这儿陪娘坐会儿!” 福伯会意地接过话茬儿,连忙说道:“老奴这就去东厨通知胖婶准备开饭了!”“嗯!”桑珠点了点头,又安慰了洛云几句便随福伯一同退出了前厅。待二人脚步声远去,洛云忽然一把握住了桑珏的手,神色间满是惶恐不安:“珏儿,娘真的好怕……若是你爹有个三长两短,我……” “娘……”桑珏伸手反握住洛云冰凉的手,声色沉稳地说道:“您放心,爹不会有事的!”“你爹一辈子做人正大光明、胸怀坦荡,是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却唯独那一件事令他一生耿耿于怀,始终摆脱不了内心的谴责!虽然身为人臣,他那么做也是身不由己,但是……那么多条人命,活生生的人命啊……”洛云眼底涌起一缕哀伤:“若老天真有报应,我希望全都落在我身上,不要伤害你爹也不要伤害你们!” 桑珏心头一紧,神色微颤道:“若是老天真的有眼,自然会分得清好坏。爹和娘都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洛云脸上浮出一丝欣慰,眼底却隐藏着一丝难言的隐痛。 九十五、残酷真相 入夜,天空下起雨来。绵绵细雨落在屋檐上“沙沙”作响,令屋内焦急等待的人越发心头焦虑。近两更天时,夜色里终于传来马蹄和车轮声。福伯披着蓑衣小跑着忙去开门。 桑珏和桑珠左右搀扶着洛云走至前厅门外,昂首望着门外冒雨走进来的两抹人影。“你们怎么都还没睡?”桑吉看着洛云和一双女儿,疲惫的眼底露出一丝暖意。“娘一直担心着!”桑珠体贴地为桑吉和洛卡莫递上热茶说道:“您没回来,表哥也不见人影儿,您说娘哪能睡得着啊!” 洛卡莫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歉意:“都怪我不好,忙得忘记派人捎口信回来,害得姨母担心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洛云一个劲地点着头,阴云重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饿了么?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很晚了,你就不要忙活了。”桑吉放下茶杯,拉住洛云说道:“让大家都去休息吧!”洛云收住脚步退坐回椅子上,终是不放心地问了句:“宫里没什么事吧?” “太上皇醒了,宫里上下忙着呢!”桑吉轻描淡写地说着,看了眼洛卡莫笑道:“咱们的洛常医一整日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呵呵!”“表哥医术高超,看来离高升不远了!”桑珠天真地笑着,未曾察觉其他人神色间的异常。 洛云沉默看着桑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娘!”桑珏适时出声,对洛云说道:“有什么话明日天亮了再说吧,父亲和表哥也累了一天了!”她抬眸正好迎上父亲桑吉和洛卡莫的目光。“好了,大家都去休息吧!”桑吉一句话,众人各自散去。 福伯送桑珠回院落,桑珏则与洛卡莫同行。一路上,两人各自沉默。雨绵绵密密地下着,仿佛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空气中,有些沉闷。走到各自的院落门外,洛卡莫看了眼桑珏,终还是没开口,眼看着她的背影转向门内。他暗自叹息一声,转身推开自己的院落的门板。 “那幅画是亭葛释画的吧!”洛卡莫一怔,缓缓转过身去,看到桑珏的身影笼罩在院门下的阴影里,辨不清脸上的神情。沉默过后,他轻声开口:“是或不是重要么?”“以前或许不重要,现在呢?”沙哑的声音轻轻划过,没有一丝温度。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黑暗中那双清冷的眸子,雨水飘入眼睛,冷冷的有些刺痛。“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在你心里又是什么样子?”这一句轻问带着几许失落、几许哀伤,一如飘落天空的细雨,婉转凄迷。许久,夜色里只听得雨声“沙沙”。院门阴影里的那抹人影仿佛只是一个幻影,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次日清晨,雨歇。地上湿意未消,院子里的草木仍留有昨夜的雨露。看着对面院落里打扫过的痕迹,桑珏停驻了片刻,耳边依稀回响起昨夜细雨中的那句话。“重要么……”她喃喃自语,眼神有些迷惑。“二小姐!”福伯不如何时出现在院外,轻声对她说道:“老爷请您到花厅去用早饭!” 她愣了一下,走了两步问道:“我娘呢?”福伯回道:“夫人和大小姐一早去贤泽寺上香了!”“哦!”桑珏点了点头,转出院落往花厅走去。八角桌上,五碟精致的小菜、一大碗清香四溢的米粥、两副细瓷碗碟,外加一壶酒。 桑吉坐在桌旁冲站在花厅外的桑珏招了招手,然后提起酒壶一边为自己斟酒,一边笑叹道:“难得有机会啊!”“娘知道了,一定又会生气了!”桑珏唇角浮出一丝笑意,缓缓落坐。“呵呵,你不说,你娘又怎么会知道!”桑吉笑着嘬了口酒,一脸满足道:“人生若能一直如此悠闲自在,胜过做神仙啊!” 桑珏默然提起酒壶为自己的也倒上了一杯,轻轻说道:“可惜,人生难得几分悠闲!”桑吉苦笑,伸手为她盛了一碗粥:“你是想先喝酒还是先喝粥?”看着同时摆放在面前的酒和清粥,桑珏略微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了酒杯:“未品尝过辛辣刺激,又如何能体味出平淡的深远流长?” “珏儿一直都没有变啊……”桑吉目光深沉地看着她:“五岁那年便是这般!”桑珏抬眸迎向父亲的目光。岁月蹉跎,那张曾经刚毅坚硬的脸被磨去了棱角,雪白的两鬓,透着几许英雄迟暮的悲凉。“您也没变!”她轻声开口,目光坚诚灼灼:“一直勇敢地面对和承担您所做的每一个选择!”淡淡的口吻,却饱含着一个女儿对父亲最深切的崇敬。桑吉一口饮尽了杯中余酒,沉沉叹息一声道:“可我也有后悔的时候啊!”桑珏不语,静静听着桑吉徐徐回忆往昔…… 列古格24年新年前夕,甬帝桐格做了一个梦。梦中,东方的天际一片火红,烈焰一般的云彩翻涌着渐渐吞没了整个天空。梦中惊醒,桐格满身大汗。正值初晓时分,青蓝色的天际挂着一抹血红的朝霞,霞光与梦中所见重叠。桐格大惊,立即召人传唤觋祝。觋祝曰:“天地劫数,赤焰腾空;罗刹归来,血浴坤仪!” 甬帝惊悚,问及破解之法。觋祝沉默望向东方,伸手在空气中划了三个字“赤焰戟”!一个月之后,座守上穹北疆的镇北大将军桑吉奉旨回朝。“有些事情本可以避免,可惜世事总无常……也许冥冥中早已安排,只等着人去选择命中注定的那条路!”桑吉又饮了一杯酒,眼中溢出浓浓悲悔之色。 列古格24年二月初九,前皇族亭葛氏一年一度的祭祖日。那一夜,两万黑色铁骑冲入了静雪城,带去了死神的雾霾。宁静了数百年的静雪城突然间仿佛陷入了人间地狱。黑色铁骑一路烧杀,踏过无数亭葛族人的尸体,淌过无数亭葛族人的鲜血,一直杀到了静雪峰上的静雪神殿。白玉石砌的神殿屹立在一片冰雪之中,神圣庄严,那是从未被尘世所染的神圣静雪之地。 红衣喇嘛们的尸体倒了一地,染红了一千零八十级玉阶。静雪城主亭葛释孤身一人立在神殿外的玉阶上,将两万沾满亭葛族人的黑色铁骑挡在神殿之外。在妻儿家眷惊惶的哭喊声中,他只是沉默握紧了手中长刀看向黑色铁骑的将领:“你们不该玷污这片神圣之地!” 那一声悲叹轻轻划过充满血腥的夜色,却如狂风一般掠过了每个人的心头。是疯狂,是恐惧……两万黑色铁骑第一个人都红了眼,除了继续杀戮,没有人知道还能做什么! “他们都曾是英雄,却都在那一天变成了残忍的刽子手!”桑吉握着酒杯的手隐隐颤抖着:“那些无辜的人们全都成了刀下冤魂……”桑珏伸手抚上父亲颤抖的手,低声劝慰道:“那并不并是您的错!”“不!”桑吉蓦然抬头看向她,眼底隐着深深的悔恨:“是我,因为我心中的私怨……” “不是你,是我!”突来的声音打断了桑吉的自责。桑珏转头,看到母亲洛云神色悲哀地站在花厅门外,桑珠则瞪着双眼一脸苍白。“娘?”桑珏起身,看着洛云缓缓步入厅内。 “因为那个男人抛弃了洛烟,所以我恨他!”埋藏在洛云心底数十年的秘密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我曾经希望能够亲手杀了那个抛弃我唯一妹妹的男人,而你爹是为了我……”话到一半,洛云已经泣不成声。 桑珏怔怔望着哭倒在父亲怀中的母亲,突然间觉得心头空荡荡的。当所有真相都被撕开,竟是那般残酷!命运给所有人开了一个多么讽刺的玩笑啊! 九十六、紫色鸢尾 五月初四,采花节永远浸润着爱情的味道。皇宫夜宴则永远是少女们争奇斗艳、梦想跻身金枝的舞台。而今,年轻俊美的甬帝,后位虚空,身边无一姬妾。如此难得的机会,如何不教那些待字闺中的少女们兴奋激动。 暮色四合,皇宫妙音殿外已经候满了人群。放眼望去,各色轻盈裙裳仿佛五彩缤纷的花蝶,娇笑之声不断,好不热闹。“今年参加宫宴的女孩子似乎比哪一年都要多呢!”桑珠倚在梅里阁三层的阑干上,望着一墙之隔的妙音殿广场感叹。洛卡莫在屋内磨着药草,头也没抬一下,戏谑道:“来得越多,怕是伤心的也越多!” “的确……”桑珠的神色间忽然掠过一丝感伤,沉默了一会儿,朝屋子里说道:“有些人是谁都无法替代的!”洛卡莫磨药的手顿了一下,瞥了眼角落里那一抹人影,淡淡说道:“时候不早了,你们是不是也该下去了?”桑珠点了点头走进屋内,伸手拉了一把角落里靠在椅子上假寐的人儿。 “那么多人,少一两个谁会发现?”沙哑的声音透着一丝无力,轻轻自角落里响起。“嗯,就是少了一二十个都不会被发现!”桑珠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除了你,桑珏!”沉默。许久,屋子里只听到药草在磨罐里的摩擦声。 “你到底在逃避什么呢?”桑珠叹息一声,坐到桑珏身边,伸手温柔地抚摸她笼在阴影里的脸:“经历了这么多苦难,现在的你该去接受属于你的幸福了啊!”“幸福……”桑珏望着窗外的暮色,眼底有一些荒凉。 “珏儿!”桑珠将桑珏的脸扳正,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道:“告诉我,你爱他么?”桑珏蓦地怔住,在桑珠直直的目光下脸颊微微发烫。磨药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房间里变得异常的安静。在两道目光的注视下,桑珏只觉得一阵莫名的紧张,心脏急促地跳动着,手心渗出了一层细汗。 “我……”她从未曾正视过自己的感情,亦从未曾想过有一天自己需要去面对。“你爱桐青悒么?”桑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睛,不给她一丝逃避的机会:“让你的心来回答这个问题!” 五岁那年初见,他在她心里烙下了他的名字。十年来,她熟悉他的气息、他的声音、他的眼神……那便是“爱”了么?她心底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桑珏摇了摇头,仓皇起身,转过脸避开桑珠与洛卡莫的目光。 天色渐黑,金钟敲响。年轻的甬帝在众人的礼颂声中缓缓走上妙音殿,英挺俊逸的身姿迷醉无数少女芳心,清冷孤傲的王者之气令人莫敢仰视。金丝紫锦鹏纹华袍加身,七彩琉璃金羽冠束发,令那张绝色俊颜更添了几分沉凛、尊贵,再不是昔年那白衣胜雪、长发翩然、恍然若仙的少年了。 桑珏与桑珠并肩站在人群的最后,目送着那抹孤傲的身影缓缓踏上金穹宝座。众人有序地步入妙音殿,在侍奴、宫女的引领下各自落座。洛卡莫陪同桑氏姐妹走在最后。原本按着桑珏的意思,三人只想拣个靠近殿门的位置以便中途离开提早离席不至于引人注意。然而一名锦衣侍奴却径直走到桑珏面前,行了礼说道:“甬帝特别吩咐,让奴才引桑小姐入座!” 桑珏愣了下,正欲开口拒绝,却见另一名宫女走至洛卡莫跟前说:“奴婢为医常大人与妙音郡主带路,二位这边请!”“去吧!”桑珠轻轻推了推僵立的桑珏,在她耳边低语道:“不管你如何逃避,总还是要面对的!” 洛卡莫与桑珠随宫女往殿内而去,留下桑珏独自一人站在殿门口。原本为了不想引人注目,她今日特意穿了一件月色素裳混在人群最后,不承想如今还是成了众目睽睽的焦点。侍奴在一旁等候许久,轻声催促道:“宴会就要开始了,桑小姐请尽快随奴才入座吧!” 桑珏抬眸看向金穹宝座上那抹威严身影,隔了数百步之距却依然感觉到那人眸子里灼热的温度。终于,她举步朝殿前走去。 惊艳、好奇、猜疑……那一袭素淡的衣裙,一头随意散落的长发,一张苍白清冷的素颜,却如一块强力的磁铁,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便是那个女扮男装的‘狻猊将军’……”人群中的窃窃私语隐约飘过,而她兀自漠然,从容走过那些如雨如箭的目光。 侍奴走到公主桐紫儿座旁的空位停了下来,躬身说道:“桑小姐请坐!”桑珏一愣,如今的她不过普通女子,怎能与公主同座?看着桐紫儿难掩惊艳的复杂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她脸上,她陡然顿悟——如此安排,确实让她无路可退! 心间突然一阵冰寒,她轻转双眸看向金穹宝座上的桐青悒,曾几何时,那双冷泉般清冷无波的双眸竟变得如此深沉莫测!只是一眼,她便移开目光,默然走进精心为她安排好的位置。 甬帝起身宣布晚宴开始,丝竹笙乐奏响,数十名婀娜舞姬翩翩舞入殿堂中央。众人起立,举杯同饮。美酒佳肴飘香,欢声笑语洋溢,妙音殿内一派歌舞升平。桑珏漠然独坐自饮,清甜酒香绕齿绵长,尝一口便知此酒乃是专为甬帝特制的不含酒精的清酒。 “桑珏敬公主!”她将酒觥斟满,侧身举杯看向邻座的桐紫儿。桐紫儿一动不动,怔怔看她。“一杯表达感谢!”桑珏说罢自行饮尽杯中酒水,再斟满举杯:“二杯表达歉疚!”“三杯……”她顿了顿,静静看着桐紫儿颤动的幽幽双眸诚恳道:“不求原谅,只愿公主快乐幸福!”三杯酒毕,桐紫儿依然不动。桑珏淡然笑着,似乎早有所料。她能够为桐紫儿做的也仅仅如此! 歌舞器乐之声渐淡,翩翩舞姬依序退下。一名头戴白色羽冠,身着赤蓝双色缎袍,肩搭金丝披肩的朗朗少年,唱着悠扬的情歌徐徐步入殿堂:“姑娘住在山北边,我却被隔在山南边;云雾迷漫也挡不住,石山哪,云雾中相会没闲言。姑娘住在河北边,我却被挡在河南边;水大流急也挡不住,大河哪,情话是渡河的羊皮船……” 温柔动听的情歌曲调令所有人都惊叹陶醉,却也同时在纷纷猜测这位陌生的少年是何许人?桑珏凝目细看,不觉一怔。那唱着情歌徐徐而来的少年,竟有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极具异域风情的五官轮廓透着青春俊朗。 记忆里的画面终于清晰起来,这琥珀色眸子的主人便是昔年在那所隐僻宅院外所遇的如花少年!怔愕间,少年唱着情歌已至殿前,双手灵巧自怀间掠过,眨眼间,空空的手中便多出一支罕见的紫色花朵——长茎碧绿青翠,叶宽阔如剑尖,花形大而奇特,宛如翩翩彩蝶。 在众人惊慌的目光中,少年轻轻将那朵紫色的花儿优雅地递了出去,清澈明媚的眸子如阳光一般暖暖注视着一脸惊讶的桐紫儿。歌声落下,大殿内忽然一片寂静。众人的目光一下全聚集到了呆怔的公主身上。神秘少年当众向格来公主示爱,会有怎样的结果?“在下南雅隆部落联盟首领之子——赫连羽!”少年开口自报家门,纯真笑容带着一丝腼腆:“素闻格来公主喜爱紫色,特地送上一株山南珍贵的紫鸢尾!” 霎时,众人为之一震。那少年竟是山南雅隆部落联盟首领之子!桑珏挑了挑眉,却是将目光转向金穹宝座上不动声色的桐青悒。在少年明媚目光的注视下,桐紫儿甜美的面容泛起一抹桃红,轻垂眼眸看向那株山南独有的紫鸢尾——那是象征爱意与吉祥的花朵!“太后驾到!”大殿外忽然传来侍奴高扬的通报声。 两名宫女搀扶着一身彩锦盛装的拉珍缓缓出现在殿门口,经历了一系列的打击和病痛折磨后,昔日风采动人的拉珍已是一副病恹之态,满头如雪的白发更是显得苍老憔悴。然今日,或是沾了几分采花节的喜庆,太后拉珍看来神采奕奕,脸颊微微泛有一丝红光。 众人匆忙全体起立俯首行礼。但见一袭明黄缎袍、狐皮披肩的中年男子在太后的陪同下迈入殿堂。“山南雅隆部落联盟首领,赫连无极拜见甬帝!”中年男子举止优雅,俯首行礼。桐青悒自金穹宝座上起身,迎下丹墀:“山南王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实在是失礼!” “呵呵!”赫连无极笑道:“甬帝言重了,小犬冒昧闯入宫宴还望甬帝恕罪!”赫连无极话落,少年忙将紫鸢尾放到桐紫儿案上,然后走向父亲身边朝拉珍和桐青悒屈膝跪拜:“赫连羽拜见太后、甬帝!” “哎呀,起来吧,起来吧!”太后拉珍伸手将赫连羽扶起,和蔼地笑道:“这采花节本来就是少男少女们的节日,难得你能来参加,咱们高兴都来不及呢!”恫青悒笑着点了点头,对身旁的锦衣侍奴说道:“为山南王看座!”锦衣侍奴恭敬上前引领赫连父子上座,桐青悒则亲自搀扶着太后拉珍走上丹墀。 丝竹声乐再次奏响,甬帝举杯邀众人同敬山南王。一片觥筹交错之中,桑珏的目光与少年琥珀色的眸子短暂交会。那明媚清澈的目光仿佛阳光一般穿透她阴霾重重的心底,令她胸口倏地一震。 九十七、天下无双 夜色渐深,歌舞渐散,宫宴眼看着即将结束。按惯例,一年一度的采花节宫宴将由甬帝与甬后共舞一曲做为完满落幕。醉意熏然的人们似乎都在最后的时刻清醒了过来。纷纷放下酒杯端坐案前,将目光落向金穹宝座上年轻的甬帝。青春妩媚的少女们则暗自紧张、期待。谁能成为今夜宫宴上年轻甬帝的舞伴? 太后拉珍用丝帕擦了擦唇角的酒渍,然后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走至丹墀边上,扫了眼殿下众人缓缓说道:“各位卿家今夜吃好喝好了么?”众人闻言纷纷点头道谢。“唉呀,每年采花节宫宴都让人觉得时间不够长啊!”拉珍笑着,一脸感慨:“看着这些少男少女们青春逼人的模样真让人羡慕,恨不得这快乐的时光一直继续下去,呵呵!” “太后仁慈,甬帝英明神武,我象雄定会年复一年昌盛兴旺、天下太平,日日都如节日般欢乐!”满头华发的老臣一席话立即引来殿内一片颂赞之声,众人纷纷附言。 “呵呵!”拉珍笑得合不拢嘴,等到众人颂赞之声平息后方才开口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啊,最后就让咱们的列危结甬帝从今日在座的少女中挑选一位作为他的舞伴,共同为今年的采花节画上圆满句号!”轻柔的吉乐声中,年轻娇媚的贵族少女们款款步入大殿中央,十人一列亭亭而立。 锦衣侍奴走至桑珏案前,压低声音提醒道:“桑小姐,您也在甬帝舞伴候选名单上!”“是么?”桑珏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可是我不会跳舞!”“这……”锦衣侍奴一时为难,紧张地看了眼金穹宝座上的甬帝,不知如何是好。 “呵!”瞅着一脸紧张的侍奴半晌,她忽然轻笑出声:“帝有命,奴又岂敢不从?”侍奴愣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来,看着起身走向大殿中央的月色人影,暗自抹了把冷汗。那一袭月色素裳恍若清冷的月光映在宝座之上的桐青悒眼底,那淡漠冷清的一笑如针尖刺入他的心口,极轻极轻,却隐隐作痛。 他不过是想要抓住她的手,他不过是想要拉近与她的距离,他只是想让她知道他永远都是那个叫做恫青悒的少年。可是终究,他还是以帝王的身份和权势强迫她面对他!是可笑?还是可悲?“甬帝!”拉珍的呼唤在耳边响起。 他深呼吸,收敛好恍惚的心神,缓缓自金穹宝座上起身。大殿内所有的目光在那一瞬间聚集到同一个方向,随着甬帝的身影缓缓移动。殿内的气氛莫名地紧张,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只是瞪大着双眼,看着甬帝走向哪一位少女面前。五颜六色的裙裳之中,那一抹月色恬淡如莲华,仿佛独立于尘世之外。越想要隐匿,越是引人注目。 洛卡莫的目光久久定格在少女群中那抹月色的人影身上,眷恋、沉醉、伤感、自嘲……她,终究也是不会回头看向他的!不舍地移开目光,他终于转过身去,悄然自人群中离开。夜色深浓的皇宫甬道上,除了偶尔巡守而过的侍卫,没有半个人影。金莲宫灯在夜色中散发出华丽的暖色光芒,一路漫延至夜色的尽头。洛卡莫缓缓走在夜色里,晚风吹过,撩起缕缕发丝,竟有些许的孤独和伤感。 身后的妙音殿内,吉乐丝丝缕缕随风飘来。他顿足回首,满天繁星如无数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那一片金壁辉煌的繁华喧嚣。这世间,谁能留住那一抹绝世莲华? 又一阵晚风吹来,静谧的夜色中忽然多了一丝冷冽。洛卡莫惊倏转身,只见一抹黑影如风掠过眼前。待他定下神来,脚边赫然多了一卷牛皮套封的画轴。他一惊,忙将画轴拾起,细看之下,脸色顿时煞白。“嗖”的一声,一只小巧的菱形镖精准地钉入他身旁的宫墙上。借着宫灯投射的光影,一纸写着“亭葛”二字的信笺映入眼底! 妙音殿内蓦然爆发出一片惊呼!甬帝桐青悒停驻在桑珏面前,温柔执起了她的左手,在无数双震惊目光的注视下将一只金丝白玉手镯套上了她的手腕。但凡年长些许的臣子都知道那只玉镯所代表的含义。而今日,甬帝毫不犹豫地将那只意义非凡的玉镯赠予一名身份特殊的女子,这突来的意外太令人震憾! 震惊过后,妙音殿内突然一片沉寂。一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令人几欲窒息的平静。桑珏一瞬不瞬地看着恫青悒,面色平静,看不出丝毫喜怒哀乐。手腕上的玉镯在灯火的折射下散发着华贵的光芒,却是冰凉冰凉的。 “我说过,只有你可以!”他缓缓俯首,在她手腕上落下轻吻。“甬帝!”终于,空气中那根紧绷的弦被人扯断。满头华发的老臣神情激动,上前一步,俯首道:“请甬帝收回玉镯!” 那满头华发的老臣乃是辅佐过两朝甬帝的太相,德高望众,在满朝文武中拥有极高的地位。太相话一出口,原本犹豫缄默的其他老臣亦纷纷上前劝谏。太相义正辞严:“此玉镯乃是母仪天下的象征,而母仪天下者必是品貌端庄、坤载万物、厚德无疆,能助天子调理天下、兴民安国之女,而非……”那双老眼锋芒尽显,直瞪着桑珏,语锋犀利:“红颜祸水!” “红颜祸水”四字脱口,妙音殿内一片寂静。甬帝神色渐冷,众臣人心惶惶。极其紧张的氛围中,忽地响起一声嗤笑。众人愕然看向那一声嗤笑的来源——“‘红颜祸水’是祸人败事的女子,有美女贻祸国家之意,这个用在‘狻猊将军’身上似乎不太合适吧?”一抹阳刚俊伟的高大人影懒懒倚在殿门上,玄色绣金鹏纹包裹着一身结实的筋骨,透着逼仄的阴沉气息,令所有人心头一颤。 守在门外的侍奴一脸骇色,对于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充满惧意,竟忘记了通报。扫了眼之前还高声劝谏的一班老臣,亭葛枭唇边讥讽的笑意渐深:“各位前辈都是饱学之士,应当比本王这一介粗人更明白是非才是呀!”话落,他抖了抖衣摆,举步走入殿内。 在众人惊怔的目光下,那一抹玄色身影从容走至距甬帝五步之处停下,昂首挺胸道:“下穹王亭葛枭拜见甬帝!”身为下穹王亭葛枭在采花节宫宴即将结束之时才姗姗来迟,这已是对甬帝威严的藐视和挑衅。而此刻,甬帝面前他未行半分君臣之礼,更是嚣放肆。然而,妙音殿上下,百余臣子,却无一人敢出声斥责! 赫连无极沉默注视着殿中央与甬帝相对而立的那抹玄色人影,眼神渐深渐沉。“朕以为亭葛王爷太忙,今日来不了了!”桐青悒扯出一丝笑意,神情喜怒莫辨,负手睥睨傲慢放肆的亭葛枭道:“宫宴已至尾声,只余些残酒剩肉,只怕要委屈王爷了!” “哈哈哈!再忙也是要来的!”亭葛枭笑道:“比起美酒佳肴,微臣更想抱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回去做王妃呀!”“既是如此,王爷当提早才是,只怕来得晚了,美人已是别人的了!”桐青悒眼神微凛,唇边笑意不减。 “微臣虽然来得晚了点,不过刚刚好!”亭葛枭意味深长的笑着,缓缓将目光移至自始至终沉默不语的那抹月色人影身上:“好在……想抱走‘如花似玉’的美人没那么容易!” 桐青悒脸色倏地一沉。顿时,一股肃杀之气自相对而立的两人之间漫生开来。殿内禁卫纷纷按剑,全神警戒。眼看着甬帝与下穹王之间暗潮汹涌,太后拉珍脸色发白,如坐针毡。正在焦急如何化解眼下的紧张局势,侍奴尖细的通报之声蓦地自殿外传来—— “太上皇驾到!”这一声尖细的嗓音令殿内空气一颤。霎时,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殿门。今日注定是个非同寻常的日子!四人抬的金辇缓缓进入众人视线,伴随太上皇而来的还有镇国公桑吉以及前下穹王桐柏,还有一名僧伽打扮的老者! 桑珏蓦地一惊,抬眸正好撞上僧伽老者那道炯亮睿智的目光。金辇在丹墀下停稳,众臣俯首请安。太上皇桐格披着裘皮披风靠坐在一堆软垫之中。大病初愈,脸色苍白,气息微虚,眼神却依然深沉犀利。 “今年的采花节可真是热闹啊!”桐格扫视了一圈殿内,然后看向立于辇前的桐青悒轻轻笑道:“还好赶上了,孤王一直想知道谁是那个‘天下无双’的女子?”桐青悒略微一怔,眼神与桐格刹那交流,随即笑着转身面向众臣说道:“朕曾立誓,此生定要娶一个天下无双的女子为妻,一生只得一人!” 话落,他朝桑珏伸出手,一字一句坚定有力地说道:“我象雄天下,唯有此女配得上‘天下无双’!”桑珏全身僵硬,怔怔地看着紧握住她手的桐青悒。金碧辉煌的灯火之中,她忽然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感觉到左手腕上的那只玉镯无比的冰冷沉重。 她转眸看向父亲和义父桐柏,视线依然模糊。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喧嚣嘈杂,她努力地睁开眼,却只看得到一片金碧辉煌的模糊影像。 九十八、爱之迷茫 采花节宫宴后,“天下无双之女”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穹隆银城内外,冷清了许久的镇国公府一夜之间又被镀上了金光,终日里门庭若市。尽管桑吉有言拒不接见任何人,可是登门拜访者依然趋之若骛。可怜了老管家福伯从早到晚守在门外打发来人。 婢女捧着新泡好的第二壶茶水送入花厅。桑吉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问道:“二小姐还没回来么?”“回老爷,还没呢!”婢女撤下已凉的茶水,重新为桑吉与桐柏奉上热茶,然后说道:“夫人让奴婢通知老爷,再这一刻钟就可以开饭了。” “嗯。”桑吉点了点头,待婢女退下后,重重叹了口气道:“待她想明白了,自然会回来的!”“其实你心里也不好受吧……”桐柏抬眸看了桑吉一眼,轻啜了口茶说道:“也真是难为珏儿这孩子了,若是换作其他人,只怕谁也无法承受她这么多年所经历的淬磨!”桑吉盯着茶杯许久,沉默不语。 穹隆银城郊外,一处僻静湖畔,一人一狮相依而坐。清澈的湖水由蓝色渐变成深幽的绿色,成群的野雁自天边飞过,在空寂的湖面上留下一道道掠影。 桑珏抬首久久凝望飞往天际的雁群,喃喃道:“九天上的大鹏鸟是否会向往野雁的自由自在?”她伸手抚摸伽蓝的脖颈,自问自答:“飞得越高,其实越孤独吧!”伽蓝眨了眨眼,将头更贴近了她一些。她笑了笑,顺势将头靠在它脖子上。它是有灵性的雪山神狮,尽管不能言语,却似乎能明白她的心情。 闭着眼,脑海中一一浮现出十年来的种种,那张清冷俊美的脸始终伴随在她的生命中。他是帝王之子,她是他的臣属。她尊重他、仰望他、服从他,还可以为他抛却生命。可是“爱情”呢? 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玉镯,她只觉得心头一片纷乱。那句“天下无双”的深情令她惊愕动容,身为女子能得帝王如此深情应该感动欣慰才是!可为何,她在感动的同时,心底里生出更多的,却是荒凉? 那张熟悉的脸孔如今变得遥远而又陌生,记忆里那个叫做“桐青悒”的少年越来越模糊,渐渐被高高在上的冷峻帝王所取代。一切都在改变,而她,亦不再是当年那个向往大鹏鸟的天真孩童!睁开眼,望向那一池幽幽湖水,桑珏眼中尽是迷茫:“究竟什么是爱?”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伽蓝倏地站起来,瞪着一双警惕的吊眸望向对岸湖畔。“执子之手,与子共著。执子之手,与子不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执子之手,夫复何求?”低沉磁性的声音轻轻飘荡在湖面上。 月色初上,对岸湖畔一片不甚明朗的白雾中缓缓浮现一抹模糊的人影,此情此景,透着一种魅惑的不真实感。桑珏怔怔望向那抹人影,迷茫平静的心湖似乎也被眼前这一片朦胧的月光水色所笼罩。怔忡间,微风拂过,吹起一池涟漪。再凝眸看去,对岸湖畔只余一片朦胧月光。 晚饭毕,镇国公桑吉与妻洛云同送老王爷桐柏出府。刚出大门,便见一人一狮披着月光归来。洛云先一步走下台阶,看着跃下狮背的桑珏嗔怪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义父等了一整天!”桑珏沉默看了母亲一眼,拍了拍伽蓝的头示意它先进府,然后走向桐柏,倾身行了礼说道:“珏儿失礼,望义父原谅!” 桐柏笑了笑,伸手扶起她说道:“我只是过来转转,哪知你正巧不在家呢,呵呵!”“义父有话要对珏儿说么?”桑珏抬头,目光直视桐柏。桐柏微怔,神色间闪过一丝尴尬。“义父要对珏儿说的,珏儿知道!”桑珏看了父亲桑吉一眼,接着对桐柏说道:“孰轻孰重,如何抉择,珏儿心里都明白,请义父放心!” 话落,桑吉与桐柏双双怔住。面对桑珏的坦然和平静,两位长辈反而自愧弗如。桐柏怔忡半晌,欲言又止,终化作一声叹息。他步下台阶,伸手拍了拍桑珏的肩膀,然后黯然蹬上马车。 目送桐柏离去后,桑珏转身看向父母说道:“爹娘若没其他事,珏儿就先回屋了。”洛云一愣,关切道:“你一天没吃饭,先吃点东西再……”“我不饿!”桑珏轻声说道,对父母行了礼便先行步入了府内。看着桑珏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门后,洛云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许心疼和愧疚:“咱们亏欠珏儿的实在太多了!”桑吉沉默许久,无奈说道:“这都是命,注定了她的人生非同常人!” 沐浴过后,褪去了一身的疲惫和沉重。桑珏换了身白色宽松的睡袍,舒展开四肢躺在床上。闭着眼,脑中重又浮现出湖畔的景象。“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低沉的声音依稀还回荡耳际。 “爱”便是牵对一个人的手,不论风雨,生死与共,相携到老。那便是最终的幸福吧!而她的那双手呢?她将左手伸向半空,似乎想要握住虚幻中的一双手,却蓦地感觉手腕处一阵冰凉的沉重。睁开眼,那只金丝白玉镯泛着清冷华丽的光泽映入眼底,倏地刺痛了她的双眼。 她颓然落下手臂,内心一片混乱。属于她的那双手,是记忆里那个叫做桐青悒的少年,还是如今高高在上的金穹帝王?亦或……是别人?她猛然睁开眼,心头翻起一片惊天动地的巨浪。 “叩叩!”门板突然传来的轻响惊得桑珏一身冷汗。“谁?”她压下心头的惊骇,迅速自床上坐了起来。“是我!”桑珠细柔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姐姐?”桑珏忙起身走向门边。 桑珠手里拎着一只篮子,一脸笑眯眯地站在门外:“就知道你还没睡!”说话间,她快步走进屋子,将手中的篮子放到桌子上,然后变戏法般从篮子里拿出了一只大瓷盅、一副碗勺和一盘金灿灿的蜜枣肉饼。 “这可是我亲自下厨为你做的哦!”桑珠将愣在一旁的桑珏拉至桌边坐下,盛了一碗粥放在她面前,笑道:“趁热吃吧!尝尝我的手艺!”看着那一盘子金灿灿的蜜枣肉饼,桑珏满脸惊讶:“这个也是你做的?”桑珠笑而不答,只是夹了一块塞进她嘴里。 轻轻咀嚼着那热呼呼的蜜枣肉饼,桑珏只觉得心底一阵湿热的感动。这看似简单的肉饼其实是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做好的,而且一定要吃热的才美味。她可以想见,桑珠晚上在厨房里忙活了多久。 “好吃么?”桑珠一脸期待的看着她。“嗯!”桑珏轻轻点了点头,满心满眼的感动:“外酥内软,肉嫩多汁,甜而不腻!”“你的嘴可比蜜枣还甜呢!”桑珠呵呵笑道:“那要多吃点哦!”“姐……”桑珏看着桑珠,心底的感动在嘴边徘徊。从小到大,桑珠始终在照顾着她,而她却从未能为她做些什么。 桑珠看了她一眼,又夹了块蜜肉饼塞进她嘴里:“赶紧趁热吃了,凉了就不香了!”桑珏的嘴巴被肉饼堵住,到嘴边的话硬是没说出口。“你知道么?我一直觉得珏儿很了不起!”桑珠放下筷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缓缓说道:“因为珏儿从小就有明确的志向,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会羡慕珏儿,也曾经……嫉妒,因为珏儿身上永远闪耀着一种光芒,让人忍不住抬头仰望。和珏儿比起来,我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平凡,那么的不起眼……” “咳咳咳……”咽到一半的肉饼突然呛到了喉间,桑珏剧烈地咳嗽起来,睁着双眼惊讶地看着桑珠:“姐,我……咳咳……”“怎么这么不小心!”桑珠连忙起身给她拍背,帮着她顺气:“赶紧喝口粥!” 半晌,桑珏终于顺过气来,急忙说道:“你怎么会那么想呢,在珏儿心底,你是世界上最最了不起的姐姐……咳咳……”她说得急了,又开始咳嗽起来。 “傻瓜,听我把话说完啊!”桑珠好笑地看着她激动的模样,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道:“我曾经偷偷在心底怨恨,以为自己的不幸是因为上天遗弃了我。可是,在被囚困的那半年里,我渐渐明白,幸福不是上天给的,而是自己的去体会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的光芒,那个光芒是独一无二的,只有真正懂你的人才会看见!” “姐,你遇到那个人了么?”桑珏轻声问道。面对桑珏疑惑的目光,桑珠垂眸看着自己的的莹绿衣裙,脸上渐渐绽开了一抹温暖的笑容。 怔怔看着那抹笑容,桑珏仿佛看见了春日暖阳下盛开的花朵,美丽温柔,泛着迷人光泽。那样的笑容真的会令人感到幸福! 九十九、送嫁将军 太和宫内药香弥漫,新帝桐青悒入住朝阳宫后,晋身为太上皇和太后的桐格与拉珍便迁居至此。宫外艳阳高照,和风送暖。宫女早已将软榻安置在花园的凉亭内。备足了水果、糕点。侍奴小心扶着太上皇桐格走出太和宫,太后拉珍则拿了件披风,细心地为桐格披上。 桐紫儿端着药侍煎好的汤药走来,正好看到父母恩爱相扶的画面。那份相濡以沫的温情令人羡慕感动。“父王,母后!”桐紫儿微微倾身行礼,步入凉亭。自桐格从昏迷中苏醒以来,桐紫儿必每日亲自喂其服药,公主孝行为宫人传颂。 待桐格喝完药,拉珍便送上蜜饯,母女二人将桐格照顾得无微不至。帝王之家,难得如此熙熙融融的景象。宫女收拾好空药碗后,拉珍唤桐紫儿在身边坐下,一双慈目细细端详着越来越成熟美丽的女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若不是你细心照料,你父皇也不会恢复得这么快!” “这些都是孩儿该做的!”桐紫儿温婉笑着,经过了许多事故,她眼中的天真早已褪去,再不是昔日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不知不觉,咱们的紫儿都长这么大了。”桐格靠在软榻上慈爱地笑着:“真是越来越像你母后了,呵呵!”拉珍宠爱地抚着桐紫儿的发丝,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那个被我抱在怀里的小小女娃,转眼就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 “母后!”桐紫儿脸上泛起一抹羞涩,将头靠在拉珍肩上撒娇道:“紫儿要一直陪着您,不要嫁人!”拉珍宠爱的目光中夹杂着丝丝不舍,温柔笑道:“傻孩子,女儿家长大了总要嫁人的,要为人妻、为人母!” 桐格看着相拥的母女,眼中略有一丝挣扎。此时,花园入口处传来了侍奴的通报声。桐紫儿自拉珍怀里抬起头来,远远望见一身紫锦帝袍的二哥桐青悒只身朝凉亭走来。“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呵呵,难得青悒今日有空过来啊!”桐格笑着,示意桐青悒在他身旁坐下。 桐紫儿起身朝身为帝王的二哥桐青悒行了礼,而后重新坐回拉珍身边,神色间少了之前的小女儿娇态,只是显得格外安静。桐青悒看着桐格一脸笑意,好奇问道:“你们在聊什么这么高兴?” “呵呵,你来得正好!”桐格微支起身,一脸神秘笑道:“听说那日采花节宫宴上,有人送了一支紫鸢尾给紫儿,可有此事?”桐青悒看向安静坐在拉珍身旁的桐紫儿,微笑点了点头:“送花的是山南王之子,赫连羽!”“哦?”桐格挑了挑眉,满眼笑意瞅着桐紫儿说道:“那赫连羽可称得上是一表人才呢!” 桐紫儿微红了脸,轻声说道:“父皇就不要取笑紫儿了。”“呵呵,孤王是高兴!”桐格开心笑着,抚了抚胡须说道:“孤王一直在头疼,找不到能配得上咱们紫儿的人哪!”桐青悒笑了笑,接口道:“赫连羽年纪与紫儿相仿,论人品相貌都是无可挑剔的。” “山南王唯有一子,他日赫连羽必将继承王位,论身份地位也是上上之选,只是……”拉珍虽然对赫连羽相当满意,却终是有些犹豫:“山南遥远……” “父皇、母后为何不先问问紫儿的意愿?”桐青悒一语惊醒众人。桐紫儿倏地抬眸看向桐青悒,眼神透着一丝冷澹。“嗯,山南王与孤王交识甚好,若然能结成姻亲对象雄和山南雅隆部落联盟都是一桩利好的美事。”桐格啜了口茶水,说道:“但若紫儿不喜欢……也不能强求啊!” 蓦地,凉亭内忽然沉默下来。拉珍拉着桐紫儿的手,看了看桐格又看看桐青悒,神情矛盾:“我看还是让紫儿好好考虑考虑……”桐紫儿蓦地起身,抬眸说道:“父皇、母后替女儿作主便好!” “紫儿?”拉珍一脸惊讶,未料她会作如此回答。桐紫儿看了眼一脸若有所思的桐青悒,继而说道:“只是紫儿有一个要求!”“你说!”桐格点头,对于掌上明珠的要求自当是有求必应。“紫儿想要‘狻猊将军’送嫁!”话落,亭内三人全都怔住。 语愕半晌,桐格忽然笑道:“公主的婚事非同小可,具体事宜,待孤王与山南王商量商量再做定夺吧!”桐紫儿乖顺点头,福了福身说道:“孩儿先行告退,明日再来看望父皇、母后!” “嗯,桐青悒也回去吧!孤王知道如今朝政繁忙,只怕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处理呢!”桐格笑着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的一双儿女可以离开了:“孤王现在终于有时间好好陪着你们的母后了,呵呵!” “那儿臣就不打扰父皇、母后了。”桐青悒行了礼便与桐紫儿双双退下,二人先后走出了太和宫花园。望着远去的那抹紫色人影,拉珍脸上浮现出几许忧伤:“希望紫儿不要怨恨我们!”“我也舍不得啊!”桐格叹息一声,伸手抚了抚拉珍的手说道:“可如今,我们也没有选择……至少以赫连羽的条件还不至于委屈了紫儿!” 候在花园入口处的锦衣侍奴见甬帝出来忙迎上前,低声询问:“甬帝现在是回朝阳宫还是……”桐青悒看了眼身后的桐紫儿说道:“朕还有话要和公主聊会儿!”“是,那奴才在宫外等候。”锦衣侍奴行了礼,便与桐紫儿的随行宫女一起退下。 待侍奴、宫女走远,桐青悒开口问道:“你真的愿意嫁给赫连羽么?”桐紫儿沉默盯着他半晌,忽然说道:“愿不愿意,结果会有所不同么?”他略微迟疑,缓缓开口道:“若是你开口拒绝……没有人会勉强你!” “呵呵!”桐紫儿忽然笑起来,看他的眼神有些讽刺:“自古以来,以公主与外族联姻来确保江山社稷的稳固不是很平常么,所有的帝王都会如此!”桐青悒脸上掠过一丝愧色,她所说的事实令他无可辩驳。 “二哥应该比紫儿更明白,在帝王的权势面前,谁都没有拒绝的余地!”她冷冷地看着他,唇边的那抹笑意如芒刺一般扎入他的眼底。“我没有,桑珏也没有!” 三日后。甬帝诏告天下,格来公主赐嫁山南雅隆部落联盟首领之子赫连羽,婚期定于七月初七。特赐桑氏之女桑珏“狻猊将军”之衔,担负公主送嫁之责。镇国公府再一次成为众目之焦。帝都上下还在揣测何时甬帝会正式诏告天下,册立桑珏为“甬后”,不料等来的却是重新赐封“狻猊将军”之衔的皇榜。 “准甬后”将以将军之名护送公主出嫁,这还真是史无前例!看着重新换上绣金虎纹绛袍的,一身将帅打扮的桑珏,洛云心头久久难以平复。她一心希望一家人能过上平平静静的日子,却不想,意外接二连三。 “真不明白,那么多的将士为何偏偏要珏儿送嫁,珏儿好不容易恢复了女儿身,如今又要……”“娘!”桑珠打断洛云的话,看了眼府外等候的禁卫队伍低声说道:“您要抱怨也要等咱们关起门来啊!难不成你想让珏儿抗旨?” “我心里难受嘛!”洛云伸手抹了抹眼角的泪痕,神色间笼着一抹散不去的担忧,拉住桑珏的手叮嘱道:“珏儿,你一定要小心啊!”桑珏反握住母亲的手笑道:“我又不是第一天进做侍卫,您担心什么?”身为送嫁将军要在公主出嫁前一直随护在公主身边,直至公主顺利出嫁。 “我是怕送嫁途中会发生……”洛云的话刚要出口便被桑吉喝断:“别乱说话!”看着父亲一脸凝重的脸色,桑珏拍着洛云的手宽慰道:“娘,我只是送嫁,又不是打仗,不会有危险的,您就放心吧!” 禁卫队伍已在府外等候多时,桑珏便不再多耽搁,与父亲点头道别后便随禁卫们一同离去。看着渐渐远去的人马,洛云心头始终不安。莫名地,她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一百、公主出嫁 七月初七,帝都穹隆银城礼花扑天盖地,锣鼓喧天。短短一个月,甬帝为格来公主准备了满满九百九十九车的嫁妆,其丰盛程度空前绝后。红毯从皇宫一路铺下亚丁高原,长长的嫁妆车队以红锦装点,宛如红色的长龙蜿蜒在山道之间。 纯金打造的公主嫁辇披挂着重重的紫色纱幔,在一片红色的海洋中独显尊贵飘逸,仿佛飘浮在红色海洋中的神舟。太上皇、太后、甬帝一直将公主的嫁辇送至亚丁高原下的栈道,沿途无数百姓围观送别。 最后九十九注礼花齐放,甬帝骑着白马上前,亲手将皇氏金册交予送嫁将军,嘱其一路确保公主安全。桑珏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金册。一身绛袍盔甲,乍然看去那挺拔身姿确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少年武将,很难想见那隐匿在头盔下的是怎样一张绝尘惊世的美丽容颜。 号角长鸣,公主嫁辇起驾。桑珏翻身上马,领两万送嫁铁骑为公主嫁辇开道。洛卡莫混在人群中,默默为那送嫁之人祈祷,希望上天保佑此行一路平安。 绵延数里的红色车队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人群开始散去。他亦转身跟随人群移动,走了一小段后,他蓦地停下,微微惊讶地看着站在人群中的那抹柔静的身影。愣了一下,他露出惯有的笑容,缓缓朝站在人群中的金花走去:“你也是来看热闹的吧!” “嗯!”金花轻轻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说道:“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表少爷!”“我也是来看热闹的!”洛卡莫说得清淡,仿佛他和其他人一样,真的只是来看热闹罢了。 金花洞悉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却只是关切问道:“表少爷好久都没回家了,梅里阁里近来事务特别繁重吧?”“嗯!”洛卡莫有些不自然地笑笑,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是挺忙的。”“那……表少爷什么时候回家呢?”金花小声询问着,脸颊有些微红。洛卡莫愣了愣,目光看向她,神情有丝恍惚。 “嗯,这些日子,夫人一直惦念着您,所以……”金花有些慌乱地急忙解释,脸颊却越发潮红。洛卡莫抬眸看向远方,喃喃重复着:“回家……”“表少爷?”金花小声唤他,眼中有丝担忧。 半晌,他忽然叹息一声,再看向她,神色恢复如常,笑道:“等忙完了这阵子吧!”“哦!”金花愣了下,跟上他的脚步往亚丁高原上走去。 由于队伍过长,路途颠簸,格来公主的送嫁队伍走得极为缓慢,天黑前未来得及赶到帝都管辖边境的客栈。察探了周围的地势之后,桑珏下令队伍在靠近官道旁的树林边过夜。 从未曾出过远门的桐紫儿在嫁辇内颠簸了一整日,厚重繁复的嫁衣更是令她喘不过气来。车一停稳,她就有些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想要下车透口气。陪嫁的侍女小心地搀扶着她,谁知她脚还未抬出嫁辇,便被随行的护卫拦住:“将军有令,请公主暂时不要下车!” “公主都在车内闷了一天了,出来透透气还不行么!”侍女有些不满地瞪着护卫,执意要扶公主下车。护卫倏地上前一步挡在嫁辇旁,面无表情地重复道:“将军有令,请公主暂时不要下车!” “你……”侍女气得瞪圆了眼。“算了!”桐紫儿抬眸看了眼正在不远处安排人手扎营的桑珏,淡淡说道:“我就在车内再呆会儿吧!”侍女一脸不满地瞪了护卫一眼,重新扶公主进入车内。 不一会儿,一名士兵小跑着对守候在车旁的护卫交待了几句又匆匆离开。侍女好奇地掀开车帘,看到护卫手中多了一捧野果。护卫将水果从车帘下递了进去,说道:“这是将军为公主摘来的,公主先解解渴!” “这是什么果子,通吃么?”侍女挑剔地看着那些长得形似鸡爪的红褐色野果,一脸怀疑。桐紫儿只是看了一眼,说道:“是枳棋,又叫拐枣!”侍女一愣,未料到金枝玉叶的公主居然认识这种不起眼的野果。桐紫儿轻轻剥开果柄上的皮,将果肉放进嘴里,然后对侍女说道:“尝尝,很甜的!” 侍女将信将疑,也拿了一个吃进嘴里,果肉入口立刻惊讶地瞪大了眼:“真的好甜!”“呵呵!”桐紫儿笑着,又递了一个给侍女:“枳棋的果柄粉碎后加水可以熬制果粮、饴膏,发酵酿酒;若制成果脯,比葡萄干还甜,比杮饼更美味。” “公主,您怎么知道这么多的,这种野果,奴婢都没见过呢!”侍女望着她,一脸敬佩。桐紫儿脸上的笑容微滞,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小时候曾经吃过一次……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侍女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挑出几个肥厚的果柄剥了皮递给她。约摸半刻钟后,车外再次传来护卫的声音:“公主,您现在可以下车了!”侍女掀起车帘将桐紫儿扶下嫁辇,发现之前还空空如也的营地正中多出了一顶帐篷,四周的野草也被除得干干净净。 “公主请!”护卫将桐紫儿送至帐篷外后,退守在一旁。待侍女扶着桐紫儿走进帐篷,不觉又是一惊。厚软的毛毡铺满了帐篷内的地面,软榻、矮桌一应俱全,甚至角落里还摆放了一只点燃的香炉。空气中隐隐飘浮着清醇的檀香。 “想不到‘狻猊将军’还挺有心的,连公主最喜欢的檀香都准备了。”侍女刚扶着桐紫儿在软榻上坐下,帐篷外便又传来护卫的声音。门帘拉开,三名士兵分别端着一盆清水、一盘肉干、一份热粥走了进来。 看着桌上的清水和食物,侍女愣了愣,感慨道:“原来‘狻猊将军’一直在为公主忙着呀,我还以为……”想到之前还在心里埋怨“狻猊将军”不讲理,侍女心底顿生出许多愧疚。 郊外的夜格外寂静,虫鸣声清晰可闻。待大部分人都睡去后,桐紫儿披了件厚厚的披风轻轻走出帐篷。营地正中的篝火熊熊燃烧着,夜巡士兵的身影不时经过,长长的影子倒映在帐篷上。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桑珏并未回头,手中继续着添柴的动作。 桐紫儿犹豫了一下,缓缓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坐下。“公主不习惯野外的生活吧!”桑珏轻声开口,拿了根粗壮的树枝挑动着堆积的柴火,让火能烧得更旺一些。“只是睡不着!” 桐紫儿亦拿起一根树枝伸进火里,待树枝燃着,忽然说道:“知道我为什么要求让你做送嫁将军么?”桑珏默然不语,只是轻轻挑动着柴堆。 “因为……我一直都希望能和‘阿缈’有一段特别的回忆。”桐紫儿看着跳动的篝火微笑说着,火光映照在她甜美的脸上勾勒出一抹柔和的光影:“我想,还有什么比在‘阿缈’生日的那天,让‘阿缈’送我出嫁更刻骨铭心的呢?” 桑珏挑动着柴火的手蓦地一僵,一团火星自篝火中窜了起来,稍纵即逝。“这么做,是惩罚别人还是伤害你自己呢?”“呵呵!”桐紫儿笑着,那笑容一如当年纯真:“无所谓,至少这样能让‘阿缈’一辈子都记得我!” 火光跳跃着,将两道并肩而坐的影子拉得很近,却又始终隔着一道细微的缝隙。桑珏轻叹一声,转头看向桐紫儿,淡淡说道:“其实,所有人都希望你幸福!”话落,她起身叮嘱桐紫儿早点休息,然后转身离去。 夜色中,桐紫儿独自坐在火堆旁,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在火光中凝结成一滴晶莹的泪水滑过脸颊。 一百零一、鬼士劫亲 格来公主的嫁队在经过整整二十四天之后,穿越了大半个象雄的图版,终于到达了送嫁队伍的终点,唐古拉山口。过了山口,便是山南雅隆部落联盟的领地——雅隆河谷。要塞官员派使者送去消息,公主的嫁队已到达,休整一日,为双方的嫁娶仪式作准备。 一路风尘仆仆,将士、随从都十分疲惫。安顿好公主后,桑珏便下令队伍解散,让将士、随从们各自休息。她则与要塞官员清点了陪嫁物品,然后又仔细商量了明日嫁娶仪式的注意事项和细节。一切办妥之后,已近傍晚。 站在要塞依山而建的塔楼之上,遥望山口另一端雅隆部落联盟的边境城楼。夕阳将空旷的天际染成了一片绚丽迷离的紫红色,为城楼另一边那片四季如春、雨水丰沛、土地富饶的雅隆河谷增添了几许令人神往的美丽色彩。 唐古拉山的南面,那里将成为象雄格来公主人生中新的开始。桑珏在心中默默祈愿,格来公主的未来会如那片绚丽的夕阳一般美好。次日清晨,晴空万里。 格来公主身着鲜艳夺目的大红嫁袍,金线绣花、珠佩环绕、繁复华丽。一头乌亮发丝以金丝编成长辫盘在脑后,头顶金质花冠,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黛眉杏目、瑶鼻桃腮、粉面朱唇,盈盈身姿煞是动人。 侍女扶公主步上嫁辇,礼官站在公主嫁辇前,朝空中抛掷一把八宝吉祥符,以火石点燃圣坛中的火种。送嫁护卫队统一着盛装盔甲,夹道两旁,每人手中各执一支火把,依次点燃。 当队伍正前方送嫁将军手中的火把点燃时,礼官高声唱报:“吉时到,公主出嫁!”边塞官员、将士齐声跪拜。欢腾的锣鼓声中,格来公主的嫁辇缓缓驶出象雄边境要塞。九百九十九支火把为公主照亮前方的路,寓意着公主的人生一片光明坦途。 嫁辇中的桐紫儿缓缓回首,撩起纱帘回望身后渐渐远去的象雄河山,心头忽然涌起了阵阵酸涩。这一刻起,她便彻底与她的前半生告别了。是爱是恨,是嗔是怨,都将化作尘烟,从此再不得想念。 送嫁的队伍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后,到达了事先与山南王商定的地点。远远便见一队彩旗飘飞的人马沐浴着金色的朝阳缓缓而来。桑珏抬首,看到当先一人身着喜红衣袍,纯白羽冠,金丝披肩迎风飘扬。琥珀双眸、俊俏五官、笑容和绚,一身艳丽喜袍更衬得少年朗朗如花。 待对方人马及近之后,桑珏翻身下马。赫连羽迎上前来,与之相互行礼。礼官诵读了一段婚嫁吉辞后,双方互换金册,定下姻亲之盟。桑珏将手中的火把转交到赫连羽手中,随后护卫亦纷纷递转火把。九百九十九支象征光明和幸福的火把转交完毕,礼成。 “希望您和公主都能幸福!”桑珏真诚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尽管这场婚姻是政治的联盟,但少年那阳光般明媚的眼神却是会令人觉得温暖的。赫连羽点了点头,微笑看她,琥珀色的眸子晶莹透彻。 桑珏与众护卫退后,将公主的嫁辇转交给山南迎亲的队伍。隔着车帘,桑珏能感觉到桐紫儿悲戚的目光,而她唯一能做的是在心底默默地为她祝福。山南迎亲的队伍吹响了号角,赫连羽翻身上马,经过桑珏身边时忽然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向往天空的鸟儿不应该困在华丽的笼子里,只有自由自在地飞,鸟儿才会幸福!” 怔怔看着在锣鼓声中远去的迎亲队伍,桑珏心头久久无法平静。那双如阳光般温暖的琥珀色眼睛,能够看到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将军,咱们该回去了!”护卫低声提醒着,将她自怔忡失神间拉回来。 “嗯,回去吧!”最后看了眼远去的马车,桑珏转身,下令护卫队回程。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身后蓦然传来了一阵人马惊惶的喊叫嘶鸣。“有刺客!”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敢如此猖狂! 桑珏倏地调转马头,朝赫连羽的迎亲队伍赶去。随着距离的拉近,她看到十名全身漆黑装束的刺客全都戴着狰狞的鬼面。鬼士!她心头大惊,来不及细想鬼士的目的,径直冲向公主的嫁辇。突来的嘶喊打斗之声,令嫁辇内的桐紫儿惊惶失措。从未遇到如此危险混乱场面的公主与陪嫁侍女紧紧抱作一团,吓得泪流满面。 “呯!”一声巨响,嫁辇的金顶被突来的一股力量掀翻了。一道黑影倏地从天而降,狰狞鬼面上沾满猩红血色。桐紫儿吓得大叫,侍女面色如纸,却下意识地紧紧护住公主。 “保护公主!”赫连羽惊呼一声,想要靠近嫁辇却被另一名鬼士缠住。眼看着窜上嫁辇的鬼士举起手中长刀,蓦地一道绛红身影飞掠而过。铁器碰撞之间,火花四溅。桑珏一把掳起公主,飞快跳出嫁辇,手中霜月临空挥出。霎时,身后喷出一片腥红血雾。 看到自己同伴毙命,其余鬼士瞬间撤出与山南护卫的打斗,全都涌向桑珏。“跟紧我!”桑珏将桐紫儿护在身后,挥舞霜月迎击汹涌而来的九名鬼士。一波攻击应对下来,桑珏明显处于劣势。鬼士个个身手不凡,九名鬼士同时出手,她一人难以应付,更何况还拖着桐紫儿。 转瞬间,她看到象雄的护卫队朝她赶来。于是,她一把抓紧桐紫儿,运足功力挥动霜月,拼命杀出九名鬼士的包围圈。突围后,她拉着桐紫儿飞快向护卫队的方向奔跑,然而,惊吓过度的桐紫儿腿脚虚软,跑了一小段便跌倒在地,怎么也站不起来。 身后鬼士已经追来,桑珏无奈之下,一把拎起桐紫儿,将她朝护卫队赶来的方向扔了过去。之后,她毅然转身冲向追杀而来的鬼士,希望在护卫队赶到之前拖延一段时间。 九名鬼士合围之下,桑珏纵然拼尽全力,依然难以抵挡。她只觉得背部一阵火辣辣的温热,自己也不清楚身上究竟被砍出多少道伤痕。耳边充斥着刀剑的呼啸声,她只是下意识地拼尽全力去抵挡。每一波攻击之后,她身上的温热感便加重一分,但是痛感却越来越麻木。 “隆隆”的马蹄声传来,桑珏回首看去,象雄的护卫队已经赶到。公主安全了!她心下松了口气,眼前的景象却忽然晃动起来。“将军小心!”护卫的惊呼犹在耳边。 她蓦地回首,只觉一道模糊的光影自半空急掠而下,阵阵寒意扑面而来。“锵!”霜月遭重击自她手中弹开,她整个人也在瞬间失去了重力,全身轻飘飘的,仿佛飞翔一般、 赫连羽带着人马随后赶来,两方人马前后夹击之下,九名鬼士却突然无心再战。其中一名鬼士一把抱起重伤晕厥的“狻猊将军”飞身上马,在众人错愕的惊呼声中,如鬼影般转瞬消失在空旷的唐古拉山口。 一百零二、珏落鬼盟 “这是最后一次!”桐紫儿出嫁前一日夜里,整整一个月未曾露面的桐青悒出现在她面前:“等你送嫁归来,我便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身边!” 她沉默看他,紫锦帝袍、琉璃羽冠,他孤傲的身影站在她面前,背后是重重叠叠的金色宫阙。“或许你会怨我,或许我想给你的并不是你想要的……但是我不想放手。”那张绝色俊美的脸庞笼在月光投下的阴影里透着几许清冷,唯有一双深邃的眸子奕奕如灼:“只有你,是我唯一不能割舍的。” 他轻轻执起她的手,手指温柔地抚过她左手腕上的那道浅浅疤痕。她轻轻一颤,眼前那张熟悉的俊颜渐渐模糊起来。时间突然开始倒退,一直往后往后,越来越快,如狂风般呼啸着,将所有过往的记忆都倒现出来…… 最后,记忆的画面停在了达瓦河畔——她从天空俯视,看到五岁的自己穿行在一人高的芦苇丛中。小小的红色身影如一朵艳丽的曼珠沙花盛开在一片荒凉的苍黄之中。不远处,一抹黑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躺在芦苇丛中,仿佛大地上裂开的一条伤疤。 小小的女孩在那抹黑色的身影旁停了下来,歪着头惊讶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少年。少年全身布满伤痕,血污模糊了他的脸。她蹲下身,怯怯伸出手去拉了拉少年的手。“哥哥!”她轻声叫唤着。 少年那被血污模糊的脸动了动,紧蹙的眉头似乎在极力忍受某种痛苦。她继续拉着少年的手,试图将他从梦魇中唤醒。“啊!”少年蓦地惊呼一声,猛然睁开了布满血丝的黑眸,然后张口凶狠狠地往她手臂上咬了一口。 小女孩痛呼一声,顿时跌坐到地上哭喊起来,而那少年却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不为所动。自顾自地哭了一会儿后,她抹了抹眼泪,抬起头好奇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少年。尽管他一脸脏污,而且咬了她,可是她却觉得他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可怕。她想他是饿了,于是将自己身上装满蜜枣的红色锦囊捧递到了他面前。 少年怔愣半晌,伸手接过那只红色锦囊,布满血丝的黑眸在那一瞬间泛起一抹柔和的光芒,黑眸中清晰地倒映着小女孩灿烂的笑容……忽然,一道尖锐的长鸣自天空划过,少年倏地抬头看向天空,血污模糊的脸霎时放大在眼前。 桑珏一惊,感觉自己突然从高空坠落了下去——猛然睁开眼,一阵强光刺痛双目,眨合之间转瞬即逝,之后只剩下一片漆黑。许久,她茫然地睁着双目,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额间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触感,那是粗糙的手指抚过肌肤的感觉。她一惊,反射性地抓住那只来历不明的手,手腕刚一使劲,背部猛然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 “唔……”她轻哼一声,抓住那只手的力度瞬间松散。耳畔忽然响起一声轻笑:“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有力气挣扎!”桑珏倏地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然而眼前依然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可她又分明感觉到空气中有人呼吸,而且刚刚那个声音…… “亭葛枭?”她试探着开口,侧耳倾听着空气中的细微动静。心绪纷繁转动之间,她明白自己还活着,只不过眼睛终于还是看不见了。看着床榻上侧脸看向自己的桑珏,亭葛枭原本噙在唇边的一丝笑意渐渐消失。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美目,那茫然涣散的目光令他心底陡然一沉。 他靠近床榻,伸出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你的眼睛……”“呵呵!”桑珏淡淡笑着,显得十分平静:“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为什么会这样?”相对她的平静,他似乎显得更加沉重。 “我在哪儿?”她不答反问,微侧过脸面向他的方向。他轻轻吐出两个字:“鬼盟!”桑珏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表情,随即笑道:“难怪鬼士肯如此为你卖命……你的身份还真是扑朔迷离!”她已然猜到他与鬼盟的关系绝非一般。 “为什么你会失明?”他重又把话题绕回到她的眼睛上。“你才是鬼盟幕后真正的老大!”她继续忽略他的问题。亭葛枭忽然沉默下来,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半晌,他开口说道:“既然我将你带到这儿,就不怕让你知道,‘鬼盟’是我花费十年时间暗中培养的精锐力量,它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复仇!” 虽然看不见,但桑珏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亭葛枭身上散发出来的森冷寒意。 “当年亭葛一族一夜被灭,我亲眼看见自己的族人一个个倒在屠刀之下,火光与血色交织染红了整片静雪之地……从那一刻起,我便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将我所失去的全都讨回来。我一路行乞,从下穹一直流落到中穹,直到有一天被穆昆带回王府。在那里,我的人生开始彻底地转变。当年与我一同被带入中穹王府的一共有十名少年,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身世,而唯一共同的便是心怀仇恨。” 屋子里的空气忽然变得冷冽,令人有种窒息的感觉。桑珏沉默倾听着,倾听着亭葛枭用没有温度的声音讲述他的过往。 “穆昆收养我们的目的,是要将我们培养成能够助他达成野心的工具。怀着仇恨的少年可以忍受永无止境的残酷训练,不分白昼黑夜。每个人都想让自己变得更强,因为只有强者才能生存。第一年的训练结束之后,十人人之中有三个被淘汰掉;第二年过后,只剩下四个人……” “被淘汰掉的那些人呢?”“喂了野狗!”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桑珏倏地一僵,心头隐隐掠过一丝惊寒。 “剩下来的四个人,每个人都是经历了无数次生死搏斗才得以活下来。所以,每个人都明白,自己的身边只有敌人。最后的一年,可以用地狱般的生活来形容。除了更加残酷的训练,分分秒秒都要警惕着身边的人,睡觉也得睁着眼,否则就可能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要想成为最后的幸存者,就要更狠毒、更冷血、更强悍!”亭葛枭的声音到此终止。 桑珏沉默,尽管他没有再讲下去,但她的脑海中已然浮现出那副残忍、血腥而又黑暗的画面。还有那个走出来的、浑身浴血的少年……活下来的那一刻,便是他复仇的开始! “罗刹铁骑”的强悍足以令人闻风丧胆,可谁又想得到,在亭葛枭背后,真正可怕的是“鬼盟”军团!许久的沉默过后,屋子里响起了一阵摆弄瓶瓶罐罐的声音。 桑珏微皱眉,闻到了一丝清苦的药草味道。亭葛枭的脚步缓缓靠近床榻,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身上的锦被倏地被掀开。她一僵,背后窜起的凉意让她陡然意识到自己竟光裸着上身!惊讶、羞窘、恼怒,交替掠过她涨得通红的脸颊,但她却只是咬紧牙,一声不吭地趴在床上。 亭葛枭站在床榻边饶有兴趣盯着她的脸,忽然轻笑道:“我以为你的反应应该会比现在要激烈!”她将脸转向了床榻内侧,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若是要帮我背上的伤上药,动作就快点!”他挑了挑眉,唇边勾起一道邪魅的笑容,伸出手指轻轻划过她背上裸露的洁白肌肤。床上的人儿明显地一僵,全身都绷得紧紧的。 “可惜啊……”他轻叹着,语气中透着惋惜:“这么美丽的身体却一点也不懂得怜惜!”他的手指继续游走在她的背部,轻轻抚摸着她背上那些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疤痕。除去新添的三道狰狞的刀痕,她背上那些旧的伤痕不计其数。就像一块光洁的上等白玉被人为地烙了瑕疵。 “不过一具皮囊而已!”桑珏冷哂,沙哑的嗓音淡漠如水。他的手指顿住,意味深长地说道:“却足以令男人为之神魂颠倒、热血沸腾,甚至倾国倾城!”“……”桑珏蓦地沉默下来,那句“倾国倾城”刺中了她心中的隐痛。 亭葛枭笑了笑,收回了在她背上游走的手指,拿起调好的药膏对她说道:“这个不是普通的药膏,会很痛!”“你还有废话要说么?”“没!” 浓稠的药膏一接触到伤口,顿时一股灼烧感漫延开来,随着药膏涂抹的面积越大,灼烧感越重,背部的皮肤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桑珏下意识地紧紧抓扯住床单,咬牙忍住几欲脱口而出的痛呼,额上渗出了层层细密的汗珠。直到她整个背部都传来钻心的疼痛,亭葛枭才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药罐。 “半年时辰后就不会那么痛了!”他伸手替她重新将锦被盖上,然后起身走向屋子的另一边。须臾,他的脚步声又折回来,将一小包东西搁在了她的枕头边:“痛得受不了就吃一颗!” 桑珏一直将头对着床榻内侧,直到听到脚步声离去才转过头来。一股熟悉的甜香气息窜入鼻间。她嗅了嗅,伸手在枕边摸索着,摸到了数枚圆润饱满的小小果实。 犹豫了一下,她拿起一颗送入嘴里——竟然是蜜枣! 一百零三、浴池惊鸿 格来公主的嫁队在唐古拉山口遭遇鬼士袭击,送嫁将军桑珏重伤被掳的消息传回了上穹帝都,帝都上下一片震惊。 天下皆知,鬼士隶属神秘杀手组织“鬼盟”,行事隐秘,手段狠毒,以重金受雇于人。鬼士行踪诡密,至今无人知晓“鬼盟”所在。甬帝桐青悒当即下令象雄各郡郡守派兵搜寻“鬼盟”所在,重金寻赏提供鬼士行踪者。 消息传回镇国公府时,洛云正在佛堂诵经,得知桑珏重伤被掳,洛云顿时晕厥了过去,手中佛珠链倏地断裂,佛珠散了一地。桑吉与洛卡莫从宫里赶回来时,洛云已经清醒过来,却是泪流不止。自桑珏踏上送嫁旅程之后,洛云一直心神不宁,日日在佛前祝祷,以求桑珏能平安归来。未料,不祥之事还是发生了。 此后,洛云伤心过度、心神虚散一直卧床不起。好不容易安宁了一段时日的镇国公府又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九重宫阙之上,桐青悒孤身遥望远方的天际,神情冷峻中透着浓浓哀伤。他后悔让桑珏离开他的身边,更恨自己不能撇下一切亲自去找寻她……身为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俯瞰天下众生,却在自己最珍贵的人遇到危难时无能为力。 望着亚丁高原下那片广阔的土地,他一遍遍在心底怒喊:若失去了她,这天下对他又有何意义? 连续七日承受火烧般的疼痛过后,桑珏发现背后的伤口开始结痂脱落,其余的部分皮肤则有脱皮的现象,痒痒的,仿佛重新生长一般。她一直不明白亭葛枭将她软禁的目的,除了替她上药,亭葛枭都不会出现。而且屋外也没有把守,似乎对她这个瞎子相当放心。 七日来,她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的听觉和嗅觉却比从前更敏锐。晚饭过后不久,屋外又传来了脚步声。桑珏起身走向门口,听到平日里替她送三餐的鬼士的声音:“小姐,主人吩咐带您去浴池沐浴!”她微微一愣,未料到终于可以踏出这间屋子。 打开门,微凉的夜风迎面拂来,鬼士身上散发出来的阴沉气息一如沉寂的夜色。尽管她在“鬼盟”里呆的时间不长,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呆在房间里,但她却感觉得到这里的气氛格外的死气沉沉,就连空气也透着阴森的味道。 鬼士伸出手臂,让她扶着他的手臂前行。她摇了摇头说道:“你在前面引路就好,我可以自己走。”鬼士沉默下来,似乎在犹豫着。桑珏跨出门槛,将脸转向鬼士的方向说道:“带路吧!”“右边!”鬼士简短吐出两个字,转身往右边缓缓走去。 鬼士的步伐很轻,但双目失明后的桑珏对一丝细微的声响都变得格外敏感,很容易便能辨认出前方的脚步声。楚离回头惊讶地看向跟在身后的桑珏,虽然她走得极慢,但却十分顺畅,若不是知道她看不见,还真的很难看出来她是个瞎子。光凭这一点,她确实不简单。如此看来,当日若不是她眼睛出了问题,他还未必能顺利完成任务,将她带回鬼盟。 思绪流转间,已至浴池门外。楚离轻轻拉开浴池的木门,转身退至一旁对她说道:“到了!”氤氲水汽飘浮在空气中,和着淡淡的花香迎面而来。桑珏微颔首,对一旁的鬼士表示谢意。 “跨过门槛,向前走大约十五步有台阶,共五级,下面便是浴池。”楚离细细交待着,鬼盟里从未有过女人,所以桑珏只能自己沐浴更衣:“干净衣裳就放在浴池左边五步左右的软榻上。”“谢谢!”桑珏再次道谢,独自走入浴池,身后随即传来木门合上的声音。 静静倾听了一下四周的声响,确定浴池内只有她一人后,她便在心底默默数着步数走向浴池。正好十五步,五级台阶下到第二级,她便感觉到温暖的泉水轻轻涌荡在脚边。 褪去衣物,桑珏小心地继续往下走。和着淡淡花香的泉水缓缓自她的脚踝漫过膝盖,最后没过腰际。她摸索着缓缓将身体没入水中,将头靠在池畔。温暖的泉水,淡淡的花香有着安抚宁静的功效,身体在泉水的抚触下渐渐放松下来,全身经络都无比的舒畅。 记忆里,似乎许久没有如此轻松的感觉。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用去做,只是静静地闭着眼,享受着难得的平静。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的低语声,那声音似乎是从浴池外传来。接着,她听到了木门拉开的声响,有人走进了浴池。她倏地惊醒过来,迅速起身翻跃到浴池左侧,慌乱中估错了距离,膝盖撞上了软榻的脚架。 待她将衣物刚刚披裹上身,浴池内忽然传来了一阵拍手称赞声:“眼睛看不见,动作竟然还能如此敏捷!”桑珏伸手拢了拢衣襟,冷冷笑道:“你贸然闯进来,不觉得失礼么?” “呵呵,这是我的地方,我想去哪儿从不用过问谁!”亭葛枭的声音透着一丝邪气的笑意,缓缓飘过浴池。“那是我少见多怪了……”桑珏忽然笑起来:“鬼盟盟主的嗜好果然与众不同。”“对美女感兴趣,应该不算是特别的嗜好吧!”邪气的声音忽然间近在咫尺。 桑珏一惊,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亭葛枭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绝世容颜,阴鸷的黑眸隐隐跳动着一丝细细的火焰:“知道我在想什么么?”他的身体微微向前倾斜,鼻尖几乎碰到桑珏的耳朵。 一股无形的阴影气息笼罩过来,危险而诡谲。桑珏不动声色,心跳却明显地急促起来,拢在衣袖内的双手也不自觉地因为紧张而握得死紧。“嗯……”他忽然在她的耳畔深吸一口气,甚是陶醉地说道:“你身上好香……” 他的身体离她越来越近,伸出手轻轻捋起她颊边一缕带着湿意的发丝缠绕在指间。桑珏身体一震,蓦地擒拿住他不安份的手,将他的身体推开。亭葛枭倒也不动,任她擒拿,好整以瑕地看着她。“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冷冷开口,浑身隐隐透出一丝杀气。 “想杀了我!”他轻笑着,忽又凑近她身边,另一只手极快地探向她的腰间。桑珏一惊,迅速闪身避开,未料撞上了身后的软榻,跌倒在软榻上。空气中,那丝阴邪的气息紧随而来。情急中,她伸手撑住软榻,抬脚旋身翻向另一侧。 亭葛枭眼疾手快,探手向前想要揪住她的胳膊,却只扯住了一片衣角。“唰!”一片锦绣飞扬,那原本裹在桑珏身上的绣锦白袍瞬间被扯落。桑珏惊呼一声,慌乱中跌倒在地,**的雪白身躯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亭葛枭眼前。 “可恶!”桑珏又羞又恼,眼睛看不见,她无法找到掩体之物,只得本能地蜷缩住身体背对着那道炽热邪气的目光。半晌,空气中一阵沉默。除了她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再没有其他声响,但那道炽热的目光一直都在。“把衣物还给我!”她冷冷开口,沙哑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助。 亭葛枭沉默站在软榻另一侧,怔怔看着那抹如美玉雕琢而成的美丽纤影,幽深的黑眸里掠过了一丝柔软,那抹清冷的背影看起来竟令人觉得那般无助,楚楚可怜…… 蓦地,他闭上眼,在心底发出一声冷笑。再睁开眼,黑眸重又泛起阴鸷冷芒。他缓缓走向那抹**的雪白人影,蹲下身凑近她耳畔轻笑道:“下次,我还会让你想杀了我!”话落,他将锦袍披在她身上,笑着朝门口走去。 听到脚步声远去,桑珏迅速起身穿好锦袍,摸索着走向软榻。忽然间,亭葛枭的笑声又自浴池门外传来:“哦,我差点忘记告诉你……你的身体很美!” 听着那狂肆的笑声,桑珏的胸口蓦地腾起了一把怒火,直烧得她的面颊一片火热。生平第一次,有人令她愤怒到气血沸腾。 一百零四、邪魅侵犯 日子在平静单调中流逝。清晨醒来,熟悉的脚步声在门外停驻。多日的相处,桑珏知道一直照料着她的生活起居的鬼士叫做楚离,除了亭葛枭之外,他是她在鬼盟里唯一接触过的人。 楚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得到她的回应之后才推门进来。桑珏自床畔起身,径直走向屋角摆放洗具的木架,她早已熟悉屋内各个角落的陈设。“小姐,让奴婢来帮您。”一道细细的声音忽然自门外飘进来。 她一愣,听到一阵陌生的细碎脚步走到她身边。“她叫拉则,从今日起便是您的贴身丫鬟。”楚离走到她身旁轻声说道:“小姐在鬼盟恐怕要呆上好长一段日子,所以主人命在下找了个丫头来伺候小姐,这样也比较方便。” “好长一段日子么?”桑珏唇角微扬,神情却依然清冷。她一直不明白亭葛枭将她软禁的意图。他要报仇,这点勿庸置疑,可是近半个月过去,为何他未有半点动静?丫鬟拉则端着洗漱用具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桑珏。打她站在门外第一眼看到屋子里的女子时,便被那张绝色容颜所震。她从未想像得到,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像仙女一样的女子! 忽然间,她觉得自己的名字是多么地不合适。(拉则——像仙女一样漂亮)楚离皱眉看向发呆的丫鬟,厉声说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啊!”拉则一惊,那张刀疤狰狞的脸吓得她脸色刷白,连忙低下头,将洗漱用具递到桑珏手中。 “好生伺候小姐,万不可有任何闪失,否则——”楚离冷冷瞥了眼那张苍白如纸的脸说道:“别想活着走出这里的大门!”“是是……”拉则连连点头,就差没有跪到地上。 “呵!”桑珏忍不住笑出声,将脸转向楚离说道:“你就别再吓唬人了!真要把她吓坏了,还有谁来伺候我!”虽然她眼瞎,但心不瞎,楚离其实是一个非常细心、体贴的男人。“那……”楚离略微垂首道:“楚离先行告退。” 待楚离脚步声远去,桑珏明显感觉到身边的丫鬟松了口气。服侍她洗漱完毕后,丫鬟将饭篮里的早餐拿了出来,一一轻放在桌上,然后扶她坐下。“小姐是先喝粥,还是先吃蜜枣糕?”丫鬟怯怯问着,显得十分紧张。 “我自己来就可以!”桑珏说罢,伸出手准确地端起了面前的粥碗:“麻烦你把勺子递给我就好了。”拉则惊讶地瞪大眼睛,愣了半晌才将勺子递到桑珏手中:“小姐……您真的看不见么?” “你觉得呢?”桑珏尝了一口粥,抬眸看向自己的右手边。“嗯……”拉则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忍不住将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最后小声说道:“是真的……可是……您怎么知道粥碗放在哪儿?” 桑珏笑了笑,将粥碗往下,伸出手缓缓摸向桌子的左侧说道:“蜜枣糕放在这里对么?”拉则又是一惊,连连点头称奇:“对呀,小姐您……好厉害!”“就算眼睛看不见,还有鼻子和耳朵啊!”桑珏摸索着拿起竹著夹了一块蜜枣糕:“气味和声音其实很容易分辨的。” “哦!”拉则愣愣地点了点头,内心还是惊讶得不得了。“你叫拉则?”“嗯,是的,小姐!”拉则忽然有些尴尬。“这名字很好听,一定是你娘给你取的!”桑珏微笑着,将那块蜜枣糕放在碟子里推到自己的右手边:“陪我一起吃吧!” “啊?”拉则一愣,忙摇手道:“我……奴婢不敢!”“坐下吧,没有人会知道的!”桑珏伸手将僵在自己右手边的人拉到桌边:“难得有人可以陪我说说话。” 拉则犹豫着,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的新主子,最后内心忐忑不安地缓缓坐了下来。“你不用紧张,我根本不是什么‘大小姐’,只是这里的囚犯!”“啊?”拉则惊呼出声,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怎……怎么可能?” “呵!”桑珏淡淡笑道:“有些时间,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可是……”拉则一脸难以置信。面前的女子一身锦缎华服,优雅高贵,怎么看都不像是囚犯该有的样子。 “可是,那个刀疤脸的男人对您很恭敬的样子,不像是……”“刀疤脸?”桑珏一愣。“嗯,就是带我来这里的那个男人!”听着拉则的描述,桑珏才知道一直照顾着她的楚离居然有着一张刀疤狰狞的脸。 原来拉则本是被其爹娘卖入一户富贵人家的老爷做小妾的,在送去那户人家的途中她趁机逃走,后被老爷家的奴仆抓住,毒打了一顿,将其关入柴房。没想到,当天夜里,那户人家遭到鬼士灭门屠杀,全家一百二十口人全都死光。她未正式过门,侥幸逃脱一死,后来便被楚离带到了鬼盟。这也难怪拉则在面对他时会那般害怕了! 桑珏轻轻握住拉则冰凉的双手,安慰道:“你放心,你在这儿很安全。等我离开的时候,你也应该可以自由了。”“离开?”拉则一惊,隐隐觉得这两个字似乎包含着另一层可怕的意思。“嗯!”桑珏点了点头,抬眸茫然看向门外,轻轻笑道:“那一天,应该不会太远了吧!” 数日午后,桑珏躺在内室软榻上小憩,迷糊间,隐约听到一阵异常细微的脚步声。“拉则?”她惊醒过来,却发现室内没有丁点儿声响。她起身,走到内室门口,又开口唤了声。屋子里依然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 她愣了愣,莫不是刚刚自己是在做梦?困惑间,她折身返回内室。忽然,空气中一声轻浅的呼吸掠过她敏锐的耳朵。“谁?”她倏地侧身面向屋内一角。 “哼,这么个大美人,眼瞎了,真是可惜!”桑珏一震,未料到会再次听到这个声音:“穆兰嫣!”“很意外吧?”穆兰嫣声音里透着一丝讥忿,冷笑道:“没想到我还会活着出现在你面前!” 桑珏缄默不语,对于穆兰嫣会出现在鬼盟确实惊讶,但更令她深感不安的是亭葛枭所做的这一切最终的目的,那背后未知的阴谋令她毛骨悚然。“托你的福,我差点被发配边疆终身为奴……”穆兰嫣颇有几分得意道:“幸好,老天怜惜,我终于还是逃脱了这一劫!” “鬼盟的能耐确实不简单!”桑珏缓缓走至软榻坐下,淡薄笑道:“不过,穆王爷的脑袋恐怕就没你这么幸运了吧!”穆兰嫣忽地沉默下来,半晌,她咬牙切齿说道:“你现在可是个瞎子,我要杀你易如反掌!” “呵!是么?”桑珏挑眉,一脸淡定的笑容。穆兰嫣胸中的怒火和妒火疯狂燃烧着。她恨桑珏毁了她的人生,更恨那一身刺眼的红衣,还有那张美玉无瑕的脸。她恨,她妒忌,那个令她一生都无法取代的影子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一个惊艳绝尘的女子! “别以为我不敢动你!”穆兰嫣恶狠狠地说完,倏地出手朝她扑过去。桑珏一动不动地坐在软榻上,那一道直袭她面门而来的凌厉掌风激起了她颊边的发丝。然而,她依然气定神闲,没有丝毫闪躲或是还手的迹象。 她唇角微扬,那道凌厉的掌风在她鼻尖前嘎然中止。许久,室内一片沉寂,仿佛穆兰嫣凭空消失了一般。桑珏缓缓自软榻上起身,径直走向桌旁,摸索着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为什么不躲开?”蓦地,一道阴沉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我是个瞎子!”桑珏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转身说道:“我看不见……难道盟主也看不见么?”自穆兰嫣出现后,便察觉到亭葛枭隐匿的气息了,她知道他一直在暗处看着。 “你就那么笃定我会出手阻止?”亭葛枭阴郁地盯着桑珏,掐着穆兰嫣脖子的手未见松动,令她发不出声音。桑珏摇了摇头,轻笔道:“你不辞劳远,大费周章地将我从边外抓回鬼盟,又给我好吃好喝,若就让我这么轻易地死了,岂非太不划算了!” 亭葛枭沉默半晌,阴郁的黑眸忽然闪过一丝精芒。蓦地,他松手放开了穆兰嫣。“咳……咳……”穆兰嫣拼命咳喘着,身体踉跄不稳地退靠在内室的墙上。 “出去!”亭葛枭头也不回地吐出两个字,一双豹目紧紧锁定在桑珏身上。穆兰嫣抬眸看向那道英挺冷漠的背影,脸上溢出浓浓悲戚,手指颤抖地抚在自己喉间那道触目惊心的深红手印上。 “出去!”冷厉的声音再次响起,残酷无情,隐蕴着危险的气息。穆兰嫣蓦地一颤,转眸瞪向桑珏,愤恨的眼神如毒芒一般。“哼!”她冷哼一声,有些狼狈地转身离开。屋里顿时又陷入了沉寂,空气里隐隐透着丝丝缕缕的危险气息。 桑珏微微皱眉,身体下意识地进入到戒备状态。森沉的脚步缓缓朝她靠近,空气里危险的气息越来越浓。“你认为一个瞎子能走得出这个房间么?”亭葛枭的声音隔着木桌传来。桑珏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的茶杯,双脚朝桌旁挪了一步:“那要看怎么个走法——”话音未落,她倏地将手中的茶杯掷向木桌对面。。 亭葛枭伸手接住茶杯,身形忽地向前掠起。就在他靠近的一刹那,桑珏抬脚猛然踢向桌腿,整张桌子瞬间腾空而起。一瞬间的空档,她脚尖轻点,飞身冲向内室出口。“呯!”一声巨响,木屑残片四散飞射。 耳畔“嗖嗖”之声急掠而来,桑珏急忙倾身向后退去,数枚木桌残片擦着她的发际钉入墙身。“看不见,就不该乱跑,很危险的!”阴邪的轻笑声自她身后逼近。她一惊,蓦然回身挥出一掌。一声轻笑自她耳畔掠过,身后却是空无一人。 “你没有机会了!”忽地,一只强悍的手臂如巨蟒缠上了她的腰身。桑珏全身一僵,反肘击向亭葛枭的胸口。腰间束缚放松的一瞬,她猛然旋身向后挣扎——然而,她的身体还未完全挣开那条手臂,整个人便被一阵猛力狠狠地压向了墙壁。“你逃不掉了!”阴邪的气息喷吐在她脸上,呼吸间全是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令人窒息而又危险的气息。 “你想怎样?”桑珏强压下心中陡生的一丝恐慌,沙哑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你不是知道么?”亭葛枭邪气地笑着,身体紧紧贴在她身上,将她夹在他与墙壁之间,令她没有一丝动弹的余地:“我费了那么多功夫才掳回一个绝色美人,不做点什么,确实是不太划算!” 桑珏脸上掠过一丝苍白,冷冷道:“若只是贪图女色,未免也显得你亭葛枭太过浅薄,你真正的目的又怎会如此而已?”他笑着,手指轻轻划摸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在美丽的女人面前,男人都是浅薄的。”他手指顺着她白皙的颈项不怀好意地向下划摸,缓缓划过她的衣襟…… 桑珏蓦地全身一震,咬牙说道:“我会杀了你!”“呵……上次我就说过,我还会让你想杀了我。”话落,他蓦地俯下头,邪肆的双唇欺向那抹花瓣般柔美诱人的红唇。 男人沉重浊热的气息瞬间窜入桑珏的唇齿鼻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惊骇令她全身颤抖起来,她不假思索地张嘴狠狠咬了下去。亭葛枭吃痛地闷哼一声,阴鸷的黑眸倏地腾起一阵幽邪狂暴的利芒。他蓦地伸手一把掐住她的后颈,邪肆的唇舌更加猖狂深入地侵略她的唇齿。 男子狂暴强悍的戾气和着浓烈的血腥气充斥在唇齿鼻间,令桑珏一阵头晕目眩。那只隔着轻薄衣衫在她身体上放肆游移的邪恶手掌仿佛带着火光,燃烧着她的每一寸肌肤,也燃起了她胸口的熊熊怒火。 她在心底愤怒地吼叫着,可是她的身体却动弹不得。胸腔里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令她感到窒息晕眩,那在她唇齿间狂暴掠夺的唇舌仿佛野兽一般吞噬着她全身的力气,她开始变得虚软,神智模糊。“啪!”瓷器掉落地面的破碎声骤然自内室门外传来。 他终于离开她的双唇,将她虚软的身体抱了起来轻轻放到软榻上。俯首在她耳畔低语道:“这仅仅只是开始!”拉则脸色惨白地呆愣在门外,骇然地看着那个高大阴沉的黑袍男子缓缓走出内室。莫名地,她觉得眼前男子轮廓分明、英俊冷硬的脸竟然比楚离那张刀疤狰狞的脸更可怕。只是被那道犀利阴鸷的目光盯着,她就觉得全身一阵森寒! 亭葛枭瞥了眼呆愣在门外的少女,淡淡丢下一句:“把房间收拾一下!”然后径直离去。许久,拉则才自惊骇中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看向软榻上脸色苍白,剧烈喘息的桑珏。 一百零五、刁女肆扰 甬帝桐青悒下令搜寻“鬼盟”所在已有月余,各地郡守却始终未有半分消息传来,就连一丝鬼士的痕迹都没有发现,仿佛鬼盟根本就不存在一般。直到数日前,一批经下穹来到上穹帝都经商的异族客商在客栈里讲述了途中所闻,终于有了一丝鬼士的线索。 “下穹静雪城一户财主,全家一百二十口在一夜之间全部被杀,周围邻里均无所觉。”贝叶将从客栈打听来的消息详细向桐青悒汇报:“发现财主一家被杀的是负责给财主家送菜的佃户,据他所说,除了守夜的家丁之外,财主家的所有人都是死在床上,每个人都被砍掉了头颅,死状极惨。” 桐青悒开口问道:“他有看到‘鬼士’么?”“没有!”贝叶摇头。“这又怎能说明是‘鬼士’所为?”桐青悒皱了皱眉,有些失望。 贝叶继续说道:“财主一家被杀的消息传开后,有人说当天夜里,曾看到静雪城郊外有厉鬼带着一名少女的魂魄经过。不久,一对穷困的老夫妻找到了官府,说要替被卖入财主家做小妾的女儿收尸,可是在确认了所有一百二十具尸体之后,却并没有发现他们女儿的尸首。” “厉鬼,少女……”桐青悒沉吟半晌,继而说道:“若事情属实,那么当天夜里出现在静雪城郊外的并非鬼魂而是‘鬼士’和那名被卖入财主家的小妾!”贝叶沉默点头,等待桐青悒的定夺。 “静雪城内发生如此重案,身为下穹王的亭葛枭却没有半分动静……”桐青悒脸色微凛,双眸隐约泛起一层寒霜。他隐隐觉得,亭葛枭与“鬼士”之间似乎有着莫名的联系!“贝叶!”他倏地开口:“立即调派一批人马潜入下穹,暗中监视亭葛枭的举动。” “是!”看着贝叶远去的背影,桐青悒在心底暗自发誓,不论付出多重的代价,他也一定要夺回桑珏! 鬼盟。“已经是第八个了!”拉则叹息一声,看着战战兢兢随楚离离去的大夫,摇了摇头,折回屋内。桑珏不以为然地笑道:“我早说过没用的!”连月来,楚离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带来一名所谓的“名医”替桑珏医治盲眼。然而,每位“名医”在替她把脉看诊过后皆是无奈摇头。 “难道小姐的眼睛真的治不好了么?”拉则一脸遗憾的表情,想到桑珏可能永远都看不见了,她就觉得难过。“你不用为我感到遗憾!”桑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淡然道:“其实,有些时候看不见反倒不是一件坏事。” 拉则忽然沉默下来,面前天姿仙容的绝色女子与自己年纪相仿,可是那份淡定从容却是她永远都无法企及的境界。桑珏起身缓缓走到窗边,深深呼吸了一口略带寒意的空气,忽然说道:“就要下雪了!”拉则愣了一下,抬头望向窗外灰雾蒙蒙的天空。 “现在应该是十月了吧!”“嗯!”拉则点了点头,心下忽地涌起一阵感慨。时间悄然流逝,不知不觉间,冬天的脚步已经来临。桑珏将手伸出窗口,轻语道:“下穹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的早!” 傍晚,楚离命人送来了一只红木箱,里面满满的全是女子的冬裳。拉则一边清理,一边不时发出惊叹:“这些衣裳都好漂亮呢!暖暖的,还镶着厚厚的狐裘,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的衣裳!”桑珏停下抚琴的双手,笑着对内室里兴奋呼叫的拉则说道:“你若有喜欢的,就拿去穿好了!” “那怎么可以!”拉则连忙摇头,认真说道:“这些可都是盟主给小姐准备的,而且这么鲜艳的红色,奴婢穿起来可没小姐好看。”“红色?”桑珏微讶。 “是呀!”拉则抱起一件厚厚的冬裳走到她身旁,替她披上:“奴婢刚开始也挺奇怪的,怎么小姐的衣裳全都是红色,不过,小姐穿红色倒是真的特别好看呢!”桑珏伸手抚摸着身上的衣裳,神色有些迷茫。 “不知道这些衣裳,你可喜欢?”穆兰嫣的声音忽然自门外响起,轻快的脚步随后踏入房间。拉则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里还会有其他的女子:“你是谁?” 穆兰嫣斜眼扫了拉则一眼,径直走到桑珏面前嘲讽道:“唉呀,我忘记了,你现在眼瞎了,怎么可能看得见呢!”看到穆兰嫣对桑珏无礼的态度,拉则一心护主,挺身上前道:“你到底是谁?怎么可以随便闯入小姐的房间……” “拉则!”桑珏出声拦住拉则:“你先进去整理下床铺。”“可是……”桑珏催促道:“去吧!”“是,小姐。”拉则一脸不放心地看了眼穆兰嫣,最后只得无奈走向内室。 “哼,一个没用的瞎子,还有人当你是宝!”穆兰嫣语调尖酸,对桑珏冷嘲热讽。桑珏淡淡笑道:“你是专程来挖苦我这个没用的瞎子的么?”“呵呵!”穆兰嫣似乎心情不错,围着她缓缓转了一圈说道:“我是专程来恭喜你的!” “哦?”桑珏挑眉:“喜从何来?”穆兰嫣伸手轻抚过她身上的红色冬裳,笑得极为神秘:“很快,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难道不是喜事么?”“是么?”桑珏面容平静,未有丝毫波动。 桑珏的反应太过平静令穆兰嫣有些不满,她脸色僵了僵,随即又笑道:“真可惜,你看不到这些嫁衣有多么漂亮!”终于,她看到桑珏的眉头轻蹙了一下,满意笑道:“这只不过是一小部分,以鬼盟的财力,准备的嫁妆自然不会太寒酸,你大可以放心!” 桑珏沉默良久,忽然开口道:“鬼盟准备把我送去哪儿呢?”“过几日,你自然便知道了。”穆兰嫣伸手摸了把她左手腕上的金丝玉镯,俯首凑近她耳畔,神秘笑道:“那可是枭亲自为你挑选的夫婿哦!虽然比不上当今甬帝,但配你这个瞎子也足够了!哈哈哈……” 穆兰嫣猖狂的笑声令内室的拉则忍不住冲了出来,一脸敌视地瞪着她:“不许你欺负小姐!”“哼!”穆兰嫣止住笑声,不屑地瞅着拉则道:“真是无知的奴才,到现在还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小姐就是我的主子!”拉则守护在桑珏身旁,扬声说道:“我不管你是谁,你最好现在就出去,要不然我就叫人了!”“一个卑贱的奴才,还敢这么嚣张!”穆兰嫣的脸色倏地阴沉下来,扬起右掌就朝拉则脸上扇去。 拉则来不及闪躲,闭上眼准备承受那一掌。蓦地一声痛呼响起,拉则全身一颤,可是预期的疼痛并未落到她的脸上。她疑惑地睁开眼,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穆兰嫣的脸庞微微扭曲着,满眼惊愕地瞪着桑珏。那只右掌被桑珏牢牢握在手中,动弹不得!“在这里还轮不到你动手!”桑珏唇边挂着一缕清冷的笑容,双眸一瞬不瞬地看向穆兰嫣。 “你……”穆兰嫣心底一阵惊寒,那双紧盯着自己的眸子分明是茫然没有焦距的,可是却莫名地摄人。桑珏松手,转身说道:“拉则,送客!”拉则回过神来,走到门边对穆兰嫣不冷不热地说道:“请吧!” “你也没几天可嚣张了,哼!”穆兰嫣搁下最后一句话,愤愤走出了房间,离去前瞪了拉则一眼,脸色阵红阵白,气恼不已。 穆兰嫣离开后,拉则本想向桑珏道谢,关好房门回身却发现桑珏已经在内室躺下了。她站在内室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放下帘幔退了出去。与桑珏相处越久,她心中的迷雾便会越浓,在那个看似柔弱的绝色女子身上似乎一直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环。 一百零六、惊入王府 阴冷的天气持续数日之后,雪花轻轻地飞舞着,带来了又一季漫长的冬日。纷扬的雪花犹如一位迈着轻盈舞步而来的少女,拖着长长的白色裙袂,披着飞扬的素洁纱衣细细地为大地换上洁白的新衣。裙袂拂过,雪原静若处子;纱衣扬起,雪峰冷峻挺拔,玉树琼花怒放。 拉则走到门外,将一件雪白的狐裘披风为桑珏披上,关切说道:“外面天寒,小姐还是回屋里吧!”“你感觉到了么?”桑珏伸手接住天空落下的雪花,仰头闭目微笑道:“天地间如此静谧而安祥,所有的躁动仿佛都消失了,就连空气都格外地温柔。” “今日确实很安静……”拉则点了点头,有些纳闷说道:“从清早到现在都没看到楚总管!”平日里,楚离是雷打不动地亲自送一日三餐过来的。桑珏缓缓睁开眼,任雪花落进眼底,除了点点凉意,只有无尽的黑。 “庭院里的积雪很厚了吧!”她忽然开口,轻轻迈开脚步。拉则忙上前搀扶住她:“雪地里滑,小姐小心啊!”厚厚的积雪踩在脚下发出“咯咯”的声响,每迈出一步都在雪地里烙下一个脚印。桑珏开心地笑着,像天真的孩童一般在雪地里踏着步子转圈。 第一次看到桑珏如此开心的笑容,拉则不觉看得痴了。漫天飞舞的雪花,银装素裹的世界都在那抹如花的笑靥中黯然失色。回廊上,一抹黑色的人影停驻许久,迟迟不忍上前打扰这一份难得的宁静和愉悦。沉醉许久,拉则忽地转过头去,惊讶地发现回廊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楚总管!”楚离敛了敛心神,面无表情走向庭院中闻声停止笑声的桑珏说道:“楚离今日奉命前来,带小姐离开鬼盟。”拉则闻言,脸色大变。桑珏沉默笑了笑,似乎早有所料,平静地点了点头说道:“这一天也该来了!” “小姐……”拉则上前拉住桑珏的手,眼底有浓浓的不安。“我离开这里,你也就可以自由了!”桑珏温柔地冲她笑着,安慰道:“你应该高兴才对啊!”拉则不停地摇头,眼眶微微泛红,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她早已将桑珏视作亲人一般,一想到“离开”二字背后可能隐藏的另一层可怕含义,她就无比的惶恐,怎么也不肯松开桑珏的手。 桑珏无奈地叹息一声,轻轻挣开她的手说道:“傻瓜,难道你想在这里呆一辈子么?”楚离瞥了眼拉则,声音平板地说道:“拉则也要随小姐同行!”“什么?”桑珏倏地将脸转向楚离,神色间隐隐有一丝冷意。 “楚离只是奉主人的命令行事,拉则也要随小姐同行!”他重复了一遍,然后扭头对拉则说道:“去收拾好小姐的衣物,马车已经等在外头了!”拉则神情复杂,既有一丝喜悦又有一丝惶恐,怔忡半晌说道:“奴婢这就去收拾!”虽然前途莫测,但是能与桑珏同行,她亦十分满足。 马车一路颠簸,在厚厚的积雪上略显缓慢地行进着。车厢被完全地密封起来,仅在紧闭的车门上留有一些微小的孔隙,以确保车厢内的空气不至于令人窒息。 拉则不适应车内昏暗的光线,双手紧紧地握着桑珏的手,显得有些不安:“小姐,您知道咱们要去哪儿么?”桑珏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您……不害怕么?”拉则小声问着,内心一直惶惶不安,她怎么也不能像桑珏那般平静。 感觉到拉则的不安,桑珏解开身上的狐裘披风,分出一半裹住拉则冰凉的身体,轻声说道:“是我连累了你!”“小姐!”拉则惊讶地看着桑珏,厚暖的狐裘带着一丝温暖的体温缓缓渗入她的身体,令她心底仿佛被阳光照耀一般。 桑珏叹了口气:“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抓来做丫头,本来你可以回到你爹娘身边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不!”拉则忙打断桑珏的自责,有丝哽咽地说道:“拉则是自愿陪在小姐身边的,拉则虽然胆小,但是拉则不想跟小姐分开,因为……小姐是对拉则最好的人!” 桑珏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将狐裘往她身上裹紧了些,两人紧紧靠在一起。马车的颠簸中,两人渐渐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桑珏迷迷糊糊醒来时,马车已经跑得相当平稳,感觉应该是奔驰在官道上。 拉则还在睡,她无法知晓究竟是什么时辰了,于是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这一觉,她睡得很沉,而且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她独自站在白雪皑皑的山顶,狂风呼啸着扬起她一身胜雪的白色裙裳。天空白雪纷飞,雪花落到她的雪白裙裳上竟然一点一点晕染出红色的花朵。雪越下越大,她的白衣被雪染得越来越红,鲜艳如血…… “醒醒,小姐……”拉则轻轻摇晃着睡梦中极度不安的桑珏,想将她从梦魇中唤醒:“小姐……”奔驰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厢的晃动惊醒了桑珏。她猛然睁开眼,眼前无尽的漆黑令她一时懵住,半晌才清醒过来。 “小姐,您醒了,没事了!”拉则安抚的声音自她耳畔传来,有些僵硬地替她擦拭着额角的冷汗。她愣了一下,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死死地抓着拉则的手臂。 “我……”她倏地松开手,关切问道:“有没有伤到你?”“没有!”拉则摇了摇头,然后将狐裘重新披到桑珏身上。这时,车厢的门忽然打开了。寒风卷着雪花扑入车厢内,令车内二人不禁打了个寒战。拉则看向站在车外的楚离,怯声问道:“咱们到了吗?” “下车吧!”楚离点了点头,叮嘱道:“雪大风寒,把斗篷披上。”桑珏在拉则的搀扶下步下马车,跟随着楚离的脚步在夜色中缓缓前行。风雪呼啸着,不似白日的温柔,雪花被风刮到脸上,生疼生疼。 “知道咱们现在在哪儿么?”桑珏低声问着身旁的拉则。拉则犹豫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回答:“好像是在城里,可能天色太黑了,雪又大,奴婢也不清楚……”说到一半,拉则忽然怔住。 “怎么了?”桑珏随之停下脚步,察觉到拉则似乎十分惊讶。“王……王府?”拉则睁大眼,一遍又一遍确认自己所看到的:“穹王府!” 桑珏脸上掠过一丝意外之色,未料到亭葛枭将她秘密软禁在鬼盟数月之后,竟又公然将她带到苏毗王府。如此一来,不是自曝其与“鬼盟”之间的关系么?她实在是猜不透亭葛枭的心思,他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迟疑间,一丝喧嚣的歌舞之声自开启的大门后传出。桑珏听到楚离与人低低地交待了什么,而后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去。“小姐,请!”楚离恭敬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拉则愣了一下,连忙扶着她走上台阶,跟随着楚离进入王府。跨过王府的门槛时,桑珏只觉得一阵心绪恍惚。此刻她虽然看不见,但她眼前却异常清晰地浮现着王府门檐正上方雕刻的那只展翅冲天的大鹏鸟。 物换星移,几度春秋。又一次踏入这里,已是物是人非。这里曾经两度改变她的人生。而今,她又将在这里走向怎样的命运? 一百零七、和亲晚宴 桑珏与拉则安顿好后,府中婢女便送来几样点心和热奶茶,给她们压压饿。之后,楚离命侍奴抬来了浴桶请桑珏沐浴更衣,离去前吩咐拉则为桑珏梳妆打扮一番,半个时辰后他会来接桑珏去前厅用晚宴。 桑珏沐浴完毕后,拉则从箱子里挑了件金丝绣花的裙裳为桑珏换上,然后将她的长发挽成流云髻,冰清玉容略施粉黛,足以妩媚动人。梳妆完毕,楚离准时出现在门外。拉则细心地为桑珏披上了狐裘披风,然后站在门外目送着桑珏与楚离离去。 天空大雪纷飞,阵阵雪花被风卷入回廊。一路上,楚离沉默走在桑珏的侧前方,不着痕迹地用身体为她挡住风雪。及至前厅门外,桑珏忽然开口说了声:“谢谢!”然后在守卫拉起门帘后,径直走了进去。 看着转瞬消失在门帘后的那抹人影,楚离怔忡立在原地许久。门帘阻隔了屋外的寒风冰雪,大厅内暖意浓浓,歌舞升平,酒气弥漫,笑语喧哗。然而,当桑珏踏入厅内的一瞬,所有的声音仿佛灯火被风吹灭一般,倏地消失了。 桑珏默然举步缓缓向前行走,寂静中她能感觉到无数目光投射到她身上。前方一片黑暗,她却走得极为从容。亭葛枭斜倚在座椅上,手指托颌,眯眼凝望着缓缓穿越大厅而来的女子。红衣白裘衬得那一抹绝色姿容仿佛随着大雪而降的天外来客,飘然脱俗,惊艳四座。 大厅中央的舞姬们纷纷退让至两旁,目光惊艳地看着桑珏缓缓走过。 穆兰嫣瞥了眼神色有丝陶醉的亭葛枭,眼中激起一丝阴郁之色,随即放下了手中酒盏,妖娆妩媚地起身迎向桑珏:“咱们的大美人终于来了!”她一把挽起桑珏的手臂,仿佛许久未见的姐妹一般亲密,扶着桑珏向前走了数步后转眸看向座上目光惊艳呆愣的中年男子说道:“王爷和远道而来的可是等候多时了呢!” 话落,座上中年男子有丝尴尬地笑了笑,随即将目光自桑珏身上移开,落向主座上的亭葛枭笑问道:“不知,这位小姐是……”“呵呵!”亭葛枭唇边的笑意高深莫测,缓缓说道:“查扎兄不知道她是谁么?” 中年男子一愣,转眸又看了桑珏一眼,随即摇了摇头:“如此绝色美人,本王确是第一次见到。”桑珏心下微惊,“查扎”是卓仓族的王族之姓,亭葛枭如今身为象雄的下穹王却与卓仓族头人称兄道弟,明摆着是对上穹的公然挑衅和蔑视! 尽管众人皆知亭葛枭并非真心臣服于上穹,只是未料到他会如此明目张胆,放肆猖狂。只怕下穹的江山根本无法满足亭葛枭的野心!“她可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惊喜呢!”亭葛枭啜了口酒,然后起身走下主座。 穆兰嫣斜眼看了桑珏一眼,脸上浮起了一抹古怪的笑容,凑近她耳边低声说道:“好戏就要开始了!”桑珏默然而立,阴邪迫人的气息伴随着沉缓的脚步朝她靠近。 亭葛枭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片刻,然后抬眸看向目光迷离的查扎德仓说道:“查扎兄可知当日在边城昌都,是谁将卓仓三十万大军逼退至卓仓边境?”扎查德仓脸色一凛:“当然记得,桑吉!” “呵呵,你可知那桑吉有一子,名叫桑缈?”亭葛枭说着,缓缓绕至桑珏身后,伸手解开她身上的狐裘披风,令那一袭艳丽的金丝绣花红裳包裹着的婀娜身姿完全展露出来。桑珏只是眉头轻蹙了一下,依然沉默立于原地。 “呃……”查扎德仓惊艳的目光直直落在桑珏身上,神情陶醉无法自拔。穆兰嫣看着卓仓头人盯着桑珏一脸色迷迷的神情,心中窃笑不止。她拿起酒壶走至他案前,边为她斟酒,边故意笑道:“卓仓王酒量不错,怎么今日还没喝多少就醉了呢?”查扎德仓蓦地回过神来,干咳了两声,随即答道:“‘狻猊将军’桑缈带兵一举平定中穹叛乱,生擒前中穹王穆昆,其威名不在其父之下,本王早有所闻!” 查扎德仓的这一番回答有意无意地刺到了穆兰嫣的痛处,她倏地沉下脸,目光阴郁地扫了眼查扎德仓似笑非笑的神情,僵硬地立在一旁。“呵呵!”亭葛枭笑得越发深沉莫测,出其不意地伸手揽住了桑珏的纤腰:“查扎兄可知这位美人也姓桑?” “哦?”查扎德仓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盯着桑珏沉吟半晌,缓缓说道:“本王听说桑吉有一子一女,莫非这位小姐便是桑吉的长女‘妙音郡主’?” 亭葛枭揽在桑珏腰间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压在她的穴位之上,令她身体动弹不得。桑珏转过脸面向亭葛枭,苍白清冷的脸上隐有愠色。在弄明白他的企图之前,她唯有忍耐。 亭葛枭笑着瞥了眼她苍白微怒的脸颊,开口道:“她不是桑吉的长女,而是桑吉的幺女……也就是威名赫赫的‘狻猊将军’——桑缈!”查扎德仓蓦地睁大双眼,满脸震惊之色。 “谁会想到,驰骋沙场,用兵如神的‘狻猊将军’竟是如此绝色的一位大美人?”亭葛枭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过桑珏完美的脸颊,挑眉看向一脸惊愕的查扎德仓笑道:“如此,不是意外的惊喜么?” 穆兰嫣拿着酒壶呆怔在查扎德桑的案旁,脸色阴沉地看着亭葛枭揽着桑珏一同走上主位,令她眼红的是亭葛枭竟然还当着众人的面让桑珏靠坐在他怀里,神情举止极是暧昧。一切发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原本以为如今坐在他怀中的该是自己,而不是桑珏! 怔怔地看着亭葛枭怀中的美人,查扎德仓眼中明显掠过了一丝夹杂着羡慕与失望的神色,极不自然地笑道:“亭葛兄弟是江山美人兼得,实在令人羡慕啊!” “哈哈哈!”亭葛枭朗声笑起来,举起酒杯豪爽地将满杯酒饮下,然后说道:“查扎兄曾鼎力助我夺取江山,这份情意我始终铭记在心。为表达谢意,我也特地为查扎兄备了一份薄礼!” 话落,查扎德仓与穆兰嫣同时惊讶抬眸望向亭葛枭。不同的是查扎德仓的惊讶源自好奇,而穆兰嫣的惊讶则带着一丝死灰复燃的期待。三声击掌声落,大厅的门帘从外掀起。楚离领着两队侍卫鱼贯而入,每两名侍卫手中各抬着一只半人高的红漆木箱,一共十只,整齐摆放在大厅中央。 亭葛枭点了点头,楚离即命侍卫分别将十只木箱打开。厅内众人蓦地发出一阵惊呼。满满十大箱的金银珠宝在厅内灯火的照射下熠熠生辉,霎时将整个大厅照得犹如白昼,闪烁的金灿光芒令人眼花缭乱,几欲睁不开眼。 “这是……”查扎德仓嘴巴微张,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亭葛枭微笑地扫了眼十大箱金银珠宝,淡淡说道:“区区薄礼,还望查扎兄笑纳!” 查扎德仓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嘴巴终于合上,半晌才自喉咙里发出声音:“这些珠宝价值连城,本王……岂能无功而受!”卓仓不过一个小小的部族,若是将全族上下的全部财力加起来都恐怕才能勉强装满这十大箱的金银珠宝。而亭葛枭轻易就送出如此厚礼,实在令他倍感森寒,以亭葛枭的雄厚实力,恐怕十个卓仓都不及。 “呵呵,这些身外之物是我对查扎兄的一点心意……”亭葛枭随手拔掉了桑珏发髻上的玉簪,满意地看着那一头乌亮如丝的长发垂泻下来后,接着说道:“另外,也当做是我送兰嫣妹子的嫁妆!” 桑珏在亭葛枭怀中倏地一震,随后听到他又说道:“前中穹王穆昆魂归西天,留下孤女,我身为其养子自当要好好照顾他的女儿,将兰嫣视作亲妹子一般。只是女大当嫁,身为其兄,若能为她找到一个好的归宿,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如此义父在天之灵也能得以慰籍。” “哗”地一声,穆兰嫣手中的酒壶掉落在地,酒液洒了一地。浓烈的酒香瞬间弥漫至空气中,浓得令人绝望,烈得令人窒息。桑珏唇边缓缓浮出一丝冷笑,在亭葛枭怀中低声说道:“你果然够狠毒,够冷血!” 次日,天刚蒙蒙亮,查扎德仓一行人马便在漫天的风雪中带着满满十箱金银珠宝,和意外得来的“新娘”踏上了归途。苏毗城还未自一夜的沉睡中苏醒,马车静静走过城内的官道,厚厚的积雪掩去了车轮和马蹄的声响。无人知晓,马车中一身艳红嫁衣的女子心中的悲凉和绝望。 大雪无声地下着,掩埋了雪地里的痕迹,也掩埋了那洒落一地的心碎。 一百零八、昔日少年 雪后初晴的天空碧蓝如洗,久违的太阳终于从云层后露出了笑脸,只是淡薄的阳光难以驱散空气中浓浓的雾气,洒在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琴声悠悠,思绪绵绵。桑珏纤长的指尖熟稔地拂过琴弦,这双曾经习握兵刃的手渐渐在黑暗中找到了新的寄托。她从不曾知晓自己竟也有寻常女子的天赋。 拉则将刚烧好的暖炉挪近桑珏的琴案,然后走到门边准备放下帘幔挡住屋外的寒气,不想竟看到亭葛枭的身影出现在门外。“盟主……呃,王爷!”对于亭葛枭的身份,她至今都还未自惊讶中平复下来。她做梦都没有想到,那群冷血杀手的头领竟然是下穹王。 亭葛枭沉默立于门外,双眸微合,负手聆听,似乎沉浸在琴韵之中。桑珏指尖未有丝毫停顿,琴声舒缓绵长,似流云飘渺,似清风淡泊,似细水长流……时间仿佛凝固不动,直至弦止曲毕,那一缕淡泊之音徐徐落下,桑珏抬首,亭葛枭亦同时睁开眼。 “澹泊明志,宁静致远。”亭葛枭跨过门槛,径直走至琴案之前,语露惋惜:“只可惜这份淡泊、平静是折断了锋芒的羽翼,抹去了凌云的壮志换来的,可惜,可悲啊!”桑珏淡泊而笑:“我本一介俗女,何来锋芒羽翼、凌云壮志?” “呵,昔日的‘狻猊将军’不过是多了一张面具而已,那手握霜月的锋芒,那志在千里的雄心本就出自一个女子之身。”亭葛枭笑着伸手拨动一下琴弦,意味深长地说道:“美珏的光华上天铸就,又何需刻意隐藏?”桑珏微震,淡定面容掠过一丝颤动,转瞬恢复平静。 那丝颤动转瞬即逝,却精准地落入了亭葛枭深沉锐利的黑眸之中,勾起他唇边一丝诡秘笑意。“有没兴趣陪我去一个地方?”他忽然握住她放在琴案上的手,不容回答便将她拉了起来。桑珏一惊,想要收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去哪?”她有些无奈地问着,在他的牵引下迈出步子。 “去了你就知道!”亭葛枭牵着桑珏的手大步走出房间,脸上带着少有的明媚笑容。“等一下!”拉则拿着披风追至门外:“外边儿天冷……”话到一半,她却怔住了。眼睁睁看着亭葛枭与桑珏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她才猛地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道:“我是不是眼花了?” 亭葛枭一路牵着桑珏走出王府,步履轻快,似乎心情颇佳。府外,楚离早已备好了马车,看到亭葛枭的身影走来,忙迎上前去:“王爷!”亭葛枭点了点头,扫了眼马车说道:“把我的‘黑雾’牵来!”楚离一愣,随即命人将亭葛枭的座骑牵至府外。 “我们走!”亭葛枭笑了笑,忽地一把抱起桑珏,在楚离惊愕的目光下将她送到“黑雾”背上。桑珏惊吓中下意识抓紧马背,光滑浓密的皮毛触如油缎,肌肉结实,骨骼强壮,嘶鸣之声如金石响亮。她心中暗赞,好一匹千里良驹!亭葛枭随后翻身上马,将桑珏搂在身前回首说道:“谁都不要跟来!”“是!”楚离颔首领命,眼中疑虑重重。 茫茫雪原之上,浑身漆黑的骏马载着一红一黑两抹人影飞驰在一望无际的白色之中,马蹄留下长长的足迹,仿佛时光的轨迹,渐渐将古老的苏毗城楼抛在身后。风声在耳边呼啸,寒气扑面而来。冰冷的气息渗入肺腑微微地刺痛,却又令人气清神爽,头脑清明,精神抖擞。 桑珏紧紧拽着马背的手微微颤抖着,感觉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苏醒,提醒着她是如此渴望着在马背上驰骋的快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仿佛在风中飞翔一般! 风中渐渐传来了一些嘈杂的声响,吆喝声、车马声以及敲击石块的声响,似乎是在修建某个大型的工事。奔驰的骏马渐渐放慢了脚步,然后在雪地里踏步而行。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水气,寒意更浓。 “前方便是达瓦河!”亭葛枭的声音忽然自头顶传来,细细地对她描述着周围的景象:“在我们面前的是大片被雪覆盖的芦苇地,厚厚的如毛毯一般铺呈至远方。等到积雪消融,秋时苍黄的芦苇丛便会露出飘逸的枝叶,一层层如潮水一般随风而动。”桑珏心底一颤,却只是轻描淡写道:“你似乎对这里很熟悉!” 亭葛枭未做回答,翻身下马,沉默牵起她的手往前走去。宽大粗糙的厚实手掌将她的冰凉手掌紧紧包裹,契合得没有一丝缝隙。而他自然而然的动作,仿佛他曾这样牵过她无数次,令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亭葛枭拨开被雪覆盖的芦苇丛,牵着她缓缓前行。厚实的皮靴踩在芦苇地里的积雪上,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芦苇上的碎雪“簌簌”掉落下来,沾湿了她的睫毛、脸颊、还有衣裳。走了不远,前方亭葛枭的脚步倏地停了下来,随即松开了她的手。 她一愣,连忙将手缩到身后。困惑间,忽地一阵暖意裹上肩头,宽大的披风夹着亭葛枭身上邪魅浓重的男子气息将她包围。她的呼吸一窒,心口忽地漏跳一拍。之后,他重又牵起她的手,继续在积雪重重的芦苇丛中前行。 淙淙流水声越来越近,空气中的湿气更浓。“今天的阳光很清澈,蓝色的天空倒映在河面上镜子一般。达瓦河就如一条蓝色的带子漂浮在雪原之上,连接着天空的尽头。”亭葛枭站在河畔,仰头望着天空,任金色的阳光洒在脸上,唇角含着淡淡微笑。 桑珏沉默站在他身旁,眼前缓缓浮现出他所描述的景象,唇角亦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今日的亭葛枭似乎换了个人,少了平日的阴沉,就连声音都变得明媚了许多。 “这片河畔,是我十余年的记忆中,唯一有着明亮色彩的景象!”他的声音自风中飘来,感觉有些不真实:“那一朵艳丽的曼珠沙华在灰白的天空中和苍黄的大地之间经年盛放,从不曾凋零褪色……” “这里……对你有特殊的意义么?”桑珏不觉困惑,亭葛枭的前半生一直是与静雪城的仇恨和达郭城的黑暗残酷纠结在一起的。亭葛枭独自举步朝前走去,临近河床的雪地凝结了一层薄冰,被皮靴踩出轻微的碎裂声。他忽然蹲下身去,伸手掬起了一捧冰凉刺骨的河水泼洒到脸上,然后转身看向站在芦苇丛中的桑珏,黑眸中的阴鸷之色渐渐散去,清晰地倒映出一抹艳丽的红色身影。 寒冽的空气中,那一道直射而来的灼灼目光令桑珏略微感到一阵紧张,更多的是惊疑。莫名的,她脑海中浮出了十余年前达瓦河畔的那一幕。那段记忆一直存在在她的梦境中,只是时光流逝,那个少年在记忆中变得越来越模糊,因为她从来就不曾清晰地看见过那个少年的脸,只是依稀记得,少年有双清澈的黑色眸子! “十四岁那年,我带着仇恨和满身伤痕逃到了这里。昏迷中,我依然看见那些在火光与血色中挣扎倒下的族人,我愤怒、痛苦,甚至绝望。我曾想放弃,想就那么静静地死在这片芦苇地里。然后我看见了一抹红色的影子缓缓而来,我想是曼珠沙华来引渡的我灵魂,来带我脱离苦海了……可是,当我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女孩!” 亭葛枭的声音徐徐传来,每一字、每一句都如雪花一般,极轻极轻,带着细细的冰凉,渐渐融化成水:“我在惊恐愤怒的梦魇中咬伤了小女孩的手腕,在她手腕上留下了一圈带血的齿痕,而那个小女孩却给了我满满一袋金黄色的蜜枣和一抹比阳光更灿烂耀眼的笑容……给了我生的勇气和希望!” 他回到她身旁,将她的身体缓缓转向那片嘈杂声传来的方向,缓缓说道:“我要在这里为她建一座塔,永远守护这片宁静美丽的河畔!”桑珏的心脏剧烈颤抖着,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一般,只觉得身体僵硬如石,脑中一片空白。 一百零九、下穹寻珏 黎明时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划破了皇宫的宁静。甬帝身旁的贴身锦衣内侍脸色苍白,神情慌张地奔走在通往太和宫的甬道上。 内侍总管布隆站在太和宫的宫门外,皱着眉头看着慌张而来的年轻内侍,正待开口斥责,便见年轻的内侍扑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出话来,只是将手中紧紧拽着的一纸书信递到了他面前。 布隆抖开书信看了一眼,蓦地脸色大变,顾不上跪在宫门外的年轻内侍,转身奔入了太和宫。“胡闹!”太上皇桐格看完书信,怫然而怒:“到现在他还没意识到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简直要气死孤王了!”“太上皇息怒,身子要紧啊!”布隆面色忧忧,一边安抚着桐格,一边建议道:“老奴以为,此刻最紧要的是赶紧派人去把甬帝追回来!” 桐格沉吟片刻,忽然说道:“即刻传镇国公桑吉入宫!”布隆一怔,小心问道:“太上皇是想让镇国公……”话到一半,他倏地噤声,在桐格冷峻的目光中,匆匆退了出去。寂静的雪原在夜色中泛着微光,一行五人冒着深寒在夜色中策马急驰,深色的厚绒披风将每个人都裹得严实,远远看去只觉着是五团模糊的黑影掠过雪原。 早饭过后,楚离准时出现在王府后院。拉则细心地替桑珏将斗篷上的风帽戴上,然后扶着桑珏走出房间。王府门外等候的还是那辆全封闭的马车,只是这一次不同的是车内四壁都铺挂了一层厚厚的羊绒毯,座垫也加厚了几层,另外还有一只装满糕点的八角木盒和一只包裹在羊绒套里的水囊。 拉则好奇地摸了摸那只水囊,居然是热的,她不禁叹道:“看来这次准备得挺周全的!”桑珏笑了笑,逗弄道:“这次你不害怕了么?”“没什么好怕的呀!”拉则一边清理着车内的软垫,一边轻松地说道:“跟小姐在一起,拉则根本就不用担心什么!” “为什么?”桑珏倒是一脸好奇,她还记得上次拉则一路上多么地不安。拉则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因为奴婢知道,无论是在鬼盟,还是在王府,小姐都是很重要的人,没有人会伤害小姐。” 拉则的回答令桑珏忽地愣住,半晌她才开口道:“我告诉过你,我只是‘囚犯’,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人,我甚至不知道每一个今天过后,我自己还能不能呼吸到明天的空气。” “小姐,奴婢虽然不知道您到底是谁,也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囚犯’,但是奴婢却看得出来,盟主也就是下穹王……”拉则犹豫着,缓缓说道:“他对您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您难道没有感觉到么?” 桑珏的脸色微变,怔了怔却没有说话。封闭的车厢里一时陷入了沉默。马车离去不久,苏毗王府外来了一行风尘仆仆的人马。其中一人翻身下马后径直走向府外守卫,什么也没说,直接亮出一枚黄金牌符。守卫们瞥了眼那枚黄金牌符,立刻露出肃然之色。待骑白马的男子翻身下马,其余四人尾随其后毫无阻挡地进入王府。 一行人未至前厅,亭葛枭便迎了出来:“不知甬帝突然驾临,臣有失远迎!”话落,府中奴仆、侍从跪了一地,唯亭葛枭一人昂首而立。桐青悒拉开斗篷风帽,清俊脸庞挂着一抹淡淡笑容,缓缓开口道:“朕只是路过此地,一时兴起顺道过来看看,没有惊扰到王爷吧?” “甬帝光临寒府,是微臣的荣幸,臣欣喜不及何来惊扰?”亭葛枭一脸从容笑容,随即引领桐青悒一行步入前厅,命奴仆奉上茶水。“不知甬帝此行所为何事?”亭葛枭随口问着,面对一国之君未有丝毫卑恭之态,倒像是与普通访客叙话一般。 桐青悒不紧不慢地啜了口茶,赞道:“嗯,这茶味道很是特别啊!”“不过一般粗茶罢了,甬帝见笑了!”“亭葛王爷过谦了,依朕看,王爷应该是对茶颇有研究,光这茶具的做工就极是讲究,绝非凡品啊!” “呵呵!”亭葛枭笑着随手拨弄了一下茶盖,说道:“其实甬帝才是茶中高人,微臣不过是附庸风雅的一介粗人罢了。”桐青悒笑着瞥了眼亭葛枭,话锋一转,说道:“朕听说静雪城里最近出了一桩大案,不知王爷处理得如何了?” “呵呵!”亭葛枭笑道:“原来甬帝是为了朗刚财主一案而来啊!”“朗刚财主的父亲曾救过太上皇的命,是吾皇室的恩人,如今其后惨遭灭门,此事非同小可!”桐青悒微拢着眉头,缓缓说道:“而且据朕所知,朗刚财主的父亲亦是当年亭葛王爷父亲的近卫侍从。” 亭葛枭忽地挑眉看向桐青悒,眼神锋芒微露,唇角笑意不减:“微臣斗胆,敢问甬帝对此案有何高见?”桐青悒兀自欣赏着茶盏上的暗纹,一边品茶一边赞叹:“这工艺果然精巧绝妙,只怕是出自某位隐鳞藏彩的高人之手。” 许久,他将茶盏放下,抬眸迎向亭葛枭的目光:“亭葛王爷能谋善断,身边卧虎藏龙,不乏俊茂之士,朕完全相信王爷能妥善处理此案!”话落,两人各自唇角含笑,相视不语。 “朕许久未来苏毗王府了,不知王爷可否带朕四处走走,看看有些什么变化?”桐青悒打破微妙的沉默气氛,一脸爽朗笑意,显得极有兴致。亭葛枭笑了笑,语带关切道:“甬帝一路风尘仆仆恐生劳顿,不如先休息一下,沐浴用膳之后再参观也不迟啊!” “呵呵,朕精神好得很,四处走走再用膳也无妨啊!”桐青悒说着,起身朝厅内走去。亭葛枭随即笑道:“难得甬帝有此兴致,臣自当奉陪。” 贝叶与另外三名禁卫随侍在桐青悒身后,一行人在亭葛枭的陪伴下依次参观苏毗王府的各个院落、花园。其间,桐青悒与亭葛枭有说有笑,相谈甚欢,旁人看来此君臣二人似乎有关系极好。贝叶一路将亭葛枭的每一抹神情都纳入眼底。其余禁卫亦不动声色地察捕四周的动静,不放过一丝可疑之处。 一行人及至一处白墙青瓦,松柏掩映的庭院前时,桐青悒忽然停了下来,盯着院门上的大锁微微皱眉道:“此处为何锁起来了?”亭葛枭回头瞥了眼始终跟随在后的侍卫,不紧不慢地说道:“臣以为,这座院落应当是甬帝当年的旧居!” 桐青悒转眸看向他,静待下方。“既是甬帝的旧居,臣不敢随便开放,所以从入驻王府那天起,便命人将此院落封锁起来,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王爷真是有心!”贝叶上前一步,看了看紧锁的院门说道:“今日甬帝亲临,这院门应该可以打开了吧!”亭葛枭看了看贝叶,唇角泛起一丝诡谲笑意:“甬帝若要进去,自然是要开门的,只是此处久无人来,亦无人打扫,只怕有些脏乱,不如待臣命人先来打扫一番再进去参观?” “不用了!”桐悒忽然开口:“今天就逛到这儿吧,朕有些饿了!”贝叶怔了怔,眼底闪过一丝疑惑,然后默然退至桐青悒身后。午膳过后,桐青悒婉拒了亭葛枭一番盛情相留,匆匆离开了苏毗城。 出了城门,桐青悒终于开口解答了贝叶心中疑惑:“亭葛枭是故意的,她早就不在苏毗城里了,我们来晚了一步。”一行人马行至达瓦河畔,忽然看见一人一马披着风尘急驰而来。“镇国公?”贝叶惊讶看着来人,未料到镇国公桑吉竟然会连夜追赶而来。 看到甬帝一行平安无事,桑吉不觉松了口气,翻身下马,行礼。桐青悒神色复杂地看向须发斑驳的桑吉,忽然问道:“是太上皇的意思吧!”桑吉沉默半晌,缓缓说道:“甬帝对珏儿的情意,老臣感激涕零,只是请甬帝以国家大局为重,速回帝都主持朝政,其余的事情就交由老臣去办吧!” “如今你只身一人来到下穹,不是等同于送死么?”桐青悒声色俱厉,命道:“你还是随朕一同回上穹吧!”“多谢甬帝怜爱,只是老臣心意已决。”桑吉半跪于地,沉声说道:“一切冤孽就由老臣一人承担。” 桐青悒怔怔不语,脑海中渐渐浮现出父亲桐格深沉冷厉的面容和冷酷无情的声音——“成帝王业者,没有什么不可以牺牲!” 一百一十、静雪隐踪 马车连赶了一整天的路,其间在郊外偶有停留休息,天色将黑,目的地仍然未知。每至一处停留,拉则都会对桑珏描述周遭的景物,只是大雪覆盖了群山,分不清究竟身在何处,放眼所及皆是茫茫白色。此次路途遥远,此次路途遥远,似乎并非前往鬼盟的方向。 马车在深夜里急驰,狼嚎之声远远近近。破晓时分,车外偶尔传来人畜之声,似乎到达了游牧民区。马车继续前行,近正午方才有喧嚣人声传来,马车行得平稳缓慢,应是进入城内。 昏昏沉沉间,车终于停了下来。刺目的光线突然自打开的车门外射入,令拉则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她下意识地替桑珏遮挡光线,抬起手后才想起来桑珏的眼睛是看不见光的。下了车,稀薄寒冷的空气呼入肺腑有一丝刺痛。桑珏微蹙了眉轻声问道:“这里是静雪城?” “是!”楚离忽然回身,看向桑珏的眼中闪过一丝钦佩:“小姐果然聪明!”拉则看了看桑珏,又看向楚离,一脸茫然。马车是直接停在一座大宅院的后院的,四下极是安静,除了两名守门的侍卫外再无其他人。 拉则扶着桑珏缓缓跟随在楚离身后沿着堆满积雪的小径而行。小径两旁的树木上挂满了晶莹的冰棱花,阳光照射下闪烁着水晶般的光泽。拉则一路惊奇地睁大双眼,不时发出低低的惊叹。 不久,他们便到达了一座空旷幽静的院落。一位身着华服的老者领着一众奴仆、婢女站在院门处,似乎等候多时。楚离大步走上前去,那名华服老者恭敬地倾身行了礼,然后命奴仆引领楚离进入院内。待拉则扶着桑珏走近,华服老者蓦地怔住,双目盯着桑珏许久,神情惊愕甚至有丝骇然。 拉则瞥了眼身着华服的老者,扶着桑珏走入院内。她早就习惯了旁人见到桑珏时的惊艳,但还是第一次看到如华服老者这般古怪的神情。院落里的积雪都清除得干干净净,青砖地面上仅有些湿意。奴仆、婢女候立两排听众调遣。 楚离冷眼扫了一圈众人,开口说道:“把这些人都打发走!”华服老者一愣,趋步上前说道:“这些都是下官精挑细选的奴仆,个个伶俐乖巧……” “全都打发走!”楚离冷冷打断他的话,头也不回地走进主屋。“是是是!”华服老者连连点头,忙挥手示意一众奴仆、婢女们退下。楚离检视了一圈屋子,方才示意拉则扶着桑珏进去,然后对跟随在侧的华服老者说道:“日后小姐有何需要,都由你亲自打点,除了小姐的贴身丫头,闲杂人等不得接近这里!” “下官明白!”老者一脸恭敬,笑容显得有些僵硬。在马车上颠簸了一天一夜,桑珏有些疲惫,午饭也没吃便躺下休息了。醒来时,已是暮色时分,屋外隐约传来拉则的低语声。身处陌生的环境,双目不便,没有方向感,桑珏在走出内室时不小心碰倒了摆在角落的花瓶。 突来的碎裂声响惊动了屋外的人。拉则很快冲进屋里,看了眼地上破碎的花瓶忙奔至桑珏身边,紧张道:“小姐,你有没有伤到哪?”桑珏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潮红,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口渴想喝水,没想到……” “您要喝水叫奴婢一声就好了!”拉则小心地将她扶到桌旁坐下,一边倒水一边说道:“这里您又不熟悉,万一碰伤到了哪儿可不得了。” “都是老夫没有安排妥当。”一直站在屋外的华服老者忽然走了进来,看了看桑珏说道:“小姐眼睛不便,老夫早该命人将这些琐碎物品搬走才是。”桑珏喝完茶水,侧转过脸面向华服老者笑道:“其实是我给郡守大人添麻烦了才是。” 华服老者愣了愣,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随即笑道:“难得您还记得老夫的声音啊!”拉则好奇地看了华服老者一眼,然后将搁在门外的饭篮提了进来:“小姐一定饿了吧!这是郡守大人刚送来的晚饭,您赶紧趁热吃点儿!” “今日准备得仓促,也不知道这几道菜合不合小姐的胃口。”华服老者显得极是恭谨:“小姐若是有什么要求,尽管对老夫开口。”“麻烦大人了!”桑珏微笑颔首,不再多言。 “小姐客气了!”华服老者的目光在桑珏左手腕的玉镯上停留了片刻,然后默然离去。待老者离去后,拉则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疑问:“小姐和郡守大人……认识么?”桑珏笑了笑,淡淡说道:“有过数面之缘罢了。” “哦!”拉则点了点头,尽管心中疑虑重重但也知不便追问。从鬼盟到苏毗王府,然后又到静雪城,这一路跟随在桑珏左右,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情况。她越来越觉得这位“小姐”的身份非同一般。 是夜,天空又下起了雪。躺在床上,听着屋外雪片落下的细碎声响,桑珏久久难以入眠,脑海中不断浮现儿时达瓦河畔的那段记忆。事事难料,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落难的少年会是亭葛枭。她的父亲奉命灭了亭葛一族,而她却又意外地救了亭葛氏最后的血脉,还有那被遗弃的洛氏与亭葛氏的后人……如此纷繁复杂的纠葛仿佛是命运的安排,叫人无从摆脱。 寂静的夜里,除了雪片落下的声响外,隐隐还有一丝异常的声响自屋顶上传来。她倏地翻身而起,在黑暗中凝视倾听。屋顶上有人!桑珏起身,悄然退至窗旁角落里。 轻微的脚步声自屋顶窜至窗外廊间。那屋外之人十分谨慎,许久未有动静。忽然,廊间又传来另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树枝摇晃,积雪洒落的声响,偶有瓦片从屋顶墙檐掉落。短促的声响过后,一切很快又归于平静。 次日清晨,拉则端着洗漱物品进屋,发现门廊上有些瓦片的碎屑。“奇怪了,瓦片怎么落到门廊下来了?”她小声嘀咕着,拿了扫帚将碎屑清理干净。末了,她站在屋外盯着屋檐研究许久,然后进屋对桑珏说道:“奴婢得去跟郡守大人说下,这屋子怕是年久失修,不大安全哪!”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拉则一转头便看到楚离与静雪城郡守出现在门外。“哎呀,郡守大人来得正好!”拉则激动地去,将关于瓦片的事情又重述了一遍。老郡守一脸诧异,说道:“这间院落是两年前才盖起来的,而且前不久还修葺过一次啊!” “其实是拉则大惊小怪了。”桑珏擦了脸从内室走出来,不以为意地说道:“昨夜,不过是有两猫在屋顶闹腾,弄掉了瓦片罢了。”“府里有养猫么?”拉则奇怪地看向老郡守。 “啊!”老郡守被问得一愣,半晌答不上话来。“呵呵!”桑珏忽然笑起来:“是不是猫在作怪,叫楚大人上屋顶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话落,拉则和老郡守齐将目光转向一直未曾出声的楚离。 楚离沉默看了桑珏一眼,然后转身走到屋外,纵向跃上屋顶。须臾,他自屋顶下来,面无表情地说道:“屋顶上确有猫爪的痕迹。”桑珏闻言将脸转向楚离的方向,唇畔掠过一丝清冷笑意。 “嗯,那肯定是从外面跑进来的野猫,大雪天的夜里还在屋顶上撒野。”拉则一脸认真地边说边点头,全然未曾发现楚离脸上那一丝不自然的神情。 昏黄的烛火跳动着,在墙壁上投下鬼魅般的影子。听完楚离的汇报,亭葛枭终于自图纸上抬起头来:“很好,一切都开始朝着预定的方向发展了!”“主人……”楚离欲言又止,半晌说道:“属下以为,凭桑珏的聪明才智恐怕迟早会猜出您下一步的计划!” “呵!”亭葛枭轻扯唇角,阴鸷的眸子里闪烁着灼亮的精芒:“若是如此才更有意思!”楚离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复杂神色,默然不语。 “图纸就这么定下了!”亭葛枭起身将案上的图纸递给楚离:“让工匠们加紧施工,在我的‘计划’完成后,我要看到一座全新的静雪城!” 一百一十一、雪夜逃亡 下穹冬季的雪一场接一场。纷扬的大雪无边无际地铺洒向大地,万物都披上了一层单纯洁白的外衣,隐藏了它们本来的模样。雪地里,悄然前行者的痕迹也在风卷雪落之后渐渐被掩埋,无影无踪。 暖炉将屋内烘得暖融融的,空气中浮荡着清幽的沉香。沐浴过后,桑珏裹着宽松的睡袍斜倚在软榻上,微咪着眼,任拉则替她擦拭湿漉的发丝。丝丝沉香气息令人舒缓放松,不知不觉地便有些睡意。屋外大雪纷飞,屋内静谧温暖。 半梦半醒间,感觉拉则放下帘幔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之后,浓浓的睡意袭来,她开始坠入无边的梦境。梦里众多的人影呼啸而过,每一个都是模糊的,看不清脸孔。四周一片哀号嘶喊,还有阵阵哭声,似鬼魅的低吟。 她拼命地向前跑着,仿佛身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追赶。混沌的世界里,似乎有很多很多的人自身边经过,又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她全然没有目的,只是不停地跑着,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又吹散了迷蒙的浓雾。她看见了许多人的背影,父亲、母亲、姐姐、洛卡莫…… 她停了下来,呼唤那些人,可是没有人回头。就在那一瞬,身后无数的毒蔓缠绕而来,尖锐的毒芒割裂了她的衣衫,刺入她的皮肉,她挣扎着想要摆脱毒蔓的纠缠,身体却被缠得越来越紧,她无法呼吸亦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她伸手双手在空中拼命挣扎、挥舞,仿佛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丝救命的稻草。 突然,一只手掌抓住了她的手。她睁开眼,看到了桐青悒清俊挺拔的身影站在她的前方。毒蔓开始退去,她感觉到他手心里的阵阵暖意,令她不由自主地朝他走去。 蓦地,又一只手掌抓住了她的手。她一惊,回头看到了一双阴鸷的黑眸。两只手同时抓在了她的左手腕上,一只温暖,一只冰寒。霎时,狂风乍起,天地变色,天空化成了血红色,流火不断地坠落,在天空划过一道道血痕…… 桑珏猛然惊醒,只觉背后一片湿冷的凉意。怔忡间,忽闻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自屋外奔来。帘幔掀开的同时,拉则惊慌的声音响起:“不好了,小姐,前院起火了!” 桑珏怔了怔,似乎还未自方才的梦境中回过神来。拉则迅速地拿了件外袍替她披上,然后拉着她往屋外走。夜晚冷冽的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浓烟,纷乱的脚步和惊慌呼喊充斥在夜色里。拉则拉着她急急地在回廊上奔走,不知要去向哪里。 忽然,一股冷风掠过。桑珏一惊,来不及反应,便闻拉则的惊呼陡然响起。“什么人?”她冷冷地将脸转向回廊一侧。拉则挣扎的呜咽声在一片嘈杂中被淹没。所有人都在前院扑火,没有人注意到后院里的动静。 那人沉默半晌,突然开口道:“珏儿!”桑珏猛然一震,神情惊愕异常。“别出声!”那人低声说着,然后伸手拉住她的手臂:“跟我走!”看着桑珏要跟随陌生的蒙面人而去,拉则惊慌不已,忙伸手拉住她另一只手:“小姐!”桑珏顿住脚步,左右矛盾着。 “珏儿,再不走就没机会了!”蒙面人催促着,声音有些焦急。桑珏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要带她一起走!”“什么?”蒙面人愣住。“如果我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她会没命的!”桑珏说着紧紧握住了拉则冰凉颤抖的手。 前院隐约有脚步声朝后院而来,蒙面人无奈只得点头答应:“走吧!”桑珏眼睛虽然看不见,身手却依然利索,紧跟着蒙面人的脚步穿梭在后院的林木之间,朝着偏僻的后门跑去。若非拖着拉则,她与蒙面人本可以走得更快、更隐蔽。 眼看后门近在眼前,蒙面人回首对拉则说道:“抓紧了!”拉则一愣,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觉身体顿时腾空起来。待她回过神来,人已经在郡守府的院墙外了。 蒙面人吹了声哨,黑暗中忽地奔出来两匹骏马。就在三人准备上马离开之时,静雪城郡守领着一众士兵忽然自墙角窜了出来。蒙面人身体一僵,手已按在剑上。空气中杀气陡生,森森寒意令拉则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双方对峙半晌,静雪城郡守忽地上前一步,自腰间摸出一枚令牌开口道:“有了这个,你们才能顺利地出城!”拉则怔了怔,缓缓接过静雪城郡守手中的令牌递到桑珏手中。桑珏握着那枚郡守令,不觉惊感万分:“大人为何如此?” “老夫虽然年迈无用,但还分得清是非轻重,老夫身为象雄臣子应当以象雄江山着想,更何况,当年若不是‘狻猊将军’解救静雪穹保之急,老夫恐怕早已化作一堆尘土。”老郡守字句真挚,令桑珏动容不已。 “老夫能为‘狻猊将军’做的,仅此而已了。”话落,老郡守退至一旁,身后一众士兵亦让出道来。“多谢大人!”桑珏将拉则拉上马背,抱拳说道:“他日桑珏必当回报大人今日的恩德!”老郡守笑了笑说道:“希望将军一路平安!”郡守府里的火势越来越大,冲天的火焰将郡守府上空映得血红,仿佛天空破了一个窟隆。桑珏一行执着郡守令顺利出了静雪城。 奔驰的马背上,拉则缩着脖子,双手紧紧抱住桑珏的腰身。夜风带着凛冽寒意划过脸颊、手背,冻得浑身哆嗦,可是她的心底却如岩浆沸腾。她万万没有想到桑珏竟然是威名赫赫的“狻猊将军”,那个令年轻甬帝不惜放弃下穹半壁江山的女子。她是如此的震惊,又是如此的感激,感激桑珏没有抛下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小小婢女。 两匹骏马载着三个人在夜色中向西飞驰。在亭葛枭察觉前,他们必须尽快离开穹保雪域高原。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阻挡了前行的道路。暴风雪如白色的妖怪呼啸而至,扰起漫天雪尘,令人睁不开眼。狂飙的风雪没有方向地肆虐在天地之间,似要吞没一切生灵。 马儿在暴风雪中惊慌地迷失了方向,陷在雪地里无法动弹。蒙面人一手拉着桑珏,一手拉着拉则艰难地在风雪中前行,寻找着可以暂避之处。可是风雪太大,视线里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三人在风雪中艰难跋涉了半个时辰后,身上的衣衫全被风雪浸透,冰凉冰凉地贴在身上。 暴风雪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桑珏感觉到前方那人的脚步越来越重,喘息也越来越困难。她知道,倘若再找不到避雪之处,三人恐怕都会冻死在雪地里。 “啊……”拉则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前面……前面有灯火!”桑珏一惊,倏地停下脚步。“那不是灯火!”前方的蒙面人亦停下了脚步,声音隐隐透着一丝不安。“可是……我明明看见……”拉则刚说了一半,似乎意识到什么,没再发出声音。 暴风雪厉鬼一般嚎叫嘶吼,将隐藏在雪雾后的危险气息带到了三人身旁。“是狼群!”十来双绿幽幽的眼睛,鬼火一般在迷眼的雪雾后忽隐忽现。拉则一脸惨白,下意识地往桑珏身旁靠近了些,浑身不住地颤抖。 蒙面人忽地拔出长剑,转头看向桑珏问道:“能做到么?”“能!”桑珏点头,毫不犹豫地接过了蒙面人手中的长剑。“一人一边!”蒙面人说着,自腿间拔出一柄匕首,然后与桑珏背对背,将拉则护在中间。拉则瞪着惊恐的双眼看向白茫茫的雪雾,那些绿幽幽的眼睛仿佛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她微微探出身子,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嗖!”地一抹黑影从雪雾中飞扑而出,血盆大口喷涌出腥臊气息直逼她的脖子而来。 “啊!”她尖叫一声,本能地就要跑向另一边。“别动!”桑珏厉喝一声,倏地挥出手中长剑,精准地砍在狼头上。猩热的狼血喷溅到拉则的脸上,令她仿佛被火灼到一般,拼命地尖叫起来。 那只被砍断头颅的狼还未落地,其余的野狼全都从雪雾中扑了出来。桑珏一把摁住拉则的脑袋,挥剑斩向又一只扑咬而来的野狼。狡诈的狼群将三人团团围住,似乎盯准了最弱的目标,一次又一次扑向拉则。 “把嘴巴闭上!”桑珏一边挥舞着长剑,一边冲拉则吼叫着。她眼睛看不见,只能凭听觉判断狼群的攻击方向,而拉则惊慌失措的尖叫会扰乱她的判断。蒙面人回身一把抓住拉则的衣领,将她牢牢拽在身边,不能尖叫也不能随处乱跑。 看着一只只张着血盆大口,獠牙锋利的野狼扑面而来,拉则只能瞪大惊恐的双眼,然后看着蒙面人的匕首刺入野狼的身体,狼血溅得她满脸。 一百一十二、牵连无辜 桑珏与蒙面人背靠着背喘息着,狼群断肢残尸散落一地,雪地里一片血色。拉则虚软地坐在雪地里,满脸的血污,呆滞地瞪着眼一动不动。暴风雪还在呼啸,满天的雪尘刮在人身上刀锋一般刺疼。 桑珏扶剑凝神倾听着风雪中的声响,狼群的气息消散,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更令人不安的阴森气息。“今日是走不了了!”蒙面人眯眼盯着雪雾,缓缓收起了手中的匕首。一阵雪尘卷过,风雪中赫然现了一群鬼魅身影,早已无声无息地将三人包围。 “在下奉王爷之命,请小姐和镇国公回静雪城!”楚离的声音自鬼面后传来,冷冷的没有一丝起伏。桑珏扫了眼四周的鬼影,唇边缓缓浮出一丝自嘲的冷笑。她的一举一动其实早已掌握在亭葛枭的手中,他就像一只隐藏在黑暗中的野兽,极有耐心地逗弄着他的猎物。 郡守府的大火在暴风雪中熄灭,密积的雪片很快覆盖了火烧的痕迹。此前喧嚣的郡守府一片死寂,只有府外门廊上的两只灯笼在风雪中摇晃着,忽明忽灭的光影在雪夜里显得分外惨淡。 一路走过郡守府的前院,被火烧掉的院落漆黑一片,沿途没有一个人影,奴仆和婢女们仿佛都凭空消失了一般。直至转入后院,终于有一丝灯火,空气中也多了些许活人的气息。后院花厅前的空地上跪满了瑟瑟发抖的人,风雪将每个人都染成了白色,仿佛一个个堆在院落里的雪人。 拉则一脸骇然地扶着桑珏一路从那些“雪人”中走过。及至花厅前,赫然发现那跪在人群最前面的“雪人”竟是静雪城郡守。察觉到那丝熟悉的气息,桑珏身体一僵,蓦地停在了静雪城郡守的面前,漠然平静的脸上浮起一抹愧疚之色。她忽然解开自己的外袍,然后蹲下身披在了老郡守冻得僵硬的身体上:“是我连累了您!” 老郡守颤抖着抬眼看着她,张了张冻得发紫的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楚离瞥了眼只着一件单衣的桑珏,沉默地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替她披上。“不用了!”桑珏抬手拒绝了他的好意,然后站起身,挺直单薄的背脊昂首走向灯火通明的花厅。 楚离将桑珏一行三人带到后院便沉默退至一边。亭葛枭斜倚在椅子里,双脚搁在茶几上,微眯着眼看着走进花厅的三人,懒懒笑道:“镇国公可是稀客啊,难得来一趟下穹,怎能走得如此匆忙?” 桑吉缓缓揭开蒙头黑巾,凝眸看向亭葛枭说道:“老夫此次前来也没想过活着离开,只是冤有头债有主,你我之间的恩怨希望不要波及无辜之人。”“哈哈哈……”亭葛枭忽地仰头大笑,冷眼看着桑吉道:“你不觉得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十分可笑?当年,死在你手中的那些人,难道都不是无辜之人么?” 桑吉僵了僵,那张布满风霜的硬朗脸庞笼在深深的愧疚之中:“老夫自知罪孽深重,十余年来一直活在悔恨之中,遭受良心的谴责。只是一切都无法挽回……”“哼!”亭葛枭冷笑一声:“你说的这些话倒是挺动听的,只可惜全都是废话!” 他缓缓起身走至花厅中间,瞥了眼屋外风雪中瑟瑟发抖的人群,转眸冷冷说道:“正如你所说的,一切都无法挽回!”那双阴鸷黑眸中跳动的森冷火焰令桑吉猛地一阵战栗。仇恨的火种早已深埋入亭葛枭的心底,根深蒂固,带着不惜毁灭一切的疯狂,不断繁衍滋长,直至将一切化为灰烬! “你该恨的是我桑氏一族,要杀要剐都随你高兴,但是郡守府上下都与你无冤无仇,你又何必要赶尽杀绝?”桑珏终于忍不住出声,沙哑的嗓音如裹着冰屑一般冷冷划过空气。 “你是在替屋外那些人求情么?”亭葛枭挑了挑眉,盯着桑珏那张绝色冷颜轻轻说道:“若你真的开口求我,或许我会考虑放他们一条生路!”桑珏脸色微僵,咬了咬牙说道:“那就当我求你,放郡守府上下一条生路。” “可以!”亭葛枭点头,唇畔忽然扬起一抹邪恶的笑意缓缓走至她身旁低语道:“不过,得看你有多大的诚意!”话落,他的手倏地环上了她的腰际。 桑珏一震,蓦地出掌击在他的胸口上,退后数步冷言道:“没有诚意的是你!”“呵呵!”亭葛枭轻轻拍了拍胸口,不以为意地说道:“无所谓,反正他们的命都掌握在你的手中,我有的是耐心!” “至于镇国公嘛……”他回身看向一脸铁青的桑吉,缓缓说道:“要取你的命随时都可以,不过我比较喜欢做更有挑战性的事,那要比随手取一个人的性命有趣得多!”穆枭说完,忽然笑出声来,那笑声犹如屋外的暴风雪令人感到彻骨的冰寒。 之后,楚离与数名鬼士分别将桑珏、桑吉与拉则带往了不同的地方。桑珏又回到了之前居住的院落,除了拉则不在身旁,一切仿佛都和之前一样。楚离对她的态度依然恭敬,为她准备了膳食和洗浴用品然后默然退下。 屋里的暖炉烧得很旺,一点也感觉不到屋外暴风雪的寒意。桑珏穿着湿透的单衣怔怔坐在床沿,听着窗外风雪的呼啸,心头犹如千万只利刃在割。老郡守和府中上下数十人还在风雪中承受着寒冻之苦…… 她缓缓起身走向浴桶,一边走,一边解开自己身上湿冷的衣衫,然后将整个人都没入水中。湿热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没有一丝缝隙地将她包围,水下一片宁静安祥,她如婴孩一般蜷缩着身体,手指细细抚过自己的脸、身体、四肢,滑腻娇柔的触感自指尖点点滴滴传至她的脑海,勾勒出一抹女子的身影。那张令人惊艳的脸,纤巧玲珑的身姿是那般的陌生而冰冷,令她惶恐,甚至厌恶。 “美人,倾城倾国,狼烟四起……”若没有这张脸,没有这具美人的身体,她还会是“桑缈”,还会是那个志在千里、自由自在策马驰骋的英雄少年。如果没有“美人”…… 蓦地,一只手将她自水下拉了起来。空气陡然吸入肺里令她剧烈地咳嗽起来,那一片安宁被打破,她又听到了屋外暴风雪的呼啸,亦感觉到了那双钳在她腰间的手掌渗出的森森寒意。“你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逃避?”亭葛枭阴郁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下一刻,全身**的桑珏被扔到了床榻上。她面颊通红,一边咳喘着,一边慌忙拉过锦被将自己的身体裹住。亭葛枭站在床畔,冷眼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的桑珏:“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他忽地伸手,一把将她连同锦被扯了过来:“为什么独独不敢面对你自己?” 桑珏撇过头沉默不语,湿淋的头发海藻一般贴在她的脸上,看不清她的神情。“现在的你与当日驰骋沙场、叱咤风云的‘狻猊将军’相去甚远,你的眼睛盲了,难道你的心也死了么?”亭葛枭冷冷地揪着她,似乎极为失望。 “哼,你现在对我说这些,不觉得可笑么?”桑珏缓缓抬头,双眸茫然地看向亭葛枭:“将你的仇人玩弄在股掌之间,慢慢地折磨,令其绝望,不正是你想要的?” 亭葛枭蓦地一怔,看着桑珏脸上冷然嘲弄的神情,一时语塞。她说得没错,玩弄和折磨他的仇人是他一贯的作风。可为什么……他怔怔地看着她苍白的脸,眼底掠过了一丝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心痛。 忽地,他伸出另一只手狠狠地掐住她的下巴,阴鸷黑眸中隐隐腾起一丝愤怒的冷芒:“在我还没玩够我的‘猎物’之前,我当然不能让‘猎物’轻易地死去!”他俯下头,冷冽的气息喷吐在她的脸上,残酷地说道:“相信我,如果你想挣脱我的掌控,我会让更多的人给你陪葬!” 话落,他倏地松开了双手,桑珏全身猛地一颤,身体像一堆棉絮般软软地跌了下去。 一百一十三、医常辞官 晚饭后,桑珠像往常一样喂母亲洛云喝过药后便坐在床畔陪着她,直至她睡着。看着母亲日渐消瘦的身体,桑珠在心底暗自叹息。当日父亲桑吉奉太上皇之命至下穹劝甬帝桐青悒回帝都,桑珠怕洛云担心,影响她的情绪,便与福伯、胖阿婶一起骗她,说父亲为了能治好她的病,外出寻访神医去了。 如今甬帝已回帝都半月,父亲桑吉却一直没有音讯。她实在是无法想像若是父亲再有个三长两短……“珠儿!”一声微弱的叫唤将她从愁思中惊醒。她看向洛云黯淡无神的眼睛,忙俯下身去,柔声问道:“娘,是不是想喝水?” 洛云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血色的唇微微张合着发出细弱的声音:“我想见莫儿!”桑珠愣了一下,缓缓说道:“梅里阁事务繁忙,晚饭后表哥便进宫去了。”看到母亲脸上明显的失落之色,她强撑着一丝笑容安慰道:“等明日事情忙完了,表哥就会来看您的!” 洛云沉默下来,缓缓闭上眼睛,许久没再出声。桑珠又在心底叹息一声,伸手替她拢了拢锦被,然后轻轻放下纱帐,起身离开。“他不会回来了……”一丝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叹忽然滑过寂静的房间。桑珠蓦地抬头,却看到洛云紧闭着双眼,似乎已经睡着。 走出洛云的院落时,天空飘起了雪,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无声而冷清。偌大的府邸后院笼罩在黑暗中,只有几许昏暗的灯光寂寂地投射在回廊上。转下回廊,她朝桑珏的院落走去。远远地,便见一团白色的影子静静地卧在桑珏房间外的门廊上。听到动静,那团白色的影子动了动,随即便又沉默下去。 桑珠走进院落,然后在那团白影旁蹲了下来,轻轻抚摸着那一丛蓬松的毛发说道:“回去吧,伽蓝,这里风大。”白影一动不动,夜色中只闻得轻微的鼻息。“我知道你想念珏儿……”桑珏低低叹息了一声,伸手搂住她粗壮的脖子幽幽说道:“我也很想知道她在哪儿……还有父亲,这么久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平安……” 伽蓝忽然动了一下,微微抬起头来蹭了蹭桑珠的脸。桑珠愣了下,忙用衣袖擦去脸颊上无声滑落地泪痕,然后笑道:“我不可以哭,我还要照顾母亲,在父亲和珏儿回来前我要坚强,要撑起这个家。” 伽蓝低低呜咽着似乎感觉到了她的难过,缓缓站起身下走下门廊,然后回头望着她。桑珠笑了笑,一人一狮在满天细碎的雪花中缓缓走出了院落。须臾,一抹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屋顶上。一阵风雪卷过,屋顶上空荡荡的,黑沉沉的后院重又陷入了死寂。 次日雪停,天空放晴。清早,桑珠像平日一样至东厨准备替母亲洛云熬药,刚到门口便遇到胖阿婶,说母亲洛云的药已经由洛卡莫亲自熬好送去了。“表哥回来了?”她一脸意外,愣了愣才急忙走去洛云的院落。 辛涩微苦的药味自洛云的房间飘至院外的空气中。桑珠放缓了脚步,轻声走向半闭的房门。洛云靠坐在床头,消瘦憔悴的面容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如一个乖顺的孩子般一口一口地喝下洛卡莫送至嘴边的汤药。 桑珠无声站在门外,看着许久未见的洛卡莫的背影,心头百感交集。自从采花节宫宴后,洛卡莫就再也没有回过镇国公府,只是在桑珏出事之后回来替母亲洛云诊疗过几次,每次都是匆匆来去,不曾多做停留。一夕之间,发生了太多变故,每个人心底都留下了一道伤痕。她能体谅洛卡莫的心情,亦能体会父母内心的愧悔。看到母亲脸上久违的笑容,她忍不住湿了眼眶。 “莫儿要离开上穹一段时间,恐怕短期内不能再来看姨娘了!”洛卡莫替洛云拭了拭嘴角的药渍,低着声说道:“我已交待好太医,以后每隔三天来替姨娘看诊。”洛云脸上的笑容未变,目光幽幽看着洛卡莫,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说什么。 “姨娘……”洛卡莫开口欲言又止。洛云笑着虚弱开口说道:“是姨娘欠了你太多,姨娘没能照顾好你……”“不是的!”洛卡莫打断洛云自责的话语,脸上掠过一丝愧色:“姨娘和姨父待莫儿如亲生,莫儿一直心存感激,你们不欠莫儿什么……”他的声音渐渐有丝哽咽:“是莫儿有负姨娘的恩情,是莫儿对不起姨娘。” “姨娘明白莫儿……”洛云颤颤伸手抚向洛卡莫的脸,眼角落下泪来:“莫儿是个好孩子,只可惜天意弄人……倘若你娘还在世,或许今日的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也许珏儿和你……” “姨娘!”洛卡莫垂眸掩去眼底的一丝苦涩,伸手止住洛云的话:“您放心,莫儿答应过您会好好照顾珏儿,不论如何,莫儿都会做到的。”洛云脸上流露出欣慰和感动,紧紧地握着洛卡莫的手,不舍得放开。 从洛云的院落出来,洛卡莫看到桑珠站在通往前院的回廊上,似乎已等候他许久。“你真的要离开?”他一愣,随即淡淡笑道:“你刚刚都听到了?”桑珠点了点头,有丝犹豫道:“你是……要去寻找珏儿?”洛卡莫看了她一眼,眼底有丝难以捉摸的神色,缓缓道:“我只是去处理一些私事。” 桑珠沉默看着他,自从采花节宫宴过后,她就觉得洛卡莫似乎变得心事重重,眉宇间总笼着一层愁阴,少了昔日的明朗。“你还会回来么?”洛卡莫怔了怔,抬眸看向桑珠那与桑珏有几分相似的脸,一时间有些恍惚。他自己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能不能回来,又该何种身份回来…… “不论发生什么事,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桑珠忽然开口,语调温柔缓缓说道:“我会照顾好母亲,在家等着你们回来,等着咱们一家人团聚。” “嗯!”许久,他点了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前院大门走去。目送着洛卡莫的背影离去,桑珠心底忽然涌起了一丝孤寂。身边的亲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与母亲相守相伴,也不知何年何月,家人才会团聚? 洛卡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镇国公府。临上马车前,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这座曾给他带来短暂家的温暖的地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镇国公府,他决然蹬上马车离去。车帘落下的一刹那,关于镇国公府的一切都成为了回忆。马车飞驰在出城的官道上,镇国公府在身后越来越远,而前路茫茫,无法预知! 洛卡莫离开的当天,甬帝桐青悒忽然在深夜造访镇国公府。桑珠披着厚裘匆匆直到前厅时,胖阿婶跟福伯正一脸诚恐地候在厅门外。厅内,甬帝一身深紫锦袍,玉冠束发,清冷绝世的俊美脸庞透着丝丝寒意。 桑珠心下一惊,忙垂眸行礼:“桑珠拜见甬帝!”如今的桐青悒全身散发着迫人的王者威严,再也不是昔日那个孤清淡泊的少年。那冷然的神情和没有温度的深沉眼眸令人不禁心下惶惶。“免礼!”桐青悒摆了摆手,然后瞥了桑珠一眼说道:“坐吧!” “谢甬帝!”桑珠依然低垂双眸,不敢直视桐青悒的目光。“镇国夫人的身体好些了么?”桐青悒忽然开口,语带一丝关切。桑珠愣了一下,忙答道:“母亲的病情并未有太大变化,只是身体一直很虚弱。”“嗯,朕明日让太医带些补品过来,给镇国夫人补补身子……”桐青悒轻叹了口气说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多谢甬帝!”桑珠感激地朝他颔首行礼。之后,厅内便陷入了沉默。桑珠心中忐忑,等待着桐青悒揭开此行的真正意图。“洛医常辞官了,你知道么?”桐青悒终于开口切入正题。桑珠一惊,蓦地抬眸看向桐青悒:“辞官?” “你不知道?”她摇了摇头说道:“今日清晨,表哥曾回来探望母亲,但并未提及辞官之事。”“他什么都没说么?”桐青悒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中夹着一丝精芒。 那道清冷锐利的目光令桑珠心底倏地抖了一下,莫名地惊慌不安起来:“表哥……只说……有一段时间恐怕不能回来看望母亲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垂下眸子不敢正视桐青悒的目光。 “哦!”桐青悒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忽然起身走向厅门,看似要离去。桑珠愣了一下,忙起身相送。桐青悒走到门边忽地顿住脚步,似乎突然想起来般,轻声说道:“朕听说洛医常母子当年是被人所弃,不知镇国夫人可知那人是谁?” 话落,厅门外的胖阿婶和福伯同时一震,桑珠亦惨白了脸。桑珠紧握的双手渗出了一层冷汗,低垂着头强装镇定:“母亲从未提起!”“是么?”桐青悒不动声色地扫了三人一眼,然后踏出门去。 甬帝离开之后,桑珠与胖阿婶、福伯站在镇国公府门外望着黑洞一般的苍穹久久沉默。这一夜,谁也无法入眠。 一百一十四、神医之徒 静雪城堡和静雪神殿的重建夜以继日地进行着,工匠们分做三批不间断地赶工,各种稀罕材料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送入静雪城。自亭葛枭接任下穹王之位起,短短半年时间,静雪城堡已初显规模,其宏伟奢华程度不逊于帝都皇城。 巡视完工地之后,亭葛枭命楚离将桑吉带到了毗邻北方边境的格拉山谷要塞。站在高高的塔楼之上,眺望格拉山谷以北贫脊荒凉的土地,桑吉心头忽然爬上一丝莫名的寒意。半月来,亭葛枭一直将他软禁在郡守府中没有任何报复的举动,越是如此,他心中的不安便越深。 亭葛枭抬手,指着茫茫雪原上一道黑色的裂痕说道:“看到了么?”桑吉沉默不语,他知道那是一条枯竭的河流——黑水。越过那条河流,便是嘉朗部落的领地。“那片贫脊的土地上生存着一个饱受饥寒的民族,他们在那条黑水边艰辛地生存着,渴望着能够迁徙至水土丰饶之地。他们是一群难民,也是一群暴民。” 听着亭葛枭对嘉朗部落的描述,桑吉心底倏地划过了一丝冰凉。那言语间透出的怜悯和不屑折射出了亭葛枭睥睨一切的倨傲。“他们的存在就像一块顽癣,不会致命却会经常让人觉得刺痒难耐。”亭葛枭突然侧转过头看向桑吉淡淡道:“对付这种顽癣,不知镇国公您会如何做呢?” 桑吉一惊,隐约意识到亭葛枭的意图。“呵呵!”亭葛枭笑了笑并未等待他的回答,自顾说道:“本王记得上一次嘉朗部落侵入下穹是在两年前,‘狻猊将军’也是在那一年而声名鹊起,桑氏可谓是满门忠烈,英雄代传啊!” “自穹保一战,嘉朗部落伤亡惨重、元气大伤,如今不过是残喘待终罢了。”桑吉故作镇定,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人云英雄迟暮是最令人悲哀,也最令人遗憾的。那曾纵横天下的威风都随着岁月流失而灰飞烟灭,徒留下两鬓风霜、孤寂长剑,令人心生同情。”亭葛枭一脸感慨悲悯的神情看着桑吉:“难道镇国公亦是如此么?” 桑吉蓦然一怔,用力握紧了衣袖内的手掌,淡然笑道:“岁月无情,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原来镇国公宁愿在空虚的高宅大院里颐养天年,等待着碌碌无为颓然老去啊!”亭葛枭忽然叹息一声,唇边噙着冷笑:“本王以为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安卧床上,在儿女手中邪?” 桑吉眼底飞快掠过了一丝刺痛,咬了咬牙终是没有吭声。亭葛枭不动声色地瞥了桑吉一眼,心中暗叹桑吉果然沉得住气。只可惜,他早已设好的局又怎会让精心安排的棋子跑掉? “既然镇国公已无心沙场,本王亦不强求。至于那块‘顽癣’,本王认为与其让他们苟延残喘地辛苦活着,不如干脆利落地让其解脱!”桑吉怔怔看着亭葛枭脸上的阴冷笑意,心底陡然打了个寒战,似有一双森冷无情的手掐在了他的心口上。 傍晚时分,郡守府里晚膳方始。老郡守迎亭葛枭上座之后,正欲落座,忽见一名守卫自门外奔来。“启禀大人,门外有一人求见王爷!”老郡守一愣,看了正在喝汤的亭葛枭一眼,沉声对守卫说道:“你没看到王爷正在用膳么?” 守卫脸上露出一丝难色,垂首将一张字条递到郡守面前说道:“那人说王爷看到这个一定会见他。”老郡守接过字条看了一眼,只见上面简单写了一个字——“洛”!“王爷!”他将字条恭敬地递给亭葛枭,一脸狐疑。亭葛枭瞥了眼字条,随口说道:“让他等着!”“是!”守卫立即领命而去。 老郡守不敢多问,重新落座,小心谨慎地陪同亭葛枭用膳。半个时辰后,亭葛枭吃完饭用完茶,终于自餐桌旁起身。此时,天空又飘起了雪,老郡守忙唤奴仆拿来伞具,亲自替亭葛枭撑伞挡雪。 郡守府外,一人披着厚厚的斗篷站在飘扬的大雪之中,仿佛一具沉凝的石像一动不动。亭葛枭负手立于门檐下,看着雪中默然而立的人影,唇边缓缓浮起了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你终于来了!”雪中那人依然不动,只是沉默抬眸迎向亭葛枭的目光。 亭葛枭扯起唇角,漫不经心地问道:“不知今日你是以何种身份而来呢?”那人终于开口:“在下字条上所写,相信王爷应该明白!”“既是如此,本王为何还要见你?”亭葛枭挑眉,眼中微露一丝锋芒。“王爷不是遍寻天下名医么?”那人淡淡说着,伸手拉下了斗篷风帽。 乍然看清那人脸面,老郡守惊得全身一震。“呵呵,洛医常居于深宫,消息倒是异常灵通!”亭葛枭一脸笑意,眼神却冷冽如锋:“天下自称名医者多如牛毛,大多浪得虚名,即使身为太医常又如何?” 洛卡莫面色从容,神情笃定笑道:“天下间名医虽多,但神医唯有一人,在下厚颜前来,自不敢辱没恩师之名。”亭葛枭蓦地收起脸上笑意,半是惊讶,半是狐疑地盯着洛卡莫:“你能找到神医曼然巴?”洛卡莫摇头笑道:“神医行踪飘乎不定,在下已多年未见恩师!” “哼!”亭葛枭忽然冷笑一声,说道:“既然如此,本王又怎知你是否真是神医之徒?”“在下敢提着脑袋前来,难道王爷还不敢一试么?”洛卡莫目光坦然,无畏地直视着亭葛枭。亭葛枭倏地眯了眯眼,神色间有丝阴郁,沉吟半晌突然开口道:“好,本王暂且收下你的‘脑袋’!”“谢王爷!”洛卡莫垂首,唇边露出了一抹异常明朗的笑容。老郡守一脸怔愕,许久都未回过神来。 拉则整理好床铺,为暖炉里添了些许碎碳和熏香后拿起浴袍准备替桑珏沐浴更衣。忽然,“叩叩”的敲门声响起,拉则放下浴袍走至门后问道:“谁啊?”楚离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楚总管有事么?”拉则拉开了门,看到楚离领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外。 屋内隐约飘出一丝浸着花香的水气,楚离愣了愣说道:“小姐现在方便就诊么?”“现在?”拉则瞥了眼楚离身后的年轻男子,犹豫道:“奴婢正在伺候小姐沐浴呢!”楚离点了点头,然后说道:“那半个时辰后,我们再来!” “不要劳烦楚总管再跑一趟了,就现在吧!”沙哑淡漠的声音忽然自内室传了出来。“小姐!”拉则回身看向缓缓走出内室的桑珏,急步上前将她扶至桌旁坐下。寒气自敞开的屋门外涌进来,冲淡了屋内的暖意。拉则看了眼衣衫单薄的桑珏,然后走至门边对愣在门外的两人说道:“楚总管快进屋吧,屋外寒气重!” 待二人进屋,拉则合上了门板,然后退至桑珏身后好奇地打量着那名陌生的年轻男子。数月来,楚离带来过无数“名医”,倒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年轻的面孔。 洛卡莫沉默盯着那张熟悉的清冷容颜,心脏无法抑制地急速跳动起来。数月未见,她消瘦了许多,眉目间多了几许忧郁,那双清澈美眸失去了神采,目光茫然。他的心蓦地痛了下,仿佛有根刺扎入了胸口。许久未见动静,桑珏不禁微微蹙眉。 见年轻的大夫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桑珏,拉则快言快语道:“这位大夫难道只用眼睛看诊的么?”洛卡莫闻言一愣,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垂下目光,掩藏内心的激动情绪。暗自深吸了一口气,他终于缓步上前在桑珏对面坐了下来,然后神色自若地伸出手搭上桑珏的脉搏。 桑珏心下一惊,覆在手腕上的手指温润修长,似有一丝熟悉!随着时间的推移,拉则看到年轻大夫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心下不禁紧张起来。以往所见,每们大夫对桑珏的病情都是茫然无措、毫无头绪,唯独今日这位年轻大夫的神情不一般。 楚离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将洛卡莫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半晌,洛卡莫收回手,抬眸忧虑地看了桑珏一眼,然后起身朝门口走去。拉则一脸错愕地看着年轻大夫开门走了出去,正欲开口问个究竟忽见楚离冷厉的目光直射而来。她倏地颤抖了一下,硬生生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耽误了小姐沐浴,在下不敢再多打扰,先行告退了!”楚离说罢随后退了出去。待脚步声远去,拉则终于找回了声音,小声嘀咕道:“那个大夫也真是奇怪,居然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她重新将门锁上,然后走向内室试了试水温,对桑珏说道:“还好没耽搁太久,水还很热……”话到一半,她才忽然发现桑珏竟一直坐在桌旁,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 “小姐?”她又轻轻唤了声。“你先下去吧!”桑珏忽然开口,幽幽叹息了一声说道:“我累了!”话落,她起身缓缓走进内室在床上躺下,留下一脸困惑的拉则。 一百一十五、强治眼疾 次日一早,拉则兴奋地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药汤走进屋来:“小姐,小姐,您的眼睛有药可治了!”她将药碗小心地放在桌上,然后迫不及待地奔入内室唤醒还未起床的桑珏。 “哪儿来的药?”桑珏转过头来,脸色有些苍白。“就是昨天晚上给小姐看病的那个年轻大夫开的药方。”拉则自顾兴奋地说着,没注意到桑珏异样的神情:“奴婢还真没想到,那个看来年轻的大夫竟然一下子就查出了小姐的病因所在,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呢!” 桑珏忽然冷冷开口:“把药倒掉!”“啊?”拉则一愣,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把药倒掉!”桑珏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背转过身去。“小姐,这可是奴婢熬了好几个时辰才熬好的,而且大夫说这药对小姐的眼睛肯定有好处的,难得小姐的眼睛终于有治愈的希望,您为什么不试下呢?”拉则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她一心希望桑珏的眼睛能好起来。 “我自己的身体我很清楚!”桑珏语气坚决,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你去告诉亭葛枭,不用在我身上白费力气了,他找谁来替我医治都没用!”“是么?”亭葛枭的声音突然自门外传来。 拉则惊得全身一抖,慌忙转身朝走入房间的亭葛枭行礼。“你说你很清楚你自己的身体状况,那不妨说说看。”亭葛枭负手立于内室门口,盯着床上面朝内侧而卧的桑珏,神色间喜怒莫辨。桑珏沉默片刻,忽然自床上坐起来冷冷说道:“对你而言,我终将是要死的‘猎物’,我的眼睛看不看得见又有什么区别?” “我想你还没弄明白!”亭葛枭笑了笑,说道:“规则是由‘狩猎者’制定的,怎样对待‘猎物’是我的喜好,你没有反抗的余地。”话落,桑珏脸色倏地僵白,双手紧紧地拽着锦被,极力压抑着满腔怒意。 “你最好还是乖乖地把药喝了,对你对大家都有好处!”亭葛枭似是欣赏地看着她恼怒的模样,然后命拉则将药汤端进内室。桑珏冷哂:“幽魂香的毒根本无药可解,你又何必多此一举!”亭葛枭忽然叹息一声,说道:“倘若你早点告诉我这些,那些庸医也不至于白白送了命!” “啊!”拉则忽然惊呼一声,双手抖动着,险些将药碗掉到地上。亭葛枭扫了眼神色骇然的拉则,将她手中的药碗接了过来,走到床畔笑望着桑珏说道:“现在你该知道,喝下这碗药会有怎样的好处了吧?”桑珏全身猛然一颤,蓦地弹身而起,翻掌为刃,闪电般劈向亭葛枭的脖子。亭葛枭机警地侧身闪过,手中的药碗稳稳当当竟没有洒落一滴。 “你简直没有人性!”桑珏怒吼着,犹如一只发飙的狮子凶狠地袭向亭葛枭。亭葛枭一手端碗,一手抵挡着桑珏凶悍凌厉的攻击,唇边始终噙着一丝轻薄的笑意:“这句话是对我褒赞之辞!” 一番打斗下来,内室里一片狼籍,能砸能摔的全在桑珏手中化成了碎片。桑珏气喘吁吁、怒发冲冠,亭葛枭却轻松自如、言笑嬉怡。拉则全身颤抖着躲在角落里,她还是头一次看到桑珏情绪失控、怒不可遏的样子。 亭葛枭满意地看着桑珏因盛怒而泛红的脸颊,终于出手一把将她的双手擒住:“好了,玩得差不多了,该喝药了!”桑珏一怔,竟然挣脱不了双手上的钳制。亭葛枭笑着,蓦然将她的身体反转过来,随后仰头将碗里的汤药灌入口中,伸手托住她的下颔,强迫她张开嘴。 唇齿相交的刹那,苦涩的药汁缓缓注入口中。桑珏越是挣扎,药汁便越快地呛入喉咙,令她不得不安静下来,乖乖地将药汁咽下。待她咽下所有的药汁,亭葛枭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的红唇,在她耳畔轻笑道:“你若一直不肯喝药,我倒是很乐意代劳!”话落,他伸出邪肆的舌尖舔了舔她唇角溢出的药渍,双手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身体重获自由的瞬间,桑珏倏地转身,抬腿扫向身后。“啪!”一声脆响,亭葛枭手中的药碗被踢飞出去。瓷器碎裂的声响伴着一声尖叫陡然响起。“拉则?”桑珏一惊,将脸转向那声尖叫传来的方向。 拉则一脸惨白地跌坐在地,怔怔地看着墙板上那个拇指大小的凹痕。刚刚那只药碗几乎是擦着她的脸颊飞过,若是再偏一点……她猛地打了个寒战,背后惊出一身冷汗。亭葛枭伸手摸了摸墙板上的凹痕,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说道:“可惜,还差那么一丁点儿!” 半晌未听到拉则的声音,桑珏不觉紧张起来:“拉则!”“我……我……没事!”拉则勉强自喉咙里挤出一丝颤抖的声音,惊魂未定的她竟是忘了主仆间的称谓。听到拉则没事,桑珏终于松了口气,神色间却抹不去自责。 “眼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区别还是挺大的,不是么?”亭葛枭忽然似笑非笑地丢出这么一句话,然后扬长而去。 收拾完一地的狼籍,已近午时。拉则抹了抹汗,走出屋子准备打水洗脸,刚跨出门槛便见一抹人影迎面而来。她吓了一跳,心有余悸地瞪向来人。洛卡莫提着饭篮站在门外,诧异地看着婢女一脸惊惶的模样:“你……没事吧!” 看清来人是昨夜里那个年轻的大夫,拉则吁了口气,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没事!”她的目光无意间瞥见了他手中的饭篮,不觉好奇地问道:“您是来替小姐看诊的?”洛卡莫失笑道:“你有见过提着饭篮替人看诊的大夫么?”“没有!”拉则老实地回答,然后认真说道:“您是我见过的第一个!” 洛卡莫一愣,随即笑出声来,将手中的饭篮晃了晃说道:“我只是送饭过来而已!”“呃……”拉则顿时涨红了脸,为自己的天真可笑羞愧不已:“那个,我先去洗把脸,您把饭菜放到桌上就好了!”话落,她一溜烟地赶紧闪开了。 洛卡莫笑了笑,走入屋内将饭篮轻轻搁到桌上,环视了屋内一周,目光很快便被案几上的一架并不起眼古琴吸引。他走过去,伸手轻轻抚过琴弦,浑厚、透彻的弦声随着指尖而起。意外的上层音色令他惊讶不已,禁不住有坐下来抚琴一曲的冲动。“为什么来这里?”沙哑清冷的声音忽然自内室传来。 洛卡莫微微一怔,而后缓缓转过身,看向站在内室门口的那抹艳丽身影。昨夜短促一见,他未有机会与她说一句话,今日再见却又突然不知如何开口。桑珏一动不动站在内室门口,神色冷然。“为了你!”堵在胸口千般情绪终只化作了三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 桑珏冷然的神色间掠过一丝颤动:“若你是以我洛氏表哥的身份站在这里,那就赶紧回上穹去,若是以亭葛氏的身份站在这里……”她顿了顿,神色倏冷:“现在就请出去,以后也不要再来!” “如果都不是呢?”洛卡莫略带一丝忧伤地看着她,明知道没有结果自己却依然义无反顾:“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神医曼然巴的弟子,也是唯一可能医好你双眼的大夫!”话落,桑珏忽地愣住,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语言。 “我会一直呆在这里,直到医好你的双眼!”洛卡莫的声音温柔平和,似一股平静的细流缓缓注入她的心底。她忽然轻叹一声,低声说道:“你又何苦如此,我不值得的!”洛卡莫露出一丝苦笑,声音却依然明朗:“我说过,无论何时,当你想要重新选择的时候,我希望你能看到我所在的方向。” 一百一十六、未知之途 那日之后,桑珏不再拒绝医治,令拉则既惊讶又欣喜。她不知道那个年轻大夫是怎样说服桑珏的,竟能让桑珏每日按时喝药,并且配合他的针炙治疗。由此,她对他的钦佩又加深了一分。 经过半个月的药物调养,桑珏的脸色明显比之前红润了许多,不像从前那般苍白,只是双眼似乎依然不见起色。看着洛卡莫小心翼翼地将一只只细如发丝的银针扎在桑珏的眼皮上,拉则不由紧张得手心冒汗。 “我看,你还是先出去转一圈再回来吧!”洛卡莫扎下第五只银针后,终于忍不住回头对一直站在身后急促喘息的拉则笑道:“我怕你再这么喘下去会晕倒!”“我……我不喘就是了!”拉则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口鼻,一张脸憋得通红。 洛卡莫好笑地看着的拉则,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那你去替我倒杯水总可以吧!”“好!”拉则点了点头,然后飞快奔出了内室。看了眼拉则飞奔而去的身影,洛卡莫回头继续替桑珏扎针,一边扎一边轻笑道:“你这个婢女还真是有趣得紧!” “拉则是个很天真单纯的女子,也挺可怜的,被自己的亲生父母卖了,又被鬼士抓来临时做了我的小丫鬟。”桑珏轻声说着,言语间充满对拉则的怜惜:“我只怕,若我不在了,亭葛枭也不会放过她。”洛卡莫扎眼的手蓦地一僵,神情复杂地盯着那张绝世清冷的容颜说道:“为什么你总是对自己的性命如此淡漠,却将别人的一切看得比你自己都重要,即使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桑珏却笑了笑,淡淡说道:“我只要不连累别人就好了!”话落,内室里陷入一阵沉默。拉则的脚步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她小心将一只水杯捧到洛卡莫面前,然后端着另一只水杯转头问向床榻上的桑珏:“小姐口渴么?奴婢也替小姐倒了杯水。”桑珏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渴,你先放着吧。” “哦!”拉则将水杯搁到了桌上,然后重新站在洛卡莫身后看着他替桑珏扎针,未曾察觉到气氛的异样。洛卡莫扎完十二只银针,然后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半个时辰后,每只银针下都冒出了细细的血珠,乌黑色的血珠从桑珏的眼皮下渗出来,渐渐汇成两道骇人的血痕。 拉则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脸色有些发白:“流……流血了……”“凉水和毛巾!”洛卡莫头也不回地说着,神情凝重地轻轻转动每一只银针。拉则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转身冲出内室去准备凉水和毛巾。待她端着水盆和毛巾返回内室,洛卡莫已经拔去了桑珏眼皮所有的银针,只余下两道骇人的黑色血痕。 洛卡莫瞥了眼脸色苍白的拉则,将毛巾在凉水里浸湿后轻轻擦拭桑珏眼皮上的血痕。片刻功夫,洁白的毛巾便被乌血染成了黑色。他将染血的毛巾丢到水盆里,顿时一股异香自水中化开。拉则惊讶地瞪大眼睛,不明白那股异香从何而来? “把水倒掉,尽量不要吸气,香味有毒!”洛卡莫严肃的神情令她一惊,听到最后四个字,脸色愈是苍白,她终于明白,原来桑珏的眼疾是中毒所致。处理掉毛巾和血水之后,拉则端着空盆往回走,突然看到楚离带着两名鬼士从院门外走了进来。 “楚总管!”她怔住脚步,怯怯地朝他行礼。楚离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问道:“小姐呢?”“小姐在屋里休息,洛大夫刚刚替小姐……”她话未说完,楚离已大步跨入了屋子。洛卡莫收拾好药具箱从内室出来正好与楚离迎面相遇。两人相视一眼,各自默然颔首。 楚离瞥了眼洛卡莫手中的药具箱,平板的声调没有一丝起伏道:“王爷要见您,恐怕洛大人暂时不能休息了。”洛卡莫回头看了眼内室里的桑珏,沉默点了点头,然后走出房间随两名鬼士而去。拉则战战兢兢瞄了楚离一眼说道:“楚总管请坐,奴婢这就为您倒茶!” “不用了!”楚离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说道:“替小姐梳妆更衣。”“是赴宴还是出行?”拉则小声问着,感觉楚离的神情有些怪异。楚离倏地转眸看向她,眼神冷冽如冰:“出行!”“奴婢知道了!”拉则一惊,忙垂首步入内室。 这一次等候在府外的是一辆普通的马车,拉则扶桑珏上车后理所当然地也准备上车,谁知,却被楚离拦下:“你不必跟去!”拉则一愣,有些不安道:“为什么奴婢不能陪着小姐?” “没有为什么!”楚离皱眉冷冷扫了她一眼,放下车帘,翻身上马。“小姐!”拉则想要上前,被两名侍卫挡下。桑珏掀开窗帘,柔声安慰道:“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小姐……”拉则一脸惶恐不安的神情,仿佛面临生离死别一般。“回去吧,拉则,好好照顾自己!”桑珏说完轻轻放下了窗帘。 一声响亮的马鞭划过寂静的天空,马车载着桑珏往不知名的地方飞驰而去。拉则久久站在郡守府外,内心的不安如潮水般汹涌。桑珏平静地坐在马车内,马蹄和车轮交织的隆隆声响似鼓乐敲击在她心底。这一天已经酝酿得太久,当其来临,她竟有一丝莫名的兴奋和解脱的轻松。 她可以淡泊地面对死亡,可却始终心有牵绊。她不知道父亲的命运会将如何,也担心着母亲和姐姐桑珠,亭葛枭定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还有……那个年轻的帝王,他为她背负了太多责难,她终是亏欠了他,如果她的死能换回帝王江山的太平安宁,她便深觉欣慰。这短促的一生,她连累了太多的人,相干的、不相干的,那些人的命运皆因她的存在而变生不测。 如若五岁那年没有在达瓦河畔遇到那落难的少年……如若五岁那年没有在莲花池畔遇见少年世子……如若五岁那年没有握住“霜月”……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思绪一路飞驰,当马车渐渐放缓速度,桑珏已不知身在何处。四下里极是安静,只听得风声呼呼,吹得车帘翻飞,车外之人衣袍猎猎作响。马蹄踏着积雪缓缓靠近车窗,楚离平板的声音自窗外传来:“在下只能送小姐至此,余下的路小姐必须孤身前行了。” “我明白!”桑珏在车内淡然而笑,平静道:“感谢楚总管这段时日对桑珏照顾!”“主人交待将‘霜月’还给小姐,在下已经放在车内的木盒之中……”车外沉默了一会儿,才又传来楚离的声音:“希望小姐保重!” 桑珏一惊,果然摸到一只木盒。“霜月”熟悉冰凉的刀柄握入掌心的刹那,她那原本平静如水的心底陡然卷起了一阵迷雾般的浪潮。亭葛枭究竟用意何在? 格拉山谷要塞城楼之上,桑吉与洛卡莫被礼以上宾,坐在临墙而设的高椅之上,将塞外之地尽揽眼底。北风凛冽如锋,桌上美酒冰凉如雪。桑吉与洛卡莫沉默而视,迟迟不见亭葛枭的到来。 要塞城门忽然开启,一辆马车在一骑护送下缓缓驶出城门。之后,马车停了下来,马背上的黑衣男子蓦地仰头看眼城楼上方,那张刀疤面容令桑吉与洛卡莫同时一怔。北风呼啸,他们听不清楚楚离与车内之人说了些什么,却在风帘卷起的一瞬看清了车内之人的面目—— 那袭艳丽的红衣,那张惊艳绝世的清冷容颜令城楼上的二人惊白了脸色!城门在桑吉与洛卡莫的震骇中轰然关闭,孤零零的马车载着桑珏向嘉朗边境驶去。 一百一十七、身陷仇营 寒风呼啸,四下寂静,空气中一片荒凉的味道。车厢外,马匹的喘息粗重急促,冰封的车轮陷在厚厚的积雪中苦苦挣扎,在一阵颠簸过后再不能前进。 夜色降临,单薄的车帘抵不住深重的寒气,车厢内冷得如冰窖一般。桑珏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披风,感觉手指都冻得僵硬。她不禁自嘲暗忖,倘若她在这荒芜雪原饥寒交迫而死是不是会显得亭葛枭比较仁慈!等待在黑暗和寒冷中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呼啸掠过雪原的寒风带来了远方的讯息。桑珏紧握着霜月端坐于车内,平静地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人马。寒风中,火把的光亮时明时灭,恍如鬼火。十来名裹着粗陋毛皮大衣的大汉寻着雪原上马车留下的轧痕朝着干涸的河床靠近,缓缓将陷在雪堆里的马车包围。为首一人抬了下马鞭,示意一名举着火把的大汉近前察看。 陌生人的靠近令陷在积雪中的马匹有些惊恐不安地打着响鼻。大汉举着火把走到车前,小心谨慎地举剑挑向被风卷得刷刷作响的车帘。火光在车帘挑起的一瞬照亮了漆黑狭小的车厢,也映出了车内一抹艳红的身影。 风声呼啸,火光照在僵怔的大汉脸上忽明忽暗。许久不见同伴有所动静,多吉忍不住出声询问:“发现什么了?”僵怔在车前的帕加惊瞪着双眸,结巴说道:“仙……女!”其他人听到他吐出这两个字有些莫名其妙。“他妈的,你到底看到什么了!”多吉有些不耐烦地挥动着马鞭冲帕加骂咧起来:“给老子把话说清楚点儿!” “仙女……”帕加咽了咽口水,转头看向多吉努力伸直舌头想要表达清楚:“是个像……像……仙……女一样的女人!”这一次,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多吉愣了一下,然后策马走至马车跟前探头朝车厢内看去。火光映照下,一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苍白容颜蓦地闯入了眼底。 帕加目光痴迷地瞅着车内的桑珏嘿嘿笑着,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哥……今晚上……咱们捡……捡到宝了!嘿嘿!”多吉自惊艳中回过神来,眼中随即又浮上了一层狐疑之色:“只有她一个人?”“马车周围的积雪都是平整的,没有人马践踏的痕迹。”其他人察看了四周,确定此地再无他人。 沉吟半晌后,多吉挥了挥马鞭说道:“先把她带回去!”“嘿嘿……我……我来!”帕加转手将火把丢给了其他人,然后迫不及待地跳上马车将桑珏拽了出来,胡乱用毛皮大衣将她裹住抱上了马背。桑珏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藏在衣袖内的霜月,在还未确定来人究竟是何身份前她不能轻易出手,而沉默是她此刻最佳的选择。 夜色深寒,马蹄踏雪急驰,寒风凌厉如锋。不久,呼啸的风中渐渐传来了一些喧嚷的人声,隐约还夹杂着狗吠和牲口的叫声。“今天回来得挺早的啊!”一行人马刚停下,便有人迎了上来。“嘿嘿……今天……捡……捡到个宝贝!”口吃大汉将桑珏抱在怀里,边走边得意地笑着。 “啥宝贝?”那人好奇地问着,跟上了大汉的脚步。越往前走,人声越多。更多的人围了上来,对他抱着的东西好奇不已。口吃大汉终于停下脚步,然后将桑珏轻轻放了下来,嘿嘿笑了两声,一把扯开了裹在她身上的毛皮大衣。顷刻间,四下响起一片惊讶的抽息,无数目光聚射过来。桑珏安静地坐在木桩上,微侧过头倾听周围的动静,暗自估测着所处的环境。身边燃烧着的篝火驱散了空气中冰冷的寒气,令她冻得发僵的身体渐渐有了一丝暖意。 半晌,有人自惊讶中回过神来,大声嚷道:“真他妈走了狗屎运了,天上居然掉下个大美人!话说,这大冷天的正好可以给咱们暖暖床,哈哈哈!”话落,引起周围一群汉子的哄笑。“要暖床找你家婆娘去!”一群汉子的哄笑声中,突然冒出了一声老妇人的笑骂。 一双粗糙却温暖的手抚上了她僵硬的手臂:“哎哟,这模样长得,跟仙女似的。”老妇人啧啧赞叹着,似是安抚地用手搓了搓她冰凉的手臂,低声对她说道:“姑娘,别怕!”桑珏心下微讶,漠然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意外之色。 “瞧你这身打扮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会一个人落在这荒郊野外呢?”老妇人语调和蔼,想来应是位慈祥的老人。“央金嬷嬷……您……别白费……力气了……”口吃大汉自以为是地嚷道:“她……是个瞎子……也……不会说……话。”“胡说,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又瞎又哑呀!”老妇人显然不相信。 “您瞧……瞧……”大汉伸手在桑珏眼前晃荡着:“她根本……看……不见……而且从咱们在……雪地里发现她……到现在……也没听她发出……一点声音。”围观的人群里有人笑道:“这小妞怕是被吓傻了才不会说话了吧,哈哈!” “你们他妈都在这里干什么?”一道冷厉的声音忽然自哄笑的人群后响起,四下顿时安静下来。桑珏听出那声音正是之前被口吃汉子唤作大哥的男子,依这般气势看来,他应是这群人的首领。“大……哥!”口吃汉子的声音明显比之前低了几分,隐隐有一丝紧张。 多吉扫了眼四周噤声不语的众汉子,然后对老妇人说道:“央金嬷嬷,把她带到您的帐篷去。”老妇人点头应了声,然后便扶起坐在木桩上的桑珏穿过一群僵怔的汉子往自己的帐篷走去。眼看着美人消失在视线中,帕加有些不舍地挪回了目光,然后讪笑着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凑近多吉身边问道:“大哥……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个姑娘?” 多吉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兄弟,冷冷说道:“你小子最好老实点,别打那姑娘的主意!”帕加撇了撇嘴说道:“想打她主意的……恐怕不……只我一个人吧!”“哼!”多吉瞪了他一眼说道:“你没发觉那个姑娘的反应平静得太过异常了么?” “呃……是……有些异常……”帕加点了点头,却仍色心不改:“可是……这天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不……吃……白不吃啊!”多吉忽然一巴掌打在他光秃秃的脑袋上,骂道:“老子看你他妈的不是口吃,是白痴!‘色’字头上一把刀,你他妈迟早要死在那把刀下!” “你们都给老子听好了!”多吉厉声冲四下的一群汉子们说道:“都离那个姑娘远点,否则小心你们的脑袋!”帕加吃痛地捂着脑袋瓜子,瞥了眼央金嬷嬷的帐篷,心有不甘地随众人散去。深夜,营地里鼾声阵阵。帕加偷偷摸摸地蹲在角落里,焦急地盯着不远处的帐篷。半个时辰后,帐篷里亮起了一抹昏黄的灯光。每夜子时,央金嬷嬷要起来给牲口喂夜食,今日也不例外。 终于,老妇人的身影从帐篷里走出来,背起搁在帐篷外的干草,拎着油灯朝羊圈走去。待那道佝偻的身影远去,帕加立即从角落里窜了出来,然后利索地闪进了黑漆漆的帐篷。 帕加睁着一双兴奋的眼睛在黑暗中搜寻着那抹令他整晚辗转反侧的绝色身影。轻微均匀的鼻息声自帐篷角落传来,他将目光锁定在黑暗中那抹模糊的人影上,呼吸急促地扑了过去——许久,黑漆漆的帐篷里没有半点声响。 帕加兴奋急促的呼吸被一抹冰凉的刀锋硬生生抵在了喉间,双眸惊恐地瞪着黑暗中模糊的人影一动不敢动。“起来!”沙哑的嗓音冷冷划过耳畔。帕加僵硬地缓缓直起身体退离床铺,还未弄清状况:“你……是什……么人?”“你先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桑珏自床铺上坐起身,手中霜月紧紧抵着来人的脖子。 帕加愣了愣,说道:“这里是……嘉朗族仲巴部的……营地。”嘉朗?桑珏心底一惊,随即唇边溢出一缕冷笑,想那亭葛枭倒真是用心良苦!帐篷外依稀传来巡夜人的脚步,帕加心念急闪,忽地挣开架在脖子上的刀刃,大叫一声朝门口冲去。 巡夜人听到叫喊迅速朝帐篷奔来,火把的光亮霎时将整个帐篷包围。“刺……客……仙女……”帕加哇哇大叫着,舌头打结有些语无伦次。多吉闻声赶来,看到红衣女子淡定从容地立在重围之中,手中的新月弯刀隐隐散发着幽冷的寒芒。他蓦地怔住,目光凝固在那柄令他终生难忘的弯刀之上。 “为什么那把刀会在你手上?”桑珏将脸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意外道:“你认得‘霜月’?”“哼,我当然认得。”多吉冷冷说道:“我仲巴部的两万兄弟就是葬送在那把刀的主人手中。” “是么?”桑珏轻叹一声,神情有一丝哀伤恍惚:“你说是两年前死在黄牛城里的那些嘉朗士兵吧!”多吉一愣,盯着那张绝世容颜眼神冷冽如霜:“你究竟是谁?”桑珏抬头,缓缓说道:“我便是这把刀的主人!”“你是那个戴着玄铁面具的少年?” “是!”沙哑的嗓音落下,冰冷的空气骤然凝结。多吉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两年前,带领两千象雄士兵一夜歼灭嘉朗两万守军,夺回黄牛城的竟然是一名女子!“今日你来此的目的又是什么?”多吉脸色阴沉,言语间渐渐腾起一股杀气。 “呵!”桑珏忽然笑起来,淡淡说道:“因为有人和你们一样,想要我的命!”多吉一脸狐疑,防备之心更甚:“哦,天底下竟还有人免费替人将仇人送上门的么?”“是不是免费,这可难说!”桑珏唇边浮起一丝冷笑,以亭葛枭的性格,又怎可能做不赚钱的买卖。 “大……哥……少跟她废话……杀了她!”帕加愤愤开口,有些郁闷没有尝到甜头,还差点赔上小命。“杀了她!”其他人也叫嚷起来:“为咱们死去的那两万弟兄报仇!” 多吉沉默盯着漠然处之的女子,心中隐隐觉得有些蹊跷。就在他迟疑不决的时候,一骑黑骑忽然冲进了营地。 一百一十八、血色阴谋 熟悉逼仄的阴沉气息掠过,血腥味瞬间弥漫至冰冷的空气中。风声似鬼泣一般在耳畔呼啸,桑珏愕然坐在急驰的马背上,睁着一双没有焦距的双眸瞪着身后之人。隆隆的马蹄似滚雷震荡在夜色中,人群惊慌的叫喊和厮杀之声随之传来。 “你的表现让我很满意!”亭葛枭邪魅的笑声低低在风中响起。“你做了什么?”桑珏紧紧拽住亭葛枭的衣襟,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安的颤抖。亭葛枭笑着,阴邪的声音在此刻听来令人毛骨悚然:“杀戮的声音和死亡的味道,你应该很熟悉!” 桑珏怔了怔,沉声说道:“你想要杀的人是我才对!”“呵呵,我有说过要杀你么?”他忽地收紧缰绳调转过马头,俯首在她耳畔低语道:“不过今日你应该感谢你的父亲,若不是镇国公及时带兵前来,现在死的人或许是你!” 桑珏猛然一僵,将脸转向厮杀之声传来的方向。“可惜你看不见你父亲此刻的英姿。”亭葛枭的声音似毒蛇咬在她的心口上:“要知道,他可是为了你才来的!” “为什么?”她缓缓开口,沙哑低沉的声音隐忍着愠怒:“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亭葛枭瞥了眼桑珏苍白的脸,似笑非笑地说道:“我不过是为你父亲创造了一个重振昔日雄风的机会罢了!”桑珏心底一阵骇然,终于明白亭葛枭真正的意图——“借刀杀人”这一招可谓是被他运用得淋漓尽致! “为了复仇,你拿那么多无辜者的性命来陪葬,如此,你和当年屠杀亭葛一族的人又有何分别?”他忽地冷笑起来:“你可别忘记了,是因为谁才会铸就了今天的我!”“可是这些人和你无怨无仇!”桑珏愤怒而痛苦,因她而死的无辜者已经太多太多。 “亦对我无恩!”亭葛枭冷哼一声,声色阴沉说道:“亭葛氏的先祖将铁血打下的江山拱手赠予桐氏,后者却恩将仇报。如今,我纵然杀再多无辜的人也与之是有区别的,至少我还记得谁曾有恩于我!”说着,缓缓抚上她苍白的脸:“所以,我不会让你死的!”那异常温柔的语调令桑珏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那一夜,荒寂的雪原上血光冲天,厮杀、惨叫之声迭连响彻在幽冷的夜色里。静雪城四万守军血洗了黑水河畔嘉朗族仲巴部的营地,老幼妇孺无一幸免。站在尸横遍野的黑水河畔,桑吉紧紧握着沾满血色的长刀,一脸悲悯痛楚。十余年前的悲剧再一次在他手中重演。 这一次他再无退路,亦无忏悔的机会。他所欠下的深重罪孽是注定了要下地狱接受永无轮回的折磨的,而在此之前他却还要继续屠杀。黑水河的另一边,阴森的罗刹铁骑隐匿在黑夜之中,死神一般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倘若他放弃,那么下一批无辜的陪葬品便是静雪城的四万守军将士们。 下穹军队血洗嘉朗族仲巴部的次日,探子将桑吉率兵攻打嘉朗的消息传回了上穹帝都。甬帝桐青悒当即派人至镇国公府传召镇国夫人及妙音郡主入宫。然而,当禁卫统领贝叶到达镇国公府时却只有两名老仆人留守在府中,镇国夫人及妙音郡主早在头一天已被下穹王派来的人马接走。 太上皇桐格得知桑吉妻女皆被亭葛枭接至下穹后命甬帝桐青悒封了镇国公府,府中奴仆由禁卫看守,不得出府。消息传开,帝都上下纷纷揣测镇国公桑吉与下穹王亭葛枭以及桐氏皇室之间的微妙关系。三个月后,镇国公桑吉率领下穹军队剿灭嘉朗族二十五部凯旋,下穹王亭葛枭亲自至黑水河畔迎接,并在静雪城内大摆盛宴三天三夜,为镇国公及众将士洗尘。 庆功宴上,亭葛枭对桑吉礼遇有加,处处表现出对其敬重之意。“为了表达对镇国公的敬意,本王还准备了一份大礼!”亭葛枭话落,一名奴仆捧着锦盒走到了桑吉面前。桑吉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锦盒将其打开。盒子里装的是一卷牛皮和一把金钥匙。 亭葛枭缓缓说道:“镇国公为我象雄挥洒热血、征战沙场数十载,操劳半生不得闲。如今本王精心为镇国公挑选了一处府邸,望镇国公能在此好好安享晚年。”众人好奇的目光下,桑吉摊开牛皮地契,一眼便瞥见四个大字——“苏毗王府”! “本王已派人将镇国夫人和妙音郡主接到王府与镇国公团聚,算是给镇国公的一个意外惊喜!”桑吉一震,抬眸瞥见亭葛枭唇边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忽觉寒入心骨。 下穹王将王府赠予镇国公桑吉的消息如野火之势迅速传开,象雄上下议论纷纷,甚至有人传言镇国公桑吉为求赎罪欲助亭葛枭颠覆象雄桐氏江山。镇国公一家乔迁新居之日苏毗城内锣鼓喧天,好不热闹。然而,唯桑吉心里明白,亭葛枭越是厚待桑氏,最终给予桑氏的报复就越残忍。 站在王府内院的花厅门外,桑吉一脸凝重地看着府中沉默劳作的侍从。这偌大的王府实则一只牢笼,桑氏一家只是亭葛枭手掌中的玩物,一举一动都在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中。 桑珠扶着洛云缓缓走来,桑吉忙收起脸上凝重之色,露出一抹笑意迎向洛云:“你怎么不在屋里好好休息呢?”“屋里太闷,我想出来透透气,晒晒太阳。”洛云笑着,气息微虚,精神却比先前好了许多。 “外头风大,小心着凉。”桑吉体贴地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披上洛云病弱消瘦的身子,然后从桑珠手中接过她的手,揽着她走进花厅。站在花厅门外,洛云的目光缓缓拂过厅内的每一个角落,然后转眸看向桑珠,轻声开口道:“珠儿,你还记得这个地方么?” “嗯!”桑珠点了点头,目光轻轻落在花厅角落的香炉上。铜质的香炉在经年累月的香熏过后,泛着深沉的紫红光泽。“当年,咱们一家第一次踏入苏毗王府便是在这个地方!”洛云感慨道:“如今,咱们一家又在这里团聚了!” 桑珠沉默下来,心中亦是感慨万端。就是从这里开始,他们一家人原本平静的生活开始改变。桑吉深深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愧责道:“对不起,让你们跟着我受苦了!这么多年,我都没能给你们安稳平静的生活……”洛云摇了摇头,目光深情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说道:“我一直都觉得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你什么都不用再说。”她将头轻轻靠在桑吉的肩头,轻轻说道:“不论是苦是甜,是生是死,只要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我都无怨无悔。”“云……”桑吉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感动、愧疚、心疼全都哽在了喉间。桑珠不忍打扰父母难得的共处时光,眼眶微红地悄悄退出了花厅。 王府内院门口,一抹沉默的人影静候许久。桑珠抬手拭了拭微湿的眼眶,然后举步朝那抹人影走去。看着那抹缓缓站定在自己面前的娇柔身影,楚离一脸漠然,声音平板没有起伏,背在身后的双手却不自觉地紧握起来:“不知郡主找在下有何事?” 桑珠鼓足勇气抬眸直视楚离的眼睛说道:“我想请你带我去见桑珏!”楚离忽地一愣,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她目光相视:“抱歉!”他不着痕迹地撇开目光,面无表情地说道:“请恕在下无能为力!”桑珠咬了咬唇沉默下来,垂首立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郡主若没其他事,在下就先行告退了!”话落,楚离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求你!”桑珠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就这一次!”那一声僵硬的乞求令楚离的身体倏地僵住,双脚似生了根般再无法挪动半步。 一百一十九、楚离犯忌 满室药草清苦的香味浮荡,帘幔重重,光线昏暗。拉则将药汤轻轻搁在桌上,然后走入内室熟练地依次拉开重重帘幔。光线射入,房间顿时明亮起来。几缕细细的阳光透过窗口的缝隙洒在床畔,为床上沉睡的那抹美丽苍白的容颜染上了一丝暖色。 “小姐,该喝药了!”拉则站在床畔轻唤了一声。桑珏浓密纤长的两扇眼睫轻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朦胧的光线中,一抹模糊而熟悉的人影映入视线。她眨了眨眼,不确定眼前的影像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拉则?”她坐起身,试探着将手伸向视线中那抹模糊的人影。 拉则愣了一下,盯着桑珏的眼睛忽然惊喜道:“小姐,你能看见我了吗?”桑珏也愣了一下,又眨了眨眼才缓缓说道:“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太好了!我现在就去告诉洛大夫!”拉则兴奋地说完便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久违的光明驱散了一望无尽的黑暗。桑珏静静坐在床上,心情复杂。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拉则与另一抹模糊的人影闯入她的视线。“洛大夫,您赶紧看看,小姐的眼睛是不是好了?”拉则兴奋得像个孩子,催促着洛卡莫替桑珏诊断。洛卡莫站在内室门口,沉默凝视着那双望向自己的清澈眸子,缓缓开口道:“还剩最后一针!” “最后一针?”拉则一脸迷茫:“您是说,只要再扎最后一针,小姐的眼睛就会完全恢复了么?”洛卡莫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看着桑珏。“洛大夫,您倒是说话呀!”见他一直沉默,拉则有些急了:“小姐的眼睛……” “这最后一针扎下去有两种可能。”桑珏忽然开口,平静说道:“一种是完全恢复,一种是彻底失明!”拉则一惊,转眸看向沉默的洛卡莫问道:“小姐说的……是真的么?” “嗯!”洛卡莫点了点头,房间里顿时陷入了沉默。半晌,桑珏再次开口打破沉默:“已经一个月了,你还没有准备好么?”洛卡莫一动不动,依然沉默看着她。 “你应该明白,就是再过一年、十年,结果还是一样。”她心里很清楚他为什么迟疑不决:“我的眼睛看不看得见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所以你也无须有太多的压力,一切就让它顺其自然吧!” “呵!”洛卡莫忽然笑起来,看着桑珏的眼神温柔而忧郁:“就是再过十年、一百年,你也还是一样,永远将别人的一切看得比自己重要,你习惯了为别人牺牲,却从不愿接受别人对你的好!”“我没你说的那么伟大。”桑珏起身走至窗边,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向窗外的天空:“我只是自私,自私地想要成就自己的梦想,自私地想要把握自己的人生!” 洛卡莫沉默看了眼桑珏面窗而立的背影,举步缓缓步入内室,将针灸用具一一摆放在桌上,然后抬首说道:“倘若今日我不能医好你的双眼,我便自废双目,终生不再行医!” 话落,拉则蓦地怔住,惊疑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她看不见桑珏脸上的神情,却清楚分明地看到了洛卡莫眼底那饱含忧郁的深情。桑珏转身看向洛卡莫怔怔不语,清冷的神色中难掩一丝震愕。 “我们都是自私之人,”洛卡莫深深望着她,忧伤笑道:“自私地想要为自己所爱之人牺牲!”“天底下竟会有这样‘自私’的傻瓜!”一声女子的叹息忽然自屋外传来。桑珏猛地一震,倏然转眸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楚总管?”拉则眼底布满疑惑。楚离静静立在门外,复杂的目光在洛卡莫脸上停留了片刻,忽然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去。在洛卡莫与拉则错愕的目光中,一抹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缓缓走了进来。那轻盈熟悉的脚步声似鼓点敲击在桑珏的耳膜上。她急步走出内室,怔怔看着那道模糊的人影。 斗篷掀开,一张温婉的丽颜突然闯入洛卡莫与拉则的眼底。洛卡莫一惊,意外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子。“珏儿!”桑珠微笑着望着怔怔站在内室门口的桑珏,那一声轻唤因为激动而有一丝颤抖。桑珏苍白的脸上瞬间闪过无数的神情,是惊讶、疑惑、不安。 “你怎么会在这里?”桑珠没有回答,却是缓缓走近桑珏面前,心疼地抚上她的眼睛:“这么美的一双眼睛,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姐……”桑珏握住桑珠的手,急切地问道:“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桑珠轻叹一声说道:“亭葛枭派人将我和母亲接到了下穹。”洛卡莫一惊:“姨母也在这里?”“嗯!”桑珠点头,缓缓说道:“三日前,父亲剿灭嘉朗凯旋,亭葛枭将苏毗王府赠予父亲作为安享晚年之所。” “什么?”桑珏一脸震惊。苏毗王府自苏毗城建立起便是历代下穹王的府邸,其代表的意义非同一般。如今亭葛枭将其赠予桑氏,表面看来是对镇国公的无上尊荣,只是这背后的用心又岂是常人能看透彻的! “如今天下人皆知,镇国公助下穹王开疆拓土,获下穹王礼遇厚待!”桑珠话落,幽幽叹了口气。桑珏沉默下来,脸上掠过了一丝痛楚的神情。半晌,她开口问道:“是亭葛枭带你来的?”桑珠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是我求……楚离带我来的。” 桑珏一愣,缓缓转眸看向门外那道沉默的背影,隐约觉得桑珠言语间似乎有一丝异样。“珏儿,我不能呆太久。”桑珠拉着桑珏的手说道:“我来是想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轻易放弃自己,这也是父亲和母亲希望的。”桑珏怔了怔,没有说话。 桑珠接着说道:“虽然咱们的命运难测,但至少一家能够守在一起,这也算是一种幸福,不是么?”“嗯!”桑珏点头,有丝哽咽道:“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和爹娘。”桑珠点头,眼眶红红的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泪来。她笑了笑,转眸看向洛卡莫说道:“母亲一直都很挂念你,如果有机会,希望表哥你能去看看她。” 洛卡莫脸上掠过一丝愧色,沉默点了点头。“我得走了!”桑珠艰难地松开桑珏的手,转身走向门口。楚离站在门外回头看了桑珏与洛卡莫一眼,然后带着桑珠离去。二人行至院落门处,忽地与一行鬼士迎面相遇。楚离蓦地僵住,怔怔看着鬼士身后负手而立的一抹森然身影。 “郡主要来看望桑珏怎么不先通知一声?”桑珠瑟缩了一下,垂眸不语。亭葛枭瞥了眼一脸僵白的楚离,缓缓说道:“未经允许,私下带人进入鬼盟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楚总管应该很清楚!” 楚离倏地一颤,双膝跪地说道:“楚离愿任凭主人责罚!”“呵!”亭葛枭忽然笑起来,却是盯着桑珠说道:“私下带人进入鬼盟者,轻则剜去双目逐出鬼盟,重则死路一条!楚离为了郡主你而‘明知故犯’,牺牲可谓不小!” 话落,桑珠倏地抬眸看向楚离,面色惨白。“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亭葛枭笑叹,忽然对楚离说道:“起来吧!”楚离一愣,惊疑不定地望着亭葛枭脸上的笑容。“郡主既然来了,不妨多呆几日,你们姐妹俩许久未见相信一定还有很多话要说!”亭葛枭说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桑珠内心忐忑不安,犹豫半晌,无奈转身朝桑珏的住处走去。当桑珠重新出现在门外,拉则一惊,忙开口唤桑珏:“小姐……”话刚出口,她突然看到随后而来的人影,顿时僵在门口。 亭葛枭站在门外,笑看着一脸僵硬的桑珏说道:“难得今日你们表兄妹都到齐了,本王特地命人准备了几道酒菜为你们庆祝一番!”亭葛枭说着,示意随行鬼士将酒菜摆上桌。 “你们一家人团聚,本王不便打扰!”他笑着扫了眼屋内脸色僵硬的众人,然后对沉默立在院子里的楚离说道:“楚总管留下来招呼各位,顺便好好陪陪郡主!”话落,楚离与桑珠同时一僵。 “各位慢用!”亭葛枭意味深长地笑看了眼怔愕的楚离,转身带着一众鬼士离去。傍晚时分,楚离出现在亭葛枭的书房门外,徘徊良久终于推门而入。“坐!”亭葛枭埋首案前,未曾抬头。楚离怔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许久,亭葛枭搁下笔,自案前抬起头来:“有话要说?”楚离倏地跪下,垂首说道:“楚离是来向主人请罪的!”“何罪之有?”“楚离犯了鬼士大忌,未能做到绝情绝爱!”“哦?看来你是真的对桑珠动了情?”亭葛枭挑眉,神情难辨喜怒。 书房里忽然沉默下来。烛火将亭葛枭的影子投射到房间中央,正好将楚离笼罩在阴影之中。半晌,楚离开口答道:“是!”书房里再次沉默下来。烛火轻轻摇晃着,忽然发出一声细细的“哔剥”声,令楚离全身猛地颤抖了一下。 亭葛枭自案后起身,缓缓走到楚离面前,开口道:“为了一个女人,值得么?”楚离沉吟半晌,低声说道:“从未想过值得与否,只是心甘情愿!”“心甘情愿!”亭葛枭喃喃重复了一句,阴鸷的黑眸闪过一丝迷茫。 “楚离自知触犯鬼盟禁忌,不敢求主人宽恕。”楚离说着,双手捧起一把匕首递到亭葛枭面前,抬眸说道:“楚离愿受盟规处置!”亭葛枭咪了咪眼,目光复杂地盯着楚离。许久,他转过身去,从案桌上取过刚才写好的一封信函:“把这封信交到桑吉手中,让他当着你的面拆阅,之后他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一百二十、桑珠允婚 桑珠随楚离离开苏毗王府后一日未归,桑吉与洛云的心陷入了谷底,夫妇二人彻夜未眠。洛云身体虚弱,加之内心忧虑焦灼,连连咳嗽。黎明时分,桑吉喂她服下药,劝她躺下休息,然后独自走出了房间。 清晨的薄雾裹着湿冷的寒气。桑吉用力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气,顿觉清醒了许多。王府前厅里,一抹人影等候多时。听到脚步声,楚离缓缓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盯着步入厅内的桑吉,从怀中掏出信函说道:“在下是来替王爷送信的!” 桑吉看都未看他手中的信函一眼,直接问道:“我女儿在哪儿?”楚离略微迟疑了一下,方才答道:“鬼盟!”虽然心中早已猜到,但亲耳听到“鬼盟”二字,桑吉还是不免一惊。“这是王爷给您的信!”楚离将信函递到桑吉面前,面无表情地说道:“请镇国公务必尽快拆阅,在下好回去复命。” 桑吉瞥了他一眼,伸手将信接过。楚离沉默站在一边等候,很快,他发现桑吉的脸色起了变化。蓦地,桑吉抬眸看向他。他一惊,那眼神凌厉似利矢一般直直射入他眼底,令他心头顿生一丝颤意。 桑吉双手紧握成拳,将那纸信函捏成了碎片,瞪着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楚离。他内心挣扎着,似有千军万马在对战厮杀。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脑中反复重复着亭葛枭信中的内容。他开始重新打量楚离,目光如芒似要洞穿他的灵魂。 时间在沉默与紧绷的气氛中一点一点流逝。在桑吉杀气腾腾目光的注视下,楚离心中对信中内容充满了疑惑。就在他以为桑吉会出手扑上来时,却听到桑吉突然开口说道:“我要见亭葛枭!”楚离愣了一下,这样的结果出乎意料。 午后,欢快悠扬的琴声回荡在阳光明媚的天空下,为一贯阴森沉闷的鬼盟增添了一抹生气。一连数曲弹奏下来,桑珏与桑珠配合得天衣无缝。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桑珠惊叹不已,看着双眼蒙着纱布的桑珏说道:“才半年而已,你的琴技竟能如此娴熟!” 桑珏笑了笑:“不过闲来无事,拂琴打发时间罢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不肯好好学琴,说琴师是没出息的,结果把教琴的师傅气得吹胡子瞪眼,把你给撵了出去。”桑珠回忆着儿时的往事,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你倒是好,跑到外头去玩了一天,天黑了才回家,可把娘急坏了。” “小姐小时候这么调皮啊!”拉则惊讶地看着桑珏,对于她们儿时的趣事显得一脸兴趣:“那后来呢?小姐还学琴了吗?”“后来呀……”桑珠看了桑珏一眼笑道:“娘把她的小屁股痛打了一顿,让她去给教琴的师傅道歉。师傅挺高兴,认为孺子可教,就又收下她了。” “这样啊。”拉则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失望:“小姐从此就跟着师傅乖乖地学琴了?”“没有!”桑珠和桑珏同时回答。拉则好奇地睁大眼问道:“小姐又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桑珏喝了口茶,然后露出一脸孩子般得意的神情说道:“有一天,我趁着那老头儿睡着的时候,偷偷把他的长胡子给剪了!” 拉则笑起来:“那他一定气坏了!”桑珏挑了挑眉说道:“他醒来后发现胡子没了,就直接冲到咱家去告状……”说到一半,她突然也忍不住笑起来。“后来呢?后来呢?”拉则好奇得不得了,催促着桑珏接着讲。“后来,那老琴师气得差点晕过去。”桑珠说着也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 “为什么?”拉则简直快被自己的好奇心折磨死了:“两位小姐,快说嘛!”“因为……”桑珠忍住笑意,缓缓说道:“他突然发现他的胡子被粘在了咱们家的看门狗嘴巴底下!”“啊?”拉则一愣,随即爆出笑声:“哈哈哈……太好笑了……哈哈哈……” 许久不曾笑得如此开怀,桑珏沉浸在欢笑之中,未察觉到院门外的来人。看着院内笑作一团的姐妹俩,桑吉那张布满风霜的硬朗脸庞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起来。他静静地站在院门外,目光慈爱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女儿,不舍得出声打断她们的欢乐。他多希望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一刻,多希望能一直看着她们脸上阳光般明媚的笑容,多希望她们能一直快乐着! 然而,命运是残酷无情的。“珠儿,珏儿!”桑珠与桑珏同时转头,两人脸上的笑容定格在那一瞬。“爹?”桑珠倏地站起来,惊讶地看着站在院门处的身影:“您怎么……”她急忙探头看了看他身后,眼中有一丝不安。桑吉轻叹一声,说道:“亭葛枭让我来的!”桑珠一惊,忙问道:“那娘呢?” “放心,你娘没事,她还在王府里!”父亲的回答令桑珠稍稍松了口气。桑吉转眸看向站在一边的桑珏,关心地问道:“珏儿的眼睛恢复得如何了?”桑珏面向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表哥说,再过几天就能拆纱布了……” “呵,是么?”桑吉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那就好!”“但是珏儿的眼睛最终能不能看得见,只有等到拆开纱布后才知道!”桑珠替桑珏将未完的话说了出来。桑吉微微蹙眉,沉默了一下,才又安慰笑道:“我相信莫儿的医术,珏儿的眼睛一定能痊愈的!” 桑珠连声应和:“嗯,我也相信珏儿的眼睛一定会好的!”“爹!”桑珏忽然朝桑吉跪下,沙哑的嗓音透着一丝痛楚和压抑:“珏儿对不起您!”“珏儿?”桑吉一惊,怔怔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小女儿。“爹,是珏儿不孝,连累了您。为了救我,您才会被亭葛枭利用,令您一世英名遭受天下人的质疑。” “傻孩子!”桑吉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拉起来:“爹只是做了天底下任何一个父亲都会做的选择。若真要说连累,其实是爹连累了你们还有你们的母亲……”“爹,珏儿,你们都不要自责了。”桑珠开口说道:“没有谁连累、亏欠了谁,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福难同当,谁也不会怨谁,更不会抛弃谁!” “嗯,珠儿说得对!”桑吉动容地点点头,将两个女儿搂在一起:“咱们是一家人,永远都是!”看着桑珏一家温馨的画面,拉则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既感动又羡慕。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爹娘,心头却是一片黯然。“拉则!”桑珏忽然朝她伸出手。她愣了一下,缓缓走过去:“小姐有什么吩咐?” 桑珏一把握住她的手,微笑着说道:“咱们也是一家人!”“小姐……”拉则倏地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桑珏。桑珠也握住了她另一只手,冲她笑着点头。双手上的温暖丝丝传递到她心底。拉则的眼睛模糊了,脸颊一片湿热,笑容却如阳光一般灿烂。“谢谢小姐……谢谢……” “呵呵,真是感人哪!”亭葛枭嘲讽的笑声突如晴天霹雳惊碎了院落里的温馨氛围:“镇国公难道不知,越是感人的画面越会令本王嫉妒?”“你来做什么?”桑珏冷冷开口,心底隐约感到不安。 亭葛枭笑了笑,径直走到院落里的石桌旁坐下,然后说道:“本王是来听镇国公的答复的。”桑珏一惊,侧脸转向父亲桑吉。桑吉沉默盯着亭葛枭身旁的楚离半晌,忽然看向桑珠说道:“珠儿,这一次,爹让你自己来做选择。”话落,他缓缓将一直紧握成拳的右手掌摊开。 桑珠一脸困惑地接过桑吉手中的纸团。摊开那一团被捏得皱烂的纸,几行粗犷刚劲的字迹跃入眼底,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眼亭葛枭:“这是……”“你看完便知。”桑吉说罢,沉默转过身去。 桑珠垂目细细阅读纸上书写的内容,当“楚离”二字赫然映入眼底,她的心忽地“咯噔”一下,浓浓的不安涌上心头。再往后看下去,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桑珏双眼看不见,禁不住担忧问道:“姐,到底怎么了?” 桑珠沉默不语,将那张纸上的内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想要将每一个字都深深刻入心底。许久,她缓缓动手将信纸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然后抬眸看向亭葛枭说道:“我答应!”桑吉的背影微微颤动了一下,缓缓转头看向桑珠:“珠儿,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么?” “是!”她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将手中的碎片洒向了天空。明媚的阳光下,细碎的纸片如白色的花瓣轻轻飘荡在那抹温婉纤弱的身影四周,美丽而悲伤。楚离怔怔看着她苍白的脸,眼中交织着困惑、担忧和不敢轻易流露的情感。 “好,郡主如此深明大义,真是可喜可贺啊!”亭葛枭起身,看向神情凝重的桑吉悦然笑道:“既然如此,镇国公今日便可带郡主回府,七日后你们一家就能团聚了。”“爹?”桑珏一惊,不明白亭葛枭究竟做了什么。 桑吉脸色僵了僵默然不语。“呵呵!”亭葛枭笑了笑,缓缓直到桑珏面前,俯首在她耳畔说道:“最好你的眼睛到那一天能够看得见,否则……就会错过这难得的一次全家团聚的机会!”桑珏倏地一颤,只觉一股寒意顿从心生。 离开桑珏所居的院落后,亭葛枭忽然开口问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楚离:“你难道一点儿也不好奇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主人不说,楚离不敢问!”“若我让你去杀了桑珠,你会如何?”亭葛枭转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楚离全身一震,垂首僵立半晌,艰难说道:“主人有令,楚离不敢不从!” “是么?”亭葛枭挑眉,目光阴冷:“我给桑吉的信上说,你为了桑珠不惜触犯盟规,希望他能成全你对桑珠的一片痴心。倘若他不愿意,就替我依盟规处置了你!”话落,楚离猛然抬头,一脸震愕。 “想那桑珠对你亦是有情的……七日后你便可抱得美人归了!”亭葛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黑眸深不可测。 一百二十一、幸福抉择 红绸、红毯、红灯笼,视线里一片如血的红色。桑珏怔怔站在苏毗王府门外,看那大门上张贴的硕大的“囍”字红得刺眼!洛卡莫拍了拍她僵硬的肩膀,轻叹一声说道:“进去吧!” 奴仆在王府里来往穿棱,忙碌却没有声音。除了装饰得喜庆隆重,府里没有一丝喜庆的气息,压抑沉闷得仿如葬礼。远远地,她便看见父亲与母亲的身影站在王府前厅外。她忽然觉得胸口微热,似有什么要从眼眶涌出。“爹,娘!”匆匆一别便是一年,再见时,父母两鬓的白发又多了几许。 “珏儿!”洛云神情激动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桑珏,颤抖着说道:“真的是我的珏儿么?”桑珏微笑着,上前将母亲拥入怀中,轻轻说道:“娘,珏儿好想您!”“珏儿……真的是珏儿!”洛云喜极而泣,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小女儿。“让娘好好看看!”洛云伸手轻轻抚摸着桑珏的脸,一遍又一遍:“珏儿瘦了……” “娘也瘦了……”桑珏亦伸手抚摸母亲的脸,声音有一丝哽咽:“是珏儿不好,害娘担心了!”洛云含泪笑道:“珏儿没事就好!”她的手指轻轻抚过桑珏的眼睛,忽然有些紧张道:“珏儿的眼睛……” “娘放心!”桑珏握住她的手说道:“已经痊愈了!”洛云笑道:“呵,那就好,那就好!”“姨娘!”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洛卡莫终于出声走上前来。洛云抹了抹眼泪,这才看到还有另外一个人。洛卡莫上前行礼,语带愧疚地说道:“对不起,姨娘,莫儿到现在才来看您!” “姨娘明白!”洛云摇了摇头,拉起洛卡莫的手说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珏儿,姨娘应该感谢你才对!”洛卡莫忙垂首说道:“姨娘如此说是折煞莫儿了!”“好了,不要光站在这儿,进屋里坐下再慢慢聊。”桑吉笑着开口提醒众人。 “呵!瞧我,一高兴起来就什么都忘记了!”洛云笑起来,忙拉着洛卡莫与桑珏往厅内走。“爹、娘!”桑珏忽然顿下脚步,看向父母说道:“珏儿想和姐姐说说话!”桑吉与洛云相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去吧!”“珏儿先去看看姐姐,晚些时候再来陪爹娘!”桑珏微笑说完,转身走向门外。 “珏儿!”洛卡莫忽然出声唤住桑珏。桑珏回头,却看见洛卡莫只是沉默望着她一言不发。“放心,我看得很清楚!”她轻轻扯下唇角,在他担忧的目光下离去。她当然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只是她不能再一次眼睁睁看着桑珠堕入痛苦的深渊。 整个后院仿佛是被遗忘的角落。桑珏一路走来,未见一丝人影。四下里寂静无声,静得感觉不到人烟气息。高大挺直的松柏依然静静守护着白墙青瓦的小巧院落。十余年的风雨侵蚀,在院落雪白的墙壁上留下了许多斑驳的痕迹,令这座院落少了一抹悠然绝尘的味道,多了一些沧桑沉重的气息。 缓缓踏上九级青石台阶,桑珏心情复杂地伸手推开了那扇半掩的木门。门上雕刻的鲲鹏暗纹依然清晰可见,却再不似昔年那般神秘,令人向往。木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了她记忆中那些遥远却鲜明的画面。 鹅卵石铺砌的水池里,莲花如雪映入眼底。她轻呼了一口带着缕缕幽得的空气,抬脚跨过了记忆的门槛。“谁?”青石屋里传来桑珠柔软的声音。桑珏站在屋外的石桌旁,等待着那细碎的脚步从屋子里走出来。门帘掀起,一身喜红嫁衣的桑珠怔愣在门口。 “姐姐!”桑珏眨了眨眼睛,微笑看着桑珠。“你的眼睛……”桑珠走出屋子,惊喜地看着她:“你看得见了么?”“嗯!”桑珏点了点头。桑珠欣喜地伸手抚摸着桑珏清澈明亮的眼睛,笑容如阳光般明媚。“姐……”桑珏沉默盯着桑珠脸上的笑容许久,忽然开口说道:“你能告诉我那个‘懂你的人’是谁么?” 桑珠一愣,笑容渐渐暗淡:“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桑珏将目光落在她一身醒目的红色嫁衣上,缓缓说道:“上一次你穿上嫁衣却不是要嫁给你喜欢的那个人,这一次……我不愿你再因为我而牺牲你的幸福!”“珏儿,你真傻……”桑珠怔怔看着她,感动而又心疼:“我从来就没有为你牺牲过什么。上一次是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这一次我是……” 蓦地,一道白影从天而降。桑珏倏地转身,将桑珠护在身后,看向莲花池边——“伽蓝!”桑珏惊呼出声,莲花池边,身形健硕的雄狮那一身胜似白雪的毛发在阳光下耀眼夺目。随后,一道侍卫模样的人影自院门外闪了进来,上前数步突然屈膝跪道:“将军!” “你是谁?”桑珏怔怔看着面前身着罗刹军服的侍卫。“卑职奉甬帝密令,前来解救狻猊将军!”那个话落,倏地摘下了头盔,露出真面目来。桑珏一惊:“贝叶?”“将军!”贝叶双目炯炯望着桑珏,神情难掩激动之色。桑珠看清来人,慌忙将院门关上,回头紧张说道:“你是一个人来的么?” 贝叶点头,然后看向桑珏,压低声音说道:“自从将军失踪之后,甬帝便派人四处寻找将军。数月前,甬帝收到消息得知将军出现在苏毗王府,于是带着卑职与数名贴身禁卫连夜快马赶来苏毗城,可惜还是来晚了一步。甬帝无奈返回帝都,镇国公则留在了下穹,继续寻找将军的下落。” 桑珏脸上掠过一抹惊讶之色,父亲桑吉不曾对她提起桐青悒曾冒险来到下穹。“那今日你又怎会和伽蓝一起出现在这里?”“甬帝一直有派人潜伏在下穹,监视着亭葛枭的动静。五天前,探子传回消息,亭葛枭手下大将楚离将要迎娶妙音郡主,于是甬帝便命卑职秘密潜入苏毗城,等待时机。至于伽蓝……”贝叶笑了笑,说道:“若不是它,卑职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将军身在何处!” 伽蓝走到桑珏身边,抬头蹭了蹭她的手,睁着一双充满灵性的眼睛望着她。桑珏蹲下来搂住它的脖子,将脸贴着它的脸仿佛拥着一个许久未见的亲人:“谢谢你,伽蓝!”贝叶将伽蓝身上的包袱打开,取出了两套与他身上所穿一样的军服:“事不宜迟,请将军和郡主速将衣服换上,乔装出府。”桑珠一惊:“逃出王府?” “嗯!”贝叶点头,然后说道:“郡主放心,卑职已打点好一切,只要出了城便会有咱们的人接应。”“那爹娘怎么办?”桑珠犹豫不决。“依目前的形势,亭葛枭暂时不会伤害镇国公及夫人。”贝叶将军服分别递给桑珠与桑珏,说道:“当务之急是先将二位救出,只要二位安全了,甬帝自会再派人来解救镇国公和夫人。” “可是……”桑珠仍觉不妥:“如果亭葛枭发现我和珏儿都逃走了……”桑珏忽然开口:“姐,你先随贝叶离开!”桑珠一愣:“那你呢?”“我留下来替你拖延时间!”桑珏说着,动手解桑珠身上的嫁衣:“迎亲的人很快就要来了,这里不能没有新娘。” “不行!”桑珠一把抓住桑珏的手,看了看贝叶说道:“你和贝大人走才是最好的选择!”“姐,难道你真的想一辈子都被困在鬼盟么?”桑珏不觉提高了声音,激动道:“无论如何,这一次我决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葬送一生的幸福!” 桑珠忽然沉默下来,神色间有一丝挣扎。“珏儿,这一次我是心甘情愿的!”话落,桑珏蓦地僵住。“那个人……”桑珠望着桑珏惊愕的双眼,缓缓说道:“就是楚离!”桑珏一瞬不瞬地盯着桑珠的眼睛,想要从她眼中找出一丝破绽:“真的么?” 桑珠坦然地面对桑珏的目光,一字一句坚定说道:“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忠于自己的选择,无怨无悔!”那一瞬间,桑珏看到桑珠的眼睛里绽放出从未有过的光华,绚丽、耀眼。她终于相信,桑珠是真的遇到了她的幸福! “珏儿,不要犹豫了。”桑珠微笑望着她,将右手轻轻搭在她左手腕上的玉镯上:“你的‘那个人’一直在等你!” 一百二十二、死亡阴影 镇国公之女与下穹王爱将的婚礼隆重而张扬。下穹王亭葛枭亲自主持婚礼,下穹大小官员齐聚苏毗王府观礼,平民百姓奔走相告。苏毗城内锣鼓喧天,喜乐欢腾。烟花爆竹在苏毗城上空整整燃放了一天一夜。 然而谁也不曾料到,次日,婚礼的美丽烟火还未完全散去,下穹王亭葛枭却突然麾军南下,起兵前往昌都城!一夕之隔,苏毗王府瞬间自热闹喜庆之中陷入了阴沉死寂。 洛云久久地站在苏毗城头,直至黑水般的军队彻底地消失在灰色的雾霾之中。她是那般的平静,望着远方的目光带着浓浓的眷恋和一丝诀别的悲凉。洛卡莫叹息一声,走到她身旁轻声说道:“姨娘,回去吧!”“嗯!”洛云轻轻应了声,最后看了一眼雾霾笼罩的天际,缓缓转身走下了城楼。 马车载着洛云和洛卡莫一路沉默地回到了苏毗王府。及至进门前,洛云忽然开口说道:“莫儿,你也要走了吧!”洛卡莫沉默,只是伸手扶洛云步上台阶。“姨娘知道,让你留下是难为你。”洛云自顾说着:“你什么时候走,记得跟姨娘说一声,姨娘想亲自为你做一顿饭……以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姨娘……”洛卡莫的身体一颤,眼中溢满痛楚。洛云摇了摇头,慈爱地看着他说道:“姨娘知道莫儿心地善良,不忍伤害任何一个人,姨娘知道莫儿的好。”她说完,轻轻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然后独自踏入冰冷死寂的王府。 日夜马不停蹄,桑珏终于在贝叶等一众侍卫的掩护下逃出了下穹。一路上竟奇迹般的顺利,身后没有追兵亦不曾遇上鬼士。傍晚时分,一行人到达了那曲城,在那曲城驿馆落下脚。 草草用过晚饭后,桑珏便与伽蓝一同回到屋子里休息。躺在床上,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凭亭葛枭手下那帮鬼士的能耐,除非他根本没有派人追捕,否则她与贝叶一行人不可能如此顺利地逃脱!她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突然觉得这一切似乎是亭葛枭早已酝酿好的阴谋。 惊疑不定间,躺在地板上闭目养神的伽蓝突然起身看向门口。她立刻警觉起来,霜月已紧握在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楼下传来,桑珏悄悄走到窗边,只见一名驿吏神色匆忙地跑过走廊,笔直朝贝叶的房间奔去。 她心下一惊,轻手轻脚地闪出门外,跟了过去。驿吏站在贝叶房间外敲了敲门,声音有一丝喘息:“统领大人!”“什么事?”贝叶开门走了出来。“刚收到下穹传回的重要消息!”驿吏压低声音说着,神色间有一丝凝重。 贝叶一惊,忙将驿吏让进屋内,将门关上:“快说!”驿吏喘了口气,说道:“亭葛枭于今晨麾军南下,起兵前往昌都城了!”“什么?”贝叶一脸震惊,难以置信道:“这……怎么可能?”“千真万确!”驿吏自怀中掏出一只小巧的竹筒递到他面前:“这是刚收到的从下穹传回的飞鸽传书。” 贝叶将竹筒里的小纸条拿出来仔细看了一遍,顿时一脸凝重。驿吏谨慎建议道:“大人,卑职以为此事非同小可,是否要通知中部各城郡守加强戒备?”贝叶沉吟半晌,点了点头:“事不宜迟,你赶紧去办吧!”“卑职遵命!”驿吏领命行礼,便要开门离去。 “等一下!”贝叶忽然开口唤住他,补充道:“此事不要让狻猊将军知道!”驿吏微愣了一下,点头道:“卑职明白!”驿吏匆忙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后,桑珏缓缓自屋顶上直起身,望着远处阴沉的天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悄无声息地没入暮色中。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后,一名禁卫突然出现在贝叶门外。“不好了,大人,狻猊将军出城去了!”贝叶闻言脸色大变,厉声说道:“赶紧派人去追!” 午夜子时,五万罗刹铁骑挟裹着黑夜阴森的影子,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抵达了昌都城外。昌都城郡守收到消息,匆匆穿好衣袍出门,下穹王已率领两千亲卫铁骑入城。“下官迎驾来迟,请王爷恕罪!”昌都城郡守一脸惶惶,领着一众奴仆跪候府外。 “哼!”亭葛枭冷笑一声,瞥了眼战战兢兢的昌都城郡守,径直走入了郡守府。郡守暗自抹了把冷汗,忙起身跟随在后。抬首间,忽地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顿时愣住。桑吉翻身下马,朝怔愕的郡守微微点了下头,然后随楚离一同进入了郡守府。 当夜,亭葛枭紧急召集昌都城驻军将领于郡守府内,当众宣布征伐卓仓的决定,并连夜派使者送出战书。昌都城郡守与驻军将领内心无不错愕震惊,却无人敢出声质疑。这一夜,郡守府上下彻夜无眠。天明时分,传送战书的使者返回昌都城,并带回一名卓仓部派遣的使者。郡守府议事厅内众人默然而立。 “卓仓王妃穆兰嫣拜见王爷!”黑色斗篷揭开,女子妖娆妩媚的面容落入众人眼中。亭葛枭斜倚在座椅内,手指轻轻叩着椅把手,笑望着来人:“面色红润,体态丰腴,可见兰嫣妹子在异乡的生活过得还不错!”穆兰嫣轻扯唇角,微微笑道:“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怎比得上王爷春风得意!” “‘苟且偷生’?这话倒真让本王听得心痛啊!”亭葛枭皱了皱眉,轻叹一声:“莫不是兰嫣妹子对本王为你挑选的如意郎君不满意?”“王爷真会说笑。”穆兰嫣抬眸望向亭葛枭,眼神冰冷中透着一丝凄楚:“您的一番精心安排,谁敢说个不字?” 亭葛枭眯了眯眼,笑而不语。“穆兰嫣今日是代表卓仓王前来请求王爷收回战书。”穆兰嫣直接切入正题,说明来意:“卓仓部愿向下穹纳贡称臣!”“哈哈哈哈……”亭葛枭忽然大笑起来,微仰起头斜睇着穆兰嫣说道:“卓仓王妃也真会说笑啊,本王发出的战帖何时曾收回过?” 穆兰嫣脸色僵了僵,她十分清楚“罗刹帖”一发,必将血流成河,绝无回转余地。可是她却仍然抱着一丝希望——她倏地跪下去,楚楚说道:“求你看在昔日的情份上,放卓仓部一条生路!” 厅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如石雕一般,唯有亭葛枭的影子在烛光下无声地跳动。亭葛枭缓缓走到穆兰嫣面前,盯着她许久,忽然说道:“我可以给你两个选择!”穆兰嫣的身体猛地一颤,仰头看向他。 烛火的光影下,亭葛枭的脸忽明忽暗,透着阴森诡魅的气息。他缓缓俯身,在她耳畔轻声说道:“活着从这里离开,或者死了从这里出去!”话落,他笑着瞥了眼穆兰嫣惨白的脸,转身离去。 一百二十三、父死沙场 天空阴云密布似一块灰色的幕布笼罩着大地。翻过了最后一座山岗,昌都城灰色的城墙出现在桑珏的视野之中。 伽蓝喘息着,昼夜狂奔了数百里令它疲惫不堪。桑珏伸手搂了搂它的脖子心疼道:“辛苦你了伽蓝,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就好了。”她说着,将满满一包袱的肉干摊开在伽蓝面前:“快吃吧,吃饱了找个地方好好休息!” 伽蓝低低呜咽了一声,抬头望着她。“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在这里等我!”她摸了摸伽蓝的头,然后握紧霜月独自朝昌都城走去。昌都城楼下,守城侍卫们设置了关卡,检察着过往之人的身份名符。无风,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城门外,人们皆无精打采地排着队焦急地等候进城。 桑珏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细汗,然后走向城门。“喂,你是干什么的?”一名侍卫突然走到桑珏身旁,警惕地盯着她手中的弯刀。“寻人。”她轻声开口。“寻什么人?”侍卫握紧了手中的长矛,指着她说道:“把身份名符拿出来!”桑珏沉默不动,侍卫不觉紧张起来,大声喝道:“没听到么?” 侍卫的大声喝斥立刻引来了其他侍卫们的警觉,很快侍卫长便领着一小队人赶了过来:“出什么事了?”侍卫连忙说道:“这个人身份可疑!”侍卫长狐疑地盯着桑珏看了一眼,说道:“把斗笠摘了!”“喂,听见没!叫你把斗笠……”侍卫话到一半突然见她将手中的弯刀举了起来。所有侍卫刷地将长矛齐齐指向桑珏。 桑珏缓缓将手中的霜月举至侍卫长的眼前,开口道:“我要见亭葛枭!”“这是……”侍卫长倏地一惊,瞪大眼仔细看着她手中的弯刀,脸色惊疑不定:“您是狻猊将军?”话落,侍卫们全都一惊。半晌,侍卫长忽然说道:“王爷吩咐,若将军到来直接去南门,自然会有人带您去见他!” “南门?”桑珏微惊,瞥了眼侍卫长说道:“那我现在可以进城了么?”“将军请!”侍卫长转身亲自引她入城。沿着笔直的大街走到尽头,一抹熟悉的黑衣身影静立于城南门楼之下。桑珏神色复杂地盯着面前的人影,冷冷开口道:“我是该称呼您为楚总管还是该喊你一声姐夫?” 楚离沉默片刻,然后面无表情地说道:“在下奉命在此等候狻猊将军,请将军更衣披甲!”话落,两名鬼士分别捧着战袍盔甲出现在她面前。“这是何意?”桑珏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猛然一沉。“镇国公在战场等您!”楚离平板的声音如尖刃划过她的胸口。 一路向南急驰,天色渐暗。持续了一天的闷热渐渐被带着湿气的凉风吹散,黑云在天际翻滚似要压向地面。隆隆闷雷声中,天空被闪电扯开数道狰狞的裂痕,雪亮的光芒映在众人脸上,鬼一般惨白。 下穹与卓仓部交界处的荒原上,旌旗如云,金鼓震天。阴森的罗刹铁骑如一片静止的黑水横亘在荒原以北。南边,卓仓部头人查扎德仓亲率十五万大军严阵以待。风卷狂沙,漫天烟尘如雾。 查扎德仓一脸绝然,他明白此战将会是一声惨烈的屠杀。他亦早就预料到卓仓部将会步上嘉朗部的后尘,只是未曾料到死神的脚步会来得如此突然。既然亭葛枭不屑接受他的求合,那么他与他的族人们唯一能做的便是拼死捍卫卓仓部的最后一丝尊严。 雷鸣与鼓声交合,天地同震。天际最后一抹光亮被黑云吞没,唯有闪电森白的光芒时时划过黑幕般的天空。风突然停止了,天地间没有一丝声响,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黑云笼罩着大地,天光晦暗,似是末日来临! 亭葛枭缓缓抬首望向北边的山坡。此时又一道闪电裂出云层,雪亮的白光落入他阴沉的黑眸,激起两簇幽森的火花。一抹冰冷的笑容缓缓自他唇际漫延开来。“杀!”那一字轻浅如羽毛飘过,却在瞬间激起了惊天动地的冲杀声。五万罗刹铁骑如突然掀起的黑色巨浪一字排开扑向卓仓十五万大军阵营。 金鼓震动,雷鸣炸响,空旷的荒野顷刻间变成了一片黑色的海洋。刀光血影之下,人相喧嚷,马尽嘶鸣。天地间一片沸腾。 眼前的景象如黑色的烈火灼入桑珏的眼睛。她紧紧拽着马缰,震痛的目光在那一片沸腾的人海中搜寻。闪电惨白的光芒骤然照亮大地的瞬间,她终于看见了那一道深刻于心的巍然身影。狂风呼号,挟裹着震天动地的厮杀之声冲击着她的耳膜。她蓦然大喝一声,策马冲下山坡。 两军对战,场面混乱。眼前是接连不断冲杀过来的人马,桑珏本能地挥舞着手中的霜月,清除挡在她面前的障碍,目光始终紧紧盯着那道身陷重围的,奋力厮杀的人影。短短百丈的距离却犹如隔了千万丈远,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近在咫尺却又难以靠近。天际轰然一声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至。 身陷重围苦战不休的桑吉猛然回头,瞥见雨幕中银色的月牙光影闪电般划亮了夜空。“珏儿!”他惊呼一声,看着一身绛红战袍的桑珏替他杀出了一条血路。桑吉举起手中的浴血长刀杀退逼近身旁的卓仓士兵,策马与桑珏并肩。 “为什么你要回来?”他一边挥舞着长刀,一边冲身旁的桑珏怒吼。“因为您是我爹!”桑珏亦挥舞着霜月,吼了回去。桑吉倏地瞪向她:“你还当我是你爹,现在就赶紧离开!”“不!要走也是我们一起走!”桑珏一脸坚持,紧握霜月不肯退让。 雨水模糊了视线,桑珏看不清父亲桑吉头盔下的面容,只觉得一道灼灼如电的目光直逼眼底。“那就一定要活着!”父亲深沉的话语穿透四下喧嚷混乱的声响清晰地直达她的心底。她忽然笑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 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荒原上充斥着刺耳的厮杀哀号,空气中混合着令人窒息的血腥。这一刻,生与死在这片土地上是如此的脆弱、残酷。可是对于桑珏而言,这一刻又是幸福的! 她永远记得幼年时第一次看见父亲的情景。记得父亲端坐马背上的英武身姿,那是她童年时的理想,是内心深处永远无法抹灭的画面。在那之后的十余年,她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横戈跃马与父亲同战沙场,并肩杀敌。而今,这个愿望终于实现!就在此刻,在这个被死神俯视的夜晚,在经历过太多的血腥和死亡之后,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内心从未有过的平静,甚至一丝喜悦。能与父亲同生共死,是她此生莫大的骄傲! 数不清的卓仓士兵一波又一波围涌过来,桑珏与桑吉被冲散,二人各自被一群卓仓士兵围攻。昏天暗地的厮杀中,断肢残臂在血与雨水交融的天地间飞溅。又一波卓仓士兵扑上来时,桑珏猛然感觉身体往下一沉,座下战马哀鸣一声跌倒在地。一刹那的天旋地转之后,桑珏迅速翻身而起。 那一瞬,天际蓦然撕开一道裂缝,雷鸣闪电的光影中,她忽然瞥见了一张苍白阴悒的脸。茫茫雨幕中,一支玄铁箭簇倏地闪过一道森寒的幽光朝着桑吉飞射而去。“小心!”桑珏惊呼一声,猛然纵身而起。 然而,她刚跃起,四下里的卓仓士兵便扑了上来。眼前人头攒动,刀光剑影飞舞,阻挡了她的视线。她又急又怒,厉喝一声,手中霜月舞出一团莲华光影,瞬间将周身所有的士兵震出数丈。“爹?”桑珏抬眸,看到父亲桑吉挥舞着长刀的凌厉气势不减,不觉松了口气。 隆隆的马蹄自雨幕中传来,周围的卓仓士兵们突然设置马头惊慌撤逃。桑珏回头看到一队阴森的罗刹铁骑黑云般急掠而来。怔愕间,一道黑影倏地自慌乱的人马中飞出。灵蛇般的剑影划过,桑吉的身体蓦地坠下马背。 “去死吧!”闪电照亮了那人苍白阴悒的脸。“锵!”的一声,铁器碰撞出火花。桑吉的头盔与那人手中的利剑同时飞了出去。桑珏微微喘息着,霜月的刀尖紧紧抵在那人的咽喉处。“为什么……”那张苍白阴悒的脸忽然间由惊愕转为愤怒:“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不是?” “穆兰嫣?”桑珏惊讶地看着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亭葛枭在哪儿?”穆兰嫣蓦然瞪大双目恶狠狠地看着桑珏:“告诉我他在哪儿?在哪儿?”桑珏一怔,惊讶于她眼中的疯狂。忽地,穆兰嫣安静了下来,眼神阴郁地盯着桑珏:“是你?”那语气,仿佛刚刚认出她般。桑珏怜悯地看了她一眼,蓦地收回了抵在她喉间的霜月,转身走向受伤坠地的父亲。 就在桑珏转身的刹那,穆兰嫣眼底杀机顿起,衣袖内倏地滑出一把匕首急电般刺向她的后颈。瞬间,眼前一黑,湿粘的液体顺着脸颊滑入嘴角。腥甜、温热。桑珏瞪大眼,惊恐地看着父亲的身体如一株大树缓缓自她眼前倒下。 “哈哈哈……哈哈哈……”疯狂的笑声骤然响起,穆兰嫣挥舞着衣袖仰头狂笑,口中嘶喊着那个令人心寒的名字:“亭葛枭……”那疯狂的笑声似哭似号,分外狰狞。罗刹铁骑狂风般横扫而过,转瞬便将那道疯狂的人影吞没。天地间,忽然只剩下雨声,哗哗地淹没了所有的声响。 桑珏怔怔跪在泥地上,一手撑着父亲沉重的身体,一手拼命地按压着他胸口上血如泉涌的伤口。“珏儿……”桑吉剧烈地喘息着,嘴唇上下翕合,艰难地发出声音:“一定要……活着……”桑珏拼命压住他胸前喷涌的血柱,满手满身的腥红,不停地摇头说道:“咱们要一起活着离开……您答应过的,不能食言……” 桑吉忽然抓住她的手,用力地握住道:“答应爹……不论……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轻易放弃……”“爹!咱们说好要一起离开的……您不可以食言……”雨水与泪水混合在一起,冰凉苦涩,桑珏紧紧握住父亲越渐冰凉的手,全身不住地颤抖。 “答应我……珏儿……”桑吉蓦地瞪大双目,喉间发出“呼呼”的痛苦喘息声,死死抓着桑珏的手:“珏儿……”桑珏全身颤抖着,僵硬地点头。桑吉的手忽地虚软地落下,仰头望着大雨如注的黑色天空,唇边缓缓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爹……”大雨如泣如诉,荒原上尸骸遍野,血流成河。桑珏长久地跪着,沉默地搂着父亲桑吉僵冷的身体。山岗上,一双阴鸷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战场上那抹悲寂的人影。大雨浇灭了希望,似亦浇灭了仇恨的火花。 一百二十四、家破人亡 三日后,桑珏带着父亲桑吉的灵柩回到了苏毗城。洛云一身素白的丧衣静静地站在城门口,迎接着自己的丈夫回家。桑珠陪在母亲身边,双眼红肿,悲伤欲绝。 “娘,珏儿和爹一起回来了!”桑珏面色苍白如纸,看着洛云说了唯一一句话。洛云的双眼猛然眨了一下,怔怔望着桑吉的灵柩许久,然后走上前平静地接过拉车的马缰,牵着马车往苏毗王府走去。桑珠回头看着一脸木然跟在灵柩后的桑珏,一直强忍的泪水忽地涌出了红肿的眼眶。她伸手握住桑珏紧握在衣袖内的手,惊觉那双手的冰凉僵硬。 苏毗城内一片肃然沉痛,沿途百姓默然驻足。短短数日间,苏毗王府里外的红绸换作了白绫,喜堂换作了灵堂。自城门口桑珏说了唯一一句话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桑珠替她打了洗脸水劝她梳洗一下,换下身上沾满血污的战袍。然而,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花厅里,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桑珠叹息一声,悄悄抹了抹泪水转身走了出去。 洛云超乎寻常的坚强平静,一个人忙前忙后地打理着桑吉的后事。一整日她都呆在灵堂里,仔细地替桑吉擦洗,为他梳理头发,换上崭新的衣帽鞋袜。她不哭亦不语,只是专注地替自己的丈夫整理遗容。傍晚时分,她自灵堂内走了出来,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向厨房准备晚饭。这一顿饭,她做了很长时间,直到夜深人静,所有的饭菜才上齐。 桑珠拉着桑珏在饭厅里坐下,看着满满一大桌子的饭菜,丰盛得仿佛过年一般,她忍了一整日的悲伤再也控制不住,失声哭了起来。洛云看了眼哭得伤心欲绝的桑珠,平静苍白的脸上倏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欲将破裂。可最终,她还是恢复了平静,沉默地替自己的两个女儿分别盛了一碗汤,然后像往常一般说道:“开饭吧!” 这一顿饭漫长而沉重。从头到尾桑珠都在哭,而桑珏则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看不见,听不着。唯有洛云一人,默默地吃着,时不时替两个女儿的碗中夹上她们平日里喜爱的菜。 天色将明时分,洛云起身离开饭厅,独自回到房间精心梳洗了一番,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再次回到灵堂时,天已大亮。操渡亡者的法师已经念诵完七七四十九遍往生咒,满堂的白烛燃至大半,挂满层层烛泪。 此时,府外车马喧嚷,下穹王亭葛枭亲率一众官员前来致哀。洛云整了整妆容,亲候在灵堂外。大小官员站满了灵堂外的院子。亭葛枭一身终年不变的黑袍站在洛云面前缓缓开口道:“镇国公不幸战死沙场,本王深表遗憾。请镇国夫人节哀顺变!” 桑珠一脸悲戚,咬了咬嘴唇冷冷说道:“你不必在此假惺惺了,父亲的死不是你一手……”“珠儿!”洛云忽然开口喝止住桑珠的言语。“呵!”亭葛枭瞥了眼桑珠,语带一丝讥讽笑道:“镇国公乃一代英雄豪杰,能够死在战场上何尝不是一种荣耀?”“是!”洛云平静地开口令在场众人皆惊。 “镇国公一生戎马沙场,抛洒热血,忠君卫国,从无异心。唯独做错了一件事,愧对于心……如今,能够为亭葛王爷战死沙场也算死得其所。”洛云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悲伤,却透着一丝愧悔:“这是桑氏欠亭葛一族的!”话落,她忽然跪在了亭葛枭面前。 “一切悲剧源于爱恨纠葛,桑氏欠亭葛一族的血债由桑氏偿还,但亭葛氏欠洛氏之女的情债也请王爷莫忘!”洛云一席话落,所有人为之一震。亭葛枭眯了眯眼,面无表情的开口说道:“你是在和本王谈条件么?” 洛云抬头看向他摇头笑道:“爱恨一念之间,便是生死之隔。此生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奉劝王爷,莫要重蹈覆辙!”亭葛枭怔住,神情复杂地盯着洛云脸上顿生的清朗笑容,心底倏地掠过了一丝惊芒。 洛云起身走进灵堂,拉着一双女儿跪在桑吉灵前燃了一柱香。末了,她转身看向站在灵堂外的亭葛枭,绝然笑道:“今日,我便将此生所欠的罪孽一并偿还!”话落,她蓦地一把抓过灵堂上供奉的,曾伴随桑吉戎马半生的长刀,抹向了自己的脖子。 “娘!”桑珠惊呼一声,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洛云在自己面前自尽。鲜红的血瞬间自洛云颈间喷涌而出,染红了灵堂上的白绫。众人始料不及,全都怔在当下,神情惊骇。“娘……”桑珠扑倒在洛云身上,突然晕厥了过去。 灵堂里忽然静得可怕,唯独桑珏一人一动不动地站着,木然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自尽,她仅仅只眨了一下眼睛,仿佛死在面前的不过是个无关的陌生人。亭葛枭沉默地盯着桑珏,想从她的脸上看到哪怕一丝愤怒或者悲伤。然而,他什么也没有看到,除了那双空洞的眼睛。忽然间,他觉得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陷了下去,无止尽地往下陷,令他惶惑,不知所措。 所有的一切都如他预期中的一样完美地终结,可是他却没有得到预期中报复的快感。那双空洞的眼睛,那张木然苍白的脸竟未曾带给他一丝一豪的快意。他所做的一切本来就是让他仇人的子女品尝到他曾经经历过的绝望和痛苦,一点一点地蚕食掉她对人生的信念和希望,让她心如死灰,让她生不如死。如今,他的目的达到了,可是为什么,他的心却莫名地痛了? 良久,他将目光自桑珏脸上移开,转身对楚离吩咐道:“厚葬镇国公夫妇!”“是!”楚离垂首掩去眼底一丝悲悯。 镇国公夫妇的灵柩出殡之日,苏毗城全城百姓自发来到城外为这位铁血一生、为国为民的英雄送葬。长长的送葬队伍绵延十里,一路悲歌哭泣,白色的绢花撒了一地……当天夜里,楚离带着桑珠悄然离开了苏毗城。达瓦河畔,桑珠回望月光下宁静古老的苏毗城,最后一次落下泪来。 楚离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狰狞的刀疤脸上尽是心疼的温柔。他无声地将她紧紧搂在身前,扬手将鬼盟的象征抛入河中,然后策马驰向远方。河水静静流淌,将那张被遗弃的鬼面无声地吞没…… 一百二十五、爱恨纠缠 三个月后。上穹帝都穹隆银城内来了一批特殊的人马。十骑阴沉的黑色铁骑护送着一辆绣着金丝鹏纹的玄色马车一路急驰至皇宫门外,皇城禁军一路警戒跟随。宫门开启,百名银甲禁卫鱼贯而出,分列宫门两侧。一身紫锦金丝鹏纹长袍的清俊身影缓缓走出宫门。 十名黑骑下马无声跪拜,其中一人走向马车轻轻掀开车帘,伸手牵出一人。鲜艳夺目的红色裙裳衬托出一张苍白如雪的绝世容颜。光滑如缎的黑色长发轻轻垂泻肩头,微风拂过发丝,女子轻抬螓首的一瞥,天地都为之失色。 十骑黑骑默然离去,宫门外只剩下那抹艳丽的红色。怔怔望着那个静立在马车旁的纤纤女子,桐青悒沉凝的眼眸猛然颤动了一下,再也顾不得帝王的威仪,急步上前,一把将她抱了满怀。失踪了一年之久的“狻猊将军”桑珏被下穹王的罗刹铁骑送回帝都的消息震动了朝野。朝中上下纷纷揣测下穹王的叵测居心,更对甬帝将桑珏安置宫中的做法表示忧虑。 绿茵院内绿树成荫。院落中央的百年老榕树下,宫女安静地守着躺椅上闭目小憩的美丽女子。轻风拂过树梢,树叶儿哗哗作响,几缕细如丝线的阳光透过树林间的缝隙落将下来,星星点点碎金一般撒在女子红色的衣裙上。院外隐约传来侍奴的传唤声,宫女回头望见甬帝的身影缓缓自院外走来,正欲出声行礼,便见甬帝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宫女默然行了礼,轻声退了下去。榕树下,桑珏闭目熟睡,清冷绝尘的美丽容颜安祥恬静,仿如遗落凡尘的仙子。桐青悒轻轻在她身旁坐下,目光温柔如水,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半分。他伸出手,指尖轻抚过她的发丝,轻柔地,小心翼翼地生怕惊醒了她。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人终于回到了身边。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让你从我身边离开!”他轻轻开口,似是自言自语,又似立下誓言。“太上皇、皇太后驾到!”侍奴尖细的嗓音蓦然划破了院落里的宁静。桐青悒一惊,连忙起身相迎。“不知父皇、母后突然驾临所谓何事?”桐青悒行了礼,亲自扶桐格、拉珍自花厅坐下。 拉珍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屋外榕树下熟睡的桑珏,缓缓说道:“你父皇只是想来看看桑珏,毕竟镇国公曾为象雄立下累累汗马功劳,如今斯人已逝,他的遗孤咱们也应该多关心一些。”桐青悒微微颔首,笑道:“有劳父皇、母后挂心了。”“太医有来看过么?”桐格开口问道。桐青悒点头:“回父皇,来过!” “哦,太医怎么说?”“太医说桑珏的身体状况很好,只是镇国公夫妇的死令她精神受到极大的打击,所以她潜意识里选择了逃避,将自己禁锢起来,不哭不笑,亦不开口说话!”“唉!”桐格叹息一声,说道:“想那桑珏本是天下无双的奇女子,可如今……实在令人惋惜啊!”宫女奉上茶水,一时三人都沉默下来。 半晌,桐格轻啜了一口茶水,说道:“青悒啊,你有何打算呢?”桐青悒唇边缓缓浮起一缕淡淡笑容,抬眸看向桐格,突然开口道:“儿臣要娶桑珏为妻!”拉珍的脸色变了变,无声地看向桐格。“呵呵!”桐格笑了笑,缓缓起身走到屋外,看着榕树下熟睡的桑珏说道:“如此绝色之容怕是天下间任何一个男人都难以割舍的。” “父皇,你应该记得儿臣曾经说过的话!”桐青悒开口,目光坚决地看向桐格。“嗯!”桐格点了点头,笑道:“孤王知道你对桑珏用情至深,她也确实称得上是天下无双的女子,孤王并不会反对你将她留在身边!”桐青悒愣了一下,目光疑惑地看向桐格。 “可是身为帝王,你也要为天下子民着想,为江山社稷考虑啊!”桐格转身看向他,一脸语重心长:“帝王的妻子不似寻常人家的妇人,相夫教子足矣。帝王的妻子必须要有母仪天下的风范,要有能力协助天子调理天下、兴民安国。可如今的桑珏能做到么?”“是啊,青悒,你现在是一国之君,不能感情用事。”拉珍连忙开口附合道:“你喜欢桑珏,将她留在身边便是,至于王后人选,一定要慎重考虑才是啊!” 桐青悒沉默下来,缓缓走到榕树下伸手拈去了一片落在桑珏头发上的树叶,然后接过宫女手中的薄毯轻轻替她盖上。静静凝望着桑珏的睡颜许久,他才缓缓转身看向桐格和拉珍开口道:“镇国公夫妇的死不正是父皇您为江山社稷的考虑么?”话落,桐格与拉珍倏地一震。 “成帝王业者,没有什么不可以牺牲!”桐青悒面无表情地看着桐格,眼神凛冽,冷冷说道:“所以十余年前,您牺牲了桐氏的道德信义;十余年后,您牺牲了象雄的一代功臣良将,只为了这半壁摇摇欲坠的血色江山!”“青悒!”拉珍骇然出声喝斥:“你怎么可以对你父王如此无礼!” 桐格一脸震愕,面色僵白地瞪着桐青悒不语。“父皇!”桐青悒倏地屈膝半跪,抬头说道:“为了象雄的江山,儿臣可以牺牲一切。但若身为帝王必须放弃唯一心爱的女子,那儿臣宁愿放弃帝王之位!”绿茵院内一片沉默,唯有风儿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忽地,熟睡中的桑珏睁开了眼,缓缓自躺椅上坐了起来。桐青悒一惊,看着桑珏起身似要朝他走来:“珏儿?”他朝她伸出手,眼中瞬间腾起一丝希望。然而,桑珏并没有走向他,却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榕树下望着桐格。那双空洞洞的眼睛令桐格的心蓦地颤抖了一下,仿佛有一根无形的芒刺扎在心底。 桑珏一瞬不瞬地盯着桐格看了一会儿,忽地僵硬转身,缓缓朝屋内走去。沉寂的背影似一缕游魂。桐青悒眼中的希望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悲伤和心痛。许久,桐格蓦地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罢了,就随你去吧!”他抬头看向无边无际的天空,眼神悠远,声音透着一缕疲惫:“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啊!” 列危结第十七代甬帝桐青悒大婚。婚礼奢华隆重,红毯自镇国公府一路铺入皇宫,锣鼓吉乐声中,新后的八宝莲花祥云金辇缓缓驶向皇宫。沿途九百九十九名身着银色礼甲、头戴红缨礼盔的禁卫骑兵夹道两旁,护卫金辇。百姓争相围观,万人空巷。 宫门开启,盛装华服的宫女侍奴跪候甬道两旁,迎接新后金辇入宫。金辇抵达金穹殿外,陪嫁侍女奉上崭新金丝玛瑙八宝珍珠鞋替新后穿上。十名迎嫁宫女手执金盏,在红毯上均匀洒下一层金粉。礼花齐放,钟鼓齐鸣,喜乐庄重。新后下辇,由陪嫁侍女搀扶着,踏着金粉缓缓步上九十九级玉阶,玉阶两旁各有九十九名童男童女手持洁白莲花为新后祈福。 玉阶尽头,甬帝头戴琉璃金冠,身着金丝鹏纹红喜袍,手持金银连理枝,神情庄重,目光温柔地望向缓缓起来的新娘。步上最后一级玉阶,陪嫁侍女轻轻执起新后的手放到甬帝伸出的掌心。大祭祀颂读婚嫁吉辞,甬帝携新后执香烛祭拜天地,文武百官齐跪。 之后,甬帝牵着新后的手缓缓走上金穹宝座,侍奴奉上合欢酒。帝后一手交握金银连理枝,一手执金觥交饮合欢酒。百官三拜,恭贺帝后:“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天长地久。”礼毕,陪嫁侍女与宫女送新后入洞房,甬帝设喜宴款待众臣。 朝阳宫内红烛花灯喜气洋洋,宫女侍奴皆着盛装侍候左右。桑珏一身繁复华丽的喜缎嫁裳,手执金银连理枝,头披红纱珊瑚盖头木偶般安静端坐床沿。宫女询问她是否需要喝水进食皆得不到回应。夜色中,丝竹喜乐隐隐自金穹殿的方向传来,正是酒宴正酣时。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细雨,沙沙的雨声透着一丝寂寥越发显得朝阳宫安静得有些压抑。 朝阳宫内宫女们步行无声,撤换了冷却的酒菜之后便退出了内殿,偌大的宫殿内唯有红烛的光影无声摇曳。殿外雨声渐大,殿内寂静无声。宫女侍奴的身影隐在重重帘幔之后,鬼影一般。空气中隐隐流动着一丝异样的森然气息。 床沿红帐无风而动,烛影闪烁间,一抹黑影无声无息靠近床沿。黑色锦袖拂过,红纱珊瑚盖头随之飘落。烛光下,喜红嫁衣衬得一张细瓷般透亮的绝色容颜美得炫目。短暂的失神过后,男人缓缓伸手抚上桑珏表情木然的脸,修长粗糙的手指细细描绘她五官的轮廓,阴鸷的黑眸跳动着灼亮的火花。 男人倾身靠近,阴森邪魅的气息浓烈危险。殿内烛火倏然急跳,空气中瞬间腾起森寒杀气。刹那间,桑珏空洞无神的美目蓦地闪过一丝锋芒。烛火跳动,红帐轻扬,月色银芒掠过,一缕血色随着断裂的黑色锦袖洒落。亭葛枭瞥了眼手臂上的血色刀痕,黑眸陡亮。 月色银芒再起,夹着烈焰般的愤怒和悲痛,狠狠向他袭来。他轻轻挑眉,唇边缓缓漾起一抹邪魅笑容,忽然纵身迎向那道银芒。“这眼神真让我怀念啊!”桑珏美目中的恨意和疼痛终于令他感到一丝复仇的兴奋和一丝莫名的惊喜。他急电一般闪过擦面而过的刀芒,猛然一把钳住了她握刀的手腕。桑珏闷哼一声,霜月倏地自手中脱落。 “呵!”亭葛枭轻声笑着,忽地收紧手掌力道将她扯近身前,抵在她耳畔说道:“今日,我是专程来讨回我应得的东西!”“桑氏欠亭葛氏的已经还清了!”沙哑的嗓音缓缓响起,这是自父母死后,桑珏头一次开口:“唯一没有算清的是你我之间的恩怨!”话音未落,桑珏蓦然抬腿踢在亭葛枭的膝盖处。 亭葛枭身形微倾的瞬间,桑珏倏地抓过遗落床畔的金银连理枝,狠狠刺入了他的胸口。红帐层层垂泻下来,将一红一黑两抹人影淹没在一片轻纱织成的红色海洋之中。血腥的气息弥散至空气中,沉香一般浓郁。桑珏一脸愕然,瞪着双眸看着眼前那张挂满邪魅笑容的脸。那一瞬间,他竟然没有闪躲! 浓稠的液体顺着她的手滴落到她的脸上,腥红娇艳似朵朵绽放的曼珠沙华。“这是我欠你的!”亭葛枭笑着,伸手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血渍:“也是你唯一一次杀我的机会!可惜……”他摇了摇头,倏地折断了半截还未没入胸口的金银连理枝:“你的心不够狠!” 话落,他蓦地俯头,狠狠覆上了那抹颤抖的红唇。朝阳宫外大雨疾落。雨声夹着惊雷掩去了喜乐之声。亦掩没了锦缎撕裂、珠玉散落之声…… 列危结2年,七月初十。亭葛枭昭告天下称帝,划苏毗静雪六区为独立王国,定都静雪城。 一百二十六、日月同辉 繁花盛开凋零,四季轮回交替,一年又一年。皇宫花园里,孩童无忧无虑的嘻笑声回荡在午后宁静的天空下。小皇子骑在白狮伽蓝背上,手中拿着一柄木剑兴奋地挥舞着追逐一名年轻女子。不远处的桃树下,体态浑圆的老妇人抱着蹒跚学步的小公主在一旁加油助威。 莲花池畔,一抹恬淡人影静静看着嬉闹的孩童,终天不变的素色裙裳一如池中终年不谢的白玉莲花。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走廊上奔来。“甬后,甬后……”侍奴回头瞪向一脸慌张的宫女,正欲开口斥责,忽闻宫女说道:“不好了!亭葛枭的军队攻到亚丁高原下了!” 蓦地,桑珏平静如水的面容掠过了一丝颤动,仿佛沉寂的水面被风激起了一丝波纹。列危结第三天。亭葛枭昭告天下称帝,划苏毗静雪六区为独立王国,定都静雪城。 从此,象雄便陷入长久不断的战乱之中。百姓远离了平静安祥的生活,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为了躲避战乱,百姓纷纷离井背乡,土地荒芜,城池被弃。上穹重镇那曲也早不复昔日的热闹繁华,不夜城几成荒城。持续的战乱令象雄的商业陷入了瘫痪,国库日渐空虚,象雄帝国已不复昔日的辉煌。原中穹各城郡守为求自保,纷纷投降归顺亭葛枭。 中穹各城归降之后,亭葛枭的铁骑大军全力攻打上穹要塞那曲。上穹大军死守那曲城半年,军队一度陷入弹尽粮绝的困境。幸山南雅隆部落联盟出兵援助,解了那曲城的燃眉之急。之后,甬帝亲征,带领上穹仅存的十几万大军与山南联军齐力将亭葛枭的铁骑大军击退,持续了五年之久的战乱终于暂歇。 然而,天有不测。不久,瘟疫漫延。山南部落十余万大军一夕之间死亡过半,山南王赫连无极也不幸感染瘟疫,死在征战途中。其子赫连羽继位之时,山南部已人丁衰竭,无力再支援上穹,遂撤军南迁。上穹军队重又陷入了孤军奋战的困境。 桑珏犹记半年前,桐青悒亲征前夕曾对她说,为了她和一双儿女,他拼死亦要保住象雄江山!“甬帝率领上穹将士与亭葛枭的铁骑大军苦战百日,最后弹尽粮绝,那曲城失守,罗刹铁骑趁势长驱直入,一直攻到亚丁高原下。” 宫女惶恐不安地细述完刚刚得来的军情后,桑珏忽然起身走向寝宫。命宫女打开尘封已久的一扇柜门,平静开口说道:“替我更衣!”宫女怔愕半晌,缓缓伸手取出了静静躺在柜子里的绛红战袍和霜月弯刀。 金穹殿内,满朝官员一片慌乱。尽管甬帝与数十万将士苦守着亚丁高原下最后一道防线,但多年征战,军中将士伤亡无数,朝中早已无人可用。如今罗刹铁骑已然兵临城下,即使倾帝都上下而战,亦无回天之力。群臣谏劝太上皇桐格向亭葛枭请降,或可令帝都上下免遭灭顶之灾。 就在桐格犹豫痛苦之时,一抹绛红身影忽然出现在金穹殿外。桑珏的出现令群臣一片惊愕。五年来,她一直沉默,身为甬后却被斥为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隐居深宫从不曾踏出宫门半步。如今她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一身威武战袍,英姿逼人。所有人在这一刻才蓦然记起,这个沉默了五年的女子曾经金戈铁马,麾军天下,立下赫赫战功。 然而,那一句“红颜祸水”让所有人都忘记了“狻猊将军”曾经的功勋。此刻,在象雄江山岌岌可危的时刻,她的出现又让所有人看到了一丝希望。桑珏以“狻猊将军”之名请战,率一万禁卫援助甬帝桐青悒的消息迅速传遍帝都上下。 太上皇桐格与太后拉珍携众臣出宫,帝都百姓聚集城门为甬后和一干将士送行。所有人都清楚明白,这是帝都最后的希望。波仓藏布江畔,十万罗刹铁骑围守亚丁高原。旌旗如云,刀枪林立,黑甲一望无垠。十里之外,上穹残军不足五万。帝王金旗迎风挣扎,顽强不息。 高台之上,亭葛枭一身黑色战甲血迹斑驳,双手扶着赤焰戟森然而立,阴鸷黑眸幽深冷冽。他只需动下手指,十万罗刹铁骑便可将桐青悒与那面帝王金旗轻易踏成黄土,但他要的不是如此简单的结束。天边最后一抹夕阳终于被黑暗吞没。 “游戏开始!”亭葛枭忽地提戟而起,翻身跃上马背。“黑雾”扬蹄嘶鸣,两万罗刹骑兵应声而动,隆隆马蹄惊雷般涌向上穹军营。刹时,亚丁高原下火光四起,人喊马嘶。亭葛枭带着罗刹铁骑连续三天夜袭,每次只领两万骑兵,每次杀足九百九十九个人便撤兵,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然而,这一夜,罗刹铁骑却未能完成预定的数额。 就在罗刹铁骑即将冲向上穹军营的瞬间,箭雨如织蓦然从天而降。两万骑兵死伤一片,忽地乱了阵脚,急忙后撤。上穹军营前,一抹白影倏地跃出夜幕,仿如一道惊电倏地划亮了亭葛枭阴鸷的黑眸。重重火把的光影之下,那张惊艳绝世的脸恍若白玉莲花绽放,岁月未曾在那张脸上留下丝毫痕迹,却为其增添了一抹成熟与妩媚,愈加动人。 “珏儿?”桐青悒惊讶地看着那从天而降的熟悉人影,未曾想竟会是她带着援兵而来。“甬后?”上穹军营中顿时一片惊呼,桑珏的出现令众将士们又惊又喜。桑珏转眸看向桐青悒,清冷的目光多了几许暖色:“我不能让你一人孤军奋战!” 桐青悒心情复杂,他立誓要给她平静的生活,可是却没能做到。看着她重披战甲,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从不曾抓住她的手,她就如展翅飞翔的大鹏鸟,一旦张开羽翼便无人可及。当她身着战袍,手握霜月站在千军万马之前,那份神采和光芒连他也望尘莫及。 她终究不是能藏在深宫中过着平凡生活的女子。她是属于天空,属于自由的,没有人可以束缚。“咱们并肩作战!”他走到她身旁,倏地将“旭日”指向天空。象雄的历史上,帝后亲征是史无前例的。甬后带着援军到来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将士们欢呼着,举起刀剑奋勇冲向罗刹铁骑,将前来袭击的两万罗刹铁骑杀了个片甲不留。 夜色中,“霜月”与“旭日”的光芒相互呼应。那并肩而战的两人配合得那般默契而完美,落在亭葛枭的眼中竟让他感觉异常地刺眼,似有一团火在胸口燃烧。蓦地,他举起手中的赤焰戟笔直冲向那并肩作战的两人。 赤红的光影掠过,“霜月”与“旭日”的光芒同时一震。桑珏转头,四目相对的刹那,她惊愕于亭葛枭眼底熊熊燃烧的火光,不似仇恨却杀气腾腾。桐青悒忽地一把将她推开,独自与亭葛枭厮杀。“旭日”与“赤焰”的光影上下翻飞,眼花缭乱。两人之间暗潮汹涌,似乎这场战争仅仅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决。 两人打得难舍难分、胜负难分之际,数道黑影倏地自夜色中冒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齐齐举剑袭向桐青悒。桑珏惊呼一声,倏地飞身扑向桐青悒。“住手——”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亭葛枭喊声未落,那抹绛红人影已然倒在血泊之中。 “谁让你们出手的?”亭葛枭愤怒嘶吼,蓦然挥手之间,一人头颅落地。剩下三名鬼士倏地跪下,声音惶恐:“吾等护主心切,求盟主恕罪!”“珏儿……”桐青悒一把抱起满身是血的桑珏,疯了般喊道:“军医!传军医!”亭葛枭愤怒扫了三名鬼士一眼,急步走到桐青悒身边冷冷说道:“要救她就赶紧送她回帝都!” 桐青悒一愣,毫不迟疑地对身旁一名禁卫下令道:“传令,放吊桥!”那名禁卫犹豫了一下说道:“甬帝,吊桥若放下,帝都恐怕……”“传令下去,大军迅速后撤五十里!”亭葛枭话落,倏地转身离去。 罗刹铁骑果真如疾风般撤离,留下上穹将士全部一脸愕然。 一百二十七、缘起缘灭 亭葛枭异于寻常的仁慈令所有人惊讶迷惑。桑珏身中数剑,失血昏迷了整整七天,期间,亭葛枭竟没有任何动静,十万罗刹铁骑一直驻扎在亚丁高原五十里外。谁也不曾想到,甬后的不幸受伤竟换回了上穹数万将士的性命,也为穹隆银城百姓换来了一线生机。 桑珏醒来的当天,亭葛枭派人传信给桐青悒劝其开城投降,自动退位。三日后,若没有答复,罗刹铁骑将强攻亚丁高原,破城之日便是灭城之时。大势已去,桐氏江山早已坍塌,持续整整五年的战乱终于到了划下句点的时候。 三日后,穹隆银城城门开启。桐青悒捧着帝王金印缓缓走出城门,恳请亭葛枭善待城中百姓和上穹将士。亭葛枭应允,却提出一个条件:“桐氏一个都不能活!”正午时分,亭葛枭将穹隆银城内的百姓全部聚集到城门外,他要当着众人的面让桐氏偿还当年欠下的血债。昔日高高在上的皇族如今变作了阶下囚。百姓被迫围观,四下寂静无声。 亭葛枭冷冷扫了一眼刑台之上的桐青悒、桐格、拉珍、桐柏,而后命侍卫将一把长刀递到了桐格面前。在桐格错愕的目光中,他缓缓笑道:“我要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亲手送你至亲至爱的人上路!”话落,空气中惊喘之声四起。桐格苍老的脸庞颤抖着,目光如死灰一般黯淡绝望。 “你还有半柱香的时间可以考虑。”亭葛枭伸出手指指刑台前的香坛说道:“倘若这柱香烧完了你还没决定,那么我就随便从这些围观百姓之中挑一个杀掉,直到你考虑好为止。”残忍的一番话令围观百姓无不惊颤骇然。“先从我开始吧!”桐柏忽然开口,抬眸看向自己的兄弟说道:“你我兄弟一场,有生之年没能好好相处,但愿死后能有机会重新开始!” 桐格怔怔看着他,双手颤抖着,举不起刀来。“兄弟情深!”亭葛枭似笑非笑地叹息一声,残酷地提醒道:“香就快烧完了啊!”眼看着那柱香即将燃尽,围观群众开始不安。“快动手吧!”人群中有人焦躁地催促起来,没有人愿意成为那个无辜的牺牲品。 “动手吧!”桐柏深深看向桐格,上前一半,缓缓闭上眼睛。在人群越来越急切的催促声中,桐格痛苦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刀……第二柱香点燃,桐格神情悲痛地紧紧握着滴血长刀木然走到妻子拉珍面前。 刚刚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兄弟便要面临着再亲手杀死自己相携一生的妻子,他觉得心似要裂开一般。想他半生驰骋沙场,死在他刀下的人不计其数,却从不知,原来看着自己至亲至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竟是这般地痛不欲生。拉珍温柔地望着桐格,她知道他下不了手,她能感觉到他的痛苦,她是最了解他的人。 “我会在黄泉路上等着你!”毫不犹豫地,她一把抓过他僵冷的手,横颈抹向刀刃。“不!”拉珍倒下的一瞬,桐格猛然发出一阵凄厉的嘶喊,“咚”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桐青悒双手骨节捏得“咯咯”作响,清冷眼底蓦然腾起冷冽杀气。 亭葛枭倏地转眸看向他,唇角缓缓牵起一缕挑衅笑容。忽地,人群中冲出一个小男孩,手握一柄木剑指着他哭喊道:“坏蛋,我要杀了你替我皇祖母、皇叔报仇!”亭葛枭愣了半晌,忽地闪身掠至小男孩身前,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放开我……坏蛋!放开我……”小男孩拼命踢蹬着双腿,想要挣脱他的手掌。 “没想到还有一只漏网的小鱼自己送上门来了!”亭葛枭瞥了眼脸色苍白的桐青悒,随即笑道:“不如,这个机会就留给你好了!”“他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桐青悒怔怔看着亭葛枭一脸残忍的笑容。亭葛枭冷笑:“斩草就要除根!” “让我来!”人群后忽然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桑珏的身影缓缓自人群后走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亭葛枭说道:“让我这个做母亲的来动手会更合适!”“孩子是母亲身上的一块肉……”亭葛枭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半晌,开口问道:“你下得了手么?” 桑珏沉默不语,倏地拔刀朝那个小男孩走去。“珏儿!”桐青悒惊呼出声。“母后!”小男孩睁大了双眼,惊惶不安地看着她。桑珏一瞬不瞬地看着小男孩清亮的黑色双眸,紧咬着双唇,渗出血来。蓦地,她闭上眼,举起霜月弯刀挥向自己的儿子—— “亭葛枭!”弯刀落下前的最后一刻,桐青悒突然语出惊人:“他是你的孩子!”亭葛枭猛地一震,惊疑间倏地出手挡下那一抹掠向小男孩脖颈的刀锋。瞬间,桑珏手中弯刀急转而上,闪电般划过亭葛枭的胸膛。震愕间,亭葛枭不及闪避,胸口拉开一尺余长的血痕。他微恼,怒吼一声,徒手夺下了她手中的弯刀。“告诉我,孩子的父亲是谁?” “与你无关!”桑珏冷冷开口,挥掌击在他的胸口上。两人打斗间,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声孩子的啼哭。桑珏一惊,目光短暂一瞥间,亭葛枭的身形已动。胖阿婶惊呼一声,抱着啼哭的小公主来不及退出人群,怀中的孩子便落到了亭葛枭手中。“告诉我,那孩子的父亲是谁?”亭葛枭将小女孩举过头顶,冷冷威胁桑珏。 “不要啊!”胖阿婶哭喊着,跪在地上恳求:“求您不要伤害小公主!”僵持间,小男孩突然冲向亭葛枭,张口狠狠咬在他的大腿上,嚷着叫他放开妹妹。桑珏与亭葛枭同时怔住,未有动作。蓦地,人群中一道黑影掠过,数十枚暗器飞射向桑珏。“小心!”亭葛枭下意识地出声提醒,瞬间扯下披风卷挡。 桑珏侧转身体闪避,却因剑伤所累,动作不似往日敏捷,未能躲开其中一枚暗器,跌倒在地。仅仅眨眼之间,一抹冰凉的匕首紧逼在喉。亭葛枭一惊,未料半路杀出一人竟是穆兰嫣!“你居然还没有死!” “呵呵!”穆兰嫣一手掐住桑珏肩背上的伤处,一手执匕首抵在她的颈间,冲他冷笑道:“我还活着,让你很失望吧!”亭葛枭沉默片刻,忽然笑道:“我很好奇你究竟想干什么?” 穆兰嫣阴悒的脸上忽然掠过一抹神经质的笑容,阴阳怪气地说道:“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报复你的方法……比杀了你要容易……也要有意思得多……嘿嘿!”她笑着,轻轻用匕首划过桑珏的脖子。“是么?”亭葛枭眼神微凛,唇边笑意不减。 “亭葛枭,你别笑!”穆兰嫣的脸色倏地一沉,目光阴鸷地盯着他道:“我比谁都更了解你的一切,所以我知道你的痛处在哪里,只有我知道!”亭葛枭依然不动声色地笑看着她:“你的自以为是还真是可笑!” “呵,你可以欺骗所有的人,却骗不了我!”她忽地抓起桑珏的左手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阴冷笑道:“她手腕上的齿痕就是最好的证据!她就是你心里一直惦念着的红衣女孩!这么多年你从没有一天忘记过她,这个世上除了她,再也没有人能够伤害你!” “你最好能看清楚你现在的处境,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亭葛枭的脸色倏地阴沉下来,阴鸷的黑眸凝满杀气。“哈哈哈……”穆兰嫣突然狂笑起来,脸孔扭曲变形,看来有些狰狞:“我今天根本就没想过要活着离开,哈哈哈……我就是来寻死的,而且要带着你最在乎的人一起死,哈哈哈……” 穆兰嫣惊人的言语令众人震惊。桐青悒也顿时明了,亭葛枭对桑珏的那种矛盾的、爱恨纠缠的感情。 “你喜欢红衣,我便终日穿红衣。你忘不了那个女孩,我便扮演那个女孩,千方百计地讨你欢心。可是,你却从没将我放在心上,从来没有。你明知道我那么爱你,却将我当做货物送给别人……我哪里比不上她?哪里比不上?”穆兰嫣情绪激动,有些语无伦次:“我得不到的,任何人也别想得到,哈哈哈……我要把你最在乎的东西夺走,夺走……” 她忽然低头盯着桑珏的脸,半是怨恨,半是嫉妒:“这张脸……都是因为这张脸!”倏地冷芒闪过,桑珏脸上赫然多出一道血痕。在众人惊骇的抽息声中,桑珏却忽然笑了起来。穆兰嫣恼怒盯着她脸上的笑容,低吼道:“你笑什么?” “笑我终于解脱!”桑珏淡然开口,喃喃自语笑道:“美人不再,命中劫数也该就此终结了吧!”“不许笑!不许笑……”穆兰嫣突然愤怒、疯狂,尖叫着蓦然拉着桑珏跳下了城墙。桐青悒惊呼一声,纵身扑上去,双手却抓了个空。千钧一发之际,却是一人不顾一切飞身跃下城墙,紧紧拽住了桑珏的手。 桑珏抬头,蓦地望入一双深沉的黑眸。亭葛枭一手拽着桑珏,另一手攀住了城墙一角。“可恶!”穆兰嫣死死抱着桑珏的腰身,拼命地挣扎着想要将桑珏扯下城楼。“放手!”桑珏开口,劝亭葛枭放手:“你一只手没办法承受三人人的重量!” 亭葛枭沉默,却坚持着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放,凝望她的黑眸灼亮如星辰,将她的影子深深映入其中。“放手……”穆兰嫣将手中的匕首狠狠刺向亭葛枭拉住桑珏的手臂,疯狂地嘶吼着:“放手,放手!” 然而,任凭穆兰嫣疯狂地扎刺,亭葛枭的手始终不曾松开半分。眼看着他的手臂变得血肉模糊,桑珏心头动容不已,眼眶不觉模糊。城墙上,桐青悒找来绳索欲与众人一同将亭葛枭拉上城墙,谁知穆兰嫣突然向上窜起,挥起匕首刺入了亭葛枭攀住城墙的手。瞬间,三人同时坠下城楼…… 达瓦河畔,通体洁白如玉的七层宝塔静静矗立在丛丛芦苇之中。塔楼之上,一抹清冷的月色人影仿佛与宝塔融为一体,静静眺望着流向天际的河水。长空万里,紫烟飘缈。天地间一片宁静、安祥。 轻轻抚摸了一下盒中有些陈旧的红色锦囊,桑珏缓缓合上了盒盖。走下塔楼将手中的木盒掩埋入塔基之下。轻风拂过,河畔芦苇沙沙作响,潮水一般起伏荡漾。桑珏抬眸,最后凝望了一眼白塔,然后转身朝着河畔那抹等候许久的清俊身影走去。 霞光中,桐青悒温柔地看她,朝她伸出手。她笑着,缓缓将手放入他的掌心——有一份爱,值得放在心底珍藏一生;有一个人,值得执手一世无怨无悔。 一百二十八、尾声 春去秋来,战火烽烟已成遥远往事。静雪城堡塔楼上,洛卡莫负手而立,沉默望着东方天际一抹紫色云烟,思绪缥缈。“舅伯!”一声稚嫩的叫唤忽然自身后响起。 他回头,看到一张五官轮廓分明的小脸皱着眉头:“怎么,又有什么问题想不明白?”小男孩举着一杯水递到他面前说道:“那日先生说,天地万象都在这杯水里,可是这么一小杯水能装得下天地么?” 洛卡莫笑了笑,问道:“天胤,你觉得天地有多大呢?”“嗯……”桐天胤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不知道!”“呵呵!”洛卡莫蹲下身,伸手指了下他的胸口缓缓道:“你的心能容纳多大,天地就有多大。” “心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大……”桐天胤皱起眉头,认真思索起来。城外,一辆马车披着霞光缓缓驶来。洛卡莫唇边缓缓浮出一抹笑容,牵起桐天胤的手走下塔楼。城堡门外,侍卫急步走来,行礼说道:“王爷,妙音郡主来访!” “姨娘!”桐天胤惊喜地叫了一声,小鸟一般扑向缓缓步下马车的绿衣少*妇。一抹高大的人影忽然自马车后闪了出来,一把将他扛到肩上。桐天胤咯咯直笑,抱着楚离的头连连叫道:“姨父!姨父!” “快把天胤放下来,让我好好瞧瞧。”桑珠推着楚离的胳膊,等不及想要去抱桐天胤。楚离轻轻将桐天胤放下来,一脸严肃地叮嘱道:“要小心你姨娘的肚子哦!” 桐天胤点着头,伸手小心翼翼地抚上桑珠隆起的肚子,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说道:“姨娘肚子里的宝宝会动么?”“呵呵,会动,调皮着呢!”桑珠疼爱地摸着他的头,笑道:“和你一样调皮!” “那一定是个男孩!”拉则牵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从门后走了出来。“姨娘,姨父好!”小女孩甜甜的声音像蜜糖一般。桑珠愣了下,忽地叹道:“菡儿长得跟珏儿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小女孩腼腆地笑了笑,然后也伸出手去摸桑珠的肚子。 看着两个孩子可爱的模样,一群人忍不住笑起来。“好了,别光站在门口了。”洛卡莫出声,引着一群人走入城堡:“先进堡里休息,晚点儿,燃灯会就要开始了!” 傍晚,静雪城内寺院和民宅屋顶上千万盏灯陆续点燃。远远眺望,那一盏盏排成一字形或宝塔形的供灯就犹如繁星落地,把夜空照得通亮。信徒们纷纷前往静雪神殿,反手持桑枝投入神殿内的香炉,祈祝神佛为自己带来好运,来年风调雨顺。 满街的小孩子手提灯笼互相追逐嬉玩。桐天胤和桐紫菡也在侍奴的陪伴下,提着舅伯和姨父为他们做的灯笼与孩子们一起嬉戏。通往静雪神殿的道路上,人山人海,川流不息。嬉闹中,桐天胤被人群冲散,彷徨四顾间,一抹黑色的人影出现在他面前。 “你叫天胤么?”桐天胤怔怔看着面前戴着面具的陌生人,点了点头说道:“你是谁?”黑衣人盯着他沉默不语,缓缓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将一样东西塞入他的手心:“这个给你,就算是燃灯节的礼物!” 桐天胤垂首,惊奇地看着自己掌心里那颗小巧的血色石头,再抬首,黑衣人已经消失无踪。“小皇子……”侍奴们焦急地寻来,看到他不觉松了口气,忙牵起他的手说道:“甬帝和甬后就要来了,您赶紧跟奴才回去吧。” 桐天胤点头,跟着侍奴往静雪城堡走去。走了数步,他忍不住回过头去望向川流不息的人群,蓦地看见了那个黑衣人远远地冲他微笑,然后转瞬消失在人潮之中…… 青山隐隐,云烟缥缈。竹海深处,一间简陋竹舍隐匿其间。三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围坐舍外,一方石桌、一壶清茶、一副闲棋。 日月交替之间,天边缓缓升起一缕紫色云烟。三名老者纷纷抬头,抚须笑叹:“一切恩怨了断,穹天劫数烟消云散!”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